鄒順宏
在現(xiàn)代,以維也納為中心的奧地利是西方思想的重要搖籃之一。在經濟學與哲學等領域,幾乎同一個時期相繼興起了兩個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學派(以門格爾、龐巴維克、維塞爾、米塞斯、哈耶克等為主要代表,因著名的“邊際革命”而成為微觀經濟學主流支系)與哲學學派(以維特根斯坦與維也納學派等為代表)。奧地利經濟學派也被廣稱為維也納學派(Vienna school)。在哲學思潮中享有盛譽的維也納學派(Vienna circle或Vienna Group)是邏輯實證主義或邏輯經驗主義的主要代表,也幾乎是現(xiàn)代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的代名詞。作為現(xiàn)代分析哲學運動的主將,維也納哲學學派在現(xiàn)代哲學革命的語言學轉向中處于中心地位、并起著關鍵作用。以紐拉特和霍勒看來,這兩個維也納學派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的發(fā)展絕非巧合,而是深刻地蘊涵了奧地利哲學所共有的傳承,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西方哲學以維也納為堡壘的學術互動與歷史沖突。巴里·斯密斯稱這種觀點為“紐拉特-霍勒命題”(the Neurath-Haller thesis)。[1]路德維?!ゑT·米塞斯被認為是新奧地利經濟學派的開拓者。在科學方法論方面,米塞斯的行為學綱領至今獨步社會科學領域,并與邏輯經驗主義的“(自然)科學化”進路形成了鮮明對比。而且,其對邏輯經驗主義的批判明顯早于歷史主義科學哲學的范式革命。因而,兩個學術流派的互動爭鋒構成學術比較史的重要篇章,而對奧地利經濟學派和維也納邏輯經驗主義流派的再認識更成了STS運動中知識考古學的研究熱點。
在米塞斯看來,在認識論方面,自然科學研究領域中的事件和思想與行動領域中的事件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但鴻溝沒有因為自然科學的任何發(fā)現(xiàn)和成就而變得狹小和彌合。這兩個領域的相互聯(lián)系正在于形而上學。[2]米塞斯批評實證主義的反形而上學觀,他認為實證主義否定形而上學合法性的教條只是更精致的、披著現(xiàn)代科學文明外衣的、偽裝的新形而上學。關于這種批評,石里克曾在論哲學的第三條道路時有過反思,但他在批判哲學的歷史與現(xiàn)象學路徑時,仍然保留了形而上學的存在地位。石里克認為,我們怎么向前發(fā)展都會把形而上學引向更深入的矛盾。他的這種保留態(tài)度與米塞斯的觀點比較接近,這也是維也納哲學學派研究須區(qū)分邏輯實證主義與邏輯經驗主義的細微之處。但是,在石里克1928年訪美之際,以紐拉特和卡爾拉普為首的其他維也納學派核心成員發(fā)表了令哲學界震驚的“統(tǒng)一科學”宣言。就這樣,邏輯實證主義一舉成為了唯科學主義的典范。事實上,米塞斯因為戰(zhàn)亂流局而來不及對維也納學派作進一步的追蹤與探究,由此導致了他對邏輯實證主義的批評有失深度。但米塞斯還是很精明地抓住了維也納學派的實證主義要害,他的批判不僅在新康德主義意義上保存了形而上學,且在更深層次上為建構統(tǒng)一的社會科學綱領,即人類行動學,提呈了基礎框架??梢哉f,米塞斯的形而上學觀構成了其行動學方法論的元哲學論證。
一方面,米塞斯和邏輯實證主義的形而上學分歧既是雙方關于新康德主義理念的交鋒,即體現(xiàn)了在康德主義基礎上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激進較量,同時這也是米塞斯推進先驗論和批駁實證主義的后續(xù)環(huán)節(jié)。另一方面,米塞斯和維也納學派一樣,都有著深厚的邏輯主義情結,并在現(xiàn)代科學革命的立足點上傾向于科學主義的態(tài)度。邏輯實證主義渴望在物理主義的核心理念下統(tǒng)一整個科學世界觀,米塞斯則借助于人類行動學的綱領而試圖統(tǒng)合全部的社會科學。眾所周知,物理主義方法論作為科學邏輯的典型形態(tài),其基本理論來自于歸納邏輯,這是自然科學中有著輝煌歷史和卓越功用的主流方法。而行動學方法論則屬于公理化體系的演繹科學。兩者的邏輯主義共軛點揭示了其所由以出發(fā)的延異點,即,邏輯實證主義反對與拒斥形而上學、米塞斯則持包容并懸置的立場。前者將形而上學作為“超科學的理論形式”,[3]視之為無意義、非科學?!翱茖W邏輯”充當為劃分理論科學性的基準,并構成哲學科學化的前提,這要求“毫不含糊的明晰、邏輯上的嚴密和無可反駁的論證”;而所謂的形而上學充斥了獨斷的斷言和無從檢驗的思辨,這有悖與作為時代精神精華的哲學之發(fā)展,“應當完全取消形而上學?!保?]這種在科學與形而上學之間設立的科學劃界標準以經驗可證實性與命題邏輯證明性為基本原則,體現(xiàn)了并代表了傳統(tǒng)科學主義的形式主義訴求與基礎主義理念。
米塞斯堅決反對邏輯實證主義對形而上學的絕對主義立場,他認為,“科學不探討超經驗之物,不探討思想和經驗無法接近的東西。它對于那些涉及形而上學領域的學說既不表示支持,也不表示反對?!保?]197在此,米塞斯采取了中立態(tài)度,這也體現(xiàn)了奧地利學派的整個歷史發(fā)展線索,即希望把經濟學建基為科學的“客觀知識”。他進一步設想將行動學方法論推廣到整個社會科學研究領域,即將行動推理建立在“無法動搖的基礎上”,“目的在于普遍正確的認識的科學”。[5]131但是,米塞斯及其對實證主義反形而上學觀的批判思想體現(xiàn)了由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所生發(fā)的兩種思潮的共同理想,在其針鋒相對的幕后隱含了不同程度的科學主義情懷。這使我們聯(lián)想到普特南的批評:“科學的成功把哲學家們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至認為,在我們愿意稱之為科學的東西之外,根本無法設想知識和理性的可能性?!保?]
“當社會科學在二十世紀早期開始自我大發(fā)展的時候,在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關于新康德主義二元論的實效性問題再一次成為學術爭論的焦點?!保?]眾所周知,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代表了從培根-笛卡兒理想開始的近代哲學的集中成果。在古典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的張力之間,康德以中庸的集大成理論體系達成了近代學術思潮的認識論轉向與近代哲學革命的完結。在理論上說,康德的“概念”體現(xiàn)了笛卡兒“沉思”與洛克“觀念”的辯證綜合。以康德看來,我們認識世界與獲得知識的可靠途徑依賴于人類(相對于、并歸屬于自然宇宙)在漫長演化歷史中的先驗理性與后天經驗的有機結合,這即是著名的“分析與綜合”論題。此論題體現(xiàn)了康德理論體系中的兩難困境,也即是使理性與經驗關系極端化的兩條哲學研究進路。第一種情況是語言表達對于心理范疇的邏輯進路,于康德而言,這些范疇作為內在的心理結構是為所有語言通用的邏輯形式。第二種情況體現(xiàn)了康德對思辨形而上學的批判,并被現(xiàn)代哲學的邏輯實證主義所繼承并發(fā)揚。[8]28
近代哲學革命揭示了人類理智與外在世界之間關系的核心難題:認識是否可能,又如何可能?即克拉克所說的,“在什么基礎上,人們能夠宣稱知道,存在著物質實體,它們獨立于人的思想及其意識?”[8]20但無論是實在論者洛克和笛卡兒、還是唯心論者貝克萊等人,都執(zhí)著于心靈并將內省作為主導方法論。關于統(tǒng)覺理性與經驗基礎的爭論延續(xù)迄今,理性與經驗的關系問題進而構成了哲學基礎問題。而所謂的哲學革命則是認識過程的質變式飛躍。現(xiàn)代哲學革命則建立在現(xiàn)代自然科學與形式科學的成果上,顛覆了近代哲學的主觀式、機械式方法論,開創(chuàng)了實證研究與語言分析的新時代。
實證主義分為三個發(fā)展階段。首先以孔德為代表,其《實證主義的一般觀點》提出了人性發(fā)展的三個時期,即神學階段、形而上學階段和科學或實證階段。作為“實證主義”開創(chuàng)者,孔德為科學主義的濫觴鳴響了號角。密爾和斯賓塞繼承了實證主義。緊接著是第二次實證主義,它以馬赫、阿芬納留斯和龐加萊等為主要代表,體現(xiàn)了近代科學哲學發(fā)展的最后輝煌。第三次實證主義又稱為新實證主義,以邏輯經驗主義為最大代表,也包括實用主義、操作主義等各種以自然科學為研究對象的現(xiàn)代哲學思潮。邏輯實證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現(xiàn)代哲學革命的中心思想。而“古典和新古典經濟學的方法論和世界觀總體上與我們所謂的實證主義思潮相關。”[9]以現(xiàn)代哲學的康德思想遺響為線索、以科學方法論中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兩分對壘為主題,對以米塞斯為代表的行動學方法論和以卡爾拉普為代表的實證科學方法論進行比較分析,可以揭示理性與經驗之辯證關系在現(xiàn)代科學哲學中的深刻困境。
維特根斯坦的學生馮·賴特說過:“20世紀哲學最突出的特征是邏輯的復興以及它在哲學的整個發(fā)展中扮演著發(fā)酵劑的作用?!保?0]實證主義與邏輯主義引致了現(xiàn)代哲學的理論轉向。這鮮明地體現(xiàn)為曾作為現(xiàn)代哲學領頭羊的邏輯實證主義運動?;谂f實證主義的理論局限與發(fā)展困境,邏輯實證主義及時總結現(xiàn)代科學革命的最新成果,通過對理論與實踐、知識與經驗之間精確關系的研究,將經驗主義與形式主義緊密聯(lián)接起來。維也納學派首領石里克所主張的“科學邏輯學”觀念揭示了該學派的理論宗旨。在邏輯經驗主義看來,理論建基于觀察,一切陳述必須通過觀察的檢驗,觀察語言決定理論的真值意義。科學問題就轉換為實質上的語言問題,科學知識命題通過還原為經驗元語言而生成意義。如此一來,“哲學問題向語言問題的轉化”成為當代哲學發(fā)展的最大成果。[11]78在統(tǒng)一科學運動的綱領中,維也納學派主要成員倡導物理主義基本觀點,通過對科學理論進行語言學邏輯構造,把科學方法論由還原論和邏輯主義推到了極端化。[11]21
同邏輯實證主義的差不多同一時期,美國出現(xiàn)了操作主義的新實證主義思潮,由物理學家布里奇曼在其1927年《現(xiàn)代物理學的邏輯》一書中提出。操作觀認為,一命題為真的標準在于它能被一有效程序或一些確定操作的有限序列所測試,此命題的意義由涉及證明或運用它的操作所組成,科學中所有理論術語都須通過這種程序或操作來加以規(guī)定。布氏指出,“一般地,我們僅通過一套操作來意指概念;概念等同于一套對應的操作?!辈⑶?,“一個概念的恰當定義不在于其屬性,而是根據(jù)實際的操作?!保?2]5-6針對龐加萊的物理哲學,布里奇曼認為對物理現(xiàn)象作多樣性的可能解釋是失敗的,為得到現(xiàn)象后面的真實機制,須深入到物理學的深層“思維構造”(mental constructs)。面對更復雜的物理學情境,在涉及與感覺經驗只有間接聯(lián)系或者經由推論的關聯(lián)處,我們需要更明晰和簡捷的認識方式及其概念和理論。布里奇曼對當時的“原子”概念持反對態(tài)度,他認為我們對原子的認識不符合操作標準,因為它不可觀察、沒有顯明的物理實在性,超出了認識疆域。他進一步把其思想推廣到全部科學,“以操作的觀點來審視,關于社會的和哲學的研究對象的很多問題就成了毫無意義的了。如果像在物質科學中一樣,把思維的操作性模式運用于其它所有的探究領域,它無疑會極大地有助于思想的澄清?!保?2]30馬克盧普對此批評道,操作主義妄想把其學說作為科學話語的普遍綱要,科學的意義變成了操作性定義,這同實證主義如出一轍,甚至更為極端。[13]
誠然,語言學轉向有力地促進了現(xiàn)代哲學運動的發(fā)展。但邏輯經驗主義把傳統(tǒng)經驗主義的“符合論”轉換為邏輯主義的“融貫論”,知識與真理的標準被唯心化、絕對化與形式化了。在方法論方面,邏輯經驗主義強化了傳統(tǒng)的經驗歸納法,通過實施科學的語言原則,以自然科學方法論作為哲學研究的基石,導致了“方法論的唯我主義”。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Critical rationalism)對此進行了嚴厲的批駁,“證實性”原則開始修正為更合理的“可實證性”或“可確證性”原則。波普爾之后,以庫恩等人為代表的歷史主義科學哲學(有稱之為“新科學哲學”)在六十年代掀開了科學觀的革命變化,它依托于鮮活的科學史實研究,破除了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唯科學主義要義。庫恩在量子物理知識論的基礎上,通過引入心理、歷史與社會等多維研究視角,對傳統(tǒng)科學觀中的中性真理觀、關于科學知識的積累式或漸進式發(fā)展觀、以及明確的觀察測試標準等作了深刻而廣泛的批判。[14]自此,現(xiàn)代科學觀邁入了新的后現(xiàn)代性轉向。
米塞斯嚴厲批評以維也納學派為代表的邏輯實證主義關于“統(tǒng)一科學”運動的物理主義綱領及其經驗主義路線。他指出,其科學主義宗旨在于把牛頓經典力學的機械論方法運用到對人類社會及行動的研究,以建立對人類社會和行動進行精密預測和調控的“社會工程”,即孔德所謂的“社會物理學”。其做法導致了現(xiàn)代關于科學和人文、理性和德性、自然和社會等兩分思想的極端混亂:“以一種工程師利用技術處理無生命的物質的方式來處理活生生的人”。[5]序言1-4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所帶來的空前浩劫,米塞斯流離失所、并輾轉到了美國,同時,邏輯實證主義也因為法西斯力量的囂張而被迫解散,這導致了米塞斯對邏輯經驗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產生了不可避免的隔距,就像后來拉赫曼所直言的,米塞斯對邏輯實證主義的最新發(fā)展分配了不均衡的、不足量的批判火力。[5]
米塞斯在相當程度上是最早對邏輯實證主義思潮進行批評和剖析的杰出思想家之一。米塞斯的貢獻在于,他緊緊抓住了當時代自然科學(包括形式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最新的發(fā)展成果,融會貫通、取長補短,建構起了至今仍然具有重大啟示價值的、基于經濟邏輯的人類行動科學理論體系。一方面,米塞斯把傳統(tǒng)奧地利經濟學派的遺產中關于經濟理性的演繹主義思想推進到極端的理性主義層面,其自由市場經濟的核心理念為后來的自由主義政治經濟、乃至整個資本主義的“后學”發(fā)展奠立了不可或缺的理論基礎。這種理論基礎成了當代新自由主義的主要論證源泉。另一方面,米塞斯借助于斯密、李嘉圖和門格爾等人的理性主義傳承與德國新歷史主義學派的新康德主義思想而將社會科學的方法論和認識論問題發(fā)展到自韋伯和狄爾泰以后更深廣的研究視階,其人類行動學方法論的獨特演繹科學體系對于邏輯、哲學、以至整個社會科學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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