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武警福州指揮學院,福建 福州350007)
姚瑩(1785—1853),字石甫,號明叔,晚號展和,又號幸翁,安徽桐城人,姚鼐侄孫,是桐城派重要傳人,著作豐碩。其中,《康輶紀行》(十六卷)是其出使西域所作的一部筆記體游記散文,堪稱“撫諭諸蕃隨時答記之書”[1]3835,后人對它的研究亦集中在邊疆史地上。 然而,該著的文學意味同樣頗為獨特,它展示了桐城派中后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值得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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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應對外夷侵擾和邊疆諸蕃滋事,姚瑩奉道光帝之命“兩使西藏,訊乍雅案”[2]5997,前往乍雅及察木多撫諭蕃僧,這一歷程始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終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其將入藏諸路及沿途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逐日雜記,乃成《康輶紀行》十六卷,以助了解外夷、治理邊疆。該書大約所紀六端:
一、乍雅使事始末;二、剌麻及諸異教源流;三、外夷山川形勢風土;四、入藏諸路道里遠近;五、泛論古今學術事實;六、沿途感觸雜撰詩文或得之佛寺碉樓或得之雪橋冰嶺[1]2828。
從文體角度看來,《康輶紀行》作為游記性質的筆記的文學性亦不容忽視。同時,它還兼有考證并補充《海國圖志》的文獻價值,方復恒在該書跋中言:
觀其所記風土人情、山川形勢,實有以證《海國》諸書之虛實,而救其罅漏者又泛及天人、性命、學術、政治之源,星象、理數、制作、雜技之末,無實不是,無義不精[1]3835。
《康輶紀行》作為游記作品,首先關注的是沿途的山川風物。姚瑩此次入藏,時間上分為兩段:第一段從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十月一日至十二月二十二日,期間因外蕃兵事被貶職,從成都出發(fā)后又返回原地,因外蕃兵事被貶職;第二段從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二月二十五日再由成都出發(fā)前往西域。其線路沿長江而上,從地貌特征、郡國利病、地理沿革、地方物產等各個方面,將沿途見聞娓娓道來,極富文學意味。現(xiàn)試舉例分析:
(十月)初三日,新津縣南十里過鐵索橋,下有鐵溪,傳武侯烹鐵于此。二十里至斜江河,邛州境也?!缎l(wèi)藏圖識》云:“源出大邑,懸鶴鳴山東,委曲斜流,故名矣。”由此西行六十里至邛州。成都至此沃野平疇,村樹不斷,古稱天府豈虛哉?邛州即古臨邛,城郭壯麗,廛市極繁,城南大石橋,尤為雄闊[1]2871。
此則寫作者在成都邛州所見之景,概嘆天府之名實至名歸。作者所述雖不樣樣具細,文字亦不繁多,然就僅僅幾個概括性的詞語便將其壯麗、繁華的欣欣向榮景象描繪于讀者眼前??梢娮髡呱⑽墓Φ字詈瘛T偃纾?/p>
四川南路多種罌粟花為鴉片煙。近時英夷煙土由哲孟雄經后藏,入云南而至寧遠。水路自嘉定沿江而下,旱路則由清溪而至成都,故邛州大邑及雅安匪民所在邀截販煙,奸民亦聚眾行以御之,亦蜀中大患也。余小坡云:“販煙者曰‘泥客’,搶煙者曰‘棒客’?!卑艨妥髻甘加谮鲋菽炒淌?。當時煙禁初嚴,洋煙不至,建昌一帶所產煙泥盛行,奸販如云,號為“泥客”。官慮兵役之不勝捕也,則大張曉諭,謂泥客本犯法,民能逐捕者聽,于是所在游民轟起,截劫泥客以為利,自稱“棒客”,蓋其初固以客自居也。泥客不畏官而畏棒客,則亦結黨持械以自衛(wèi),相遇則死斗,斗必有一敗,敗者無食則擾及居民,行旅而患更不可勝言矣。既而內地煙泥不甚行,泥客稍衰,而棒客反日眾。既無所得泥則害及行旅,以搜泥為名無所不至,于是客之名遂變而為匪[1]2876-2877。
此則寫作者在四川南路之所見所聞。其地罌粟繁多,鴉片亦在此地盛行,邛州某刺史為禁鴉片鼓動游民劫販煙者,后鴉片不盛行,劫煙者意以搜煙為名劫掠行旅之人,成為新津邛州一帶嚴重的匪患。文中無一嚴詞厲語,也無直接的譴責聲討,但字里行間都表露出作者對始作俑者的邛州刺史的批判并對匪患所造成的危害表示擔憂。無抒情文字,言語間卻飽含慷慨的憂國憂民之情。
姚瑩對所經之處的地理沿革及特有物產亦進行了生動地描繪:
十里上飛越嶺,唐于嶺下置飛越縣,未幾即廢,至今猶以名嶺[1]2878。
蕃地多寒瘠,不宜五谷,惟賴青稞,亦麥之類也。……見小蕃女四五打青稞于屋上,群歌相和,與相杵無異。打畢,春之炒熟磨粉貯之。男婦行皆以二三升自隨,復攜酥油成塊及茶葉少許,佩一木碗,饑則熬茶取青稞粉以酥油茶調拌,手揝而食之,謂之揝粑[1[2945。
《康輶紀行》中最出彩的部分還是它寫景的部分。作者雖未將其寫成純粹的山水游記,然而,精彩生動的景物描寫卻比比皆是。這些片段雖只是寥寥數語,卻將西域的奇異風景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讓人有如臨其境的之感。如:
是日將晚,烏云甚濃,陣雨斜飛,忽東西青虹長互,頃刻晴空霽色,山光即景[1]3011。
此處將西域瞬息多變的天氣生動地描繪出來。天空烏云密布,昏暗無光,斜雨已至,正當讀者感覺一場不可避免的狂風暴雨即將傾瀉時天空卻頃刻放晴,長虹橫臥,此時分外的明亮清新,晴朗炫耀,猶如從壓抑的黑白抽象畫突然進入到明麗多彩的清新水彩畫中,令人嘆為觀止,足見作者功力不凡。再如:
四十里至乾海子輿中茶憩。自里塘至此,童山怪石,草木全無,牛馬皆饑。過乾海子半里,始見青草貼地,更十數里上下層巒疊嶂,樹木交參,泉流百匝。天日晴霽,山上積雪時有時無,盤旋五折至剌麻雅山,過拉爾塘四山,霽雪全消,時而震雷忽雨,旋復日出[1]3033。
此處展示出的是一幅古老清靜的山水畫,群山相映,泉繞林間,誦讀間清新逸人的空氣幾乎溢紙而出。那時有時無的積雪更增添了此景的雅致與壯闊,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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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四川入藏,沿途皆不乏歷史陳跡。姚瑩每至一處都感慨頗深,借詠史以抒懷,內容大致分為以下三類:緬懷歷史人物、評議歷史事件、考證歷史人事。如:
又十五里至嶺上,即太相嶺。昔武侯屯兵于此故名。上有丞相祠,以有小相嶺在清溪至寧遠府道中,故稱大以別之,又稱長老坪。昔有高僧居此,后人并塑像祠內,既謁祠,題一律于壁云:“參差林間掛冰條,嶺日晴烘積雪消。千載英靈丞相節(jié),一官落拓野田匏。重承明詔臨荒服,敢惜微軀使不毛。天步艱難時事異,古來惟有中興朝”[1]2875。
此則為緬懷諸葛亮的文字。姚瑩對諸葛亮頗持敬佩之情,全書多處提到諸葛亮。當他路經昔日武侯屯兵之地,進入丞相祠時,往昔諸葛亮率兵征戰(zhàn)的情景如臨眼前,于是有感而發(fā)賦詩一首于祠中。表達對諸葛亮親率大軍征南戰(zhàn)北,安內御外的戰(zhàn)功的由衷敬佩。姚瑩赴藏時清王朝已處于內憂外患的境地,紛爭不斷,清王朝已走向衰落的淵谷。當姚瑩置身于武侯祠時,不禁想起諸葛亮的衛(wèi)國戰(zhàn)功,感慨天朝不再,亦愿效法武侯的英魂為國建功,再興國朝。實際上姚瑩明確這不過是他的美好愿望,他無法拯救步驅衰敗的清王朝,因此他在緬懷諸葛亮時亦流露出無奈、落寞的哀嘆之情。再如:
唐詩人溫、李皆得罪時相被擯終身。當時至以為戒,目為輕薄。然考其得罪之由不過語言文字之小,故耳令狐绹身為宰相不自咎其不愛反恨飛卿直言。義山乃其至戚,又其父所賞識也,绹既不加存錄反因九日題詩而大恨之,此其褊狹忮忌。為何如論者不責時相之忌才但咎溫、李之輕薄?是必以貢諛逢迎者為厚重載福矣。此等議論正由重視宰相輕視人才,使令狐绹而賢者知過能謝更加禮于溫、李不當又以二人為氣節(jié)之士耶?若夫狹邪之游,纖靡之作乃唐代習俗,巨公多不能免人品邪!正固不存乎此也。唐文皇纖麗之詩不如隋煬帝長城飲馬之什,而李林甫、盧杞之不邇聲色豈賢于郭汾陽、白香山、韓偓哉[1]3039-3040?
此則是姚瑩對溫庭筠、李商隱因詩獲罪的歷史事件的議論,表示憤慨。溫庭筠在咸通六年(865年)出任國子助教,次年主國子監(jiān)試。溫庭筠主試嚴格,以文判等后書榜文公示于眾。然而,因其所榜詩文中稱贊指斥時政、揭露腐敗者,“聲調激切,曲備風謠”而遭到當朝權貴,特別是宰相楊收的忌恨,于是遭貶,后抑郁而死。而李商隱在恩師令狐楚去世后多年的某個重陽節(jié)拜訪其子令狐绹,恰好令狐绹不在家,而此前李氏屢遭其冷落,于是有感而發(fā),在令狐绹家的廳里題了一首詩,委婉諷刺令狐绹忘記舊日友情,此即為“九日題詩”。令狐绹回來后惱羞成怒,更加忌恨李商隱。因令狐绹的忌賢妒能以及牛李黨爭,李商隱徹底成了犧牲品,后郁郁而終。姚瑩認為當時社會風氣在于重宰相而輕人才,宰相的褊狹忮忌、不容真言使溫、李得罪,而貢諛逢迎者亦為名祿利益而輕薄溫、李,對此姚瑩表示極度的憤慨。在他看來,溫、李并無罪,反因其直言而為氣節(jié)之士,他十分推崇二人的做法。姚瑩批判李林甫之流的諂佞,贊揚郭子儀、白居易、韓偓之屬的忠純,而其所處的時代正需要敢直言、有氣節(jié)之士來興邦御敵。“氣節(jié)”二字難道不正是姚瑩實有所指的微言大義?在對比中評說歷史,正是此段文字在內容上的特點。姚瑩學識淵博,對考證史實亦能從容應對:
途中偶憶南北朝代父從軍之木蘭,前人知為北魏人矣,然究屬北魏何時何代之人,其從軍為何時何地之事,尚未考也。以余考之木蘭蓋古武威,今涼州人也。其從軍事在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后宣武帝景明正始年間。何以見之,即于《木蘭辭》中得之也[1]3102-3103。
此則姚瑩通過《木蘭辭》逐一考證木蘭生時、生地及從軍之事。從服飾、朝廷禮制、行路時間,甚至水聲等方面詳細的論證,發(fā)揮了其善于史地考證的長處。此類以考證見長的文字在《康輶紀行》中相當常見,糾正了前誤亦填補了空遺,這是這部著作值得重視的一點。而筆者認為同樣值得重視的,是其文筆平衍質樸,文思清晰靈動,讀來饒有趣味,絕不同于枯燥的純考證文字,故而頗具文學意味。
姚瑩在行旅途中每至一處有感而思或隨性所想,逐一記錄,興之所至,筆亦隨之,正如他在該書敘中言:“晚歲健忘不能無紀也,然皆逐日雜記,本非著書,故卷帙粗分,更不區(qū)其門類”[1]2828。正是它只是逐日記事的筆記,而不是精心謀篇,區(qū)分門類的獨立篇章,故而自由揮灑,隨意行止,這也是《康輶紀行》行文的特殊文體所具有的獨特優(yōu)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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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輶紀行》大量記載了沿途的民俗、風物,一些片斷是該著中最富有生活氣息和神秘氣息的部分。首先,《康輶紀行》中一些文字,堪稱為當地民眾所畫的人物素描,例如:
遇斗木坪蕃三人赴打箭盧買茶,皆衣紅綠氆氌長袍,束帶上嵌白金,四周晃耀,戴黃羊捲毛沿高胎大帽,踏五色皮靴,佩烏槍,二腰懸利刃,貌甚猙獰可怖,見官長亦知下馬垂手立道旁侯過,頗恭順[1]2892。
天竺國界其蕃民披發(fā)裹白布如巾幘,然著長領褐衣披白單,手持念珠,婦女盤發(fā)后垂,加以素冠,著紅衣,系花褐長裙,肩披青單,項垂珠石,纓絡圍繞至背,俗皆皈依紅教崇佛誦經[1]P3068。
第一則寫斗木坪蕃人衣著打扮,觀察細微,人物的一舉一動、外貌神態(tài)都描寫得惟妙惟肖、生動形象。第二則所描寫為天竺國(今印度)民眾的衣著裝飾,亦細處著眼,精微勾勒,亦如真人立于目前,形象鮮明的展現(xiàn)了漢蕃之不同,栩栩如生。
其次,《康輶紀行》中入藏沿途的宗教、習俗的敘寫也相當豐富,隨意點綴,涉筆成趣。例如:
蕃俗死者多火葬,不知蕃從佛教乎,抑佛從蕃俗乎?蕃又有天葬水葬者。水葬投諸江河以飼魚鱉。天葬者人死問之剌麻宜從何葬,剌麻察其家有力則曰宜天葬也。其家設帳于野,舁死人往,群剌麻為之誦經,畢以刀細割其肉而有烏鳶翔集其傍,剌麻擲肉于空,烏鳶爭接而食之肉,盡則屑其骨碎,和以揝粑而飼之必盡乃已,其家人乃相慶曰死者生天矣[1]2948。
蕃俗重女,治生貿易皆婦主其政,與西洋同,計人戶以婦為主。蕃人役重,故兄弟數人共婦以避徭役,后遂成俗,亦可哀也[1]2945。
呼圖克圖修行數世,元陽不泄,并其溲溺亦寶重之,曰:“得其一滴服之,可以延年治病?!鞭詶印D袐D有持器終夜守其下以待者。蕃僧亦自珍貴以瓶盛貯而蠟封其口,非虔誠備禮求之不輕予[1]3014。
第一則介紹西藏水葬與天葬的習俗,娓娓道來,讓人聚精而讀。第二則介紹西域一妻多夫,以女性為主導的社會制度。第三則尤為有趣,將蕃僧的唾液作為珍寶,人人守而求之,寥寥數語將眾人持器皿蹲于僧人榻下,以待接其唾液的可笑之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形象生動。
最后,《康輶紀行》也記載了不少異聞趣事及神話傳說,增添了整部著作的趣味性和神秘色彩,頗富文學意味。例如以下兩則:
瓦臺大山在類伍齊,西南山大而峻,歷一百二十里到瓦合寨。謝都閫云海子周四十里,每年十月十五日結冰,次年三月十五日冰解,如期不失。人俟有野獸行跡,即從冰上往來。海子中有獨角獸大如牛,過者見之以為祥瑞,蕃人謂之海神[1]3151。
在魯工拉山東十五里,相傳康熙中有云南解餉官過此,墜雪窖中,歿,為山神靈異土人祠焉。今過山者必虔祀之,否則冰雹立至[1]3154。
以上兩則皆為異聞趣事,神話傳說,為著作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這些生活氣息濃郁的文字片段,展現(xiàn)了西域的風土民俗以及蕃人的世情俗態(tài),讀來時而令人神往,饒有趣味,時而又忍俊不禁,時而又為神秘氣氛所籠罩,《康輶紀行》的藝術魅力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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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旅途中,姚瑩還投入相當的精力從事佛學研究和詩歌創(chuàng)作,《康輶紀行》中相關篇章亦見出他作為桐城派重要傳人,對“理”與“情”的兼顧。以下試各舉一例:
儒者言理,術家言數,釋氏言因。凡事求其理而不得則參之數,更推其數而不得則付之因,三者若不同而實不相倍,蓋理主其常,反是則變天下不能有常無變也,以數推之則可,即常觀變矣。數之變有萬而各有所起,起即因也,以所因究之則可,即起知止矣。常變起止可推可究非理乎?一理明則數與因在其中矣。事勢所必者理也,數有千萬而各處其一,隨舉其一,皆可為起。所起者異,即所止之數千萬亦異,尋其一而推之十百千萬可知非理乎?數有盡而理不與同盡,因有起而理即與之為起。故有一而后有萬一,即萬之因也。因有外來,有自中起,圣人不自起因,坐以觀變,故常主于靜[1]3124-3125。
該段論述理、數、因三者的關系,“其因果論頗具樸素辯證唯物特征”[3]329。理、數、因分別代表儒、術、釋三家,凡事莫離于理、數、因。然而,數是隨時隨地而變的,數有萬萬種,理則是不變的,理只有一,一理可明萬數,而因從數、理中來,有外來作用亦有自內中生起,因常主于靜,因起則理起,一理生則萬數生,三者關系即如是。
余謂全部佛經只是天道無心而成,化圣人無為而成,能二語足以盡之?!葬屖涎灾钚?,自吾儒言之何等平實,平實即誠也。釋氏亦云真實不虛,佛言真空即吾儒之言至誠,老子之言自然,豈有二理哉?理一故其為物不二[1]3235-3236。
姚瑩認為儒、釋實為一理,所說也為一物,二者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不同罷了,然而,他推崇儒家的平實與真誠。由此可見,姚瑩是儒家思想的倡導者。
此外,《康輶紀行》中還有對諸多名物的探討,無不體現(xiàn)出其敏銳的辨析能力。同時,這些探討又不是枯燥的說理,而是用形象生動的語言,并舉例加以形象的闡釋,明白曉暢,讀之隨其層層深入,頗為著迷。
詩發(fā)乎情,該書中的行旅詩作皆飽含情思與感觸,使該書富于濃郁的文學意味與典雅韻調?!犊递捈o行》中記錄了數量可觀的詩作,皆為姚瑩路途隨行,每遇有感便作詩以記之。如:
十四日陰晦霏霰,竟日讀《衛(wèi)藏圖識》,漫題云:“細雪霏霏晚未闌,重裘四月覺深寒。攜來圖識多驚異,薄酒燈前擁被看”[1]3014。
該詩記錄了當時的天氣狀況,“細雪”、“深寒”營造出冰冷、凄清的氛圍,后交待自己所做之事?!氨【啤?、“燈前”、“擁被”亦描繪出溫暖、溫馨的環(huán)境。窗外細雪霏霏,屋內燈下?lián)肀慌?,酌酒看書,何等舒適、愜意的意境。語言質樸平實,讀之倍感親切。又如:
打箭盧以西菜味甚不易得,行過巴塘饋瓜蔬者,如嘗異味焉。察木多有四園戶,日市萵苣、菘韭,喜而賦詩云:“菜根百歲腐儒餐,千里西來入饌難。佛地伊蒲甘露好,滿園香馥勝芄蘭”[1]3247-3248。
該詩道出了西域之地的生活情況,菜味難得,“千里西來入饌難”明確的表達了西行之不易與艱辛。偶嘗瓜蔬,份外欣喜,有如難得之異味,謂“香馥勝芄蘭”,可見對瓜蔬的渴盼與衷愛。由“入饌難”的愁苦抖然轉為見到瓜蔬的欣喜與滿足。情感的表達直接大方,隨著行旅情況的變化而隨興波動,將內心真實情素展露無遺,有頑童天性。再如:
余行月余矣,身歷邊徼山川之險,目睹夫馬長征之困,慨然有感作《烏拉行》云:“蕃兒蠻戶畜牛馬,芻豆無須惟放野。冬十一月草根枯,牛瘦馬羸脊如瓦。土官連日下令符,十頭百頭供使者。使者王程逾數千,揝粑難厭盤蔬寡。備載糇糧贏半歲,橐裝氈裹誰能舍。天寒山高冰雪堅,百步十蹶蹄扯。鞭垂橫亂噤無聲,誰憐倒弊陰崖下。我謂蕃兒行且休,停車三日吾寬假。艱難聊作烏拉行,牛乎馬乎淚盈把”[1]2897-2898。
此詩為作者長途跋涉,見隨行牛馬的困頓后有感而作。在西域,牛馬是作為載物工具所用,稱“烏拉”。時值冬季,沿途草木枯竭,背負重物的烏拉瘦削羼弱。因難食新鮮蔬菜,且路途多山川險峻,于是作者一行都載物半歲以供途中之所需,這使得烏拉不堪重負。“天寒山高冰雪堅,百步十蹶蹄扯?!睂懗隽藶趵撝匦新返钠D難,偶有烏拉倒斃崖下亦無人可憐。于是,作者寬假三日,使烏拉得以休整?!芭:躐R乎淚盈把”為全詩畫龍點晴之筆。此處運用比擬的手法,詩人儼然將牛馬視為人待之,對其充滿同情之情,而牛馬亦有如人之豐富情感,“淚盈把”一為詩人寬假三日得以休息萬分感激;二為詩人以人情待之,頗為感動,故而流淚感恩。這是一首相當別致、有趣、飽含情感的詩,既有人與牛馬行旅的艱辛之情,又有人對烏拉的同情之情,更有烏拉對人的感激之情。然而,使該詩超出左右的獨特之處則在于將生畜擬人化,賦于情感,流露對人的感激之情,富于情趣,令人感動。有如以上之詩不勝枚舉,興至詩亦成,且都飽含情感,語言質樸清麗,讀之頗令人感動,倍感親切。
綜上所述,《康輶紀行》是清代一部文學價值極高的游記性質的筆記體散文。對于文學研究而言,它至少有以下三方面的意義:首先,它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了姚瑩作為桐城派中堅所具有的古文創(chuàng)作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功底與成就,文字極為雅潔;其次,它兼具政治、地理、史料、民族、文學等方面的的價值,在眾多清代游記散文中特點明顯,堪稱杰作。再次,表現(xiàn)桐城派自始自終強調經世致用的文章觀。需要指出的是,緣于傳統(tǒng)夷夏之辨的觀念以及相異的風俗習性,姚瑩著作中對少數民族偶有輕慢之語,這是他的局限也是歷史的局限,即便作文學之觀察,亦須剔除。
[1]姚瑩.康輶紀行[M]//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六輯:第57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4.
[2]清史列傳[M].王鐘翰,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
[3]施立業(yè).姚瑩年譜[M].合肥:黃山書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