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述譜
讀了張志毅先生的大作“辭書強國——辭書人任重道遠的追求”(載《辭書研究》2012年第1期),感覺受益匪淺。張文高瞻遠矚,大氣磅礴,提出:“要成為辭書強國,人才必先強”;“要成為辭書強國,理論必先強”;“要成為辭書強國,必須牢固地豎起主體標志——辭書文本”。張文還直言不諱地指出,“根據(jù)多個數(shù)據(jù)的綜合,認為我們離辭書強國還有5 0年的距離?!边@個非常具體的數(shù)字似乎為我們領會標題里說的“任重道遠”做了一個很好的注解。
張先生是從“辭書人”的角度來提出問題并展開論述的。建設辭書強國當然首先要靠“辭書人”。他們理應是擔承建設重任的主體。這是毫無疑問的。但讀罷張文我聯(lián)想到的,卻是非主體的或主體以外的一些因素。而且,我還覺得,這些外部因素也與建設“辭書強國”密切相關。我們都學過一點唯物辯證法,知道矛盾的轉化“內(nèi)因是根據(jù),外因是條件”。因此,做這樣的聯(lián)想,并不是沒有理由的。索緒爾研究語言學,也提出“內(nèi)部語言學”與“外部語言學”這樣不同的概念,雖然對后者他實際上并沒有過多涉及,但那是因為他沒有來得及進行更深的研究。“外部語言學”也應該是語言研究的應有之義。
我的這個聯(lián)想思路,也許還與發(fā)生在身邊的具體事情有關。前幾年,我所任教的黑龍江大學校園對面的街面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我很喜歡的“精華書店”,銷售的大都是一些著名出版社出版的學術經(jīng)典著作。服務也非常好,尤其讓我受益的,是可以為讀者代購店里沒有的書籍(那時候,網(wǎng)購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但這個店的生意卻一直不怎么紅火。過了不久,終于支撐不下去,關門了。“也許是因為馬路這邊還有一個更大的書店,而過馬路又很不方便”——我這樣想,心里多少有點悵然,但隨即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理由并不能令人信服。因為在書店原址代之而起的一家飯店,生意卻相當紅火,毗鄰的飯店已經(jīng)是一家挨一家,但這絲毫沒有妨礙這家新開張的店生意興隆。
我在教學活動中遇到的一個術語概念,也“推”著我往“外部”想。這是來自俄國詞典學 研 究 的 一 個 概 念 ,表 示 這 個 概 念 的 術 語 是 “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ческаякомпетенция——lexicographical competence”。可以把它直譯成“詞典學能力”、“詞典學專長”或者“詞典學修養(yǎng)”。這個看上去“術語性”并不是很強的術語(這是許多社科術語的特點)實際上是指:具有通過查閱詞典解決認識與交際中問題的意識;擅長選擇類型與題材合適的詞典;善于使用詞典文本并從中吸收關于詞的必要信息;善于比較不同的詞典;不僅充分地利用詞典,而且還能從讀詞典中感受到心智的滿足,就如同閱讀前輩所積累的、連結不同時代的知識寶庫的感覺。千萬不要看低了這個“詞典學修養(yǎng)”定義背后的要求,在我看來,這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首先,這種“修養(yǎng)”要求在“認識與交際中”每每遇到問題總能想到去查詞典。這倒勾起我的一段回憶。2 0世紀8 0年代中期,我在加拿大做訪問學者時,曾去加中友協(xié)的會員家做客。主人并不是什么學者,只是一般職員。談話中涉及的問題,也不是什么學術性的,但他不時從藏書不算多的書架上,抽出百科辭典來尋找答案。這就是有詞典學修養(yǎng)吧?為此,作為前提條件,必須得有詞典可查。不僅如此,詞典學修養(yǎng)還要求,在不同類型的詞典中,能善于選擇“合適”的詞典,并且在詞典提供的大量信息中,總能善于過濾出最必要的信息。更有甚者,在這個查閱詞典的過程中,還要“能從讀詞典中感受到心智的滿足”。這無異于要求,通過查詞典能體會到在知識的海洋中泛舟的快意。要做到這一點,是需要達到一定境界的。世界上,編詞典的人畢竟很少?!霸~典學修養(yǎng)”也不是“辭書人”一定就能具備的,但他顯然更應該力求具備這種能力。我們說的“詞典用戶教育”與此完全不同。那是指“辭書人”為幫助辭書使用者有效地使用詞典,“居高臨下”開展的知識與經(jīng)驗的傳授活動。而“詞典學修養(yǎng)”只能是辭書人與一般讀者共勉。
記得《光明日報》發(fā)過一版介紹百科全書的文章,通欄的大標題就是“你會用百科全書嗎?”這里說的“會”實際很有講究。其實,我們同樣也可以發(fā)問:“你會用詞典嗎?”
按《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的解釋,作為助動詞的“會2”有幾個意義。其第③義為:“表示懂得怎樣做或有能力做(多半指需要學習的事情):我不~滑冰/這孩子剛~走路,還不大~說話?!逼涞冖芰x則是:“表示擅長:能說~道/~寫~畫的人倒不太講究紙的好壞。”請注意,如果把“會查詞典”的“會”按第③義解釋,即理解為按字母的排列次序去尋找需要查的詞,那么,可以說,一般讀者都會查詞典。但是,如果按后一個意義來理解“會”,即“擅長”,那“辭書人”也未必都有這個修養(yǎng),遑論一般讀者。前面說到的“詞典學修養(yǎng)”正是指這后一意義上的“會”,即“善于”、“擅長”。建立“辭書強國”,擅長用詞典的人的實際數(shù)量的多少,應不應該算是一個相關因素甚至衡量指標呢?兩者想必存在一定的關系。這就像要建立出版強國,如果“國人”并不喜歡讀書,也不會讀書,那實現(xiàn)這個目標肯定會難上加難。
我還聯(lián)想到另一個概念,那就是“詞典化”。多年與俄國出版的詞典打交道的經(jīng)歷,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感覺:俄國語言學研究中(其實絕不僅限于語言學),似乎存在一種力求借助詞典或類乎詞典的形式,將理論研究的成果泛化地展現(xiàn)出來的傾向與追求。我們想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詞典化”。應該指出,把理論研究成果“化”為詞典的,可能是“辭書人”,更可能原本不是“辭書人”,而后“化”成“辭書人”的,或者暫時“客串”充當“辭書人”的。這正如同許多俄國的詞典編者,首先不是詞典編纂專家,或者不僅是詞典編纂專家,也是其他別的什么理論家一樣。自打從事術語學研究以來,我有一點感觸尤深。許許多多學科,甚至包括一些“不起眼”的學科,俄國都有相應的專業(yè)術語詞典。這類詞典并不是僅有該學科術語的定名,而且還有它們的科學定義。有的學科術語定義之集合,特別是采取所謂“大條目主義”的那類術語詞典,簡直就是該學科主要理論精髓的凝練與概括。這些詞條的撰稿人都不僅限于“辭書人”,但是這類專科術語詞典的編寫卻把他們“化”進了辭書編者的隊伍。由此,詞典的選題范圍得到了極大的擴展,辭書質(zhì)量也因此有了更可靠的人員保證。就我國的實際情況而言,對建設辭書強國來說,??圃~典事業(yè)的發(fā)展,需要做的事情可能更多。為此,也迫切需要把許多非辭書界的“外人”“化”進辭書工作中來。
俄國人把詞典學(包括詞典學理論與詞典編纂實踐)看作是俄國語言學的引領學科,他們往往不無夸耀地認為,俄國的詞典林林總總,類型繁多。但與此同時,他們明確地承認,“整個社會詞典學文化(лексикографическаякультура)的水平還很低”。不僅如此,對于改變這一現(xiàn)狀來說,近年出現(xiàn)的“詞典熱”在數(shù)量方面,也許有所助益,但在內(nèi)容方面,并無實質(zhì)作用。在他們看來,一個社會的詞典學文化水平,是衡量一個社會普遍文化水平的指標之一,也是提升個人整體文化修養(yǎng)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階段,這個文化是需要在學校里就開始培養(yǎng)的,但目前還做得不夠好。我們從中應該得到一點啟示:看來,詞典學修養(yǎng)也好,詞典學文化也好,它是隨著社會總體文化水平的提高而提高的。
一位法國詞典學家說過一句很替辭書人鼓氣的大話:“當今時代的一切文明都是詞典的文明?!钡降自撛趺蠢斫膺@句話,也許還要費心思量。但如果把當今時代稱為信息時代,如果把詞典看作是可靠、有用信息之集大成者,那么,循著這個思路去想,這句話聽來“夸大”的成分,也就不那么多了。
建設辭書大國與辭書強國,是與建設文化大國與文化強國密不可分的大事業(yè),前者不過是后者這個“大課題”中一個雖然很小但卻緊密相關的“子課題”。說不定,文化強國建成之日,才是辭書強國建成之時。如此看來,張先生預測的5 0年時間,真的是“多乎哉,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