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荷月
(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北京100872)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二十世紀美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小說家、詩人、學者、翻譯家。從1941年起到1977年去世,納博科夫一共出版了8部英文小說。其中,《洛麗塔》最富盛名也最飽受爭議。此前,已經有不少學者對該小說進行研究,研究內容主要集中在小說體現(xiàn)出的倫理道德觀以及美學觀。而近年來創(chuàng)傷理論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為我們解讀《洛麗塔》提供了新的視角。
在整部小說中,有著雙重身份(即青春期少年和女性)的洛麗塔屬于社會的邊緣群體、弱勢群體。這個12歲的少女在經歷了母親的冷漠對待、家庭成員的相繼去世后,又陷入了亨伯特令人窒息的、非人畸形的控制中,這使得洛麗塔本應幸??鞓返耐暌约罢5纳罘绞奖粡氐状輾?。之后,洛麗塔投奔奎爾蒂,而令她失望的是,這段她渴望已久的愛情最后無果而終。奎爾蒂對其愛情的欺騙使她再一次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的重擊。小說中,洛麗塔一次次的心理創(chuàng)傷伴隨著其主體意識的一次次喪失,直到最后,洛麗塔與迪克結婚,開始正常的婚姻生活,她才慢慢走出創(chuàng)傷的陰影而其主體意識也得以重構。
本文意從創(chuàng)傷理論的角度,通過關注洛麗塔的雙重身份和三重創(chuàng)傷,對其主體意識的喪失與重構進行解讀,并希望喚起讀者對社會邊緣群體,尤其是青少年及女性心理健康的關注。
創(chuàng)傷理論的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以美國創(chuàng)傷理論家凱西·卡露絲為代表,詳細論述了創(chuàng)傷的文化和倫理內涵。在此之前,創(chuàng)傷研究主要集中在病理學領域。而隨著其研究范圍的不斷擴大,“創(chuàng)傷研究逐漸由醫(yī)學問題演變?yōu)樯鐣栴}”(師彥靈2011:133)并主要關注社會邊緣群體、弱勢群體的創(chuàng)傷經歷。因而,“如何再現(xiàn)這些處于社會邊緣的個體或群體的創(chuàng)傷經歷,通過他們的記憶修正和顛覆正統(tǒng)歷史敘述,并幫他們走出創(chuàng)傷,成為當代歐美創(chuàng)傷理論研究關注的焦點”(師彥靈2011:133)。
對于“創(chuàng)傷”,卡露絲在其《不言的經歷:創(chuàng)傷與歷史的可能性》中指出,“創(chuàng)傷描繪了對突發(fā)或災難性的事件難以承受的經歷,而人們對這些事件的反應通常是滯后的,并出現(xiàn)難以控制的重復性的幻覺以及其他的困擾癥狀”(Caruth 1991:181)。當關于創(chuàng)傷性事件的記憶不由自主地反復出現(xiàn)時,創(chuàng)傷事件的經歷人會呈現(xiàn)出一系列的情緒性創(chuàng)傷癥狀。以青少年兒童的心理創(chuàng)傷為例(鑒于小說中的洛麗塔也屬于這一群體),嚴重或長期受到創(chuàng)傷的少年兒童可能會出現(xiàn)恐懼、抑郁、憤怒和情緒紊亂的癥狀。他們“可能會對與先前創(chuàng)傷有關的行為或情緒,表現(xiàn)高度敏感和過度反應”(Cohen 2009:7),同時也可能表現(xiàn)出“情緒狀態(tài)的大起大落和∕或難以應對的負面情緒”(Cohen 2009:7)。他們會有意疏遠他人,呈現(xiàn)出情感離解的狀態(tài),并“往往避免與年齡相當?shù)耐榻】祷?,而寧愿與有情緒問題或行為問題的同伴來往”(Cohen 2009:9)。因而,創(chuàng)傷復原的關鍵在于建立創(chuàng)傷事件經歷人的安全感和對外界的信任感,讓他們主動向外界講述其創(chuàng)傷經歷,進而建立新的人際關系,回歸正常的生活(李桂榮2010:33)。
縱觀整部小說,家庭悲劇與不和諧的母女關系、亨伯特非人的控制、奎爾蒂欺騙性的愛都使洛麗塔飽受心理創(chuàng)傷的重擊。而這個12歲的少女,作為社會邊緣群體的一員,具有雙重身份。首先,從年齡上來說,她是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其次,從性別上來說,她是女性。因而,洛麗塔的創(chuàng)傷經歷也就顯得相對復雜,既有青春期少年的創(chuàng)傷,也有女性的創(chuàng)傷。在經歷了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事件后,洛麗塔的主體意識和身份意識也開始喪失,她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并一次次地陷入創(chuàng)傷的漩渦。
家庭悲劇與不和諧的母女關系給洛麗塔造成的更多是青春期少年的創(chuàng)傷。作為一個12歲的孩子,本應該在家庭里受到父母的呵護,有一個美好的童年記憶,而洛麗塔卻無法享有這一切。洛麗塔4歲的時候,弟弟和父親相繼離世,因而她感受到的家庭之愛是不完整的。而洛麗塔的母親海茲太太并沒有給予她更多的關愛,相反,她對洛麗塔的態(tài)度是冷漠的甚至是反感的。從海茲太太對洛麗塔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點?!?歲時候就總是把玩具往小床外頭扔,害她可憐的母親不停地揀,這個小壞包!現(xiàn)在12歲了,成了個害人精”(納博科夫1999:39)。其實,作為一個剛步入青春期的女孩,洛麗塔的叛逆、性情不定都是可以被理解的。而海茲太太卻一味放大洛麗塔的那些小缺點,完全忽視她的優(yōu)點。更令她失望的是,當亨伯特來到她們家后,海茲太太似乎只關心自己的幸福,而且不斷創(chuàng)造與亨伯特獨處的機會。海茲太太的一系列行為使洛麗塔感覺到母親似乎是在刻意擺脫她,因而她們不斷地吵架,不和諧的氣氛彌漫整個家庭。母女之間這種不和諧的關系使洛麗塔在家庭中喪失主體意識和身份意識,因為母親從未真正走進過她的內心,她也從未真正體會到過母愛。而之后母親的過世使得這個不完整的家庭不復存在,洛麗塔成了孤兒,這給她幼小的心靈又增添一記創(chuàng)傷。
海茲太太離世后,洛麗塔就陷入了亨伯特非人的控制中。具有戀童癖的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控制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他們之間的關系是變態(tài)畸形的。對洛麗塔來說,與亨伯特的同居生活完全是場噩夢。與此同時,為了掩蓋他們的非正常關系,亨伯特不允許洛麗塔隨便與陌生人說話,這也就意味著她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自己的人身自由。此外,為了防止洛麗塔指控他,亨伯特用送其去教養(yǎng)所來對其進行威脅。因而,洛麗塔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她別無選擇只得接受這種畸形的生活方式。亨伯特還給洛麗塔開出了“絕對禁止”和“勉強準許”的清單,從而進一步限制洛麗塔的人身自由。根據亨伯特在小說中的敘述,“絕對禁止的是約會,單人、雙人或三人都不行——不用說,下一步就該聚眾狂歡了??梢院团閮阂黄鹑ベI糖果,在那兒與年輕小伙子咯咯笑地聊天,而我則在謹慎周到的距離之外,在汽車里等她”(納博科夫1999:177)。而亨伯特還有更過分的行為,為了防止洛麗塔攢錢逃跑,他肆意搜查她的房間,全然不顧洛麗塔的隱私。他甚至還干涉洛麗塔發(fā)展自己的興趣愛好,不允許她參加學校組織的演出。
亨伯特這種非人的控制與畸形的愛,對一個青春期少女來說是難以忍受的。海茲太太離世后,亨伯特以洛麗塔的監(jiān)護人、繼父形象出現(xiàn),但他并沒有給予洛麗塔父親般的關愛,反而強制性地施加了變態(tài)的同居生活,完全摧毀了洛麗塔在這個年齡應有的正常生活方式。在他們周游美國的兩年中,洛麗塔常常表現(xiàn)出無助、恐懼、憤怒的情緒,在學校很少與同學交流,被老師視為問題學生,這些都是洛麗塔在飽受身心折磨后表現(xiàn)出的創(chuàng)傷后反應。亨伯特給予洛麗塔的“愛”,既非父親般的愛,又非正常情人般的愛,而洛麗塔在與其同居時,主體意識喪失,無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因此這種創(chuàng)傷經歷給這個青春期少女造成的傷害是毀滅性的。
奎爾蒂給洛麗塔帶來的更多是女性的創(chuàng)傷。在洛麗塔心里,奎爾蒂“才是她真正狂熱愛戀的人”(納博科夫1999:267)。然而,奎爾蒂給洛麗塔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似乎比亨伯特帶來的還要多,因為亨伯特只是毀了她的生活,而奎爾蒂卻毀了她的心。奎爾蒂稱贊洛麗塔的表演天賦,還參與洛麗塔擺脫亨伯特的計劃,并將其從亨伯特非人的控制中解救出來。他所做的一切讓洛麗塔產生錯覺,讓洛麗塔誤以為奎爾蒂是真心愛她的。而最后證明,奎爾蒂不過是亨伯特的一個翻版,他只是想利用洛麗塔拍攝一些骯臟下流的電影,當洛麗塔不能滿足他的這些要求時,奎爾蒂將其一腳踢走,完全欺騙了洛麗塔對他的真愛??鼱柕傧窈嗖匾粯右蚕矚g少女,洛麗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目標而已。在迷戀奎爾蒂的過程中,洛麗塔的命運再一次被捉弄,她一度迷失自我,喪失主體意識。當她意識到事情的真相時,洛麗塔的內心再一次遭受重創(chuàng)。從亨伯特的描述中,可以明顯感受到這一點?!啊丁?,我——真的,我——’她說出這聲‘我’,像是抑制住一聲哭叫,一面傾聽著疼痛發(fā)生的地方”(納博科夫1999:272-273)。洛麗塔不愿意回憶這段創(chuàng)傷經歷,它帶給她的只有痛苦和失望。
建立創(chuàng)傷事件經歷人的安全感以及講述創(chuàng)傷經歷都是有效的創(chuàng)傷復原途徑。小說中,洛麗塔就是通過這兩種方式掙脫亨伯特控制的。起初,亨伯特不允許洛麗塔與陌生人隨意交談以防他們的不倫關系被暴露。然而,洛麗塔卻刻意重構與外界的聯(lián)系以引起外界的關注,從而為自己營造一個相對安全的環(huán)境。比如說,她會通過和其他女孩子打網球,參加學校的戲劇表演來減輕亨伯特給她帶來的痛苦與恐懼。與此同時,洛麗塔開始挑戰(zhàn)亨伯特的權威,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她的主體意識也被喚醒。她想法設法與奎爾蒂取得聯(lián)系,而奎爾蒂不時的出現(xiàn)也在打亂著亨伯特的計劃。這些都無形中加強了洛麗塔的安全感。最后,在奎爾蒂的協(xié)助下,洛麗塔終于掙脫了亨伯特非人畸形的控制,逃離了這種扭曲的生活方式。
此外,講述創(chuàng)傷經歷也在幫助洛麗塔重構主體意識,使她慢慢走出亨伯特給她帶來的創(chuàng)傷陰影。在比爾玆利學校時,洛麗塔有一個名叫蒙娜的好朋友,她向蒙娜透露了她與亨伯特的不倫關系并講述了自己的創(chuàng)傷經歷,這在一定程度上也使洛麗塔逐漸恢復與外界的聯(lián)系,擺脫創(chuàng)傷經歷帶來的痛苦。
盡管洛麗塔在奎爾蒂的協(xié)助下掙脫了亨伯特的控制,但奎爾蒂對其真愛的欺騙又一次將洛麗塔推入心理創(chuàng)傷的深淵,而這一次的創(chuàng)傷徹底地毀了她的心。洛麗塔的主體意識和作為女性的自尊心再一次被喚醒,她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不再聽任奎爾蒂的擺布,開始尋找自己新的生活。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她在一些小鎮(zhèn)上的餐廳工作,并遇到了丈夫迪克。雖然洛麗塔的婚姻生活再平常不過,但她和迪克在一起卻很幸福。即便亨伯特最后許諾要給她幸福的生活,洛麗塔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知道無論是跟亨伯特還是跟奎爾蒂都不會有好的結果,因而她寧可跟迪克在一起。雖然她需要為生計擔憂,但卻不會受到身體上的虐待和精神上的折磨。在創(chuàng)傷理論中,建立新的人際關系是創(chuàng)傷復原重要的一步。而洛麗塔也正是通過建立新的人際關系,組建家庭,回歸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創(chuàng)傷理論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為我們解讀《洛麗塔》這部小說提供了新的視角??v觀整部小說,洛麗塔經歷了三重心理創(chuàng)傷。由于家庭悲劇和母親的冷漠,洛麗塔無法得到12歲少年應有的家庭關愛,她錯誤地接受了亨伯特虛假的父親形象,并陷入了亨伯特非人的控制中,度過了一段難以忍受的扭曲的生活,而之后又被奎爾蒂無情地拋棄,她的真愛受到了欺騙,主體意識也在一次次心理創(chuàng)傷中不斷喪失。在經歷了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事件之后,洛麗塔通過建立安全感,講述創(chuàng)傷經歷,建立新的人際關系,最終回歸到了正常的婚姻生活中,主體意識也得以重構。作為社會邊緣群體中的一員,有著青春期少年加女性雙重身份的洛麗塔,其創(chuàng)傷經歷很容易被忽視。因此,從創(chuàng)傷理論出發(fā),研究洛麗塔的創(chuàng)傷經歷以及她如何從創(chuàng)傷中復原,解讀其主體意識的喪失與重構也就顯得尤為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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