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玲娥
(江漢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武漢 430056)
美國著名女作家賽珍珠(Pearl S.Buck)是1938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賽珍珠于1892年出生在美國,但是在四個月的時候就被當傳教士的雙親帶到了中國。在賽珍珠的記憶中,整個童年時代,她一直處于兩個世界中,她在自傳《我的中國世界》里這樣描述:
我在一個雙重世界長大——一個是父母的美國人長老會世界,一個小而干凈的白人世界;另一個是忠實可愛的中國人世界——兩者隔著一堵墻。在中國人世界里,我說話、做事、吃飯都和中國人一樣,思想感情也與其息息相通,身處美國人世界時,我就關(guān)上了通向另一世界的門。[1]9
賽珍珠把中美文化看成是各自的體系,并明確意識到中美文化的兩扇大門并未息息相通。賽珍珠一生寫了70 多部作品,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她的中國題材的小說,包括《大地》《東風(fēng)·西風(fēng)》《龍子》《群芳亭》《同胞》等。當代形象學(xué)認為文學(xué)中的“異國形象”不再是對異國現(xiàn)實單純復(fù)制式的描繪,而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描述,“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文化關(guān)系中的一個“想象性再現(xiàn)”,從而透視出了自我形象。賽珍珠雖然熟悉中國現(xiàn)實,并一生致力于促進中西文化的溝通與融合,但是作為一名美國作家,她的中國題材小說中所塑造的中國形象仍然是透過美國有色眼鏡看到的變形的“他者”中國,因此她的作品仍會不時表現(xiàn)出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意識,同時也存在一定的說教意味或者說是文化殖民的色彩。
現(xiàn)代文學(xué)巨匠茅盾曾無比自豪地宣稱:“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我的母親?!睂τ谫愓渲閬碚f也同樣如此。賽珍珠的母親對尚是孩童的賽珍珠是這樣講述美國的:
寧靜的鄉(xiāng)村街巷,綠樹掩映的大房子,房前大片的草坪。體面的紳士,守法的男男女女和他們那些在校學(xué)習(xí)的非常聽話的孩子們,在禮拜天到古老而美麗的教堂去禱告。醫(yī)生為病人看病,或者送他們到干凈衛(wèi)生的醫(yī)院去;當然,沒有人患霍亂、痢疾、斑疹傷寒或是死于淋巴腺鼠疫,也沒有麻風(fēng)病人沿街閑逛,嚇唬行人和店主,也見不到乞丐。[1]4
因此在賽珍珠的腦海里,美國是干凈而美麗的,美國文化當然也是先進的。
《異邦客》是賽珍珠為母親寫的一部傳記。1921年母親去世后不久,賽珍珠開始寫一部傳記作為家史,寫完之后,手稿便束之高閣了。1926年賽珍珠在南京的家毀于戰(zhàn)火,這部手稿卻完好無損。后來,她把傳記內(nèi)容加工成書,但是直到1936年賽珍珠的寫作生涯完全確立之后才出版問世。在《異邦客》的開場,作者就把作為美國人的自豪和優(yōu)越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這個場景的中心就是她的母親凱麗。健美勤勞的西方婦人與破落懶散的中國園丁,陰暗的中國城市與生機盎然的美式花園,無不透露著西方帝國主義的自我中心化。賽珍珠的這番描述與母親從小對她的文化灌輸是分不開的。不管住在中國的哪個城市,杭州、鎮(zhèn)江或南京,凱麗總是會建個花園,外面用圍墻將它與周圍的中國街道隔開?!暗赜虻倪吔缫砸环N可以想見的方式與社會的、民族的和文化的邊界相對應(yīng)。”[2]凱麗正是以“圍墻”作為一種邊界,體現(xiàn)出自己所代表的美國文化的中心化。
凱麗為那些流浪在中國的外國人靜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美國”。當外國船只到港的時候,她便烤餡餅、小甜餅、可可餅和黑色的巧克力餅,因為對她來說,她與他們存在著民族和國家的深切聯(lián)系,她保護了他們并使他們嘗到一點美國味。在書的最后,賽珍珠稱頌?zāi)赣H就是美國的化身:
對于她以多種方式接觸的無數(shù)中國人來說,她是美國。我多次聽他們說,“美國人好,因為他們和善。她是美國人”。對于孤寂的海員和士兵,對于所有的男女白人,她由衷的愉快和樂于相助的友誼代表著家——代表這方國土上的美國。對于孩子們,在最遙遠的外國環(huán)境中,她設(shè)法而且有時不惜代價地為他們提供美國背景,使他們成為自己國家的真正公民,給予他們對美國不朽的愛。[3]
所以《異邦客》里的凱麗,無疑是賽珍珠眼中的美國形象,她包含著“母親—祖國”的文化隱喻。賽珍珠通過對母親生平的描繪,顯示了自己的文化的歸屬感,也契合了這一時期西方帝國主義的“殖民”心態(tài)和帝國的“霸權(quán)”氣息相同的“東方主義”形態(tài)。
賽珍珠的文化殖民意識還表現(xiàn)在她在作品中塑造大量傳教士形象來宣揚基督教的慈善事業(yè)。賽珍珠出生于傳教士家庭,其父親是狂熱的傳教士,在19世紀80年代隨著當時美國來華傳教的熱潮來到中國開展傳教工作,在潛移默化中,賽珍珠無意識地接受著父母的宗教思想和行為方式的影響。在賽珍珠看來,父母不顧親朋的極力反對,環(huán)繞半個地球,到中國去傳播他們的教義,反映了光輝的新生美國的精神——從戰(zhàn)爭硝煙中站起,堅信他們自己的力量可以拯救整個世界。事實上,她對中國社會的描寫刻畫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她從家庭獲得的強烈的基督教傳教士心態(tài)的,基督教在她的生活和寫作中打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薩義德曾指出,基督教赤裸裸地參與了歐洲的殖民擴張。
傳教士作為殖民主義及其帝國意識的“先鋒”,是有目的、有意識地進行著文化上的“西化”滲透。美國基督教長老會就是依托西方文化帝國主義的強大勢力對中國進行文化入侵。正如拉斐爾·丟·忙斯(Raphael du Mans)這樣的17世紀地理學(xué)家的著作所表明的那樣,歐洲人可以感到東方正在因被西方科學(xué)所超越而落伍。西方人欲以他們的方式對東方施以教化。和許多外國人一樣,傳教士也把自己和當?shù)乩习傩崭綦x開來。他們把住宅建在高大的磚墻之內(nèi),也同樣將他們開辦的學(xué)校和診所與當?shù)厝烁糸_。他們推行的一整套殖民話語,即西方對非宗主國的文化所進行的知識編碼和創(chuàng)造,瓦解了當?shù)鼐用竦拿褡逡庾R?!八麄兛梢员磺∪缙浞值胤Q為‘文化帝國主義者’,因為他們竭力以自己的宗教倫理理論觀念取代別國土生土長的價值觀體系。”[4]在薩義德看來,文化不僅指人類的一種精神實踐,并且指一個社會中具有的優(yōu)秀東西的歷史積淀;而帝國主義在今天已不再以領(lǐng)土征服和武裝霸權(quán)進行殖民主義活動,而是注重在文化領(lǐng)域里攫取第三世界的寶貴資源并進行政治、意識形態(tài)、經(jīng)濟、文化殖民主義活動,甚至通過文化刊物、旅行考察和學(xué)術(shù)講座的方式征服后殖民地人民。在賽珍珠中國題材的大多數(shù)作品中都會有西方傳教士形象的存在,而且這些傳教士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精神上總是能幫助中國人擺脫困境,重拾生活的希望,這些西方傳教士正是充當了對中國進行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文化殖民的媒介。
《群芳亭》中的吳太太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經(jīng)歷的挫敗感使她茫然困惑。意大利傳教士安德雷作為兒子的家庭教師適時來到她身邊,二人思想上的交流、感情上的吸引、靈魂上的拯救隨之開始。吳太太接受了他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對愛情、自由等有了新的認識,在與安德雷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中突破窠臼,逐漸找回了自我,在宗教意識指引下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并最后走向新生。正如小說的最后所說:“是別人領(lǐng)著他進來,她打開了門,他進來了,給他帶來了永生……是愛心喚醒了她沉睡的靈魂,并使其不朽。她知道,自己是永生的?!保?]
《龍子》中白人女教士在中國人民的危急時刻,打著美國的旗號,收留了許多受難的中國百姓。當一百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嚷著要闖進來的時候,白種女人說:“我沒有武器。我唯一有的是上帝的力量和我自己國家的力量來阻止他們。他們不怕我的上帝,但他們還有一點害怕我的國家,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正因為這一點,他們還沒有闖進來。”[6]很長時期內(nèi),西方人認為白種人是一個高貴的民族,他們有責(zé)任拯救其他種族人,如中國黃種人和非洲黑種人。
賽珍珠的文化殖民意識還通過她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的中國留學(xué)生形象所體現(xiàn)出來,他們不斷宣揚西方文化的先進性。按照后殖民主義的觀點,“西方的思想和文化模式及其文學(xué)的價值與傳統(tǒng),甚至包括各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形式,都貫穿著一種強烈的民族優(yōu)越感,因而西方的思想文化總是被認為居于世界文化的主導(dǎo)地位”[7]。
從清末開始,“特別庚子事變之后,留學(xué)西方和日本的學(xué)生劇增”[8],賽珍珠筆下的這些留學(xué)生回到國內(nèi),利用自己在國外所學(xué)到的先進知識與技術(shù)為祖國服務(wù)?!稏|風(fēng)·西風(fēng)》里的桂蘭來自封建落后的東方,而她丈夫“出過國,留過洋”,代表了開明自由、科學(xué)進步的西方。桂蘭將自來水、汽車、飛機等這類美國人習(xí)以為常的文明的象征當做怪物,將美國人的白皮膚認為是某種藥水洗出來的結(jié)果,將美國人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也理解為匪夷所思的事情。賽珍珠在展示中國婦女對這些現(xiàn)代科技和文明的誤讀的同時,顯示了古老中國的落后與封閉,從而反襯了美國的文明與先進,為美國受眾贏取了虛榮感與民族自大感。同樣,桂蘭的哥哥娶回了美國妻子后,完全拋棄了儒家教導(dǎo)的“孝道”。當他的父親要求他打發(fā)外國妻子回國,并娶回家里聘下的那位媳婦時,他喊道:“我不再姓楊了,我不要這個家族!把我的名字從家譜上畫掉好了!我和妻子絕不回頭!我們會像外國青年那樣自由自在,我們要有一個新的種族,擺脫這古舊、可憎、強加于我們靈魂的枷鎖?!睆拇怂c妻子“同心同德”走出家庭的樊籠,建立了自己的、西方式的小家,又使美國文化成功實現(xiàn)了自我建構(gòu)。
《分家》里王龍的孫子王源來到外國時感到一切都很美,在這里他深深地為自己祖國的落后感到痛心?;貒鴷r,帶著許多種子,他想把這些外國的種子種在自己國家的土地上。他們將國外的文化引入國內(nèi),在國內(nèi)開辦學(xué)校、醫(yī)院等,幫助國內(nèi)人民接受西方文化。在賽珍珠認為自己不同于其他“中國通”的同時,她的西方文化優(yōu)越意識也在無意之中顯現(xiàn)出來,從而“為中國引入了西方式的救贖”?!锻防锏恼材匪挂彩敲绹魧W(xué)回來的醫(yī)學(xué)博士,他把自己的醫(yī)學(xué)知識用于為同胞解除病苦,改變他們愚昧落后的思想觀念。《群芳亭》里的峰鏌等也是西方文化的傳播者。
賽珍珠在中國生活了40 多年,對中國人民是懷有深厚感情的,而這種情感在有些時候表現(xiàn)出的只是對貧窮落后的中國的同情,傳達了只有通過西方拯救或教導(dǎo)的方式才能創(chuàng)造和諧美滿的幸福生活,使中國文明投向美國文明的懷抱,從而成為新的人類,擁有新的前途。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在賽珍珠的文化心理上,她無意識地陷落在與帝國主義同聲相氣的狀態(tài),自覺不自覺地認同強大的帝國體系,當然包括對帝國主義價值體系的認同。
[1]賽珍珠.我的中國世界[M].尚營琳,張志強,李文中,等,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1.
[2]薩義德.東方學(xué)[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68.
[3]賽珍珠.東風(fēng)·西風(fēng)[M].林 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180.
[4]康.賽珍珠傳[M].劉海平,張玉蘭,方柏林,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18.
[5]賽珍珠.群芳亭[M].劉海平,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332.
[6]賽珍珠.龍子[M].丁國華,吳銀根,劉 鋒,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126.
[7]王 寧.逆寫的文學(xué):后殖民文學(xué)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J].外國文學(xué)研究,2011(5):25.
[8]莊桂成.中國接受俄蘇文論的日本渠道評析[J].江漢論壇,2012(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