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四通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提 要 謂詞的快速范疇化是語文層面的一種積極修辭現(xiàn)象。它一般需要前文語境的鋪墊,并通過特定的語法結構強制實現(xiàn)?,F(xiàn)代漢語里還存在一些“構式”,系統(tǒng)地承擔快速范疇化的功能。謂詞快速范疇化的背后存在著一定的語用動因,有的跟委婉有關系,有的則跟求新有關系。謂詞的快速范疇化,順應了社會生活急速發(fā)展和語言本身發(fā)展的要求,是一種積極的修辭手段。
“積極是人類固有的一種本性?!保ㄈ慰?006:12)它與智慧、樂觀不可或分,代表著建設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正是這種本性,使我們?nèi)祟愒诩ち业纳娑窢幹辛⒂诓粩≈?。整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主要也是人類所擁有的積極方面的東西的累積。(任俊2010:12)
積極修辭的概念已經(jīng)誕生100多年了。(霍四通2012) 我們認為,當代修辭學仍不能忽視這個概念,應該積極開展對于它的研究。王易(1926:33)說:“積極者為向修辭最高標準上經(jīng)過現(xiàn)象?!笨梢?,“積極修辭”是以表達的“最高標準”為努力方向的,它充分體現(xiàn)了修辭活動中人們的主觀性和能動性,表現(xiàn)了修辭活動的本質特征。
總起來說,積極修辭現(xiàn)象有的跟語言、文字本身有密切關系,有的跟我們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方式有密切關系,有的則跟我們文化中積存的話語資源有密切關系,因此,對于積極修辭,基本可以分語文、物理和話語三個層面來加以探討。
在語文層面上的積極修辭現(xiàn)象,主要是由于社會生活的發(fā)展,舊有的語言形式常常不能完全適應交際的需要,表達者為了更好地表達“自我”,而對語言文字本身加以“發(fā)展”或“改造”,從而形成詞語、結構和篇章等多個層次的諸種積極修辭現(xiàn)象。
胡裕樹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分詞語的運用和詞語的配合兩個方面來討論詞語的修辭,其中,詞語的運用又分選用、移用、代用和仿用四種(胡裕樹主編1995:399-400),不少都跟積極修辭有關。本文主要以認知語言學的范疇化理論來討論其中的一些現(xiàn)象。①
詞語的“活用”、“變性”、“轉類”甚至包括“兼用”,是語法學和修辭學長期以來共同關心的語言現(xiàn)象。(陳承澤1922,黎錦熙1924,陳望道1932/1997)近年還出現(xiàn)了諸如“詞類功能代謝”(functional metabolism,李捷等2011:18)之類的新名稱。但同樣的語言現(xiàn)象,在不同的語言學領域里,就被冠以不同的名稱,這帶來了不少困惑和不便。因此,本文提出一種方案,即從語言認知的角度,將其統(tǒng)一簡化為“快速范疇化”。
所謂快速范疇化,就是語言中本來沒有這個詞匯范疇,但特定的表達需要促使表達者打破常規(guī),用一個相近的范疇來替代,從而實現(xiàn)了快速的范疇化過程。像修辭學研究中常見的“借代”就是一種名詞的快速范疇化,如Lakoff&Johnson(1980:35)所舉的“Theis waiting for his check.”就是通過所購食品對顧客的快速范疇化的例子。
過去的研究表明,快速范疇化主要是包括動詞和形容詞在內(nèi)的謂詞的快速范疇化,即體詞向謂詞、謂詞內(nèi)部小類之間的轉變。在當代漢語社會中,謂詞快速范疇化的現(xiàn)象有逐漸增多的趨勢。隨著社會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新生事物不斷出現(xiàn),隨之而來的是大量與之相關的動作和動態(tài)事件即謂詞的范疇化要求。例如,近幾年常用的“有事短我”,就經(jīng)歷了這么一個快速的范疇化過程:開始人們總是用“有事給我發(fā)短信?!钡@個信息如果本身是用短信的形式,人們又會嫌字多,于是會漸漸的出現(xiàn)“有事短信”、“有事短我”的用法。對應于“給他發(fā)伊妹兒”,年輕人也常說“妹兒他一下”;我們的語料里甚至有“郵件你”的用例。其他還有“視頻一下”(以及新出現(xiàn)的“我們facetime吧”用法)等。張伯江(1994)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體詞的謂詞化”,我們加上時間維度,稱為“謂詞的快速范疇化”。
這種現(xiàn)象不僅見于網(wǎng)絡語言,也較多出現(xiàn)于日常語言中。對于這種現(xiàn)象,沈家煊(2010)和方梅(2011)也都作了較深入的討論。二文都十分注意區(qū)分修辭和語法、創(chuàng)新和定型。沈家煊(2010)觀察到,相對于動詞用作名詞②,名詞用作動詞是特殊現(xiàn)象、修辭現(xiàn)象。名詞用作動詞,從創(chuàng)新到定型雖然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但還是應該區(qū)分創(chuàng)新和定型,區(qū)分修辭和語法。創(chuàng)新的名詞動用都屬于“境遷語”,即外延和內(nèi)涵都隨語境的遷移而變遷的詞語。方梅(2011)也區(qū)分修辭的轉類和語法的轉類兩個概念,作為一種“境遷語”,修辭的轉類具有句法特征的不充分性、較弱的可類推性兩個特點。修辭的轉類作為語法創(chuàng)新,是一個特定時期的語用模式。從歷時的角度看,修辭的轉類有可能走向不同的方向。哪些語用模式最終沉淀為句法模式,哪些模式成為構詞模式,這些涉及多種因素,包括文化因素。
在上述文獻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以謂詞為目標的快速范疇化主要機制。
快速范疇化一般需要前文語境的鋪墊,不能憑空進行。這一般都是因為說話者找不到合適的動詞,干脆就拿在語流出現(xiàn)過的詞語來作謂詞。
例如,一種典型的快速范疇化是將充作修飾語的形容詞放在謂語的位置當作動詞用,這樣用一般是出于經(jīng)濟和省力的原則。同時也有強調這個形容詞的意思:
(1)今年過年,奶奶說:“餃子里放錢,不衛(wèi)生,再說,萬一吃進肚里有危險!”“奶奶,那財興錢?”我故意逗奶奶一句。奶奶用手一指我的腦袋,“不放財興錢,咱全家也財興財興了……”(朱迅翎《“財興錢”》)按照作者朱迅翎家鄉(xiāng)的民俗,大年三十吃餃子,要在餃子里放一枚銅錢兒(后來改用硬幣),叫“財興錢”。語境中的奶奶就把其中的“財興”臨時用作動詞。再如:
(2)我是個老革命那!我又沒犯錯誤,沒作風問題.可一個科級就科了一輩子,連我介紹入黨的鄭尚友現(xiàn)在都當部長級干部了?。ǔ乩颉栋自粕n狗謠》)
(3)為這種事,鄭千里已不是一次不痛快了。政府他是一把手,可他總也一把不起來。(尹學蕓《女人是禍水》)
這種順用常常用于表達人們對在某些特定范圍使用的形容詞的隔閡感和陌生感:
(4)陳力:……不過我這可是一本嚴肅的文學的集子……
女青年:怎么樣?不怎么樣!我不想干也干不了,您的那些個書您都留在家里嚴肅去吧!拜拜?。▌⑿奈洹陡挪唤哟罚?/p>
(5)西服上衣質地很好,式樣考究。兩個英鎊,從倫敦的“跳蚤市場”上跳來的。(張潔《他有什么病》)
(6)(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提出要旅行結婚)她淡淡地說,玉柱同意旅那就旅吧。(孫惠芬《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
(7)礦上開大會,傳說要搞優(yōu)化勞動組合動員。有人說不一定是這事,因了鄰礦有個優(yōu)化下來的人把隊長捅了,有血的教訓……捅一個,斃一個,這一下就優(yōu)下去兩個。(劉慶邦《家屬房》)
(8)空槍說他腿有病,根本不適合在采煤隊干,優(yōu)下來不見得是壞事,說不定能調個輕工作。(劉慶邦《家屬房》)
以上各例,都表示了作者對“嚴肅”、“跳蚤市場”、“旅行結婚”、“優(yōu)化勞動組合”等詞語的陌生感,和這些概念相關的動詞范疇自然更是空缺,需要臨時范疇化。
考察現(xiàn)代漢語謂詞的諸多快速范疇化的例子,可以看出,快速范疇化最終都是靠特定的語法結構迫使其實現(xiàn)的。例如:
(9)許多人把愛情比喻為生命的花朵,這花朵的綻放美麗了人生的季節(jié),這花朵萎凋黯然了歲月的風景。(謝明洲《漂泊札記》)
(10)在努力地工作的日子里,我們由此而感到了平常的美麗。
并且還將這樣美麗下去。(舟舟《沒有錢時的美麗》)
(11)其實能夠出國的人大都不是尋常百姓,他們在國內(nèi)的收人和國內(nèi)的物價相比,決不會是世界上最窮的一群,為什么身上的窮氣能窮出國門,窮向世界呢?(蔣子龍《心窮》)
(12)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憑嘴,留言靠筆?!也粫チ餮?,而滾滾流言對我而來時,我只能沉默。(賈平凹《說話》)
(13)我們(“我”和陳皮的丈夫“老鴨”,)繼續(xù)哥們兒,可惜陳皮卻再也不與我存在友誼了。(黎珍宇《恕我不陪你灑脫》)
(14)數(shù)不清的“條子”遞到面前,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到最后,為確保正常的教學秩序,校長總是把“條子生”放到一起成為一個“條子班”,最優(yōu)秀的老師是不可能分配到“條子班”的。(鄭翌《置所謂學區(qū)房可能被忽悠》)以上諸例中,快速范疇化都靠一些時體標記(如例(9)的“了”),后補結構(如例(10)的趨向動詞、例(11)的介賓補語),進行動詞(例(12)的“去”、(13)的“繼續(xù)”)和修飾語位置(例(14))確立的。
最常見的結構是“副詞+NP”。其中副詞多為程度副詞:
(15)非常男人|很男人|很西藏
(16)在中國所有的影視劇中,中老年夫妻檔出場,總能整得夫妻相十足,《空鏡子》中馬恩然和彭玉很夫妻;《闖關東》中李幼斌和薩日娜也很夫妻;其中,最最具有夫妻相的是趙本山和高秀敏。(毛尖《夫妻相》)
(17)雪花歡擁著,世界很美術,很文學,也很宗教。(廖華歌《潔白的音韻》)
(18)“這幾句話并不癡呆???很邏輯,很完整。”我輕聲對院長說。(畢淑敏《預約死亡》)
其中,例(17)的快速范疇化在散文的開頭部分已經(jīng)做了鋪墊了:“睜開眼睛,再急忙閉上眼睛。怕丟失了,怕驚飛了,怕幻滅了。這畫!這詩!這夢!”副詞為時間副詞的如:
(19)(康偉業(yè)送給情人林珠一套房,在入住當天林珠不愿意下廚房,只愿意出去到酒店吃飯)林珠說:“什么意義?象征我們?nèi)蘸笥肋h地柴米油鹽?你怎么像一個小市民似的。”(池莉《來來往往》)
副詞為其他副詞的如:
(20)還大學生呢|不男不女
其次是“NP+時體助詞”:
(21)回首那段日子,這群熱血過的年輕人不知又有何感想?(梁文道《常識》)
所以,這些“硬用”型“轉類”現(xiàn)象,我們也可以稱為“結構強迫型”快速范疇化。對于這種轉類現(xiàn)象,王冬梅(2010:144-150)應用轉喻的理論來解釋,認為有的是“對象轉指動作”,有的是“施事轉指動作”等。轉指的動作有“講、是、有”等,如:
(22)但幫忙也要策略,誰沒有點自尊心。(轉指“講(策略)”)(23)大劉現(xiàn)在南京呢,教授了。(轉“是(教授)”)
(24)他的步子很大,很朝氣,甚至很革命。(轉“有(朝氣)”)
這假設著謂詞的快速范疇化和句法結構中的原有動詞的刪略有關。如(12)“我不會去流言”可看作刪略了“制作”或“傳播”;(16)“很夫妻”可看作“很像夫妻”;(21)“熱血過”可看作“熱血沸騰”刪略而成。
另外,在現(xiàn)代漢語里還存在一些“構式”(Goldberg1995,劉大為2010),系統(tǒng)地承擔快速范疇化的功能。主要有:
第一類,“NP不NP”結構。本來是“A不A”、“V不V”結構,由于這種結構比較簡明,所以,修辭活動中,將N也填入這種框架:
(25)觚不觚,觚哉!觚哉!|“ 黨員不黨員,只差一角錢(黨費)”。|那時候還沒有小說不小說這么個東西(北京大學CCL語料庫)
(26)稀粥,面不面,馇子不馇子,一人一大碗。|有的甚至洋人不洋人,國人不國人,像個莫名其妙的天外來客。(北京大學CCL語料庫)
這類格式中常常出現(xiàn)“什么”,是因為這些名詞往往是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是外加的,表示鄙棄:
(27)規(guī)模不規(guī)模的我不懂,論大堆兒地搞比單養(yǎng)那么幾只強。|什么歌德不歌德!|什么宰相不宰相。|我說什么水準不水準,那不過是一篇學位答辯論文。|呂建國看看齊志遠:老齊,咱們都窮成這樣了,還怕什么常委不常委的?|我當是啥大不了的事,現(xiàn)時都勞動吃飯,啥富農(nóng)不富農(nóng)的!|我看哪,你就跟她過吧,啥戶口不戶口的。|到現(xiàn)在也沒正式確定什么業(yè)主不業(yè)主。(北京大學CCL語料庫)
這類格式常受“管”、“講”、“顧”等動詞控制,表示是N也好,不是N也好,都排除N作為條件:
(28)他說他什么朋友都交,也不管什么主義不主義。|我就想在這兒干幾年,掙幾個錢走,還講什么文明不文明|管它什么精品不精品,只要是拳頭產(chǎn)品,能出口創(chuàng)匯。|管它名牌不名牌|至于承包租憑者,只管自己口袋滿,哪還管你債務不債務。|己經(jīng)熱昏了頭的一組部分群眾哪里還管他法律不法律,將干部們圍起來攻擊、謾罵。|能有片子拍就不錯了,哪里還顧得上精品不精品的。| 葉民主就不管干這一行的規(guī)矩不規(guī)矩了。|中國女人又有幾個講究什么晚宴不晚宴,禮服不禮服呢?|我不管你老板不老板,我跟你沒完。
第二類是“比NP還NP”結構,使NP快速形容詞化。
(29)就在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石紅在自習課上看一本厚厚的小說,下課她便給沒收了。那是1959年出版的《青春之歌》,她隨便翻檢了幾頁,把自己弄得心跳神亂——斷定是本“黃書”,正想拿來上交給張老師,石紅笑嘻嘻地一把搶了回去,還拍著封面說;“可帶勁啦!你也看看吧!”結果兩人爭吵了一場;后來她忙著去團委開會,倒忘記向張老師反映了,沒想到今天張老師竟比石紅還要石紅——親口否認這本外國“黃書”不黃?。▌⑿奈洹栋嘀魅巍罚?/p>
(30)嘿,這叫多美的日子!這不就是小康了嗎!比小康還小康的日子。(何申《奔小康的王老祥》)
對比將偏正式NP中的修飾語抽出來放在“還”后面的例子:
(31)黃祿(村民組長)舉杯:“我敬您一杯,我早就知道您是青天?!薄肿樱ㄦ?zhèn)法庭的庭長)高興了:“真的?”四狗子說:“真的,比青天還青呢……”(何申《村民組長》)
第三類是新興的“今天你NP了嗎”結構,使NP快速動詞化:
(32)今天,你“博客”了嗎?|今天你寬帶了嗎。|今天,你白領了嗎?|小姿色拉酒吧——今天,你小資了嗎?|今天你案例了嗎。(網(wǎng)絡用語)
這個構式可能來自于雅虎網(wǎng)站的廣告語“今天你雅虎了嗎?”這句省略動詞的廣告語曾被評為2000年文娛十大流行語之一,在崇尚后現(xiàn)代的年輕網(wǎng)民眼中,這是一種前衛(wèi)別致的表達方式。
通過對實際語料的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快速范疇化的背后存在著的一定的語用動因。其中,一個重要的動因跟委婉有關系。如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對排泄動作的說法:
(33)其實,牛奶并不是好東西,火氣很大,吃多了大便也大不出來。(王安憶《好姆媽、謝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
何剛(2005)舉了以下一例:
(34)兒子:媽媽,我要大便。
媽媽:你去大好了。(過一會兒)兒子,你大好了嗎?兒子:沒有,我大不出來。
何剛(2005)指出,其中的“大”,“原型的詞性/句法功能是形容詞,可是,在本會話中,它被借用為‘動詞’,從方便和經(jīng)濟的角度考慮,交際者雙方都認同了這個借用,并使其轉類?!痹偃纭靶”恪敝小靶 钡捻樣茫?/p>
(35)護士長與醫(yī)生擦身而過,過來問我:“你站著干啥?”“等劉島小便,我在,他小不出來?!保惖ぱ唷逗惾铡罚?/p>
(36)可是大多數(shù)女士就不同了。她們漲紅著臉回來說:“既沒有地方坐,又沒有遮攔,在這種地方我們小不出來吔!”(周腓力《名不正言也順》)
現(xiàn)在很流行的“潛規(guī)則”動詞化也是屬于這種情況。“潛規(guī)則”開始主要指娛樂圈中一些演員為出鏡或出演被迫與導演發(fā)生性關系,并逐漸用作動詞。比如“××被××潛規(guī)則了”或者“××把××潛規(guī)則了”。由于各行各業(yè)的潛規(guī)則實在太多,所以“潛規(guī)則”現(xiàn)在含義也豐富起來,需要結合語境解釋。如:
(37)《被“潛規(guī)則”的求職回憶錄》(《軟件工程師》,2007年第12期)
這里的“被‘潛規(guī)則’”并不指作者被迫接受性交易,而是她作為一名求職女研究生在抱怨企業(yè)看重“第一學歷”這個潛規(guī)則,她的第一學歷只是大專,所以在求職中備受歧視。
快速范疇化使某個范疇具有臨時性和獨特性,這有利于表達說話者的創(chuàng)新求異的個性特點。陳望道(1997:192)曾指出:“以轉類辭法向來受人注意,甚或將它硬用。如明張岱著的《陶庵夢憶》一書里面便不知有多少處是使用這種辭法的?!贝_實,張岱的《陶庵夢憶》里這類用例確實俯拾皆是,我們僅略舉名詞活用為動詞的幾例:
(38)寧波府城內(nèi),近南門,有日月湖。日湖圓,略小,故日之;月湖長,方廣,故月之。(《卷一·日月湖》)
(39)臨池,截以鱸香亭、梅花禪,則靜而遠,則水之。(《卷一·硚園》)
(40)故無徑不梁,無屋不閣。(《卷二·岣嶁山房》)
(41)西湖,田也而湖之,……湖西湖者,坡公也,有意于湖而湖之者也。(《卷五·湘湖》)
(42)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卷七·西湖七月半》)
(43)家大人造樓,船之;造船,樓之。(《卷八·樓船》)
(44)臺之、亭之、廊之、棧道之,照面樓之側,又堂之、閣之、梅花纏折旋之。(《卷八·巘花閣》)
(45)緣河北走,有石橋極古樸,上有灌木,可坐、可風、可月。(《卷八·瑯嬛福地》)
這些轉類確實使表達非常簡潔,如“日之”,說全了就是“以日名之”,例(43)“船之”是“模仿船的樣式”,例(44)“亭之”,“在這里建亭子”的概念語言中是沒有對應的詞語的,他就直接將“亭”動詞化了。例(45)“可風、可月”是“可聽風,可賞月”。這些確實都是“硬用”的例子,聯(lián)系張岱作此文的心境,可能是想通過這種隨意為文的方式來表達他一種自由超脫、物我兩忘的達觀情緒吧。
所以,為了表達某種獨有性,常常使用這種范疇化的方式。例如,很多廣告都喜用這種方式,如“×××的男人”(×××香煙廣告)、“××一下”、“天天××”、“做××女人”(××商標的廣告)等等。隨著網(wǎng)民的增加,登錄某個網(wǎng)址,往往用快速范疇化的方式來表示,如:
(46)從2008年至今,互聯(lián)網(wǎng)上哪個領域是最新興的熱門?回答一定是像開心網(wǎng)那樣的SNS社交網(wǎng)站。受訪者胡女士說:“在眾多好友盛情邀請下,加上自己的好奇心,我也忍不住‘開心’了一把。(解放日報,20090624)
(47)以后說誰誰是不是名人,絕不是看他支票,也不是比房地產(chǎn)、名車,而是把你名字“狗狗”一下“百度”一下“一搜”一下,看能搜出了多少頁面。(大衛(wèi)《搜神記》)
其它的如百度的廣告語“百度一下,你就知道”、Google的“谷歌一下”等,都是表示用這兩個搜索引擎搜索一下。
謂詞的快速范疇化,在過去的語法修辭論著中常被稱為“轉類”現(xiàn)象。其實,快速范疇化的過程中,詞語的語義也隨之發(fā)生了深刻的改變。例如,體詞范疇化為動詞,就不僅僅是詞性改變的問題。如例(12)中“流言”必須要添加動作“散播流言”;例(14)“條子生”,條子在這里表示“靠關系招進來的”條件屬性;例(29)“比石紅還要石紅”中,體詞聯(lián)系的屬性范疇化為形容詞。尤其是在構式中的快速范疇化,其語義解釋完全依賴于語境?!氨仁t還要石紅”,這里的“石紅”是什么意思,必須要結合小說中的石紅形象進行推斷。再如“今天,你‘博客’了嗎?”,可能是“開博客”,還可能是“訪問博客”,可能是“寫博客”等等?!敖裉炷闶┨貏谒沽藛??”在陳祖芬的隨筆中則特指在新年這一天欣賞維也納金色大廳的新年音樂會上演奏的施特勞斯的音樂。
而相對于“轉類”,“活用”更有相對于“固有用法”的“臨時”意味,而且,這個名稱更隱含著一個停滯不動的語言圖景,和主流的演變的語言觀是相抵觸的。實際上,在語言的演變中,“活用”才是常態(tài)。據(jù)沈家煊(2010)和方梅(2011),“轉類”的一經(jīng)詞匯化,就又變成語法的了,而這往往又成了新的“活用”的起點。因此,不如從認知的角度,將這種演變的規(guī)律和機制以“快速范疇化”的形式作一概括。鄧明(1995、2011)對古漢語教學語法系統(tǒng)中詞類活用的提法提出了批評,指出這種提法是“以洋框古”、“以今律古”和“以意逆古”。
過去學者多沿用諸如“轉類”、“活用”的名稱,可能還跟古代漢語中這種現(xiàn)象多是在結構中直接發(fā)生、較少有語境提示有關。根據(jù)觀察,像以下這樣依賴語境的“轉類”例子在古漢語雖然有,但還不太多:
(48)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惟止能止眾止。(《莊子·德充符》)
(49)那楊三官人得員外三貫錢,將梨花袋子袋著了這錢。(《清平山堂話本·楊溫攔路虎傳》)
(50)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西游記》(第三十回))
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可以通過大量的語料觀察到這個“轉類”的具體實現(xiàn)過程,因此稱之為“謂詞的快速范疇化”也自然更加貼切、合理。
通過以上的討論,我們也看到快速范疇化現(xiàn)象的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首先在形式上,幾乎所有的快速范疇化都采用了漢字詞的形式,這和字母詞有區(qū)別。例如,相對于“google一下”,“谷歌一下”從形式上完全符合語言文字的一般規(guī)范要求,而后者基本上是目前使用的常態(tài)。
而從來源上看,快速范疇化多是詞語在可及語境中的“順用”,而不是憑空捏造的“生造詞”,在性質上完全不同。而從語義的角度看,快速范疇化的詞語和舊詞的關系也是緊密的,如陳夢家(2006:31)所言:中國象形的文字“不但可以表示物的實體且可以表示物的狀態(tài)和動態(tài)”,通過一個詞形,所表達的實體和狀態(tài)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不可分的。這不像前幾年一度流行的成語翻用,給中小學生成語的學習帶來了很大的干擾,所以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禁止這種現(xiàn)象的泛濫。
從句法上看,謂詞快速范疇化的句子成分齊全,可接受程度較高,明顯優(yōu)于成分殘缺、結構混亂、邏輯矛盾和重復羅嗦等病誤。如果一定將其歸于語法病誤的范疇,也是屬于搭配不當一類,而由于語義上的高度相關,又增強了句法上的可接受度。另外,頗多數(shù)量的句法構式框架一定程度上保證了謂詞的快速范疇化的合法性。
從語用上看,謂詞的快速范疇化確實承擔了一定的語用功能。對于日常的交際而言,這種現(xiàn)象絲毫不會構成理解上的障礙。用關聯(lián)理論(Relevance theory,Sperber and Wilson1995)可以很容易地對這種現(xiàn)象的理解加以解釋。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交際場合,一般都是明示-推理交際(Ostensive-inference Communication),說話者使用這種快速范疇化的方法,并非刻意要違反一般交際原則,而是要通過這種手法明示其特定的傳信意圖(informative intention)。由于在語境中可及,對快速范疇化的詞語的理解不需要消耗聽讀者較多的心力。而由于這種用法是特別的用法,所以,增強了語境效果(contextual effect),并對聽話者的相關語言知識的定識(assumption)進行更新。以較少的投入,卻增強了表現(xiàn)力,說明這種用法具有較強的相關性,是一種優(yōu)化的關聯(lián)(optimally processed)。
因此,謂詞的快速范疇化,順應了社會生活急速發(fā)展和語言本身發(fā)展的要求,是一種積極的修辭手段。
注 釋
①原型范疇理論是認知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于語言的概念系統(tǒng)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但近年也有部分學者主張原型范疇化理論還不能說明語言創(chuàng)新的現(xiàn)象,語言的“概念系統(tǒng)”和“表達系統(tǒng)”之間還存在空缺,因此提出了“非范疇化”(decategorization)的概念。根據(jù)劉正光(2006:54)的論述:“非范疇化是范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者說一個硬幣的兩個面,構成范疇化過程的一個重要階段。它并不是對范疇化理論的反動,而是補充和完善?!倍?,非范疇化是對舊有概念而言的(舊范疇的瓦解),且比較籠統(tǒng),也只能覆蓋詞語層面的部分修辭現(xiàn)象,不能解釋諸如借代、委婉等產(chǎn)生新詞新語的修辭現(xiàn)象。因此,我們?nèi)匀恢饕\用范疇化的理論來討論詞語層面的現(xiàn)象。
②在詞類問題上,沈家煊(2011)主張“名動包含”,即名詞包含動詞,動詞包含形容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