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燦
在中國古代對外關系史上,宋代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轉折期。一方面,隨著全國經濟和文化重心的南移,對外交往由陸路全面走向海洋,進而形成了以海洋為依托的開放格局;另一方面,由于宋政府統(tǒng)治思想和有關政策的調整,民間取代官方,成為中外交流的主導力量。特別是日益壯大的海商群體,不僅是海外貿易的主力軍,而且在中外政治關系和文化交流領域扮演了重要角色。有關宋朝對外關系的基本格局與特點,以及海外貿易的空前興盛,學術界已有不少討論。①本文試在此基礎上,就海商群體的發(fā)展壯大及其在宋日關系中所起的作用作一番具體考察與分析,以進一步認識此期中國社會向海洋發(fā)展所引發(fā)的中外關系變動。
歷史上,海商是伴隨海上貿易的興起而出現的。在中國古代前期,對外貿易的重心是西北內陸,主要通過“絲綢之路”展開,海上貿易受到政府的嚴格控制,屬于小規(guī)模的零散現象。中唐以降,由于西北陸上貿易通道受阻,海上貿易日趨活躍,民間海商勢力逐漸興起。有學者統(tǒng)計,從唐武宗會昌二年(842)到唐昭宗天復三年(903),唐朝海商赴日貿易的次數僅見于史載的就有36次。[1](P172-175)他們大多結隊而行,具有一定規(guī)模。據日本文獻記載,仁明天皇承和十四年(唐宣宗大中元年,847),以張友信為首的唐商團隊有47人[2](卷17,承和十四年七月);清和天皇貞觀四年(唐懿宗咸通三年,862)、八年(唐懿宗咸通七年,866)、十六年(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十八年(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先后抵日的唐商團隊有李延孝等43人[3](卷6,貞觀四年七月),張言等41人[3](卷13,貞觀八年十月),崔發(fā)等36人[3](卷26,貞觀十六年七月),楊清等31人[3](卷29,貞觀十八年八月);陽成天皇元慶元年(唐僖宗乾符四年,877),以崔鐸為首的唐商團隊有63人。[3](卷31,元慶元年八月)
宋王朝建立后,認識到民間海外貿易可以帶來可觀的市舶收入,有助于緩解財政困難的局面,故采取大力支持和鼓勵的政策。宋高宗曾公開對臣下說:“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動以萬計,豈不勝取之于民。”[4](卷116,紹興七年閏十月辛酉,P1686)另一方面,東部沿海尤其是東南地區(qū)歷來有著注重商貿的歷史傳統(tǒng),隨著區(qū)域社會經濟在長期開發(fā)和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上走向繁榮,特別是商品生產和流通的活躍,經商逐利風氣聿盛。時人感嘆地說:“今世積居潤屋者,所不足非財也,而方命其子若孫倚市門,坐賈區(qū),頫取仰給,爭錐刀之利,以滋貯儲?!盵5](卷22《張府君墓志銘》)海外貿易利潤豐厚,“每十貫之數可以易番貨百貫之物,百貫之數可以易番貨千貫之物”[6](卷1《禁銅錢申省狀》),由是吸引人們紛紛參與其中,出海逐利蔚然成風。這些因素的結合,加上造船和航海技術的進步,促成了海外貿易的空前興盛。有學者估計,“北宋中期每年的進出口總額為1666.6萬緡,北宋后期每年進出口總額為2333.4萬緡,南宋紹興晚期每年的進出口總額為3777.8 萬緡”[7]。
隨著海外貿易的迅猛發(fā)展,海商群體不斷壯大?!柏満V獭⒒?、閩、浙處處有之?!盵6](卷1《禁銅錢申省狀》)據朝鮮文獻《高麗史》記載,從高麗顯宗三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到高麗忠烈王四年(宋帝趙昺祥興元年,1278),先后赴高麗的宋商艦隊有130批次,其中確知人數的87批次,合計達4955人。[8](P269-279)為數眾多的海商,就社會構成而言,涉及諸多階層。有的是豪商富室。南宋時,都城臨安的富室有不少系“外郡寄寓之人”,其中“多為江商海賈,穹桅巨舶,安行于煙濤渺莽之中,四方百貨,不趾而集”。[9](卷18《恤貧濟老》,P162)時人洪邁《夷堅志》中提到,溫州巨商張愿,“世為海賈,往來數十年,未嘗失時”[10](支丁卷3《海山異竹》,P1741);建康巨商楊二郎,“本以牙儈起家,數販南海,往來十有余年,累貲千萬”[10](志補卷21《鬼國母》,P986);臨安人王彥太,“家甚富,有華室,頤指如意。忽議航南海,營舶貨”[10](支乙卷1《王彥太家》,P796)。有的是官僚貴族。雖然宋政府明令禁止在任官員經營貿易,規(guī)定官吏不得“茍徇貨財,潛通交易,闌出徼外”,也不準“遣親信于化外販鬻”。[11](職官44之3)但在商品經濟大潮的沖擊下,官員經商風氣愈禁愈盛。從達官顯貴到一般胥吏,不“以營利為恥”,“專為商旅之業(yè)”,“懋遷往來,日取富足”[12](卷15《廢貪贓》)。海外貿易的收益遠超一般商業(yè)活動,自然吸引不少官僚貴族置禁令于不顧,積極參與其中。如北宋時,名臣蘇軾曾“販數船蘇木入川”[13](卷6,熙寧二年十一月己巳,P256)。南宋時,雷州知州鄭公明“三次搬運銅錢,下海博易蕃貨”[11](職官20之30);大將張俊遣手下老卒出海貿易,“逾歲而歸,珠犀香藥之外且得駿馬,獲利幾十倍”[14](卷2《老卒回易》);理宗朝宰相鄭清之的兒子“盜用朝廷錢帛以易貨外國”[15](卷407《杜范傳》)?;适易谟H也不例外。宋高宗紹興(1131—1162)末年,鑒于當時泉州南外宗正司的不少宗族人員參與海外貿易,憑借特權橫行不法,宋廷不得不下令禁止:“兩宗司今后興販蕃舶,并有斷罪論?!盵11](職官74之43)有的是沿海農戶和漁民。福建路人多地少的矛盾突出,沿海居民轉而從事海上貿易的現象頗為常見。“漳、泉、福、興化濱海之民……乃自備財力,興販牟利?!盵11](刑法2之137)廣西沿海諸郡的居民,“或舍農而為工匠,或泛海而逐商販”[11](食貨66之16);浙東臺州仙居人鄭四客原是佃戶,“后稍有儲羨,或出入販貿紗帛、海貨”[10](支景卷1《鄭四客》,P918)。也有部分僧道人員加入海商的行列。如杭州僧人凈源,“舊居海濱,與舶客交通牟利”[16](卷435,元祐四年十一月,P10493);《夷堅志》三志己卷六提到,泉州人王元懋“少時祗投僧寺”,后從事舶貨貿易,“其富不貲”。從經營規(guī)模和方式來看,有的海商資本厚實,經營規(guī)模龐大。如泉州楊客“為海賈十余年,致貲二萬萬”[10](丁志卷6《泉州楊客》,P588);另一海商王仲圭擁有眾多海舶,一次出海貿易就能“差撥海船百艘”[11](食貨50之23)。有的海商資本有限,無力獨自出海,只能采取合伙經營的方式,“轉相結托,以買番貨而歸”[5](卷1《禁銅錢申省狀》);或者依附大海商出海貿易,租賃海船倉位,“分占貯貨,人得數尺許,下以貯物,夜臥其上”[17](卷2,P149)。
在不斷壯大的宋朝海商群體中,有相當部分主要經營對日貿易。據有關學者考證,北宋時期,先后赴日本的宋朝海商船隊可以判明的就有70多次,實際次數顯然較此要多得多。[18](P108)到南宋時期,由于日本放松對海外貿易的限制,宋商赴日更為活躍。為數眾多的海商不僅頻繁往來于宋日之間,不少人還長期寓居日本,有的甚至加入日本籍。日本博多的“宋人百堂”,便是11世紀末以降在宋商匯聚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華僑居留區(qū)。南宋時,長期從事宋朝與日本、高麗貿易活動的臨安人謝國明,在定居博多后,成為當地商界的領袖人物。因此,海商群體在推動宋日經濟交往的同時,對于打破兩國間的外交僵局,促進彼此的文化交流,也起了積極的作用。
兩宋時期,中日之間一直沒有建立起正式的外交關系。這一方面是由于宋王朝建立后,一直面臨周邊民族政權的威脅和內部統(tǒng)治問題的困擾,無暇抑或無力像漢唐兩代那樣大力追求四夷賓服、萬國宗主的地位,因而采取“守內虛外”的政策,收縮對外政治關系。另一方面,日本在寬平六年 (唐昭宗乾寧元年,894)以“大唐凋敝之具”,赴唐使團“或有渡海而喪生者,或有道賊遂亡身者”為由,終止了持續(xù)兩個世紀的遣唐使。[19](卷3,P75)延喜年間(901—923),又頒布一系列的海禁令。唐保四年(宋太祖乾德五年,967),藤原氏掌控朝政后,進一步強化了自我封閉的“鎖國”政策。不過,宋朝在收縮外交關系的同時,又開放國門,鼓勵民間對外交往,而日本政府的海禁政策主要是針對日本商民,并不禁止宋商赴日活動,只是加強管理。在這種背景下,宋商便承擔起溝通宋日政治交流的角色。
北宋初期,中日之間的政府交往完全中斷。對于海商來說,這種局面顯然不利于貿易活動的正常進行。為此,他們采取多種方式,積極推動兩國政治交往的恢復。太平興國八年(983),日本東大寺僧商然及其弟子五人隨宋商陳仁爽等來中國,受到宋太宗的接見。宋真宗時,在日本留居七年的福建建州商人周世昌回國,一同前來的有日本人藤吉木等。真宗召見了藤吉木,并賜予禮物。海商不斷地帶日本人前來朝見,逐漸激發(fā)了宋政府與日本交往的興趣。大中祥符六年(1013),宋朝主動派使者攜帶牒文和禮物赴日,日本天皇令式部大輔高階積善作牒文回復,又于萬壽三年(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令大宰府派使者赴宋都汴京進獻禮品,由是打破了兩國官方互不往來的僵局。到宋神宗時期,宋政府更是連續(xù)四次以海商為使者,赴日遞交國書,掀起了中日官方交往的一個小高潮。
熙寧六年(日白河天皇延久五年,1073),宋廷派海商孫忠與日僧成尋(一作誠尋)攜帶神宗御筆文書和禮物赴日。日本政府反應冷淡,拖延了很久才召開公卿會議進行討論。由于對宋朝國書中“回賜日本國”等字句不滿,決定不予理睬。“諸卿定申大宋皇帝付孫忠獻錦綺事,不可遣答信物。”[19](卷5,P340)直到承保四年(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才以主管貿易的大宰府名義回復。次年初,孫忠與日通事僧仲回一起回到明州。當地官員報請朝廷:“得其國大宰府牒,因使人孫忠還,遣仲回等貢色段二百匹、水銀五千兩。以孫忠乃海商,而貢禮與諸國異,請自移牒報,而答其物直,付仲回東歸?!盵15](卷491《日本傳》)日本政府想竭力回避對宋的朝貢關系,故拖延多年才回復宋方;宋政府則力圖確立對日宗主國的地位,不滿意日方移牒己方貿易機構市舶司的做法,故此次兩國以海商為信使的交往沒有結果。
宋神宗元豐元年(日承歷二年,1078)十月,孫忠再次攜帶宋廷官牒和禮物赴日,結果進一步引發(fā)日本政府的疑慮,認為兩國“和親久絕,不貢朝物,今日頻有此事,人以成狐疑”[19](卷5,P323)。就在日本政府對是否接受宋朝牒書猶豫不決的時候,元豐三年(日承歷四年,1080),宋廷讓另一海商黃逢帶第三份牒書赴日,表面上是詢問孫忠何以遲遲不歸,實則是催促日方盡快回應宋廷的要求。次年,宋廷再次派海商黃政(王瑞垂)赴日遞交第四份牒書,要求日方將孫忠等人“請疾發(fā)遣,回歸本州,不請留滯”[19](卷5,P356)。面對宋廷接二連三送來的牒書,日本政府仍堅持對宋朝敬而遠之的立場,決定給予禮節(jié)性回信,并由宋商捎帶回去。
北宋后期,宋廷雖繼續(xù)通過海商向日本傳遞國書,卻仍然沒有達到目的。及宋室南渡,面對北方金王朝的進逼,南宋政府一度無暇顧及與日關系。直到宋孝宗時期,南北對峙的局面趨于穩(wěn)定,而日本在經歷“平治之亂”后,平氏家庭掌控了朝政,開始調整“鎖國”政策,對宋日貿易由控制轉為鼓勵,宋廷才重新委托海商向日本傳遞國書。乾道八年(1173),宋朝由明州市舶司出面,由海商帶去牒狀和禮物,其目的不再是建立中日之間的主屬關系,而是希望擴大兩國間的貿易規(guī)模。這正合平氏家族的想法。因此,雖然宋朝牒狀中仍有“賜日本國”之類的字句,但日本政府最終還是接受了,并很快于次年給予答復和回贈禮品。淳熙二年(1175),日商在明州毆人致死,宋政府將其罪狀送交日本政府,讓日方加以懲治。[20](P344)紹熙二年(1191),又有日商在明州不法,宋廷移牒日本大宰府,仍交由日方處置。[21](P294)淳熙三年(1176),有日本商船遭風漂至明州,因財物全失,船上百余人上岸行乞。明州官員將此事奏報朝廷,宋孝宗令地方官府進行救助,待有日本商船來遣送他們回國。[15](卷491《日本傳》)這些舉動顯示,宋日之間已初步形成了相對平等和穩(wěn)定的關系。
除了充當國使傳遞國書,直接推動中日兩國的政治交往,宋代海商的對日貿易活動,本身就使得宋日之間始終維持一定程度上的官方關系。尤其是在北宋時期日本處于“鎖國”狀態(tài)下,宋商對日貿易的政治意義更為明顯。按照宋朝的市舶法,商人出海貿易,須事先向所在官府提出申請,報市舶司批準,領取相關“公憑”或“公據”之后,方可成行。因此,赴日貿易的宋商一般都攜帶有官方發(fā)放的文書。而且,統(tǒng)率商隊的“綱首”等人由“市舶司給朱記,許用笞治其徒”[17](卷2,P149),即代表官府行使對商隊的管理權。就日本方面而言,宋商入關則要經歷大宰府“存問”(審查有關文書和人、船、貨情況)、報請?zhí)旎?、“陣定?朝廷公卿討論議定)、“宣旨”(下達是否同意入關決定)等環(huán)節(jié)。如日本文獻《小右記》載,萬壽四年(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八月,宋朝福州海商陳文祐率領的商隊抵達日肥前國松浦郡柏島,攜有始發(fā)港明州(今浙江寧波市)奉國軍市舶司所發(fā)“公憑”和相關文書,大宰府“存問”后,將大宰府解文連同肥前國解文和宋官方解文上報朝廷,經諸公卿合議“陣定”,下達旨意,準予陳文祐一行入境“和市”。這當中,宋朝以有關機構的名義出具公文,日方則以官方的形式予以認可,雖然不是兩國政府間的直接交往,但意味著彼此在政治上的相互承認和間接聯(lián)系。誠如一位日本大臣所說:“商客至通書,誰謂宋遠?”[22](卷43《日本僧》)
相對于政治領域,宋代海商在促進中日經濟聯(lián)系和推動兩國文化交流方面,顯然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使兩國關系實現了由官方主導向民間主導的轉變。
從經濟方面來看,北宋時期,因日本厲行海禁鎖國政策,嚴禁本國商民出海貿易,中日經貿活動幾乎完全由宋朝海商承擔。事實上,對于宋商的貿易活動,日本政府也有一系列的限制。如實行“年紀制”,即規(guī)定宋商赴日的最低年限,定期貿易,以減少貿易頻率。一般情況下,同一宋朝商舶和商隊,只能三年赴日一次。[23](P59)頒布“禁購令”,禁止宋商在日本政府采購前私自與民交易,違者日方人員以盜竊罪論處。但日本上流社會對宋朝的高檔消費品需求巨大。每當有宋朝商船到岸,“諸院諸宮諸王臣家等,官使未到之前,遣使爭買,又郭內富豪之輩,心愛遠物,忠勇直貿易”[19](卷5,P396)。另一方面,赴日貿易的利潤十分豐厚。如宋英宗時,宋商在日本博多以每顆70貫的價格收購“阿久也玉”,回國后每顆售價高達5萬貫[20](P317),是收購價的700多倍!如此高額的收益,自然吸引眾多宋朝海商參與對日貿易,并想方設法繞開日本政府的限制。據日本文獻《百練抄》記載,長歷元年(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寬德元年(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永承三年(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和康平三年(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都有宋朝商船漂流至日本。這些宋商顯然是以“遭風漂流”為借口,規(guī)避“年紀制”的年限禁令。因此,宋商赴日次數越來越頻繁。宋初大體上為一年一船次,后來逐漸增加到一年二船次、三船次,乃至四船次以上。[21](P238-243)商隊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一般都在五六十人以上。如日本文獻《小右記》載,萬壽四年(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以陳文祐為首的宋商團隊有64人;《朝野群載》載,長冶二年(宋徽宗崇寧四年,1105)以李充為綱首的宋商團隊有65人。
宋室南渡后,市舶收入已成為宋廷彌補財政虧空的一個重要手段。其市舶抽解和博買所得,紹興十年(1140)為“百十萬緡”[4](卷135,紹興十年四月丁卯,P2163),紹興二十九年(1159),“約可得二百萬緡”[4](卷183,紹興二十九年九月壬午,P3053)。因此,南宋政府對海外貿易更為重視。為了適應海商的要求,將建立正常的經濟關系視為對外關系的重點。在對日交往中,不再像北宋時期那樣力圖建立主屬關系,而是努力推動兩國民間貿易的發(fā)展。與此同時,宋商赴日貿易的日趨活躍,也促使日本統(tǒng)治集團的部分成員改變原來的封閉意識,調整既有的鎖國政策。日崇德天皇長承二年 (宋高宗紹興三年,1133),宋商周新的商船駛抵博多灣,泊于天皇領地神崎莊園,平氏家族的平忠盛借天皇之令,阻止大宰府查驗,并親自主持與周新商隊的貿易。[24](P166)平忠盛之子平清盛掌權后,開放海禁,并于嘉應二年(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勸后白河法皇接見當時在日宋朝海商。宋商回國后,立即向有關部門報告日本政府的政策變化。宋朝抓住機會,通過海商向日本政府發(fā)送牒文,兩國由此建立起正常的貿易關系。平清盛倒臺后,繼平氏家族而起的鐮倉幕府繼續(xù)實行對宋貿易的開放政策,兩國的貿易關系進一步獲得發(fā)展。到南宋后期,由于對日貿易導致宋朝銅錢大量外流,一些沿海地區(qū)甚至出現了“一日之間,忽絕無一文小錢在市行用”[6](卷1《禁銅錢申省狀》)的情況。為此,南宋政府一再下令禁止海商赴日攜帶銅錢的同時,又致書日本政府要求對兩國商船的往來次數給予一定限制。日本幕府遂于建長六年(宋理宗寶祐二年,1254)下令大宰府限制日商出海船次,規(guī)定每年日商赴宋海船不得超過5只。[25](P579)至于宋商赴日船次,則未加限制。
從文化方面來看,宋朝海商群體的壯大和赴日貿易的活躍,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隋唐時期主要由使節(jié)和官派留學生承擔的中日文化交流格局,推動民間主導、多領域、多層次交流新局面的形成。
宋朝文化在當時世界范圍處于領先地位,中國書籍深受海外各國和各地區(qū)的歡迎。特別是長期接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等東亞國家和地區(qū),對宋朝書籍有著特殊的愛好。由于宋廷對官方的對外書籍交流有著較為嚴格的限制,宋哲宗時還一度規(guī)定以“文字禁物與外國使人交易,罪輕者徒二年”[16](卷481,元祐八年二月辛亥,P11440),故對日書籍輸出主要通過海商的貿易活動。如宋商鄭仁德、孫忠先后將《大藏經》、《法華經》等佛學經書帶到日本。日僧奝然說,日本有《五經》書、佛經及《白居易集》等,“并得自中國”[15](卷491《日本傳》)。另一方面,海商又將在日的中國稀有古籍和部分日本書籍帶到宋朝。如原本在中國已失佚的《孝經》1卷和越王《孝經新義》第15卷等古籍,后由宋商自日本帶回。日僧信源曾將自己所著的《往生要集》等書,托宋商周文德帶到宋朝傳播。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進入宋代,中日之間雖無外交關系,但僧侶與商客的往來頻繁,日本漢籍的西傳逐漸形成一個高潮。”[26](P109)
宋朝海商為中日僧人推動中日文化交流提供了不可缺少的條件。中日兩國僧人的往來,在唐代主要借助遣唐使等官方使節(jié)船隊,入宋后則大多通過海商船舶。據不完全統(tǒng)計,有宋一代,僅有名可考的來華日本僧人就有181人,實際人數顯然較此要多得多。[18](P126-127)宋僧赴日弘法者也為數不少。如南宋時較著名的赴日宋僧有寄寓慶元府天童山的蘭溪道隆(普覺禪師)、南禪福生寺的兀庵普寧、杭州徑山寺石溪心月的法嗣大休正念(佛源禪師)、天童寺石礬惟衍法嗣西澗士曇、天童山景德禪寺首座無學祖元等。這些以海商船舶為橋梁往來中日之間的僧人,不僅是兩國宗教交流的主體,而且在教育、哲學、文學、音樂、舞蹈、書畫、科技等方面的交流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北宋時,日僧奝然將《十六羅漢圖》一套帶回國,現藏日本京都嵯峨的清涼寺。南宋時,日僧圓爾辨圓隨宋商海船返國,攜帶了數千卷中國典籍,包括佛教內典262部,儒經、朱子學、老莊、兵家、小學、文選、文集、醫(yī)學、本草等外典102部。日僧心地覺心曾在杭州護國仁王禪寺學習吹奏尺八,回國后大力普及,成為尺八這一中國傳統(tǒng)樂器在日本普化的祖師。另一位日僧彌三在慶元等地求法時掌握了造緞技術,回國后在博多等地傳播,推動了日本紡織技術的發(fā)展。
宋朝海商對日貿易的活躍,還推動了華人僑居日本的熱潮。日本接待宋商的貿易口岸,有九州的博多,越前的敦賀港、瀨戶港、大輪田港等。宋商到達這些口岸后,營造住宅,修建寺社,以此為據點開展中日貿易活動,由此逐漸形成規(guī)模不等的華人僑居區(qū),日人稱之為“唐房”。如博多是宋日貿易最重要的口岸,由此匯聚了大量宋朝海商。據日本文獻《石清水文書》卷五《宮事緣事抄筥崎事》載,仁平三年(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1153),太宰府官員率人劫掠博多一帶宋商王升等一千六百戶資財,說明當時居住博多地區(qū)的宋商為數不少,已具有相當的規(guī)模。[27]事實上,大約在11世紀末,博多便逐漸形成了華僑聚居區(qū)“宋人百堂”。[28](P289)居住“宋人百堂”的宋朝僑民,既有從事中日貿易的海商,也有隨商船渡海謀生的手藝人,還包括部分失意士人和畏罪潛逃者?!端螘嫺濉ば谭ǘ诽岬?,宋哲宗元祐年間以降,“時有附帶曾赴試士人及過犯停替胥吏過海入蕃,名為住冬,留彼數年不回”。這些僑居日本的宋商和其他人員,既傳播了中國文化,又接受日本文化的影響,推動中日文化由簡單的交流走向彼此的融合。不少人組成跨國婚姻,在當地娶妻養(yǎng)子。日本史料便記載了不少在日宋商與當地人結婚的事例。如《左經記》載,宋商周良史其父為宋人,其母為日本貴族之女,他隨父往來于宋日之間,“從父往復,雖是隨陽之鳥,或思母愁緒”。另據《玉葉》載,南宋時,日本大宰府接到宋朝官方文書,謂日商楊榮等人在宋犯法,要求給予懲處。其實,楊榮系宋商與日本女子結婚所生,屬于跨國聯(lián)姻的混血兒。有的居日宋商還加入了日本籍,積極從事兩國文化交流活動。如南宋時,臨安人謝國明長期從事宋朝與日本、高麗之間的貿易活動,后來便定居博多,并加入日本籍,成為當地商界的領袖人物。日本嘉禎元年(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在謝國明的資助下,日本臨濟宗僧人圓爾辨圓入宋求法。圓爾回國后,又在謝氏支持下創(chuàng)立承天寺。該寺至今仍藏有謝國明像,當地民眾每年都要定期舉辦紀念活動。宋理宗淳祐三年(日本寬元元年,1243),臨安徑山萬壽寺遭遇嚴重火災,殿宇盡毀。在日的謝國明聞訊后,捐助千枚松板運往臨安,以助萬壽寺重建。
宋朝海商群體的發(fā)展壯大及其在中日關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固然是因為宋王朝無力追求“萬國宗主”的地位,只能借助民間的力量開展對外交往,但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此期的社會變革和文明意識的調整。
晚唐以降,尤其是入宋以后東南地區(qū)社會經濟的日益興盛,在引發(fā)全國經濟發(fā)展地域格局重大變化的同時,也打破了由北方中原地區(qū)發(fā)展起來的傳統(tǒng)農耕經濟模式的主導地位。在具有重商傾向的東南地區(qū)的推動下,商品經濟呈現前所未有的活躍,進而在某些方面呈現出朝外向型經濟演進的發(fā)展趨向。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我國古代經濟重心在11世紀后半葉完成其南移過程,此點意義十分重大。因為這從根本上改變了戰(zhàn)國秦漢以來我國經濟一直以黃河流域為重心的經濟格局;同時經濟重心區(qū)域由于向東南方向移動,而更加靠近擁有優(yōu)良海港的沿海地區(qū),為封閉型的自然經濟向開放型的商品經濟過渡提供了某種歷史機遇?!盵29](P838-839)很大程度上講,海外貿易的空前興盛,正是經濟領域這種變革的反映。它不僅直接推動海商群體的興起和壯大,而且促使宋政府更多地從追求經濟利益的角度來處理對外關系,由此為海商群體在中外關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另一方面,中原文化屬于典型的內陸文明,東南地區(qū)則是文化史上的“亞洲東南海洋地帶”[30],深受海洋文明的影響。因此,兩宋時期全國經濟和文化重心的南移,意味著中國文明海洋特性的增強?!昂M赓Q易的繁榮漸漸改變了中國人對外部世界的看法,原先偏遠無名的東部和南部沿海地區(qū)漸漸成為中外貿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地區(qū)?!薄斑@樣,中國人的內陸民族性格就漸漸獲得某些海洋民族的特征?!盵31](P153-154)。與自我為主、講求等級與有序的內陸文化觀念不同,海洋文明有著平等、開放、務實的意識,注重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合作。正是基于務實開放的海洋意識,海商群體在中日沒有建立正常外交關系的情況下,維系了兩國之間基本的政治交往和正常的經貿關系與文化交流,兩國關系的重心也由官方轉向民間。
更進一步來看,不斷壯大的海商群體在推動中外關系轉型的同時,對東南地區(qū)經濟和社會領域的變革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就經濟領域而言,海商群體所經營的商品種類繁多,規(guī)模龐大。其中,輸出的除了絲織品、瓷器等傳統(tǒng)手工業(yè)產品,還包括金銀飾品、銅鐵器具、錢幣之類的金屬制品,漆器、草席之類的日用品,紙、墨、筆之類的文化用品,玩具、傘、扇之類的工藝品,糧食、鹽、茶葉、酒之類的食用和飲用品等,由此促進了東南各地手工業(yè)和農業(yè)生產商品化、市場化水平的提高;輸入的由原來主要局限于香料、珍珠、象牙等高檔消費品,擴大到藥材、礦產、手工制品、加工食品等諸多普通物品,從而引發(fā)東南社會的消費活動與海外市場發(fā)生越來越多的聯(lián)系。這兩者的結合,使東南經濟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朝外向型方向發(fā)展的趨勢。就社會領域而言,海商群體的貿易和文化交流活動,有助于沖破傳統(tǒng)華夷觀和自大心態(tài)的束縛,促成多層次對外開放格局的形成。這方面,海商群體最為活躍的江南地區(qū)表現得尤為突出。對此,筆者在另文已有專門討論,茲不贅述。②
注釋:
①中外學界圍繞宋代對外關系和海外貿易的討論,較系統(tǒng)的研究成果有:冒志祥的《宋朝的對外交往格局》(廣陵書社,2012年),趙成國主編的《中國海洋文化史(宋元卷)》(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13年),楊渭生的《宋麗關系史》(杭州大學出版社,1997年),陳高華、吳泰的《宋元海外貿易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黃純艷的《宋代海外貿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日)桑原騭藏的《唐宋貿易港研究》(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35年),(日)藤田豐八的《宋代之市舶司與市舶條例》( 中譯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等。
②有關宋代江南地區(qū)對外開放新格局的形成以及海商群體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與影響,參見拙作:《走向海洋:宋代江南地區(qū)的對外開放》(《學術月刊》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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