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林
(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松江校區(qū)),上海 201620)
語言性的存在與存在性的語言
—— 西方哲學發(fā)展的語言學視域及其存在論基礎
朱 林
(上海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松江校區(qū)),上海 201620)
西方哲學家認為語言與存在是內(nèi)在同一的,作為“存在的存在”只是存在于語言中,語言是存在的本體論依據(jù)。海德格爾將語言視作“此在”敞亮自身的存在方式,“此在”由語言本身所蘊藏著的內(nèi)在豐富性語義所牽引,聆聽、領悟并應和著這種本然所是的存在意蘊。而在伽達默爾看來,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凡是能被語言表述的東西并不存在于它自身之內(nèi),而是存在于它所表述的語言中并作為被理解的東西而存在。人及人的世界生成并存在于語言中,語言是存在的直接顯現(xiàn),語言與存在的內(nèi)生性關系,構成了西方哲學發(fā)展的語言學視域和存在論根基。
語言;存在;語言學視域;存在論基礎;內(nèi)生性關系
黑格爾曾說過,西方哲學的語言“具有這樣的神圣性質(zhì)”[1],它能夠直接地使感性的具體轉(zhuǎn)變?yōu)槠毡榈墓蚕啵@種“顛倒意謂”的奇特功能使之能夠在普遍中把握住特殊。隱含于語言本性中的這種辯證本能,使語言成為存在的根源性依據(jù)并與之保持一種內(nèi)生性關系。換言之,不是語言表達存在,而是存在內(nèi)生于語言,語言是存在的直接實現(xiàn)。本文從西方哲學發(fā)展的語言學視域及其生存論基礎入手,通過辯證地考察存在性的語言與語言性的存在,旨在闡明語言對存在真義的顯發(fā)作用以及語言與存在的內(nèi)生性關系,這對于推進我國語用學的當代發(fā)展將不無裨益。
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語言與存在原本就具有同一性,作為語言與作為存在是一回事。正如巴門尼德所說:“能夠被說和被想的與是者是同一個東西”[2]。在他看來,一切存在物都存在,但是它們總有一天都將不復存在,唯有使一切存在物得以存在的“存在”本身,是永恒不變的真實存在。顯然,這種“存在”之于存在物,不是生成性的而是本質(zhì)性的。柏拉圖認為,感性認知不能捕捉到作為一切存在物之本質(zhì)的存在,唯有通過理性認識并借助語言才能獲得對形而上的本質(zhì)的理解。亞里士多德則認為,存在唯有獲得語言的理解才是真實的,作為“存在的存在”其實就是語言,“存在”只是存在于語言中,存在的一切屬性與規(guī)定都以語言為前提和基礎??档吕^承了這種在語言中把握存在的研究思路,認為“存在”作為存在物的根據(jù),具有最大的普遍性,它不可能像自然哲學家那樣,用某種或者某幾種原初的物質(zhì)形態(tài)(水火土氣)去命名,而只能求助于特定的概念或者語言對之進行抽象把握,離開語言我們根本不能直接規(guī)定存在是什么。黑格爾也認為,由于存在與存在者并不處于同一個層面上,感性認知絕不能解決兩個不同領域中的問題,否則,不是將存在限制成為存在者,就是把存在者誤認為存在本身。感性認知只能對存在物有效,對存在者及其表象描述得無論如何逼真,也依然不能得出關于存在之本質(zhì)的思想來。基于這種分析,黑格爾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通過語言把握存在的努力,就是通過語言把握宇宙自然本質(zhì)的努力,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語言與存在是直接同一的,語言是存在的本體論依據(jù)。
對于語言與存在的關系問題,現(xiàn)代哲學家海德格爾做了更深入的考察。在他看來,存在是什么以及存在的意義怎樣,都與語言內(nèi)在相關,唯有語言才能揭示存在是如何存在的以及是如何顯現(xiàn)自身的。無論感性認知抑或理性認知都無法接近并通達存在,相反,只能離它越來越遠,要把握存在必須訴諸于人的語言。他分析說,一切存在者皆因存在而存在,但是,存在也總是存在者的存在,若要把握本真的存在必須通過“此在”的生存?!按嗽凇钡呐c眾不同之處就在于它不是現(xiàn)成凝固的、與自己的存在漠不相關的存在者,而是為了存在而存在的、始終處于“去存在”之中的積極存在者。而且,更為重要的還在于,“此在”總是借助語言而領悟自己的存在性狀,并且通過這一領悟而規(guī)定著自己的存在意義、籌劃著自己未來的生存理想??梢?,這種生存性的領悟,對于人的本真存在來說簡直就是性命攸關的。存在問題的解決既不能依賴于感性的體認,亦不能依賴于理性的玄思,而只能通過語言的表征。語言的表征或領悟,能通達存在的始源狀態(tài),敞亮其“去存在”的在世本性和生成本質(zhì)?!按嗽凇钡谋菊娲嬖跔顟B(tài)就是他的言說狀態(tài),他正是通過積極的言說而與世界實現(xiàn)水乳交融的,“此在”的言說就是存在的顯現(xiàn),唯有通過對“此在”的領悟與表達,才能使存在的真義得到朗顯。
從以上對西方哲學關于語言與存在之內(nèi)在關系的簡要回顧可知,西方的存在論蘊含著深厚的語言學背景,從這種意義上說,存在本身就是語言的產(chǎn)物,存在與否以及如何存在,完全取決于語言對之如何描述。人的存在被視作語言性的存在,人的世界也被視作語言的世界。語言都是表述存在的,存在不可能脫離語言,而必須通過語言來顯現(xiàn),離開語言的存在與離開存在的語言,都是不可想象的[3]。然而,當我們用語言表述存在的時候,被語言所表述的往往不僅有存在本身而且還有存在者,語言陷入“一仆二主”的尷尬局面,它被迫同時去適用于兩個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這樣我們就面臨最嚴重的質(zhì)疑:語言能否通達存在以及究竟什么樣的語言才能通達存在?換言之,“存在”究竟是真的存在抑或只是某種語言的產(chǎn)物?對此,邏輯經(jīng)驗主義者就曾認為,存在只是聯(lián)結概念的系詞,它本身并沒有真實的語義。因而以存在為研究對象的存在論,其實,只是誤用語言的結果。但是,與之不同,絕大多數(shù)存在論者都堅信,存在與語言是內(nèi)在同一的,存在就內(nèi)在于語言中,存在為語言所包圍,而任何語言都有可能賦予存在以特定的含義,并成為真實的存在。如果存在能夠用語言來表達,那它就是可理解的,也就是真實無妄的;如果不能訴諸于語言來表達的存在,那就應該對之保持沉默。當語言表述存在時,就是表明有物在場且如此亮相,存在如果離開語言,其生存真義就只能處于遮蔽狀態(tài)。表述某種對象的語言與語言所表述的對象之間沒有區(qū)別,完全是一回事,語言與存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用語言來把握并再現(xiàn)存在時,語言的邏輯和語言的結構就直接變成了存在的邏輯與存在的結構。存在的世界就是語言所及的世界,人的語言就構成了存在的界限和世界的界限。在語言界限內(nèi)一切皆可述說,說出來的不僅有意義而且能夠被理解,超出語言的界限則處于不可言說的領域,非語言性的存在不僅沒有意義而且不可理喻。
但是,在現(xiàn)代西方語言學家看來,語言畢竟不同于存在,語言所及的范圍也不都是存在的范圍。首先,語言與語言表述的對象不能混為一談。因為語言表述的未必一定是存在,也可能是非存在。具有烏托邦性的事物也同樣可以被言說,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甚至非常荒謬的東西也可以被表征,總不能因為它們得到了言談或者表征而就認為它們是真的存在著。其次,語言的確有自己的界限,但是我們不能用語言的界限去限定存在的界限,語言的界限之外不僅有物存在而且語義更為寬廣,被語言所描述到的存在,只是世界中的一小部分內(nèi)容,許許多多的存在是無法訴諸于語言的。語言所不能企及的存在,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不能講述的”、“神秘的東西”[4],它不僅確實存在而且語義更為復雜。正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言近而旨遠。如果用語言的界限去限定存在的界限,使存在成為語言性的存在,那不僅人為地縮小了語義的范圍、世界的范圍,而且人為地限制并窒息了語言自身的內(nèi)在活力。
看來,只有突破語言的界限,才能發(fā)現(xiàn)語言與存在之間的關系,揭示出語言的存在論根據(jù)。那么,如何才能突破語言界限而發(fā)現(xiàn)語言與存在的那種根源性依據(jù)呢?對此,海德格爾有自己非同尋常的主張,這方面他走著自己獨特的路。在海氏看來,存在不是既成性的而是生成性的,“此在”始終處在不斷的自我生成與自我籌劃之中?!按嗽凇钡拇嬖诰褪巧?,存在通過“此在”的生存活動而出場,存在的意義是人在生活中“在”出來的?!按嗽凇睂λ拇嬖诘睦斫庖?guī)定著它的意義,這種始源性的存在經(jīng)驗就與語言結下了不解之緣,語言是“此在”與存在相屬的本質(zhì)領域,語言敞亮存在的本質(zhì),存在的本質(zhì)就是語言。為什么語言作為“此在”的始源生存經(jīng)驗,對于釋解存在之謎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在他看來,“此在”的生存語境就是“煩惱”、“理解”和“言談”。由于“此在”被拋在多種“可能之在”中,就須對它的存在進行理解與籌劃。如何理解就如何存在,“此在”對存在的理解規(guī)定著它的存在,解釋就是理解的展開,而言談就是解釋的外露??梢姡Z言在“此在”的展開狀態(tài)中具有根源性意義。從“此在”的生存論角度看,語言與存在的確是內(nèi)生性相關,語言就是“此在”展開自身并獲得出場的生存方式。通過并借助存在的語言視域,“此在”顯現(xiàn)自己的生存本質(zhì)并賦予存在以人學意義。
那么,人是如何通過擁有語言而被語言所擁有的呢?海氏認為,首先,語言是存在獲得自我開展的生存境遇,是“此在”本真存在的基本情態(tài)。任何“定在”(已經(jīng)成型的存在)并非存在而只是存在者,存在之為存在就在于它在語言中的現(xiàn)身,在“可能之在”中“去存在”。其次,語言與存在乃處于源發(fā)構成的相屬關系中,“此在”因語言的理解與籌劃而存在,存在則由“此在”之言談性的能在而不斷開拓著自己的真在,語言擔負著使存在得以顯現(xiàn)自身的莊嚴使命。只要“此在”仍然以言談這種能在性的方式而存在,無論它如何言談都是自己生存情態(tài)的顯現(xiàn)。正所謂,人在說話,而話也在說人。這樣,通過“此在”的生存所破解到的存在之謎,其實,就是通過語言的揭示作用而開啟到的存在真義?!罢Z言是存在的家”,語言不是人的發(fā)明,更非交換思想的工具,而是存在的境域和家園,不是人說話而是語言自己在開顯。再次,語言還構成“此在”之“親在”。存在之能在或者“此在”之真義在語言視域中得到開啟的過程,就是“此在”于語言中親自存在、自我現(xiàn)身的過程。人棲居在語言所構造的家園中,思者與詩人是人生存意境的看家人。人由語言本身所蘊藏著的內(nèi)在豐富性的哲理和詩意所牽引,聆聽、領悟并應和著這種本然所是的“飄飄詩情意、淡淡哲理香”,通過種種解蔽而將存在之真諦帶出晦暗并向世界萬物開放。總之,存在總是通過語言而顯現(xiàn),存在在思想中形成語言,語言的本質(zhì)是存在的展示和寓所。不是人支配語言而是語言支配人,語言比人更強大,正是它創(chuàng)造了存在,譬如,“詩就是通過言詞的含意,捐贈出存在”,“只有思與詩才是人的言說的本真方式”[5]。
伽達默爾繼承了海德格爾把對存在問題的探究與語言內(nèi)在聯(lián)系起來的思路,并在對存在作語言性把握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語言學的生存論轉(zhuǎn)向,進一步把語言看成是存在的本源性基礎和生成性境遇。也就是說,他把“此在”的本質(zhì)歸結為語言,并置入生存情態(tài)這一敞開的場所中,語言就成為人的生存真義獲得“遮蔽”與“解蔽”的內(nèi)在張力。存在的語言性,構成了人之為人的基本特性,以詩意的語言述說著人存在的價值?!按嗽凇本褪窃娨庑院驼Z言性的存在者,他受到哲理和詩意的感召,領悟到做人的真諦。但是,不同于海氏的是,伽氏從理解的歷史性、語言性等方面系統(tǒng)地建構了以語言“理解”為核心的基礎存在論。在語言與存在之間的關系問題上,伽達默爾也接受了海德格爾把二者的基礎歸結為詩意棲居的思想,并從生存論的角度發(fā)展了二者的相屬關系,在交互作用中,使語言與存在走向了進一步融合。在伽達默爾看來,“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6],在語言的破損處無物存在,存在的真義惟有在語言中才能被照亮。他說:“這種對事物的理解必然通過語言的形式而產(chǎn)生,但這不是說理解是事后被嵌入語言中的,而是說理解的實現(xiàn)方式就是事物本身得以語言表達?!盵6,p276]語言在理解中具有優(yōu)先性,詮釋學預先假設的一切東西不過只是語言。凡是理解都需要解釋,語言解釋是達到相互理解并產(chǎn)生重疊共識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理解決不是將自己置入他人的語境中,重新領會他人的愿意或者重構他人的思想。理解乃是與某人在某事上經(jīng)過一問一答而形成的意見一致,理解總是相互理解。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整個理解過程乃是一種語言解釋過程”[6,p281],理解的真正問題以及那種巧妙地控制理解的嘗試,其實都是與語言學內(nèi)在相關的問題,“語言是談話雙方得以相互了解并對某事取得一致意見的中心點”[6,p282],理解過程就是通過語言的融合和語義的再造而找到共同語言的過程。
具體說來,首先,語言使歷史與現(xiàn)實得到融合。語言在文字中獲得存在的時代意義,以文字形式傳承下來的一切東西面對一切時代都是同時代的,任何時代的人都可獲得理解,理解的意識并非只是重復了某些以往的東西,而是參與了一種當前的意義。通過對文字的理解,以往的存在脫離了具體的現(xiàn)實,而被抽象為一種一般性的存在,這種存在使它成為永恒的并與每一個現(xiàn)在共在,語言具有一種把過去與現(xiàn)代整合起來并獲得共存的功能。其次,語言融合就是世界融合。世界就是我們所理解的世界,世界的界限就是我們所理解的界限,世界的普遍性就等于語言的普遍性,語言觀就是世界觀,世界只是相對于它的語言而存在,并被它的語言所規(guī)定。再次,語言與人同在、與世界同在。語言不是給予人的、也不是人造的,語言與人、與人的世界一同發(fā)生、一同存在,這是一種本質(zhì)性的事實。因為,語言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zhì)結構”[6,p332],語言不是世界中的一個具體事件,而是人獲得本真存在的基礎,正因為人擁有了語言,人才擁有了世界。世界就是為人而存在的世界,而非對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世界,但世界對于人的這個本真存在卻是通過語言而實現(xiàn)的,不是人創(chuàng)造了語言而是語言創(chuàng)造了人,人在語言中自我生成并對世界無限開放[7]??傊?,伽氏認為,凡是能被語言表述的東西并不存在于它自身之內(nèi),而是存在于所表述的語言之中。人及其世界能被理解,其意義不存在于它自身之內(nèi),而是作為被理解的東西而存在。質(zhì)言之,人及其世界的意義生成于理解中、存在于語言中,能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語言,語言是存在的直接顯現(xiàn),語言的存在性與存在的語言性內(nèi)在統(tǒng)一于理解中,這集中體現(xiàn)了語言與存在之間雙向互動的內(nèi)生性關系。
[1] 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73.
[2] 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31.
[3] 朱林.略論西方語系的內(nèi)在悖論及后學語義對它的解構[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2011(1):66-68.
[4]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97.
[5] 夏基松.現(xiàn)代西方哲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287.
[6] 洪漢鼎.理解的真理——解讀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276.
[7] 李洪儒.系詞——人在語句中的存在家園——語言哲學系列探索之二[J].外語學刊,2006(2):31-35.
(責任編輯、校對:朱 燕)
The Presence of Linguistic and Existence of Languag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Linguistics Perspective Based on Ontology
ZHU Lin
(English College of Songjiang Campus, Shanghai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1620, China)
Western philosophers hold that language and existence is the same, as “existing existence” just in language, the language is the existence based on ontology. Martin Heidegger views language as “this” clear own existing way. “This” in the language itself contains inner richness of semantic traction. In Gadamer’s opinion, the “can be understand existence” is language, which can be expressed in language does not exist within itself. It exists in its description language and as understood things. The formation and existence of human being and human world are in language. Language is a direct manifestation of existen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nguage and existence constitutes the foundation for linguistic perspective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ontology.
language; existence; linguistic perspective; ontology foundation; inner relationship
H0-60
A
1009-9115(2013)03-0057-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3.015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戰(zhàn)略研究中心研究生培育招標項目(2013yjspy004)
2012-12-18
朱林(1989-),男,河南開封人,碩士,研究方向為西方語言學的哲學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