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莉莉
探析法國學界對中國女人①的研究
苑莉莉
法國學界對中國女人的研究在法國女學研究界中的地位和主要研究特點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殖民時代的初識(1860—1932年),通過大量法國等歐洲旅行者的見聞來關注和研究中國女人問題,聚焦在婚姻、家庭制度里思考中西方的差異及根源;第二個階段是賽珍珠時代的想象(1932—1973年),借助賽珍珠的文學作品來理解那個時代中國女人的悲哀、無助、掙扎和覺醒;第三個階段是多學科透視中的認識深化(1973年至今)。在女權運動中成長起來的法國新生代女學研究者結合他們深厚的法蘭西治學風格解讀、研究全球女人問題。貫穿在這一百多年間的研究主旨始終未變:探析女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為改善女人的命運而努力。
法國學界;中國女人形象;母親;婚姻;性別
法國人眼中的中國,從詞源中“Chine”②法語字詞構造有陰陽性,法國國名“France”自身也是陰性,筆者沒有仔細研究過中國“Chine”一詞在法語中的詞源學演進,無法深入展開,在此只能淺嘗輒止。陰性的詞性就可窺見一斑,是散發(fā)著女性特質的美麗國度。法國人對中國女人生活狀況的關注由來已久③事實上,自馬可·波羅以來,中西方交流興趣益增,如18世紀法國曾興起一陣“中國熱”,相互的交流互識中勢必有很多有關中國女人的資料,僅以目前所搜集的資料寫作本文,以后會進一步補充、拓展。,近幾百年來有千余本書籍、報刊、雜志、音像制品等出版過相關介紹和研究,涉及領域宏豐:政治、經濟、文化、藝術、生活等。本文側重從學術研究領域(歷史學、社會學、文學、傳媒、人類學等)概述近一百多年來法國學界對中國女人問題的認識和思考,以及中國女人形象的建構。以期豐富同期國內學者的相關研究,并且反思:對于中國的女人們——這同一對象,不同國度的學者們是如何展開各自的研究的?
就目前所搜集到的史料來看,較早的是1835年《全球報》上關于《受審的中國女人》④參見《受審的中國女人》(Femme Chinoise Amenée Devant le Mandarin),《全球報》(Le Magasin Universel)第三卷,中央局:Quai des Grands Augustins出版社1835年出版。該文圖文并茂,受審女子被一名衙役羈押跪在地上,官員神氣地站立著,另一男子彎腰在記錄著什么,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時法國人眼中所見到的中國女人的形象(發(fā)型、穿著等),以及女子在法律面前的地位。的報道,而筆者把1860年《中國女人》⑤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中國女人》于1860、1876、1900、2010、2012年多次再版。本文參照的是Nabu Press2010年版(224頁),翻印巴黎Sandoz et Fischbacher出版社1876年的版本。一書的出版問世當做法國學界對中國女人研究的真正起始,是因為該書或許是迄今法國最早一本系統(tǒng)介紹和研究中國女人的專著。以此為起點,筆者嘗試將法國對中國女人的認識、了解和研究分為三個主要階段。
出版于1860年法語版的《中國女人》意義非凡,此時代之前中國女人史的編撰,從范曄《后漢書》中《列女傳》,到1831年完顏惲珠的《蘭閨寶錄》(被一些學者視為中國最早由女人主編的中國女人史)的刊刻,都是以敘述為主的列傳體。而此書的體例是以專題為主,用抽象概括的方式分析了中國女人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方式、婚姻家庭體制等,內容頗豐,上至遠古傳說,還有《周禮》,下至當時清朝東南沿海的習俗。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匯聚歐洲早期的航海、旅行者、傳教士及其夫人們發(fā)表于各類報刊上關于在中國的見聞,綜合、比較后而寫就此書。迄今,在法國的中國女人學研究領域,此書依然熠熠生輝,多次被再版。
筆者參照1876年再版的《中國女人》的序①該序作于1875年,后來歷代再版幾乎都沿用此序。許多篇章在原書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 1860年版本的基礎上作進一步豐富,融入了旅游者們帶回的最新見聞、資料等。對該書所呈現的中國女人生存境遇略作概述。該書首先用一種較全球化的眼光指出中國雖采用閉關鎖國的政策,但中國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東方其他國家差異并不大,占人口半數的女人們在男權為主的一夫多妻制下,沒有繼承權,處于愚昧無知的狀態(tài),在天朝的政治、宗教領域沒有公民權,雖然中國的一些女人們穿著綾羅綢緞不用干活,或從事紡織、刺繡、詩詞、藝術創(chuàng)作等才智活動,但她們的地位卻一點也不高貴。女人們總是把決定權交給丈夫或是正妻,在共同侍奉同一丈夫中相互爭斗、妒忌而失去了內心的寧靜。該書分析了中國語境的特殊性:女子身為母親,深受其子女的尊崇、體諒和關愛;②在之后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敘述中,將中國母親的地位放在全書的核心位置,進一步全面系統(tǒng)地闡述,后文有解釋。一些有權勢的女政治家涉入公共領域事務的管理中,使人們認識到女性的重要性,但是她們并沒有做出任何改善整個女人群體生活狀態(tài)的措施,卻因野心的勃發(fā)用殘忍的手段奪權而重落于困境;在接受宗教的過程中,中國女人不像西方女人那樣很快就能接受基督教,她們對參加宗教活動總是持冷淡的態(tài)度。偶爾有人接受佛教,也因其教義宣揚的苦行和禁欲而不把信仰放在重要的位置,這就是為什么耶穌會的會士們在中國更被當做博學者,而不是傳教士。該書用E.Legouvé概括歐洲婦女問題的結論揭示出實質:“千余年來男人控制女人的這種狀況幾乎沒有改變,女人被動地無法掌握自己的身體、愛、才智和尊嚴。一些獻祭和刑罰中的女人、母親、女囚,她們被誰判刑,淪為附屬的下等級?是來自她們天然的保護者們:她們的父親剝奪了她們的繼承權,她們的丈夫壓迫她們,她們的兄弟也來剝奪她們的權利,甚至連她們的兒子也來駕馭她們。”[1]9這篇基于全文內容的前言統(tǒng)領了全書的主題,在書末分析中國女人生活境遇中不乏真知灼見,尤其是在19世紀末那個年代,中國人還處于疲于應對外敵的入侵中,西方學者已經如此清醒地看到中國女人境況暗藏的癥結所在,充滿著對中國女人的悲憫和同情。雖然現當代的旅行者帶回了中國女人的生活現狀,而她們這種被束縛的悲慘地位歷史悠久,幾乎不曾改變過,歐洲人的到來在一些城市中引進工業(yè),用宗教和法的精神啟蒙了中國人,使一些家庭皈依基督教,這加重了中國男人們的敏感多疑,從而采取更專政、暴虐的方式對待女人。且因鴉片的輸入使男人變得更獸性大發(fā)和懶惰,外加飲酒買醉,使家庭關系更加惡化。
在這樣的時代看到中國女人命運的改善是不可能的,因為太多的制約因素延緩了這種可能性。首屈一指的就是“東方的創(chuàng)傷(禍患)”——一夫多妻制使大部分女人永遠處在被束縛和奴役的地位,但在歐洲思想的影響下可以實現社會改善:通過教育使女人可以自由選擇職業(yè),建立有效的法律保障(確保女人的財產權,立法使兩性成為平等受保護的人),而這一切與中國舊有的習俗是不相容的。[1]189-190此外,該書還指出,需讓女人參與公共生活,贏得自身尊嚴才能為社會道德和家庭幸福貢獻更多。
可以看出,該書是中西方文明交鋒和交流之后深邃反思的產物,寫作方式嚴謹,邏輯清晰,相對客觀地道出了那個時代歐洲啟蒙精神對中國轉型的作用。整本書采用客觀、和緩的語氣,沒有殖民者的傲慢,流露出對中國女人生活境遇的關注和同情,對女人問題的癥結把握得也很準,并指出改善的方式。而到1892年鄭觀應發(fā)表《女教》介紹西方男學、女學并重的情況,梁啟超1896年發(fā)表《論女學》提出“欲強國必由女學”,金天翮1903年發(fā)表《女界鐘》(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介紹女權的著作,盡管有些學者認為這本書的實質是男權),1912年徐天嘯發(fā)表《神州女子新史》(是一部介紹中國著名女性的傳記,并對比西方杰出女性,來激勵中華女子)等,中國才慢慢較明確地提出類似的看法。不過該書籠統(tǒng)地認為,中國女人沒有繼承權是失實的,如白凱的《中國的婦女與財產:960—1949》,邢鐵的《中國古代婦女的家產繼承權問題》等都指出中國女人在古代依然有繼承權。這一階段,法國還有很多其他關于中國女人的資料發(fā)表在各類報刊中,如,1877年介紹上海女子的時尚新風,1906年的報紙中對中國女人纏足的介紹,1912年爆料中國選妃黑幕中的丑聞等報道,1928年一本關于慈禧的專著等,還有19世紀上海等法租界內一些外交官的回憶錄和一些教會女校的相關資料。
這一階段的研究特點是,以大量法國等歐洲旅游者的見聞來研究和關注中國的女人問題,聚焦在婚姻、家庭制度里思考中西方的差異及根源。
之所以將第二階段取名為“賽珍珠的時代”,是因為這一階段法國人主要通過翻譯賽珍珠①賽珍珠(Pearl Buck),1892—1973年,美國著名女作家,結合自身教育背景和人生經歷,尤其擅長中國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唯一同時獲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的女作家,也是作品流傳語種最多的美國作家之一。的作品來了解中國女人,在整個出版界,她的作品被大量翻譯和再版。1932年她的《大地》法文版面世,1934年《袁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出版,1936年《搏斗的天使》和《流亡》陸續(xù)推出,到1938年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大地三部曲的另兩部《兒子們》《分家》也迅速刊印,之后的《東風、西風》《母親》《愛國者》《一顆驕傲的心》《承諾》《牡丹》《群芳亭》《匿花》《生蘆葦》《婚姻史》《北京來信》《西太后》《梁太太的三個女兒》等作品大量面世。不同時期的版本以有時代特征的中國女人(和兒童)形象為封面(不過大部分書的封面是沒有圖像的,僅有法文的書名),所以這個階段法國人眼中的中國女人形象主要是帝國女性、農婦、女仆等一些傳統(tǒng)女性和接受啟蒙新女性的痛苦和掙扎,體會著中國女人沉默與抗爭的性格特質中所展現的歷史與文化的厚重。令人難以想象的是,賽珍珠的作品在法國如此暢銷,不過從再版情況中可觀察出法國人喜好度的變化,如《搏斗的天使》《流亡》《驕傲的心》《梁太太的三個女兒》等書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很暢銷,之后鮮有再版,而《母親》《大地》三部曲、《牡丹》《帝國女性》《群芳亭》等在90年代直到2012年依然在再版,多次以合集的形式印發(fā),如Danielle Elisseeff②Danielle Elisseeff,女,中文譯名葉利世,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EHESS)已退休研究員,盧浮宮教研委員會教授。法國歷史學界研究中國女人問題的主要開創(chuàng)者之一,并為賽珍珠2008年版四部書合集(《西太后》《母親》《群芳亭》和《牡丹》,用于對比展現主體四個女人的命運)作序和1997年版《女人們的生活:群芳亭》《西太后》《母親》《流亡》的四部書合集作序,主要是為了更好地使讀者在合集中體會到皇宮貴族的女人與普通村婦、女仆的生活境遇反差。還為她的合集作序。值得一提的是,《母親》在2011年還被制成了語音朗誦版。除了賽珍珠傳輸的中國女性信息“一統(tǒng)”局面之外,此期間有兩本關于中國禁書《金瓶梅》的翻譯本被引入法國。
這一階段的研究特點是,借助賽珍珠的文學作品來理解那個時代中國女人的悲哀、無助、掙扎和覺醒。
為什么這一階段通過美國作家的文學作品來了解中國女人?法國讀者又對賽珍珠作品的反饋意見如何?
從上個階段的直接觀察到此階段的間接取道,無不與國際大形勢密切相聯系:1929—1933年席卷而來的世界經濟危機,緊隨其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歐洲重建,新中國建立,1964年中法正式建交,1968年席卷歐美的左派學生運動,以及洶涌的第二波女權運動浪潮等一系列巨變,使法國人暫時無暇直接關注同時代的中國女人?;蛟S此段相關資料有待進一步發(fā)掘,因為自1921年在里昂建立中法大學以來,通過勤工儉學運動陸續(xù)招收了一些中國女留學生,她們在當時的法國人眼中的印象如何?里昂的資料館有豐富的相關資料,本文有待補足。
總體來說,賽珍珠的作品很受法國讀者喜愛,尤其是《母親》《牡丹》和《東風、西風》,反饋意見分為以下幾類①此處依據網上一些讀者評論,沒有細分時段性,也就是說并不僅限于文中所劃分的第二個階段的讀者反饋。:
1.賽珍珠有一顆中國心,有一種東西方文明相遇、融合后的感悟。寫法細膩、鮮活、飽含情感,能把一個遙遠異國的故事描述得就像發(fā)生在眼前一樣令人感同身受,其作品是中國文化愛好者的必讀書。
2.揭示了中國女人的生活境遇:女人們善良、隱忍,為愛情犧牲;中國母親對家庭的作用非常重要,卻一直很難得到丈夫的尊重和認可;個人追求幸福的途徑與家庭責任之間的張力,并通過對窮人困苦和絕望的生活經歷的描述來展示人性的深層因素和對生命的勇氣、堅韌和熱情,賽珍珠為我們提供了選擇美好生活的種種可能性。
3.作品反映出居住在中國的猶太人的生活,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新教傳播間的對抗與交融,戰(zhàn)爭殖民時代中國人的悲苦等。可以說,她的選題很現代,能揭示出兩代人思維方式、兩種文化之間的張力。
因主要參照普通讀者的評價,所以多是好評,而學術角度批判性反思的資料有待進一步挖掘。
1.’95世婦會之前:各類社會運動、變革中的中國女人
這個階段以1973年Broyelle Claudie出版《半邊天:中國女人的解放運動》②參見Broyelle Claudie《半邊天:中國女人的解放運動》(La Moitié du Ciel.le Mouvement de Libération des Femmes Aujourd'hui en Chine),巴黎Deno l出版社1973年版。和1974年茱莉亞·克里斯蒂娃③Julia Kristeva(茱莉亞·克里斯蒂娃),1941年—,法國著名符號學理論家、精神分析學師和小說家?,F為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文學教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常任客座教授。也許源于她是東歐保加利亞人,所以對中國努力擺脫前蘇聯控制走自己獨立自主道路的選擇有很深的敬意和同情,她在書中對1918年以來毛澤東支持女人解放運動的很多做法都持支持態(tài)度,對其后期“冒進”運動略有不滿,此部書曾引起很大的爭議。的《中國女人們》的面世為始,法國人開始與時俱進地觀察、感受到同時代的中國女人生活狀況,不再是僅沉浸于賽珍珠的小說所塑造的境遇。《半邊天:中國女人的解放運動》一書的封面就是一位站在人群中身著工作服的年輕女士在用喇叭喊話,很有氣勢和感染力。茱莉亞·克里斯蒂娃也許是自西蒙·德·波伏娃之后,新中國于1974年邀請訪華的第二位法國女學者,雖說她自稱此書為紀實游記,但其作品理性思考的深厚和穿透力是非常強的。筆者將她的寫法戲稱為“庖丁解牛法”。她此書雖名為《中國女人們》[2]35-44,但展現中國女性形象的筆墨卻不多,而是從歷史、社會、政治、經濟、語言、家族結構等宏大體系中剖析女人地位的源起和變化。濃筆重墨始于她對自身研究邏輯的剖析:西方唯一真神的宗教觀(主要指基督教)和兩千多年來父權制的一統(tǒng),在神學中邊緣化、壓抑和貶低女人,使其成為失語的群落;其核心關注中國母親的獨特地位和權威,汲取了法國著名漢學家葛蘭言關于中國親屬制度的研究成果,認為中國是母權制和父權制并存的社會制度,并從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語言文字起源和農業(yè)文明為主的生活方式來解讀母權制的體現和滲透。也就是說,她把中國女人放在幾千年來中國的社會結構和中西方交流互動的節(jié)點來探討,并且提到了青年毛澤東的婦女解放觀,講到向警予和蔡暢懷著拯救中國女人的寄望赴法留學,并流露出對毛澤東后期無性別差異的激進運動的不滿,還選取了不同身份群體的女人進行訪談。也許我們不贊成全書中一些從西方視角看中國的論點,但是她的研究思路與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相比,確實有很多值得借鑒的地方。筆者很欣賞她把中國女人的眼神和地中海地區(qū)女人的眼神進行比較的研究方法,突出了女學者研究的優(yōu)勢、切身的情緒體驗和細致入微的觀察。此后是 1986年Charles Meyer④Charles Meyer,著名的遠東問題專家?!吨袊耸贰?000年的權力》(Histoire de la Femme Chinoise——4000 ans de Pouvoir),巴黎Jean- Clande Lattès出版社1986年版。該書由著名的漢學家汪德邁先生作序,汪氏在序中稱贊他有大手筆,敢于做貫穿四千年的中國女人問題研究。發(fā)表的《中國女人史——4000年的權力》,在所有相關中國女人的研究中,他也許是唯一對中國女人的地位和權力持肯定、樂觀態(tài)度的學者。他認為,歷史上中國女人并非一直處于卑微順從的附屬地位,而是對中華文明有著深遠的影響,特別是新中國建立后,隨著男女法律上平等地位的確立,女人有權自由戀愛、離婚和工作,將為21世紀的中國新文明注入活力。從一定程度上說,該書也許是比高彥頤1993年的《內閨》更早挑戰(zhàn)陳東原先生開創(chuàng)的“五四”范式寫法的著作。隨后,1988年Danielle Elisseeff①參見Danielle Elisseeff《中國帝王時代的女人》(La Femme au Temps des Empereurs de Chine),巴黎 Stock/Laurence Pernoud出版社1988年版。的《中國帝王時代的女人》,從各種宗教關系中關注中國女人的生活。之后是1993年Denyse Verschuur-Basse②Denyse Verschuur-Basse,法國女社會學家,曾于1985年被邀參加北京的學術會議,此期間她采訪了三代女人對中國“文革”、獨生子女政策和其他社會改革的切身感受,傾聽她們作為女人、妻子、母親、兒媳對社會變化的經歷和看法。1993年《中國女人的話語》一書法文版面世,1996年被譯為英文版。的《中國女人的話語》,這是一部以口述歷經中國“文革”、各類大運動、獨生子女政策等社會變革的三代普通女人的切身感受為主的社會學著作。
2.世婦會:中西方多重理解的相遇
也許從1995年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伊始,中法學者們開始正式地坐在一起對女人的相關問題進行討論和對話。此次會議后,法國記者Denis Lensel③Denis Lensel,法國記者,宗教、家庭和教育領域研究專家。出版了一本法文版的小冊子《對抗中的女人們》來報道此次會議。該書主要分三部分[3]5-17:會議重點議題和論爭;精選了印度加爾各答虔誠的天主教信徒特蕾莎修女Mère Teresa、美國的Mary Ann Glendon和比利時王后Fabiola的三篇發(fā)言稿;附錄為北京宣言的最終定稿和關于健康的政策、舉措。之所以取名為“對抗”④此處也許因筆者的理解和譯法而與作者本意有出入。,筆者認為是基于他個人思想、經驗認識作出的評判,僅舉三個例子來表明他的觀點:一是對中國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推行的計劃生育政策,有著深厚的基督教(主要是天主教)傳統(tǒng)的法國人,尤其是像他這樣的法國精英男知識分子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法國女子爭取墮胎權也是一個步履維艱的過程。二是他認為此次會議是美國激進女權主義者思想的勝利和傳播,尤其是美國學者提出的包含著五種性別關系的新概念體系——“性別”(英文Gender,法文Genre)范疇,他委婉地用邏輯演繹法指出其自相矛盾之處,并重申天主教的“性別”就是指男女生理差異的觀點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三是此次會議的“行動綱領”是忽視“母性”(Maternité)的,因為文件中單數的“母親”僅出現一次,復數“母親”出現五次,“母性”這個詞出現五次,且多含消極的詞義,暗指懷孕的風險⑤法國人對“性別”這個范疇的接受,可以參考筆者的一篇譯文《性別——作為術語與分析范疇在法國歷史領域的運用》,發(fā)表于《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對于此譯文需要補充說明:原文中探討“性別”的使用均指是否在著作書名或期刊命名的范圍內,比如論及米歇爾·佩羅(Michelle Perrot)《西方婦女史》5卷本的內容目錄里是使用“性別”的,但是書名中并未有“性別史”的用法。,而他本人很看重母親和母性的地位。總體來說,該書對會議論爭主題的概括和分析富有真知灼見。
此外,法國人眼中的中國女英雄有花木蘭⑥目前筆者所搜集到的材料中,2000年有法文譯本的花木蘭,Marcelle Schipers et Pierre Schipers翻譯Hansheng Yan的《花木蘭——古代中國的女將軍》(Femme Général de la Chine Antique),1998年有錄像版的花木蘭,2010年有英譯本的《木蘭神話》。和秋瑾⑦關于秋瑾的資料主要有:Catherine Gipoulon的 《精衛(wèi)石——中國19世紀的女革命家》(Pierres de L'oiseau Jingwei——Femme et Révolutionnaire en Chine au XIXe Siècle),巴黎Des Femmes出版社1976年版;Fran oise d'Eaubonne《鐵扇:秋瑾的生活》(L'éventail de fer ou la vie de Qiu Jin),巴黎Jean-Claude Simo n出版社1977年版,于1984年再版;Suzanne Bernard的《秋瑾:女權主義者,詩人和女革命家》(Qiu Jin,Féministe,Poète et Révolutionnaire),巴黎Le Temps des Cerises出版社2006年版。最新的就是黃奕主演的《競雄女俠秋瑾》的中法文版影碟La Guerrière,于2012年在法國上市。,還有對曾到法國留學的向警予⑧參見Catherine Gipoulon《才女:二十世紀初的中國的女權運動》(L'intellectuel au Féminin:Féminisme et Révolution en Chine au Début du XXe Siècle),載于 《遠東》雜志1984年第4卷;《介于女權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向警予》(Xiang Jingyu ou Les ambigu tés D'une Carrière Entre Féminisme et Communisme),載于 《中國研究》1986年第5期。Genevieve Barman,Nicole Dulioust的《法國的中國勤工儉學學生》(Les Etudiantes Ouvriers Chinoises en France),載于《中國研究》1987年第4卷。和蔡暢的研究。大受歡迎的是中國女作家薛欣然①薛欣然,1989—1997年在南京主持《輕風夜話》時采訪了很多生活在底層的中國女人,讓她們得以口述自己的真實經歷和情感訴求。移居英國后將這些訪談錄集成《中國好女人》(The Good Woman of China)一書于2002年出版,該書于2003年被Marie-Odile Probst翻譯為法文版Chinoises,作者名字是Xinran,并于2005年和2012年再版。所著的《中國好女人》一書,于2003年被翻譯為法文《中國女人》之后一版再版,傳遞著中國女人的生活狀態(tài)。還有一些對中國的女移民(巴黎的中國女人)、同志(同性戀)問題②參見Hua-shan Chou《“同志”:中國的同性戀史》(Histoires de“Camarades”:Les Homosexuels en Chine),巴黎Méditerranée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對中國獨特的女性文字——女書③參見Raphael Jacquet《女書:女人亞文化的表現形式》(Le Nüshu:une Forme de Sous- culture Féminine),載于《中國視角》1992年第3期。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瑞士學者Nicolas Zufferey④參見 Nicolas Zufferey《中國傳統(tǒng)女人境遇的研究綜述》(La Condition Féminine Traditionnelle en Chine état de la Recherche),載于《中國研究》2003年第22卷。對中國古代女人學研究頗有見地,因為他用法文發(fā)表相關研究,所以筆者將他的成果收入在此。
3.史學與社會學領域的解讀
法國學者中從史學角度研究中國女人的女史家可謂鳳毛麟角,一般認為開創(chuàng)者是Jacqueline Nivard。⑤Jacqueline Nivard,女,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研究員,著有 《法國的中國女人研究》(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載于 “Frauen und China”1992年第3期;《中國婦女出版社的演變:1898—1949年》(Evolution de la Presse Féminine Chinoise de 1898 à 1949),載于《中國研究》1986年第5卷;《女人和婦女出版社:以1915—1931年〈婦女雜志〉為例》(Women and the Women's Press:The Case of the Ladies'Journal(Funü zazhi)1915—1931),載于《共和國》1982年第17卷。她從1982年就開始關注在華建立的歐洲婦女出版社和中國婦女刊物的相關研究,1983年撰寫了博士論文《中國女性期刊史:1915—1931年的〈婦女雜志〉》。之后,發(fā)表了很多有分量的對中國女人的研究論文:如1992年發(fā)表的《法國的中國女人研究》一文,1996年關于北京世婦會的研究論文等。集大成者是Danielle Elisseeff,她2006年出版的《20世紀中國女人的巨變》⑥Danielle Elisseeff主要著作除了前述之外,還有 《20世紀中國婦女的巨變》(XXe Siècle La Grande Mutation des Femmes Chinoises),Bleu de Chine出版社2006年版;《中國女皇——慈禧》(Cixi Impératrice de Chine),巴黎Perrin出版社2008年版。很有代表性。該書的封面是中國女子的纏足形象,從長時段眼光看待中國女人地位的變化,認為最重要的變化就是最近這一百年內,邏輯脈絡嚴謹、通達,在整個中國史大變遷的背景中來探討中國女人的問題。此外,最新的還有Fran oise Sabban關于中國女人和牛奶史的研究。一般說來,歷史學家一直對中國女人關注的不多,最近有《全球杰出女性》詞典中史學部分關注了中國的女史家們。而法國的社會學家對相關問題的關注遠早于史學界,在國際交流日盛的時代,頻繁的國際研討會、訪學,招收來法求學的中國留學生,且通過田野調查的訪談就可以直接出成果,使法國女社會學者、人類學者對中國女人的研究占主導優(yōu)勢,如法國學界重要期刊中有兩期關于中國女人問題的專刊,都是社會學家倡導的:《工作、性別與社會》2010年第23期《傳統(tǒng)與斷裂:審視中國女人的視角》⑦參見《傳統(tǒng)與斷裂:審視中國女人的視角》(Traditions et Ruptures Chinoises),《工作、性別與社會》(Travail,Genre et Sociétés)(季刊),2010,(23).筆者在本期刊名有一些意譯。,以及由Isabelle Attané主編的《中國視角》2012年第4期新近面世的《中國女人:究竟是“半邊天”嗎?》⑧參見《中國視角》??骸吨袊耍壕烤故恰鞍脒吿臁眴??》(Femmes Chinoises:Enfin une“Moitié de Ciel”),2012年第4期。,主要聚焦于當代中國經濟崛起過程中女人的生活境遇。2012年9月由Marylène Lieber和Tania Angeloff主編的《21世紀的中國女人——斷裂與延續(xù)》⑨參見Marylène Lieber和Tania Angeloff的 《21世紀的中國女人——斷裂與延續(xù)》(Chinoises au XXIe Siècle:Ruptures et Continuités),巴黎La Découverte出版社2012年版。論文集,是一本多學科復合視閾中用性別視角關注中國女人的新作,這也許是繼1994年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的《賦性別于中國:女人、文化、國家》之后,歐洲首部從性別視角解讀中國女人群體的力作。
這一階段的研究特點是,在女權運動中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法國知識女學者開始用訪談、田野調查、直接翻譯中國女人的作品來理解和觀察同時代的東方女人,結合他們深厚的法蘭西治學風格解讀、研究各國的女人問題。
那么法國的中國女人研究在法國女人學研究中的地位如何?有什么變化?所用研究方法與她們研究法國和歐美其他各國女人的方法有什么差異?中國女人的形象在法國是怎樣建構、演變的?
在女人學研究異彩紛呈的法國,對中國女人的研究相對來說一直偏安于邊緣化的角落,雖不曾間斷,卻一直未曾進入主流界。在上述按出版順序編年式粗分的三個階段間進步是很明顯的,比如從1860年版的《中國女人》到1974年版的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的《中國女人們》,標題中從單數的“La Femme”到復數“Des Chinoises”的變化,表明法國學者在研究中認識到了女人間的異質性和差異性;有“長時段”(在年鑒學派的術語中,應該是屬于社會時間段)的特點,但是法國歷史學家用本國或歐美其他各國研究時擅用的“表征”(Représentations)、“歷史性”(Historicité)、“性別”(Genre,異于英美學者的Gender研究)、“人的契約”①法國自盧梭提出“社會契約論”(Contrat Social)之后,這種契約的精神就一直以不同形式再現著,女子研究者們在此基礎上提出“人的契約”,即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契約(Contrat Humain)。等法國特色的史學史研究視角來研究中國女人的不多。②此僅限于對史學領域的點評,其他領域筆者尚不熟悉,不敢妄作評判。目前對法國女人史興起之因較公認③Michelle Perrot在《我的女人史研究》(Mon Histoire des Femmes)一書中主要采用Fran oise Thébaud在Ecrire L'histoire des Femmes(Lyon,E.N.S.Editions,1998,P228)一書中的相關分析,其中Mon histoire des Femmes《我的女人史研究》是Michelle Perrot在法國文化France Culture廣播中面向大眾做的一系列講座的錄音講稿整理而編成的。的說法是Fran oise Thébaud的分析。[4]29-54眾多促動因素中,筆者僅在此選取了她們所闡述的史學領域的發(fā)展,以期分析法國學界對中國女人史的研究問題。在法國,開創(chuàng)者米什萊研究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提到女人的貢獻作用之后,經過歷久的沉寂,1949年西蒙·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在法國掀起軒然大波,在此過程中,新一代的女研究者崛起、成型,到1970年女人地位正式被重視起來。主要開創(chuàng)者是巴黎七大教授米歇爾·佩羅與另兩位女學者,他們于1973年開始教授《女人有自己的歷史嗎?》④1984年由Michelle Perrot主編的書面世——《女人有自己的歷史嗎?》(Une Histoire des Femmes est-elle Possible?),馬賽Rivages出版社1984年版。的相關課程,當遭遇列維·斯特勞斯在親屬制度研究中提出“互通財產,互通女人”的說法時,新興的女人史研究者們陷入困境:她們發(fā)現沒有相關素材、資料和自己的方法論來應對這種學界的挑戰(zhàn)。于是這些年鑒學派的大師們就開始相互探討如何研究女人問題,主要有女學者米歇爾·佩羅[5]11-15和莫娜·奧祖夫,男學者雅克·勒高夫、勒華·拉杜里、喬治·杜比等開始較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女人和性(別)特征(tude des Sexualités)問題,主要成果有1981年喬治·杜比著《騎士、女人、祭司(教士):法國封建時代的婚姻》⑤參見Georges Duby《騎士、女人和教父:法國封建時代的婚姻》(Le Chevalier,la Femme et le Prêtre.Le Mariage dans la France Féodale),巴黎Hachette出版社1981年版。,并和米歇爾·佩羅主編5卷本《西方女人史》巨著于1990—1991年相繼面世。端木美在上個世紀90年代采訪杜比,又將他對法國女人問題研究的方法,即素材拓展法介紹到中國,并引發(fā)了杜比先生關注中國女人研究的問題。這也許是為什么法國歷史學者研究中國女人史不多的原因,歷史是一門嚴謹的學科,如果不懂中文,無法直接閱讀第一手材料,唯恐失實。而崛起于20世紀70年代的法國女人史起步后,迅速精通中文是難度很大的,本文中所舉出的關于中國女人問題研究者的參考資料大部分也都是英、法文譯稿。
關于中國女人形象的建構和演變⑥此處的研究筆者初著手不久,難免有誤判之處,留待今后進一步完善。,從歷時性和共時性上綜合來看,主導形象是附屬、悲慘不幸和被束縛的,尤其是以纏足為代表,傳統(tǒng)中國女人一直深陷痛苦、沉默與犧牲的泥潭。但是也有像Charles Meyer這樣的學者認為,中國女人地位自古就是很高的,女人在歷史上一直并將繼續(xù)發(fā)揮積極作用。Danielle Elisseeff和茱莉亞·克里斯蒂娃認為,盡管在一些運動或政策(如計劃生育)中有所犧牲和損失,中國女人的地位總體是在不斷改善的。還有社會學家們對女性在生育和工作中的角色作用,以及其中存在的問題的研究反思,和對所謂中國特色的“國家女權主義”的認識,都在從各個視角、領域豐富著中國女人的形象。
總體來說,法國學者對中國女人的考察與探索彰顯了研究的深度和批判精神,尤其是基督教精神(以天主教為主)歷經千年已經深深滲透在他們研究的邏輯和同理心中,但是啟蒙運動之后的時代精神和近現代的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后現代主義、語言學轉向、女權運動等紛繁復雜的思潮,也激發(fā)出了他們思維里抗拒和挑戰(zhàn)神學的因素,由此而迸發(fā)出很多新奇的視角,使他們的研究風格與主要接受美國女人學研究影響的中國學者有很大差異。這是獨特的法國學界的傳統(tǒng),不過貫穿一致的主旨也許都是為了真正了解中國女人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從而想辦法改變全球女人的生活境遇,推動人類的文明化進程①此為筆者的淺見,不一定真正符合法國學者的研究狀態(tài)。,這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婦女組織者們的一貫理念。今后隨著口述史日益成為女人史研究的主要方法,期待著法國史學界對中國女人史的進一步關注和新的解讀。
[1]Louis-Auguste Martin.La Femme En Chine[M].Charleston:Nabu Press,2010.
[2]Julia Kristeva.Des Chinoises[M].Paris:Des Femmes-Antoinette Fouque,1974.
[3]Denis Lensel.Préface[A].Un défi aux Femmes(La conférence de Pékin;septembre)[C].Paris:Pierre Téqui,1995.
[4]Fran oise Thébaud.Ecrire l'histoire des Femmes et du Genre[M].Lyon:E.N.S.Editions,2007.
[5]Michelle Perrot.Mon Histoire des Femmes[M].Paris:Seuil,2006.
責任編輯:秦 飛
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
YUAN Lili
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 in the past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It pays attention to the changing images of Chinese women from the French scholars with different perspectives,with emphasis on the transformation,construc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se images change according to the representation of women’s study in the different periods.The stud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the first impression in the colonial times(1860-1932),centering on lots of source taken by the European(especially French)visitors in the colonial period to reflec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by the questions of Chinese family and marriage system;the imagination in the times of pearl Buck(1932-1973),understanding the emotions of Chinese women(sorrow,helpless, struggling and awakening)by the works of Pearl Buck;the colorful perspectives to deepen the study of Chinese women (1973-2013),the new generation of French scholars,growing up along with the feminist movements,analyzing the issues of Chinese women in the style of French academic.The nature of French studies is always to find the real state of women’s life,and strive for the improvement of women’s destiny.
French academic circles;images of Chinese women;mother;marriage;gender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5.012
:2013-05-14
C913.68
:A
:1007-3698(2013)05-0067-08
苑莉莉,女,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EHESS)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法女人、性別史學史比較。
①在論文寫作和反思的過程中,筆者不是很贊成采用當前通用的“婦女學”一詞,畢竟“婦女”這個術語或范疇不能很好地涵蓋這個群體的特質,所以本文傾向使用“女人”,來凸顯女人作為“人”的特性、素質和權力。且三個階段的分期僅是據目前搜集的資料進行初步反思的結果,難免有主觀局限性,今后隨著論文的深入,會進一步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