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謀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科學技術與政治、國家、政府及其公共政策的關系日益緊密。正如阿伽西所說,當代社會需要把科學技術的公共政策研究置于公共議程的優(yōu)先位置,借此在促進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同時又控制科學技術所孕育的權力。[1](P298)然 而,科 學、技 術 與 公 共 政 策 (Science,Technology and Public Policy,STPP)研究一直落后于實踐的發(fā)展,在科學、技術與社會(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STS)領域遲遲沒有成為研究的主流。
到20世紀、21 世紀之交,STPP 研究才得到足夠的關注,開始在STS 領域大規(guī)模興起,逐漸取代科學社會學 (Sociology of Science,SS)、科學知識社會學 (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SSK)而成為新的理論增長點和研究范式。比如,柯林斯和埃文斯近年來極力主張“專業(yè)知識及經驗的研究” (Studies of Expertise and Experience,SEE),主要是試圖確定公共領域的技術決策中專業(yè)知識和專家合適的位置和作用。[2]
目前,包括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在內的全球超過40 個大學或研究機構設有STPP 或SEPP (Science,Engineering and Public Policy)的研究計劃或研究機構,對相關問題展開了大量的研究。但是,由于STPP研究涉及的問題域太過廣泛,研究人員來自各個不同的學科,其關注點、視角、研究方法乃至表述方式等差異較大,因而整個研究顯得比較零散甚至凌亂。本文試圖從STS 的視角對STPP 研究進行總體的把握,初步探討STPP研究范式的一些基本問題。
20世紀尤其是下半葉以來,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些前所未有又不可忽視的新趨勢。第一,科學、技術一體化,科學技術 (Science and Technology,S&T)成為科學、技術存在的基本形態(tài)。第二,科學技術與經濟、政治、文化、軍事等社會其他部分的關系日趨緊密,科學技術成為 “第一生產力”。第三,正如D.J.普賴斯所言,“小科學”發(fā)展成為 “大科學”,科學技術成為大規(guī)模團隊合作的事業(yè)。[3]第四,鑒于科學技術的強大力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各個國家普遍開始引導、規(guī)劃和控制科學技術的發(fā)展。第五,科學技術的負面效應暴露出來,環(huán)境、能源、氣候、人口、生態(tài)等所謂 “全球性問題”或多或少均與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有關。第六,科學原理、技術工具和數(shù)學方法被引入社會管理領域,以調控資源和人員為目標的企業(yè)管理、人事管理、博弈論、信息論、規(guī)劃論等社會技術興起,政治活動和公共決策日益科學化。
科學技術發(fā)展的新趨勢逐漸改變了人們對科學的基本理解??茖W不僅僅是一種知識,還是一種社會系統(tǒng)或社會體制,因此將科學視為社會體制的STS 研究興起。STS這一名稱源自默頓的博士論文 《17 世紀英格蘭的科學、技術與社會》。狹義的STS常常指20世紀50—70年代科學社會學,尤其是默頓及其學生 (如巴伯、朱克曼)、同道者形成的 “默頓學派”,他們主要運用社會學方法分析科學體制的內部問題。本文所稱STS為廣義的理解,它研究作為社會體制的科學、技術及其與社會的互動關系,研究對象既包括科學體制內部也包括科學體制與社會其他子系統(tǒng)之間的關系,研究視角和方法亦不局限于社會學。SS是STS的組成部分,主要研究內容包括:科學體制化過程、科學的社會組織形式、科學家的行為規(guī)范、科學獎勵、科學權威、科學家的社會責任等。默頓學派代表作有 《科學與社會秩序》(1952)、《科學社會學》(1973)等,該學派還創(chuàng)立研究機構,授予專業(yè)博士學位,在相關領域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成為當時STS 研究的主流。
雖然SS著力研究科學體制內部問題,但是它回避了科學知識生產過程本身的社會學分析。它認為科學知識生產本身是客觀的、不受社會性因素影響的追求真理的過程,屬于認識論而非社會學的研究范疇。20世紀20、30年代,在德國出現(xiàn)了以舍勒、曼海姆等為代表的知識社會學(Sociology of Knowledge,SK),關注人文社會科學知識生產與社會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聯(lián)系問題,代表作有 《知識社會學的嘗試》(1923)、《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 (1929)等。SK 對自然科學的關注不多,70年代SSK 研究興起,秉承SK的思路并將社會學分析擴展到自然科學知識的生產過程,大膽地用社會因素解釋科學活動的核心生產過程,其基本問題是:科學知識是如何被社會建構出來的,主要研究包括:實驗室的知識生產、科學家群體的人類學考察、案例研究、女性與科學研究等。SSK 的興起對STS產生了里程碑式的影響,以至于巴伯稱之為 “一場創(chuàng)造性的革命”[4](中文版序言,P10)。早期SSK 研究中心在英國,以愛丁堡學派 (布魯爾)、巴斯學派(柯林斯)和約克學派 (馬爾凱)為主要代表,后來SSK 的影響遍及歐美,90 年代在STS領域占據(jù)了主流位置,取得了許多重要學術成果,代表作包括 《科學知識與社會學理論》(1974)、《知識和社會意象》(1976)、《科學與知識社會學》(1979)等。
實際上,在科學技術與公共政策的交匯處進行理論探索,尤其是國家科學技術政策研究很早就已經開始,比如 《科學與社會秩序》中就設專章討論科學的社會控制問題。但是,STPP 研究在STS領域一直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更多的相關研究屬于管理學和公共管理的領域,主要聚焦于科研管理、科技政策問題,逐漸確立了科學技術是一種全球供給、流動和消費的全球性公共產品的基本立場??茖W技術具有公共產品的基本特征,如效用的不可分割性 (科學技術知識之間是相互關聯(lián)的,其效用不能也不必進行分割),消費的非競爭性 (某一個體對科技成果的消費,并不排斥、妨礙其他個體同時消費它),受益的非排他性 (科技成果一旦公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人使用它并因此而獲益)??茖W技術作為公共產品的立場蘊涵了兩個核心觀點:(1)科學技術同樣具有公共產品外部性,不可避免市場失靈和 “搭便車”的問題,因而必須進入公共政策領域,由政府對外部性進行糾正;(2)科學技術是屬于社會公有的寶貴財富,既應該被全社會所享用而惠及每個社會個體,也應該受到全社會的關注,由全社會來促進、管理和控制。前者奠定了STPP研究的合法性,后者則確立了STPP 研究的民主原則。
實際上,STPP研究民主原則的闡明與SSK所做的努力是分不開的。SSK 以建構主義的立場對科學進行批判,把科學生產看成社會建構尤其是社會利益作用的過程,而不是純粹客觀的探索真理的過程,進而從各個角度對科學和傳統(tǒng)科學觀進行攻訐,包括認為當代科學已經走向了民主的反面,成了以真理之名行權力、控制乃至奴役之實的強權,科學家成為排除異己的新牧師。如巴恩斯認為:“我們的社會已經變成了一個以專門的非個人知識為基礎的世俗社會,這個社會賦予科學家和科學知識的地位,如同我們的前輩們承認牧師和宗教教義所擁有的地位?!保?](P1)富勒則認為:“直到此時,也就是19世紀最后的25年中,在達爾文學說的影響下,科學開始具備許多使得宗教成為早期權威來源的特點?!保?](P146)因此,他們反對以科學的專業(yè)性為理由而把科學置于公眾的民主監(jiān)督之外,反對外行不能干涉科學事務的主張。SSK 的主張與激進的女性主義、生態(tài)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反科學思潮合流,于20 世紀90年代在歐美社會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最終在90 年代末激起了與科學支持者之間的著名“科學大戰(zhàn)”(Science War)。之后,雖然SSK 的巔峰時期已經過去,以布魯爾為代表的 “強綱領”極端觀點被修正,但是包括民主原則、建構原則在內的一些核心觀點逐漸深入人心。
20世紀、21 世紀之交,STPP 研究開始在美英和歐洲大規(guī)模興起,近年來已經成為STS領域的主流。今天STPP研究聚焦于科學技術與公共政策的交叉領域,著力對實踐中的某些具體問題展開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遠遠突破了早期的科研管理和科技政策的范圍。實際上,當下的熱門的全球性問題均或多或少地與STPP相關。因此,STPP表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問題學特征,圍繞具體問題整合跨學科的研究資源,以期獲得某種對策性的知識。STPP 的核心問題是:如何通過深入理解科學技術與人 (社會)的關系,應用公共政策杠桿,讓科學技術為人民服務,讓科學技術惠及全社會。應該說,目前STPP 正在興起,還沒有完全形成成熟、一致和整體的研究范式,不同視角、不同學科、不同問題的研究正處于相互碰撞、借鑒和融合的過程中。雖然STPP研究已經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出現(xiàn)了一些重要的作者,但目前要確定代表作、代表人物為時尚早。STPP主要相關專業(yè)期刊包括:ScienceandPublicPolicy、TechnologyinSociety、Issuesin ScienceandTechnology、ResearchPolicy等。
需要指出,從SS、SSK 到STPP 的發(fā)展過程,并非取代或升級的過程,而是STS 領域熱點增生、主流更替和問題域擴展的過程。STPP成為STS的新主流,并不意味著SS、SSK 研究的消失,它們至今仍然占據(jù)應有的位置,并且三者之間不斷進行深層次借鑒、補充和融合,推動STS研究朝著一體、全面、有機的方向發(fā)展。
雖說STPP研究尚處于走向成熟的過程中,但目前已經表露出不同于以往研究的某些基本立場、方法方面的特點。
1.對科學技術持審度的立場
大致來說,人們對科學的總體看法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有辯護、批判和審度三種取向。[7](P294-296)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代表的科學辯護者著力證明科學的合理性,后來以另類科學哲學為代表的科學批判者著力否定科學技術的價值,而審度立場是近年來出現(xiàn)的更為多元、理性、寬容地看待科學技術的新取向,主張對科學技術進行謹慎、歷史和具體的審度,反對極端立場,避免極端的科學技術樂觀論和悲觀論。SS堅持傳統(tǒng)的辯護觀點,試圖從社會學角度說明科學的優(yōu)越性,這從默頓“科學精神特質”的觀點就可得到佐證。①按照默頓的說法,所謂 “科學的精神特質是指約束科學家的有情感色彩的價值觀和規(guī)范的綜合體” (默頓: 《科學社會學》,上冊,36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默頓提煉出普遍主義、公有主義、無私利性和有組織的懷疑精神等著名的規(guī)范,把科學看成純粹追求真理的理性活動,為科學的成功進行行為規(guī)范方面的說明。但是,默頓規(guī)范一經提出就引來大量的質疑,很多人 (包括米特洛夫、巴恩斯、多爾比等)認為他把科學規(guī)范美化或簡單化了,在實際科學活動中與默頓規(guī)范相反的 “反規(guī)范”行為大量存在。SSK尤其是 “強綱領”SSK 是另類科學哲學的主力軍之一,力主批判科學技術。而STPP堅持審度立場,反對對科學技術進行籠統(tǒng)的判斷,反對割裂具體的歷史語境孤立地看待科學技術,而主張既要看到科學技術對社會的正面效應,又要保持對其負面效應的警惕,認為最關鍵的是在不斷增進正面效應的同時抑制負面效應。
2.對公共政策持平衡的立場
在公共政策的研究和實踐中,效率和公平是一組常常沖突又必須兼顧的矛盾。在STS 研究中,存在著類似問題,大衛(wèi)·艾杰稱之為 “技治主義路線”與 “批判路線”的沖突。[8](P12-15)前者追求的是科學技術投資和政策的理性回報,后者關心的是民主介入和分享科學技術,這兩條進路一直分頭前進,尚未有效融合。STPP 研究堅持平衡效率和公平的原則,把科學技術看成是與政治、經濟、文化等所有其他社會子系統(tǒng)緊密相關的公眾參與、社會調控、全民享用的公共產品,而不是為少數(shù)人或某項指標如GDP 增長服務的權力工具。
第一,STPP處理的不僅是政府—科學技術的以科學技術生產率為唯一目標的二維關系,而是社會各子系統(tǒng)—科學技術的以 “科學技術為人民服務”為最高目標的多維關系。
第二,STPP反對把涉及科學技術的公共政策看做是政府經研究、分析之后單方、單向制定的強制性規(guī)范,而視為包括政府在內的各種利益相關者群體博弈的可商談契約活動。
第三,STPP研究和實踐活動認可政府的主導地位,但主張同時要尊重、鼓勵和落實公眾、行業(yè)、非政府組織等社會各方的廣泛參與。
顯然,STPP與傳統(tǒng)的科技政策、科研管理基本立場是有區(qū)別的,后兩者主要試圖通過政策引導、控制和促進科學界生產更多的創(chuàng)新成果。
3.在“科學技術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下融合科學與人文
自斯諾于1959 年發(fā)表 《兩種文化》之后,科學文化與人文文化的沖突成了廣受關注的問題。STPP既反對 “科技決定論” (認為科學技術決定社會文明發(fā)展),亦反對 “科技孤立論”(認為科學技術對社會文明影響不大),而主張科學與人文的融合,認為科學技術是人類文明的有機組成部分,反對人為地把兩者對立起來(如技術分析中工程主義傳統(tǒng)與人文主義傳統(tǒng)的對立)。STPP研究所要處理的并不是純粹的科學技術發(fā)展問題,亦并非純粹的人與人、群體與群體之間權利和利益協(xié)調的問題,而是同時囊括了兩者?!俺枪姷膽B(tài)度和價值標準得到辨認、尊重并與科學及其他因素一同加以權衡,否則政策制定者將發(fā)現(xiàn)在任何一個含有科學成分的議題上都很難贏得公眾的支持。”[9](P2)STPP堅持 “科技以人為本”的最高宗旨,主張必須要發(fā)展科技,但科技發(fā)展的根本目的是 “為人民服務”。STPP既不認為科學技術能做到的都要去做,也不主張限制、減緩甚至阻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關鍵在于堅持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終極目標。在科技以人為本目標的指導下,STPP研究的任務不僅僅局限于政府制定政策,而是包括公眾理解科學、政府引導科學、社會包容科學等多重任務,評價指標亦從傳統(tǒng)科技政策、科研管理的科技生產率單一標準轉向多層次、多維度和異質性的標準體系。
1.實踐導向
STPP是興起于、服務于實踐需要的問題學研究,而不是某種理論沖動的產物。STPP 研究緊跟時代,指向關注度高、社會影響大的熱點問題,不斷擴大問題域,而有點忽視理論化、體系化研究,這也是目前STTP基礎理論滯后的一個原因。STPP研究從實踐論而非知識論的角度來分析科學技術,將科學、技術看做是顯著改變自然、社會和人的一體化力量。STPP 研究反對形而上學的宏大敘事,強調對實踐活動的指導意義,具有鮮明的對策學意味。
2.方法集成
STPP研究自覺地集成了各種異質性的方法,只要有助于問題的識別、分析和解決。
第一,集成了STS 領域的特色方法和理論資源,一是囊括了SS研究常用的結構—功能分析、引文分析、內容分析、科學家集體傳記研究等方法,還有SSK 研究常用的實驗室研究、人類學、案例研究、科學修辭學、行動者—網絡分析等方法;二是對持辯護、批判和審度等不同立場的科學技術哲學理論資源給予同等的關注,因而STPP的理論資源異常龐雜。
第二,集成了多學科、跨學科的方法,包括哲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歷史學、經濟學、傳播學和文化研究等領域的有用方法,尤其是STS、公共政策和科技管理領域的方法。
第三,集成定性和定量、宏觀和微觀不同層面的方法,尤其重視模型、仿真、統(tǒng)計、決策學、運籌學、數(shù)據(jù)挖掘等科學化方法的運用,力求在總體理解問題的同時達致可操作的具體把握。
3.地方特色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不同地方的科學技術差別不大。但從實際應用來看,科學技術的社會后果具有很強的地方性,如網絡購物的運營模式和狀況以及消費者習慣、網購文化等在中國和美國之間差別很大。因此,STPP 研究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特色,與當?shù)氐奈幕尘?、歷史變遷和社會制度具有相當大的關系,因而大多數(shù)STPP研究均有豐富的地方性經驗材料做支撐。當然,這并非意味著STPP 的地方性研究沒有全球共性的成分,或者不同地方研究之間沒有借鑒價值,而是意味著中國不能簡單照搬西方的研究。
4.反身張力
STPP研究以當代科學技術與人 (社會)的具體的、歷史的關系為基礎,而反過來研究結果通過公共政策又會改變上述關系即 “糾偏”。另外,STPP研究還要著眼于科學技術的未來發(fā)展,目的是提前準備和部署應對即 “預應”,因而STPP研究離不開對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愿景的預測,而技術預測反過來又對科學技術的實際發(fā)展影響很大?!凹m偏”、“預應”中包含的反身性關系要求STPP研究在科學技術及其與人的關系的“實然”與“應然”之間、現(xiàn)實和愿景之間保持足夠的方法論張力,不斷反饋調整、消除誤差,逐漸朝著合理的方向前進。
對既有成果進行歸納總結,可以粗略地梳理出STPP研究三個方面的主要研究內容。
當代政治運作的技治主義特征是全球普遍現(xiàn)象,在公共決策過程中往往要征召科學家,運用科學方法以實現(xiàn)政策考量的理性化、科學化和精確化。瓦格納認為:“科學總是應采用三種形式給公共政策提供建議:作為執(zhí)行機構的雇員和顧問,法庭中的專家證人,作為立法機構的建議者?!保?0](P765)這也許是美國的情況,也可能是不全面的總結,比如科學家可以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參與某些高新技術爭論 (如轉基因食品安全),通過公共輿論間接地影響公共決策。大致說來,這方面的STPP 研究內容主要包括:公共決策中自然科學技術工具和證據(jù),如它們的地位、運用、改進等;自然科學家、技術專家與公共決策,如專家地位、參與形式以及缺陷等;社會科學、社會科學家與公共決策,如社會技術的運用和限度、社會科學家公共決策角色等,在公共決策中的角色方面社會科學、社會科學家與自然科學、自然科學家應該有區(qū)別;公眾理解科學與專家決策,等等。
這是STPP研究中最先受到重視的內容,成果頗為豐富,目前的問題是要從傳統(tǒng)研究向新范式轉型。一開始,這方面研究的主要任務是了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支持在科學技術的投入、開發(fā)和應用上做出理性的決策。后來,這方面的研究逐漸放棄把科技生產率作為唯一目標,而從整個社會協(xié)調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總體視角審視科學技術政策問題。大致說來,這方面的研究內容主要包括:國家科學技術政策、科研管理與技術創(chuàng)新、科學體制的建設與運行、技術研發(fā)活動的引導與規(guī)范、科學家的社會責任、科學技術發(fā)展的社會調控、工程研究,等等。
這是目前關注度最高的STPP研究內容,亦是最具問題導向和跨學科特色的研究領域,跨度非常大,異質性程度非常高。公共政策在溝通、協(xié)調科學技術與社會的關系方面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可以極大地增強科學技術對社會的積極貢獻,認識、預測和減緩其負面后果,讓相關過程、結構或關系更為有效、更為有利,讓科技發(fā)展真正增進人類福祉。大致說來,這方面的研究內容主要包括:科學技術的社會風險、科學技術與經濟運行、科學技術與國家行政、科學技術與軍事活動、科學技術與文化繁榮、科學技術與國際關系、科學技術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科學技術與民主、科學技術與日常生活、高新科技的社會沖擊及其應對,等等。
在STPP研究寬廣的問題域中,近十年來成為全球范圍內熱點的具體問題至少包括:
(1)科學技術、能源與環(huán)境。減少能耗,使用清潔能源,保護生物多樣性,消除環(huán)境污染,減緩氣候變化以及減輕工業(yè)活動對環(huán)境、健康的危害,需要運用新科技,更需要公共政策的協(xié)調、組織和平衡,涉及能源政策、氣候政策、環(huán)境政策、可持續(xù)發(fā)展、生態(tài)文明建設等。
(2)科學技術與國家安全??茖W技術是國家安全的重要影響因素,既因為它在武器系統(tǒng)中的角色,也因為它在社會監(jiān)控中的作用,還因為它在國家競爭中的影響。核材料管理、核武器與核能和平利用、軍控與軍售、科技與恐怖主義、科技與大國外交、科學技術的全球化轉移與傳播等研究,近年來在STPP領域成為熱門。
(3)高新科技群公共政策研究。主要涉及信息通信技術群、生物醫(yī)藥技術群、納米新材料技術群等,包括數(shù)字鴻溝、信息隱私和安全、數(shù)字知識產權、遺傳數(shù)據(jù)與資源保護、克隆技術的社會風險、轉基因食品安全、醫(yī)藥科技與醫(yī)療健康政策等。
(4)科技創(chuàng)新與經濟發(fā)展。科技創(chuàng)新對于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基礎性作用似乎沒有得到充分估計,應該從當代社會的基本構架、運行邏輯和核心動力層面而不是具體的實用主義層面理解??萍紕?chuàng)新與經濟全球化、國家創(chuàng)新制度、創(chuàng)新方法與擴散、創(chuàng)新戰(zhàn)略選擇、技術研發(fā) (R&D)管理、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與全球流動等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5)科研失范與科研管理。當科學成為從業(yè)人數(shù)龐大的一種社會職業(yè),早期追求真理的科學精神受到各種功利主義、實用主義職業(yè)動機的沖擊,科研失范成為全球性現(xiàn)象,必須研究科學家的社會責任、科研倫理、科學越軌治理、科學的社會控制等新問題,以規(guī)范科學界的運行和發(fā)展。
(6)公眾理解科學。公眾理解科學運動從英國向全球蔓延,力求實現(xiàn)公眾與科學進行有效的對話,消除社會對科學的信任危機,促進公眾實質性參與科學技術的相關決策。這方面的研究包括公眾科技風險認知、公眾參與和專家決策、科學教育、科學普及等諸多問題。
STPP研究涉及的文獻非常龐雜,大致可以分成三類。
1.STPP一般研究
目前已經產生較大影響的著作主要有: 《科學:沒有止境的前沿》 (1960,1980),作為V.布什提交給美國總統(tǒng)的有關美國戰(zhàn)后科技發(fā)展的官方政策報告,討論了政府與科學的關系、培養(yǎng)科技人才、科技與醫(yī)療健康、科技與就業(yè)、科技情報交流、美國科技戰(zhàn)略等問題,提出國家和政府必須促進科技進步的著名觀點[11];《技術的社會控制》(1980),討論了社會控制技術的難點和方法,以及技術與軍事、技術評價、技術監(jiān)測、能源與環(huán)境政策、專家在決策中的角色等問題[12];《科學、技術和國家政策》(1981),討論了科學技術與社會、政治、經濟、國際事務之間的關系,以及美國科學技術的政府治理與公眾參與等問題[13];《人民與科學技術: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指南》 (1984),討論了STPP 研究若干理論問題,以及食品和農業(yè)、健康和醫(yī)藥、能源支持、軍事技術、通信和傳媒、科技控制和控制科技等具體問題[14];《第五條分支:作為政策制定者的科學顧問》 (1990),討論了同行評議和科學規(guī)范、環(huán)境保護政策、清潔空氣政策、食品藥物政策、技治主義等問題,主張以政治理性化促進科學以人為本①Sheila Jasanoff.The Fifth Branch:Science Advisers as Policymake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作者作為哈佛大學STS項目的負責人,是STPP領域目前重要研究者之一。除了該書外,她還有幾本STPP方面的重要著作,如:Sheila Jasanoff.Science and Public Reason.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2;Sheila Jasanoff.Designs on Nature:Science and Democracy in Europe and the United State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5;Sheila Jasanoff.Science at the Bar:Law,Science,and technology in America.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風險和社會:科學、技術與公共政策的互動》(1992),討論了科學技術與風險分析、評估,以及醫(yī)療健康政策、核廢料與核風險、空氣質量與環(huán)境政策等問題,呼吁對科學技術的社會風險予以公共政策的應對[15];《科學家和國家:國內結構與國際語境》(1994),討論了美國、法國、日本、中國、蘇聯(lián)、巴西、德國、印度和以色列的宏觀科技政策演變[16];《在政治與科學之間:確保研究的誠實和生產率》(2000),討論了科技政策的結構和邊界,以及確??蒲姓\實、科學家的社會責任、提高科研生產率、處理好政治與科學之間關系等理論問題,強調在學術自由與國家規(guī)劃之間保持平衡[17];《科學、技術與治理》 (2001),討論了政府與科學界、工業(yè)創(chuàng)新政策、科學自治與科學家社會責任、技術時代的國際關系、軍事研發(fā)管理、科技創(chuàng)新戰(zhàn)略、技術與就業(yè)、科學與民主等問題,全面揭示科學技術對政府活動各個方面的重要影響[18];《型塑科學技術政策:下一代研究》(2006),匯編了STPP領域的諸多前沿研究,涉及科技倫理、科技研發(fā)、創(chuàng)新政策、食品安全、環(huán)境政策、高校科研、信息科技政策、城市交通、基因科技政策、技術轉移等[19];《美國的科學技術政策:行動中的開放系統(tǒng)》(2006),從技術與自由市場、科學意識形態(tài)、科學技術政策工具、信息科技政策、衛(wèi)生醫(yī)療政策、環(huán)境氣候政策等諸多方面研究了當代美國科技政策的新動向[20];《為發(fā)展服務的科學技術政策:在界面對話》(2006),著眼于南北世界STPP問題的比較,涉及非洲科技發(fā)展與科技創(chuàng)新、窮人優(yōu)先政策、國家科技合作、農業(yè)科研政策等問題[21];《破壞科學:社會運動、美國科學家和軍事政治,1945—1975》(2008),梳理了美國科學技術發(fā)展與軍事、政治之間復雜關系的歷史演變,力主科學技術擺脫軍事工業(yè)集團的控制而實現(xiàn)為人民和民主服務。[22]
2.STPP具體研究
某些研究文獻在STPP具體問題的探討中很重要,如: 《美國智庫:一項科學政治學調查》(1975),專門探討美國不同類型智庫的歷史、運行、特點、作用和趨勢等,指出美國智庫對美國乃至全球影響力越來越大[23]; 《美國核武器政策的未來》(1997),從轉變核武器政策的原因、既有核武器政策框架、未來政策框架以及核武器控制等方面專門研究美國核武器政策,提出核武器政策必須隨著國內國際局勢的改變而及時進行調整[24];《介入與反思:醫(yī)學倫理的基本問題》(2000),專門研究器官移植與捐獻、防治艾滋病、安樂死、醫(yī)生職業(yè)道德、人工生殖等醫(yī)學倫理問題,它是全球許多大學醫(yī)學倫理課程的基本參考書[25]。
3.STPP研究的理論資源
在切入具體研究之前,研究者需要了解反思科學技術的某些理論成果,作為STPP研究的理論導引、借鑒和基礎。從STS 的視角看,除了上述SS、SSK 的代表性文獻之外,還包括其他經典著作,如 《兩種文化》(斯諾)、《技術社會》(埃呂爾)、 《科學革命的結構》 (庫恩)、 《小科學,大科學》 (普賴斯)、 《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丹尼爾·貝爾)、 《建設一個持續(xù)發(fā)展的社會》(布朗)、《科學與文化》 (阿伽西)、 《增長的極限》(米都斯)、《第三次浪潮》(托夫勒)、《理性地捍衛(wèi)科學》(蘇珊·哈克)、《科學與社會》(英國上議院科學技術特別委員會)、《科學技術論手冊》(希拉·賈薩諾芙等)等。當然,在STS之外,其他學科還提供了許多可用的理論資源,如政治學領域D.K.普賴斯的 《政府和科學:它們在美國民主中的動態(tài)關系》(1954)[26]、《科學的財產》(1965)[27]。美國政治科學學會 (APSA)還設立了D.K.普賴斯獎,每年評選一本科學技術政治學研究的佳作。
總的來說,STPP 研究方興未艾,沒有完全成熟,還有待進一步發(fā)展,目前存在兩個突出的問題:第一,不同學科研究視角缺乏有效交流和有機融合,基礎理論問題缺乏深入研究,沒有形成穩(wěn)定的研究范式,因而研究的整體性、通約性不強。第二,雖然既有研究關注非西方的STPP問題研究,但是此類研究往往更多地將西方研究成果、觀念移植到非西方背景中,因而語境性、地方性仍有待加強,以真正實現(xiàn)不同文化背景中STPP研究的相互借鑒。
中國的STPP研究的興起稍晚于西方,盡管總體還顯得較為薄弱,但已經引起了極大關注。其中,《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發(fā)表一組“科學技術發(fā)展與公共政策研究”專題論文引起反響。劉大椿等認為,當前中國公共政策需要應對的科技發(fā)展問題主要包括舉國體制、保障學術自由、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利協(xié)調、知識與權力的共謀或分立、科技成果既具有功利性又是公共品、學術規(guī)范恰當運行等。①參見劉大椿、黃婷、楊會麗: 《論需要公共政策應對的科技發(fā)展問題》,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 (6), 《新華文摘》2011 (12)轉載;劉大椿:《科技時代如何看待科學》,載 《解放日報》,2012-11-24,《新華文摘》2013 (4)轉載;劉大椿、楊會麗:《公共政策何以攸關國家的科技定位》,載 《教學與研究》,2011 (12);劉海波、劉金蕾: 《科研機構治理的政策分析與立法研究》,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 (6);田鵬穎:《從公共政策分析的視角看科學技術與社會的相互作用》,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 (6);徐冶立:《科學治理多元參與政策理念、原則及其模式》,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1 (6)。在STPP具體問題研究領域,STS領域的中國學者亦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其中突出的如邱仁宗對生命倫理尤其是醫(yī)學倫理的研究[28],曾國屏對技術創(chuàng)新的研究[29],肖顯靜對環(huán)境問題的公共政策研究[30],等等。
就問題域而言,中國STPP既有研究成果涉及的范圍并不比西方狹窄,但最大的問題同樣在于研究范式尚未轉變,因而與傳統(tǒng)的科技政策、科研管理研究差別不明顯。在未來的研究中,范式轉變是首要的工作。除此之外,首先要凸顯研究的中國語境,著力關注中國特色問題;其次要打破學科建制導致的研究視角之間的隔膜,圍繞實際問題組織有效的跨學科研究和專業(yè)人才培養(yǎng);最后要強調STPP研究的實踐性、對策性和操作性,更多地運用實證方法、量化方法和科學化方法,深入采集和挖掘數(shù)據(jù),重視中觀、微觀領域的具體問題研究。
總之,STPP研究大有可為,值得深入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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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劉大椿、劉永謀:《思想的攻防——另類科學哲學的興起和演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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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邱仁宗:《生命倫理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29] 曾國屏、李正風主編:《世界各國創(chuàng)新系統(tǒng)》,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30] 肖顯靜:《環(huán)境與社會》,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