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路
[清華大學,北京 100081]
我曾指出,海德格爾的Sein und Zeit應該翻譯為《是與時(間)》,因為其中的核心概念Sein應該翻譯為“是”,而不應該翻譯為“存在”。[1]、[2]、[3]與此相關的問題,從小處思考,乃是如何理解海德格爾哲學的問題;從大處著眼,則是應該如何理解西方哲學的問題。[2]、[4]在我看來,把Sein翻譯為“存在”,是無法理解海德格爾的。本文將以中譯本《存在與時間》[5]導論中的一段重要論述為例,具體地說明這個問題。首先我要說明,關于“存在”的論述有許多無法理解之處,然后我把“存在”修正為“是”,依據(jù)這樣的閱讀來理解,海德格爾說的究竟是什么,最后我再談一談自己的認識。
《存在與時間》導論的題目是“概述存在意義的問題”,共兩章。第一章是“存在問題的必要性、結(jié)構和優(yōu)先地位”,其中第二小節(jié)為“存在問題的形式結(jié)構”。顯然,這一小節(jié)的內(nèi)容與該章題目中所說的“結(jié)構”相對應。此外,僅從字面上看,似乎“必要性”和“優(yōu)先地位”是比較虛的東西,而“結(jié)構”是比較實的東西,因此第二小節(jié)的內(nèi)容對于我們理解存在的意義似乎會更直接更具體一些,由此也表明,它的內(nèi)容對于我們理解存在的意義是至關重要的。
第二小節(jié)說的是關于存在的發(fā)問的形式結(jié)構,大致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談論一般的發(fā)問結(jié)構;第二部分提出了關于存在的發(fā)問的形式,第三部分對照一般發(fā)問的結(jié)構,圍繞存在發(fā)問的形式展開關于它的發(fā)問結(jié)構的論述。限于篇幅,我們僅集中討論前兩部分。
【譯文1】存在的意義問題還有待提出。如果這個問題是一個基本問題或者說唯有它才是基本問題,那么就必須對這一問題的發(fā)問本身做一番適當?shù)耐敢暋K?,我們必須簡短地討論一下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以便能使存在問題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問題映入眼簾。
任何發(fā)問都是一種尋求。任何尋求都有從它所尋求的東西方面而來的事先引導。發(fā)問是在“其存在與如是而存在”[Das-und Sosein]的方面來認識存在者的尋求。這種認識的尋求可以成為一種“探索”,亦即對問題所問的東西加以分析規(guī)定的“探索”。發(fā)問作為“對……”的發(fā)問而具有問之所問[Gefragtes]。一切“對……”的發(fā)問都以某種方式是“就……”的發(fā)問。發(fā)問不僅包含有問題之所問,而且也包含有被問及的東西[Befragtes]。在探索性的問題亦即在理論問題中,問題之所問應該得到規(guī)定而成為概念。此外,在問題之所問中還有問之何所以問[Erfragtes],這是真正的意圖所在,發(fā)問到這里達到了目標。既然發(fā)問本身是某種存在者即發(fā)問者的行為,所以發(fā)問本身就具有存在的某種本己的特征。發(fā)問既可以是“問問而已”,也可以是明確地提出問題。后者的特點在于:只有當問題的上述各構成環(huán)節(jié)都已經(jīng)透徹之后,發(fā)問本身才透徹。
存在的意義問題還有待提出的。所以,我們就必須著眼于上述諸構成環(huán)節(jié)來討論存在問題。[5](P6~7)
這段譯文是第二節(jié)的開場白,共含三小段。第一小段有一點值得重視,這就是其中所說的“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這一點說明,存在的意義問題乃是具有普遍性的問題。不過,由于沒有展開論述,我們也就暫且不予過多地討論。第三小段說明以后該如何討論,沒有什么具體的意義。因此我們集中討論其中第二小段,這也是這段話的重點。
第二小段認為,發(fā)問是一種尋求,而尋求可以成為一種探索。在這樣的前提下,該段探討了發(fā)問的構成環(huán)節(jié)。發(fā)問是一種認識性的尋求,因此有發(fā)問的對象、發(fā)問的方式、發(fā)問所涉及的東西、發(fā)問的原因;此外,還有不同的發(fā)問種類等等。搞清楚這些,才能搞清楚發(fā)問。若是不深究,這些意思大體上還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仔細分析,就有一些無法理解的問題。
一個問題與關于發(fā)問的一般說明有關,即“發(fā)問是在‘其存在與如是而存在’[Das und Sosein]的方面來認識存在者的尋求”。這是關于發(fā)問是一種尋求的說明。由此似乎可以看出,這樣一種尋求旨在認識存在者。問題在于關于這種認識的兩個方面的說明。一個方面是“其存在”,這大概是指存在者的存在。我不知道,認識存在者的存在,或者從存在者的存在來認識存在者,這樣的論述是不是可以理解,但是我想問,這樣的論述是什么意思?其意義是什么?尤其是,這里是在論述發(fā)問,因此我們應該結(jié)合發(fā)問來理解這里的論述。比如人們問:“人是什么?”在這個問題中,什么是存在者,什么是存在呢?我理解不了在這里會有存在者和存在之分,也理解不了在這里什么是存在者,什么是存在。因此我要問,如何從存在者的存在來認識存在者呢?
另一個方面是“如是而存在”。除了關于存在者的問題外,我同樣無法理解,什么叫“如是而存在”?怎樣才能“如是而存在”?還是以上面的這個問題為例。問“人是什么?”當然是在尋求得到關于“人是如此這般”的認識。問題是這里與存在有什么關系呢?而且,即使有關系,這樣的問題難道是在尋求關于人的存在的認識嗎?在我看來,關于“是怎樣”的發(fā)問一定旨在得到“是如此這般”的回答,與存在沒有什么關系;而“是如此這般”的表述也與存在沒有什么關系。特別是,海德格爾這里說的是“任何發(fā)問”,他一定是在一般意義上談論發(fā)問。無論如何,“什么存在?”或“存在什么?”也不會是具有普遍性的發(fā)問。因此我們無法理解,發(fā)問為什么會與存在相關呢?而且,發(fā)問為什么會與存在者的存在和存在者如是而存在有關呢?
另一個問題與關于發(fā)問的具體說明有關。讓我們先看下面這句話:“一切‘對……’的發(fā)問都以某種方式是‘就……’的發(fā)問”?!啊畬Α陌l(fā)問”與“‘就……’的發(fā)問”有什么區(qū)別嗎?前者無疑是指問的對象,那么后者指什么呢?是指發(fā)問所著眼的東西嗎?若是這樣,“某物存在嗎?”無疑是對“存在”的發(fā)問,但是,它是“就”什么而發(fā)問的呢?此外,由于這里說到“以某種方式”,因而可以看出,“就”什么而發(fā)問不是指發(fā)問的方式。那么這種方式指什么呢?與問的對象、問的方式不同的東西又會指什么呢?
再看另一句話:“在問題之所問中還有問之何所以問[Erfragtes]”。這個“何所以問”是指什么呢?是指問題的原因,即為什么問嗎?我想不明白。而且,為什么在這里達到了問題的目標呢?比如我們問“人是什么?”在這樣一個問題中,什么是它的“何所以問”呢?或者,在“某物存在嗎?”這樣的問題中,什么是它的何所以問呢?
這兩句話是關于發(fā)問的具體說明,若是與前面的一般說明結(jié)合起來,則還會有更多無法理解的問題。比如,當我們問“某物存在嗎?”的時候,顯然是著眼于存在物的存在方面而發(fā)問,這時我們該如何區(qū)別“‘對……’的發(fā)問”和“‘就……’的發(fā)問”呢?我們又該如何認識這里的發(fā)問方式呢?而當我們問“人是什么?”的時候,除了上述這些要區(qū)別的問題外,我們又該如何與存在聯(lián)系起來呢?換句話說,這怎么會是從“如是而存在”的角度來尋求對存在者的認識呢?
如果再仔細分析,這里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這里談到“如是而存在”。從字面上看,這似乎是用“是”來解釋“存在”,因為“存在”要“如是”。在這種情況下,這里是不是意味著“是”乃是比“存在”更為基礎的概念呢?若是這樣,“存在”又如何能夠是最普遍的概念呢?
由于有以上問題,“既然發(fā)問本身是某種存在者即發(fā)問者的行為,所以發(fā)問本身就具有存在的某種本己的特征”這句話也就有了無法理解的問題。其中的前半句可以理解,發(fā)問有發(fā)問者,因而發(fā)問是發(fā)問者的一種行為。把發(fā)問者看作存在者,當然也可以理解。問題是,由此如何可以得出發(fā)問本身具有存在的特征呢?以上面的例子為例,比如問“某物存在嗎?”這個問句中含有“存在”,因而似乎可以說明這個詢問具有存在的特征。但是,這樣的問題并不具有普遍性,因而不能說明發(fā)問的特征。若是問“人是什么?”這樣的發(fā)問倒是有普遍性了,但是它不含有“存在”,因而與存在并沒有什么關系。那么它如何具有“存在”的特征呢?難道是因為可以有發(fā)問嗎?
以上是海德格爾關于發(fā)問的構成環(huán)節(jié)的討論,下面我們看一看他關于“存在”的發(fā)問形式的討論。
【譯文2】作為一種尋求,發(fā)問需要一種來自它所尋求的東西方面的事先引導。所以,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可供我們利用。我們曾提示過:我們總已經(jīng)活動在對存在的某種領會中了。明確提問存在的意義、意求獲得存在的概念,這些都是從對存在的某種領會中生發(fā)出來的。我們不知道“存在”說的是什么,然而,當我們問道“‘存在’是什么?”時,我們已經(jīng)棲身在對“是”[“在”]的某種領會之中了,盡管我們還不能從概念上明確這個“是”意味著什么。我們從來不知道該從哪一視野出發(fā)來把握和確定存在的意義。但這種平均的含混的存在之領會是個事實。[5](P7)(重點符號為引者所加)
這段話明確探討了存在的意義。前面說過發(fā)問是與存在相關的尋求,這里要探討存在的意義,實際上是對存在的意義進行發(fā)問,因此這里的探討也會與存在相關。由于人們總是活動在對存在的某種領會之中,因此,當人們探詢存在的意義時,就已經(jīng)有了對存在的某種領會。這樣也就導致一個問題:應該如何把握存在的意義?海德格爾的這些意思大致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卻有一些根本無法理解的問題。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在被我加上重點符號的這段話。
從字面上看,問“‘存在’是什么?”依賴于對“是”的領會,乃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個問句中的動詞乃是“是”,用海德格爾的話說,這個問句用到了“是”這個詞。當然,認為這樣表達的時候我們并不明確知道這個“是”乃是什么意思,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只是一個系詞,起語法作用,或者說,它的意思只是通過這種語法作用體現(xiàn)的。但是,海德格爾為什么不直接說“是”,而要在“是”的后面加上“[在]”呢?本來很明白的事情,加了這個“在”,反而讓人不明白了。
首先,為什么要在“是”后面加這個“在”呢?人們一般認為,西方語言中being一詞是多義的,有“存在”、“在”、“有”和“是”等含義。大概是由于這個原因,就有了“是[在]”這樣的譯文。與此相類似,在其他地方也有“存在[是]”這樣的譯文。關于這個問題,我不想展開討論,只想指出幾個問題:一直在討論“存在”,怎么忽然討論起“是[在]”來了呢?“是[在]”和“存在”的意思是一樣的嗎?與此相關,“是[在]”和“存在[是]”的意思是一樣的嗎?“在”和“存在”的意思是一樣的嗎?怎么可以一會兒說“存在”,一會兒說“存在[是]”,一會兒說“是[在]”,一會兒又說“是”呢?也就是說,所要討論的如此重要的一個概念,怎么能夠隨意變來變?nèi)ツ兀?/p>
其次,“‘存在’是什么?”這個問題是非常明確的。說這個問題依賴于對“是”的領會,也沒有什么問題,因為若去掉這個“是”字,比如“‘存在’什么?”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也就是說,在這個問句中,“是”這個詞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怎么能說這句話依賴于對“是 [在]”的理解呢?括號中的這個“在”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呢?難道說這里的“是”含有“在”的意思嗎?這個句子的意思會依賴于放在括號中的這個“在”的意思嗎?無論如何,我看不出有這樣的意思,“‘存在’在什么?”這句話肯定是不通的。因此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加上這個“在”。也許這里體現(xiàn)出海德格爾的睿智,他以這種方式表達出常人所無法理解和想象的東西??墒撬麨槭裁措S后又只說“我們還不能從概念上明確這個‘是’意味著什么”呢?就是說,為什么在隨后的說明中這個“在”又突然消失了呢?如此變化,真是令人莫測??!
以上無法理解的兩點,既有表述上的問題,也有內(nèi)容上的問題。由此則產(chǎn)生了另一些無法理解的問題。
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則可以看出,這段話包括兩部分內(nèi)容,一部分是理論性說明,另一部分是舉例說明。在理論性說明中,海德格爾明確指出,“提問存在的意義”和“獲得存在的解釋”這兩點是“從對存在的某種領會中發(fā)生出來的”。在舉例說明中,海德格爾則借助“‘存在’是什么?”這樣一個具體的關于存在的發(fā)問來進行說明,就是說,他給出了對存在發(fā)問的具體表達形式。而從“‘存在’是什么?”這個問題來看,它顯然是在探討“存在”的意義,因為這是非常明確地在對“存在”發(fā)問。從這個例子可以明顯看出,它包含了對“存在”的提問,既然是問,當然是為了獲得對存在的解釋,因此這個舉例說明與理論性說明的這兩部分內(nèi)容應該是一致的,因而應該是相符合的。但是,按照海德格爾的理論性說明,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這就是在這樣的發(fā)問中,我們本來應該以某種方式利用存在的意義,因為我們已經(jīng)活動在對存在的某種領會之中了。但是,從舉例說明來看,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我們看到,在關于存在的發(fā)問中,使用的詞不是“存在”,而是“是”,被利用的并不是“存在”的意義,而是“是”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怎么會有對存在的領會呢?我們又怎么會活動在對存在的領會之中呢?尤其是,即使海德格爾本人的論述也發(fā)生了變化,他不過是在被利用的這個“是”后面以括號的方式加了一個“在”。不知道這個“在”是什么意思,也不論它會是什么意思,至少海德格爾明確告訴我們的是,我們不能確定這個“是”意味著什么。也就是說,在他的明確說明中,我們只看到“是”,根本看不到“在”。按照這個發(fā)問,按照關于它的論述,正確的理解似乎應該如下:發(fā)問存在,可利用的乃是“是”,而且我們總是處在關于是的某種領會之中??墒沁@樣一來,前面的論述就都不對了:明明是在論述存在,并說要依賴于對“存在”的領會,怎么最終卻變成要依賴于對“是”的理解了呢?這怎么可能呢?
此外,這里還有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對“存在”進行提問,卻要依賴于對“是”的領會,那么,“存在”和“是”,它們哪一個是更基礎的呢?在我看來,最后這個問題是致命的。在前面關于譯文1的討論中,我們曾經(jīng)提到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如果說僅從要“如是而存在”這樣的論述還看得不是那樣清楚的話,那么從這里關于依賴于對“是”的領會的論述則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既然探討存在的意義,還認為它是最普遍的,可又要通過“是”來理解它,那么它還是最基礎的概念嗎?確切地說,“存在”和“是”,究竟哪一個是更為基本、更為基礎的呢?
譯文1和2對于理解關于“存在”的論述顯然是至關重要的。在如此重要的討論中,卻存在這么多無法理解的問題,這難道是正常的嗎?。
我認為,以上譯文確實有許多難以理解的地方,但是,這些問題并不是海德格爾本人的問題,而是由中文翻譯造成的。如果把其中的“存在”及其相關概念修正翻譯為“是”,則會消除以上問題。下面,讓我們根據(jù)這樣的認識,重新探討這兩段譯文。這一節(jié)的題目是“是之問題的形式結(jié)構”。這一小節(jié)一開始,海德格爾就明確地說:
【譯文2*】是的意義問題還有待提出。如果這個問題是一個基本問題或者說唯有它才是基本問題,那么就必須對這一問題的發(fā)問本身做一番適當?shù)耐敢?。所以,我們必須簡短地討論一下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以便能使是的問題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問題映入眼簾。
任何發(fā)問都是一種尋求。任何尋求都有從它所尋求的東西方面而來的事先引導。發(fā)問是對是者“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Dass - und Sosein]的認識性尋求。這種認識性尋求可以成為一種“探索”,亦即對問題所問的東西加以分析規(guī)定的“探索”。發(fā)問作為“對……”的發(fā)問而具有被問的東西[Gefragtes]。一切“對……”的發(fā)問都是以某種方式 “就……”的詢問。發(fā)問不僅包含有被問的東西,而且也包含有被問及的東西[Befragtes]。在探索性的問題亦即在理論問題中,被問的東西應該得到規(guī)定而成為概念。這樣(dann)在被問的東西中還有被問出來的東西[Erfragtes],這是真正的意圖所在,發(fā)問到這里達到了目標。這種發(fā)問本身乃是某種是者即發(fā)問者的行為,發(fā)問本身具有是的某種本己的特征。發(fā)問既可以是“問問而已”,也可以是明確地提出問題。后者的特點在于:只有當問題的上述各構成特征都已經(jīng)透徹之后,發(fā)問本身才透徹。
是的意義問題還有待提出的。所以,我們就必須著眼于上述諸結(jié)構要素來討論是的問題。(s.5)
這段譯文是第二節(jié)的開場白,共分三小段。第一小段說明,要討論任何問題都包含的東西,然后再討論是的問題,以此顯示出是這個問題的獨特性。第二小段集中討論了發(fā)問的方式。第三小段說明,基于以上討論,就可以進入關于是的問題的討論了。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在這里想說明的主要是人們一般提問的方式,而不是對是的提問方式。他想通過這種關于一般發(fā)問的方式的說明,來得到提問的一般要素和特征,然后依據(jù)所得到的這些要素和特征,再來考慮關于是的發(fā)問的問題,看它是不是也具備這些要素和特征,這樣也就可以說明它與一般的問題是不是相同,因而也就可以說明它本身是不是具有獨特性,有什么獨特性。這些意思大致是可以體會出來的。通俗地說,一般問題該怎么問,對是也就怎么問;先弄清楚一般問題的提問方式,再以是的提問方式與它對照;這樣人們就可以看出是這個問題的一些專門特征。海德格爾的這些意思盡管可以理解,一些具體的討論還是需要我們認真去分析的。下面我們重點分析第二小段,它也是這段引文的重點。
這一小段重點討論發(fā)問。首先它說明,發(fā)問是一種尋求,而且這種尋求可以成為一種探索。在這一說明中,關鍵在于對尋求的兩點說明。一點是對是者“是怎樣一回事”的認識,另一點是對是者“是如此這般”的認識。這段話的原文是“Dass-und Sosein ”?!癝osein”本身是清楚的。它由So和sein兩個詞組合而成。“Dass”后面有一條短橫線,表示與后一個“So”同位,因而表明與“So”一樣,也與“sein”相連。因此它也是清楚的,即“Dass-sein”;與“Sosein”相一致,即“Dasssein”。明確了Dasssein和Sosein這兩個詞的構成方式,有助于我們理解這兩個詞的意思。*從這里引入這個詞的角度看,在Dass和sein之間可以不加“-”,因而是“Dasssein”。在行文論述中,為了突出Sein這個結(jié)構特征,有時候可能也會加上“-”,因而形成“Dass-sein”。在我看來,加與不加這條短橫線,除了可以突出確定這種句式和結(jié)構外,意思是一樣的。
從字面上看,Sosein由So和sein組合而成,實際上是“ist so”的名詞形式。這里,ist是系動詞,so處于表語的位置,表示可以處于系詞后面作表語的詞,當然,這樣的詞可以是名詞、形容詞或其他形式的詞組等等。名詞可以表達事物,形容詞可以表達性質(zhì),其他形式的詞組還可以表達其他東西,比如表達關系、位置、時間等等。因此,“ist so”的意思是“是如此這般”。它的名詞表達,即“Sosein”,盡管語法形式不同,意思卻沒有什么不同,也不應該有什么不同。
Dasssein則由Dass和sein組合而成,實際上是“ist,dass”的名詞形式。這里的“ist”依然是系詞,“dass”也同樣處于表語的位置,但是后者與“so”有重大區(qū)別。Dass是一個語法詞,后面要跟一個完整的句子。確切地說,它引導一個句子作表語,這樣的表語被稱之為表語從句。句子不是表示事物、性質(zhì)或關系等等,而是表示一事物是什么,一事物有什么樣的性質(zhì),一事物與其他事物有什么樣的關系,等等,簡單地說,即是表示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因此,“dass”的意思是“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應該看到,“ist,dass”不僅省略了跟在dass后面的句子,而且省略了ist前面的主語,如果把這個主語看作“一事物”,則與從句中的“一事物”重合,因而也可以省略。這樣,“ist, dass” 的意思大體上是“是怎么一回事”。Dasssein乃是“ist, dass”的名詞形式,因此,盡管語法形式不同,意思應該是一樣的。
關于Dasssein,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的理解,因而可能會有不同的翻譯方式。但是至少應該看到,無論怎樣理解,這里的“Dasssein”中的“sein”與“Sosein”中的“sein”乃是一樣的,它們都是系詞,后面都要跟一個表語,無論是以名詞、形容詞或其他形式的詞所表示的表語(so),還是以從句所表示的表語(dass)。在海德格爾的說明中,大概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也是他的用意所在。
聯(lián)系第一小節(jié)談到的“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我們就會認識到,海德格爾關于Dasssein和Sosein的論述不是隨意的。這樣一種考慮,似乎至少從語言形式上窮盡了與Sein相關的可能性,因而才可以表達出他所說的任何問題都包含的東西。
接下來是關于發(fā)問的具體說明。這里說到三種不同的要素:被問的東西(Gefragtes),被問及的東西(Befragtes),被問出來的東西(Erfragtes)。這三個詞有共同的詞根“fragen”(問),因此都與它相關。三個不同的詞頭無疑表明這三個詞的意思是不一樣的。這種談論問題的方式充分體現(xiàn)出海德格爾駕馭文字的本領,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擺弄文字的意味。然而,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要弄明白他通過這種語法變化和文字差異究竟說出一些什么不同的東西來。
既然是發(fā)問,一定會有針對性,因此,說發(fā)問具有被問的東西也就比較容易理解。盡管如此,海德格爾在這里還是做出了解釋:發(fā)問是“對……”的發(fā)問。這無非是說發(fā)問有對象。因此,被問的東西在發(fā)問中是顯然的。
那么什么是被問及的東西呢?難道被問的東西不是被問及的東西嗎?既然字面上有所區(qū)別,似乎也就不能簡單地把它們劃等號,而按照海德格爾給出的解釋,即“對……”的發(fā)問就是以某種方式“就……”的詢問,它們確實是不同的。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對……”(nach…)的發(fā)問,指的是針對一個對象,即某種東西;而“以某種方式”(in irgendeiner Weise)“就……”(bei…)的詢問,指的是問的方式。這里不太清楚的地方是,“以某種方式”與“就……”之間是什么關系?
“bei”是一個介詞,可以表示“在……”、“就……”、“通過……”等等。其后的刪節(jié)號表明,這里有一個空位,因而要有與之相關的補充。至于用什么來補充,僅從這個詞本身是看不出來的。但是從這個介詞的形式可以看出,并可以依具體語境來判斷,比如“在某一位置”、“就某一方面”、“通過某一途經(jīng)”等等。認識到“bei”這個介詞的這種特征,我們就可以具體地問,所謂以不同的方式與“就……”是什么關系?是指與這些要補充的東西有什么關系嗎?盡管有上述含糊之處,被問及的東西與被問的東西之間的區(qū)別似乎還是可以看出來的。為了明白這里的問題,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具體問題。比如我們問:蘇格拉底是哲學家嗎?蘇格拉底是聰明的嗎?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嗎?蘇格拉底是邋邋遢遢的嗎?這些問題無疑都是對蘇格拉底的發(fā)問。但是被問及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們可以說,第一個問題是就蘇格拉底是什么的詢問,第二和第四個問題是就他的某種性質(zhì)的詢問,第三個問題是就他和柏拉圖的關系的詢問。這里比較清楚的是,對蘇格拉底的發(fā)問與發(fā)問所涉及的東西乃是不同的;而不太清楚的是,發(fā)問的“以某種方式”是指什么?“就……”又是指什么?二者之間有什么樣的關系?這些不同方面是不是表明這些詢問的方式是不同的?因而我們可以問,海德格爾所說的“以不同的方式”和“就……”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最后需要考慮的是被問出來的東西。字面上就可以看出,被問出來的東西與被問的東西是不同的。比如根據(jù)前面的例子,被問的是蘇格拉底,被問出來的東西卻一定不是蘇格拉底,很可能會與發(fā)問所涉及的東西相關。但是,這只不過是一些字面上的理解。我們還是應該看一看海德格爾自己的說明。
海德格爾對被問出來的東西似乎有兩點說明。其中一點是在談到“被問出來的”這個術語的這句話之前。按照他的說法,在探索的問題中,被問的東西應該得到規(guī)定,應該被表達出來。由于前面說過從發(fā)問到尋求再到探索,因此這里在字面上說的是“探索”,實際上說的還是“發(fā)問”。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爾在這里還說到被問的東西應該被表達出來(soll…zum Begriff gebracht werden)。那么,這里所說的“被表達出來”是什么意思呢?從字面上看,被表達出來的東西一定與被問的東西相關,那么,它們是不是也與被問及的東西相關呢?當然,我們也可以簡單地問:被問出來的東西是什么呢?
另一點說明是在含有“被問出來的”這個術語的這句話之中。這里,海德格爾對被問出來的東西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在原文中是以介詞的方式)表明,在被問的東西中,被問出來的東西乃是真正想得到的東西。另一種解釋(在原文中是以從句的方式)表明,在被問出來的東西這里,發(fā)問達到或?qū)崿F(xiàn)了目的。由此可以看出,就發(fā)問而言,被問出來的東西不僅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是至關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這一點其實不難理解,因為提問的目的主要在于尋求解答。因此通過對某種東西發(fā)問而得到關于這種東西的解答,乃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這里的區(qū)別似乎不過在于海德格爾對發(fā)問作出區(qū)別,他似乎把通過發(fā)問而得到的解答稱之為被問出來的東西。
必須看到,上述兩個句子之間有一個聯(lián)結(jié)詞“dann”。如果如同修正的譯文2*把它理解為“這樣”,那么前后這兩個句子就有一種前提和后果的關系。這表明,被問出來的東西就是在發(fā)問中應該被表達出來的東西。如果如同英譯文把它理解為“此外”,*實際上,英譯文為“so in addition to”(參見Heidegger, M.: Being and Time,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頁)。其中的“so”和本文的理解差不多,而“in addition to” 的意思為“此外”。英譯文把二者合并起來,以此來翻譯這里的“dann”,也許是因為譯者把握不準海德格爾的意思。那么前后兩個句子的關系是并列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要考慮,“被表達出來的”與“被問出來的”有什么關系?它們是不是一回事?如果不是,它們的區(qū)別是什么?
綜上所述,盡管有這樣或那樣不太清楚的地方,我們至少看到,海德格爾區(qū)別出被問的東西、被問及的東西和被問出來的東西;而且這三種東西確實是有區(qū)別的。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爾在第一小段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而在第二小段結(jié)尾處他又說到,發(fā)問有一種自身獨特的是的特征。從他的論述來看,發(fā)問有這種特征似乎是因為發(fā)問乃是一種是者即發(fā)問者的行為。這樣,與這句話相關的就有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這句話本身是什么意思?另一個問題是,這句話與此前關于結(jié)構的論述、與其后關于結(jié)論的論述有什么關系?
說發(fā)問是發(fā)問者的行為,對我們來說不會有什么理解上的問題。但是在這個語境中,說發(fā)問有一種是的自身獨特的特征,卻會有問題。發(fā)問者發(fā)問,怎么會有是的特征呢?而且這種特征又怎么會是自身獨特的呢?我們看到,這里說發(fā)問乃是是者的行為,并且用發(fā)問者解釋了是者。這樣,我們似乎可以認為這里是說,在是者的行為中有一種是的特征。即便如此,我們大概依然還會有無法理解的問題:這種是的特征究竟是什么?如果說這樣的問題僅僅是字面上的,并不太嚴重,那么聯(lián)系上下文,就不是這樣了。這種關于是的論述,與此前談到的三種結(jié)構,以及與隨后談到的如何透徹地理解發(fā)問,究竟有什么關系呢?直觀上看,它們之間簡直可以說沒有什么關系。然而,如果沒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把這句話放在這里呢?
在我看來,這里可能會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是不一定沒有間接的關系。我們看到,在論述這三種結(jié)構之前,海德格爾從尋求的角度對發(fā)問進行了說明。在這個說明中,他談到“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并且把這樣的尋求說成是探索。若是聯(lián)系這些說明來看,說發(fā)問具有一種是的特征,似乎也就沒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了。既然發(fā)問會涉及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或一事物是如此這般,發(fā)問當然會與是相關,因而會有是的特征。至于說這種特征是不是獨特的,或者,這種獨特的特征是不是“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如此這般”,乃是可以討論的。但是至少可以看出,它們總還是相關的。
通過以上說明,海德格爾得到了關于發(fā)問的一般認識,獲得了一般發(fā)問的結(jié)構要素?,F(xiàn)在要做的則是從這些結(jié)構要素出發(fā)來討論是的發(fā)問,通過把是的發(fā)問放在一般發(fā)問的結(jié)構框架下,使我們更好地認識是的發(fā)問的結(jié)構,并由此獲得是的意義。
【譯文2*】作為一種尋求,發(fā)問需要一種來自它所尋求的東西方面的事先引導。所以,是的意義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可供我們利用。我們曾提示過:我們總已經(jīng)活動在對是的某種領會中了。明確提問是的意義、意求獲得是的概念,這些都是從對是的某種領會中生發(fā)出來的。我們不知道“是”說的是什么,然而,當我們問道“‘是’是什么?”時,我們已經(jīng)棲身在對“是”的某種領會之中了,盡管我們還不能從概念上明確這個“是”意味著什么。我們從來不知道該從哪一視野出發(fā)來把握和確定是的意義。但這種平均的含混的對是的領會乃是事實。(s.5)
這段話有幾層意思。一是仍然是在談論一般性的發(fā)問;二是提出了我們利用是的意義;三是通過討論“‘是’是什么?”這個問題而說明,我們領會是的意義,但是我們不知道它的意義是什么,這樣就說明,是的意義乃是含混的。由于這段話明確討論了是的意義,并且是以“‘是’是什么?”這樣一個非常明確的問題為例來討論,因此對于我們理解對是的發(fā)問以及與它相關的問題具有重要意義,應該值得我們重視和認真對待。下面就讓我們認真討論這三層含義。
第一層意思不過是重復譯文1*第二小段的第一句話,不會有什么理解上的問題,我們可以暫且不予考慮。
第二層意義說明,在發(fā)問的時候,我們有是的意義可以利用。這層意思本身(至少字面上)是清楚的,沒有什么理解上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它以一個聯(lián)結(jié)詞“所以”(daher)引出,這樣,它與前一句關于發(fā)問作為尋求和需要事先引導的說明就有了一種聯(lián)系,于是也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從前一句話如何能夠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無論是發(fā)問作為尋求,還是發(fā)問需要某種事先引導,如何能夠得出我們已有是的意義可以利用這樣一個結(jié)論呢?接下來的一句表明,前面曾經(jīng)提示過,我們總是生活在對是的某種領會之中。這句話無疑可以作為第二層意思的注釋:既然生活在對是的領會之中,擁有對是的理解也就不會有什么奇怪的了?;谶@樣的說明,似乎我們當然也可以認為,無論尋求什么,不管需要什么東西做事先引導,都可以算是生活在對是的某種領會之中,因此也就有是的意義可以利用。只不過這對前面的“所以”充其量是一種間接的說明,而不是直接的說明。為了更好地理解這里的說明,我們需要結(jié)合譯文1*的相關論述,看一下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些直接的說明。
前面說過,譯文1*對發(fā)問這樣一種尋求做出了兩方面的說明:一方面乃是“是怎么一回事”,另一方面則是“是如此這般”。若是把這兩方面的說明考慮在內(nèi),似乎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從發(fā)問可以得出有是的意義可用。因為這兩方面的說明隱含著“是”,因而借用了“是”的意義。認識到這一點,也就可以看出,譯文2*關于“所以”的說明不會有什么問題,因為它是基于譯文1*的說明。當然,譯文1*本身的說明是不是有問題乃是可以討論的;如果那里的說明有問題,譯文2*這里的論述也就會有問題。不過,海德格爾似乎認為這樣的論述沒有問題。在我看來,不管譯文1*的論述是不是有問題,有什么樣的問題,它至少為譯文2*這里的論述埋下了伏筆。換句話說,不管海德格爾的論證是不是有問題,他的敘述方式還是可以理解的。
基于前兩層意思,第三層意思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啊恰鞘裁??”乃是一個問句,顯然是對是的發(fā)問。這個問句的方式無疑是最普通最常見的,它符合通常的發(fā)問方式。它對是進行發(fā)問,詢問它的意義。這個被問的是就是這個問句中引號中的那個是。但是在這樣問的時候,這個問句又用到是,因此它本身依賴于所使用的這個是的意義。這個被用到的是即是這個問句中的系動詞,亦即句子中的第二個是,也是被加了重點符號(海德格爾本人用斜體)予以強調(diào)的那個是。因此,這個例子是非常明顯的,是沒有歧義的。我們不知道是的意義,因此我們對它發(fā)問,問它是什么;但是我們在這樣問的時候,卻已經(jīng)對它有了某種理解,因為我們在明確地使用它。海德格爾的疑問是明顯的,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沒有任何理解,我們又怎么能夠使用它呢?所以,這個問句展現(xiàn)了一個問題:一方面我們問是的意義,這表明我們不知道它的意義;另一方面我們在問它的時候又使用了它,這表明我們似乎好像知道它的意義。這個問題顯示出一種矛盾,它說明了探討是的意義所面臨的問題。在海德格爾看來,這說明是的意義乃是含混的,不確定的。因而人們對它的理解實際上也是這樣的。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層意思,還可以從德文的角度簡單探討一下圍繞這個舉例的說明。這個例子是“‘是’是什么?”。其中有兩個“是”。前一個“是”的德文乃是名詞“Sein”,后一個“是”的德文乃是動詞“ist”。海德格爾關于它的說明也有兩句。前一句是“我們不知道‘是’說的什么”,后一句是“我們已經(jīng)棲身在對‘是’的某種領會之中了,盡管我們還不能從概念上明確這個‘是’意味著什么”。前一句中的“是”的德文乃是名詞,即“Sein”。后一句中有兩個“是”。前一個“是”的德文乃是動詞“ist”,后一個“是”的德文則是名詞“Sein”。圍繞這個例子,結(jié)合這兩句說明,我們可以看出,在海德格爾的論述中,名詞的“是”與動詞的“是”乃是同一個詞。它們的語法形式不同,其意義卻是一樣的。談論它的時候,它就是名詞,用它的時候,它就是動詞。而且,如果當真要論述它們之間的關系,一定是名詞的意義來自動詞的意義。按照這里的說明,我們不知道“是”說什么,因此我們會問它是什么,但是這樣一問就會用到它,因而也就有了對它的理解。所以,考慮是這個詞的意義時,它的動詞形式的意義乃是最根本的。
在我看來,海德格爾這一段關于“是”的發(fā)問的論述,對于理解他關于“是”的論述,對于理解他所說的“是”這個概念,乃是至關重要的。
以上我們討論了Sein und Zeit導論中第一章第二節(jié)開始的幾段話。我們看到,為了討論關于Sein的問題,海德格爾探討了發(fā)問的活動和一般的發(fā)問結(jié)構,并且據(jù)此談論了關于Sein的發(fā)問的結(jié)構。有了這兩種發(fā)問結(jié)構的對照,可以顯示出Sein的問題的特殊性,并且同時也為以后探討Sein的問題提供了一種途徑:即依循被問的東西、被問及的東西和被問出來的東西這些結(jié)構要素來思考有關Sein的問題。由此可見,在海德格爾關于Sein的論述中,結(jié)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視角,起了非常大的作用?,F(xiàn)在需要說明的是,通過海德格爾關于發(fā)問結(jié)構的論述可以看出,他所說的Sein乃是“是”,而不是“存在”。
首先我們看發(fā)問的一般結(jié)構。海德格爾在發(fā)問的結(jié)構中區(qū)別出被問的東西、被問及的東西與被問出來的東西。從字面上看,這些結(jié)構要素與Sein沒有任何關系,而且似乎也不會有什么關系。但是,如前所述,海德格爾在論述發(fā)問結(jié)構時說:“發(fā)問是對是者‘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Dass-und Sosein]的認識性尋求”。我們也許不能說這是海德格爾對發(fā)問的定義,但是這至少是他對發(fā)問的描述說明,因此這句話對于理解海德格爾所說的發(fā)問至關重要。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關于Sein和與Sein相關的論述:“是者”(Seiende)、“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Dass-und Sosein]。由此也就看出,海德格爾關于發(fā)問結(jié)構的論述實際上是與Sein相關的。他所說的Sein乃是“是”,而不是“存在”,因此這里與發(fā)問結(jié)構相關的討論也是與“是”相關的,而不是與“存在”相關的。
其次,在談論一般發(fā)問的過程中,海德格爾談到了“認識性尋求”,由此還引出了“探索”。從字面上可以看出,“認識性尋求”乃是與“是”相關的,因而由它引出的“探索”也會與“是”相關。這些在字面上似乎不會有什么理解上的問題。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一事物是如此這般的,當然可以與認識有關,因而與人們的探索相關。*本文討論僅限于所引譯文。若是可以引申討論,比如,考慮到海德格爾后來關于“在-世界-之中-是”(in-der-Welt-sein)的論述,則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海德格爾關于Sein的探討要與認識相關,這是毫不奇怪的。
認識到這一點,有助于我們看出,海德格爾關于Sein這個問題的探討的實質(zhì)究竟是什么。他所說的發(fā)問,并不是隨意的、任意的,而是與認識相關的。一方面,“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或者“一事物是如此這般”,可以確實表達或反映出我們的認識,因而與認識相關。另一方面,從認識出發(fā),“是什么?”“是怎樣的?”大概是基本的提問方式,“是如此這般”、“是這樣的”則是對基本提問方式的回答,也是對基本認識的表達。因此,“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一事物是如此這般”確實是與認識相關的論述。
若是深入思考,則還可以看出,這里的論述似乎與語言相關。這是因為,無論什么認識、如何認識,都是需要通過語言來表達的,或者,從語言的表達方面可以看出人們的認識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若是不結(jié)合語言來考慮,這里所說的Sein乃是“是”,而不是“存在”;若是結(jié)合語言來考慮,這里所說的Sein也是“是”,而不是“存在”。或者換一種方式,從“是”的角度出發(fā),我們不僅可以看出這里的考慮與認識相關,而且可以看出這里的考慮與語言相關。而從“存在”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大概無法看出這里的考慮會與認識相關?;蛘?,即使可以看出這里的考慮會與認識相關,我們大概也看不出這里的考慮會與語言相關。其原因很簡單,“是”這個詞可以表達出認識和語言方面的考慮,但是“存在”這個詞卻無法表達出認識和語言方面的考慮。這是因為,它無法表達海德格爾所說的Dasssein(是怎么一回事)和Sosein(是如此這般)所要表達的意思。*應該看到,關于語言的考慮對于理解Sein及其相關問題乃是至關重要的,而且海德格爾確實在許多地方有許多關于語言的考慮。那么,這里有沒有關于語言的考慮?限于篇幅和所引譯文,我僅僅強調(diào)指出,關于認識與語言的區(qū)別和關系,海德格爾是不是有這樣清楚的認識,姑且不論,但是他的論述至少給我們留下了可以這樣認識和思考的空間。因此,即使僅從翻譯的角度來考慮,我們也應該保留這種理解的可能性,也就是說,我們應該至少在字面上保留這樣理解的空間。
前面說過,關于發(fā)問的結(jié)構的探討乃是關于一般發(fā)問的結(jié)構的探討,這樣的探討乃是為說明關于是的發(fā)問做準備。相比之下,關于是的發(fā)問的結(jié)構的探討乃是一種具體的發(fā)問探討。我們看到,在關于Sein的問題的論述中(譯文2*),海德格爾再次提到了“尋求的東西”和“事先引導”,因而Sein的意義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可供我們利用。他對這一點的解釋即是我們總是生活在對Sein的領會之中。正因為這樣,當我們問“‘是’是什么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棲身在對是的領會之中了。他甚至把這樣的對是的領會稱為事實。*海德格爾從該書開篇即談到對Sein的領會,并且在譯文1*之前多次談到它。參見s.2,s.3,s.4。
從字面上看,海德格爾在談論發(fā)問,并且從一般的發(fā)問過渡到對是的發(fā)問。但是,如果仔細分析則可以看出,這兩種發(fā)問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對是的領會。在關于發(fā)問結(jié)構的論述中,海德格爾談到發(fā)問乃是試圖認識一事物是怎么一回事,一事物是如此這般的,但是沒有說發(fā)問依賴于對是的領會。而在論述從一般發(fā)問到對是的發(fā)問的過程中,他說這樣的發(fā)問要有一種來自它所尋求的東西的事先引導。這樣就有了是的意義可以利用。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說的這種起事先引導作用的東西一定在“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之中。由于他明確地說出這種東西為“是”,這就使我們清楚地看出,這也就是“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中的那個“是”。而在過渡到對是的發(fā)問,即“‘是’是什么?”之后,我們看到的就不是關于一般發(fā)問的論述,因而不是關于一般的“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如此這般”的論述,而是一個具體的發(fā)問,也就是說,我們看到了“是什么?”這樣一個具體的發(fā)問。認識到這一點,我們顯然可以看出,這與此前所說的“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如此這般”乃是一致的,因為關于“是什么?”的回答一定會表明“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如此這般”的。但是,由于這個具體發(fā)問的對象乃是“是”,因此關于是的發(fā)問這個問題的獨特性就更加明顯地突出出來,因為被問的東西與起事先引導作用的東西重合了。換句話說,對是的領會有助于我們認識一般事物,但是卻不一定會有助于我們認識是本身,因此對是的領會會有助于我們關于一般發(fā)問的考慮,卻不一定會有助于我們關于是的發(fā)問的思考。當然,由此也可以看出,關于是的問題乃是有獨特性的,與其他任何問題都不相同。
從前面的論述可以看出,關于是的發(fā)問實際上是一個具體發(fā)問的例子,它使我們可以看出是這個詞在語言中的使用方式以及海德格爾對它的考慮。因此我們說海德格爾的相關討論可能會有關于語言的考慮?,F(xiàn)在需要說明的是,在有關一般發(fā)問的說明中,是不是也有與語言相關的考慮?從字面上看,“尋求”、“事先引導”,甚至“是的意義”等等這樣的說明,似乎都無法與語言聯(lián)系起來,但是,“是的意義已經(jīng)以某種方式可供我們利用”這一句話該如何理解呢?確切地說,“是的意義”如何能夠被我們利用呢?所謂“以某種方式”中的“方式”指的又是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說,具體哪一種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所說的方式怎樣體現(xiàn)出來,我們能夠把什么稱之為方式,并且通過它來把握是的意義。聯(lián)系到此前關于發(fā)問乃是對事物“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的說明,我們大致可以看出,“是怎么一回事”(Dasssein)可以是一種是的方式,“是如此這般”(Sosein)也可以是一種是的方式。這些論述是不是直接關于語言的,因而是不是直接含有關于語言的考慮,姑且不論,但是這里的論述與語言相關,因而有關于語言的考慮卻是毫無疑問的。最保守地說,海德格爾至少是通過與語言相關的區(qū)別,通過與“是”相關的不同表達方式來說明是的意義的。
我們也許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說明海德格爾想說明的問題。無論“是”的意義是什么,語言中的“是”這個詞卻是具體的、可以使用的。在使用的過程中,人們可以看到它的不同方式。這些不同的方式可以表現(xiàn)出不同的含義。但是無論如何,人們在使用它的過程中似乎從來沒有懷疑過它的意義,因而人們似乎有一種對它的先天理解。但是,一旦人們對它的意義進行發(fā)問,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是有問題的。比如,人們對一般事物問“是什么”的時候,無論人們問它們是怎么一回事,還是問它們是不是如此這般的,都不會有什么問題,但是當人們問“‘是’是什么?”的時候,問題就出現(xiàn)了。因為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這里被問的東西與詢問所依據(jù)的東西是相同的。這樣似乎也就說明,是的意義的問題不僅是獨特的,而且是至關重要的。人們似乎理解它的含義,但是一旦追問它的含義,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是有問題的。由此還可以說明,在那些似乎沒有問題的發(fā)問中,即我們似乎先天地理解了是的意義并且以某種方式使用它的時候,它的意義問題及與它的意義相關的問題,實際上也同樣是存在的。
最后還需要指出一點。在前面關于譯文1*的討論中,我們只談了第二小段,而沒有談論第一小段?,F(xiàn)在則可以簡要地考慮一下第一小段的論述。
第一小段明確地說明,要“討論一下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而第二小段是從“任何發(fā)問”開始的。因此,第二小段的討論是與第一小段的論述直接相關的。如果對照一下德文,則會發(fā)現(xiàn),前者所說的“問題”與后者所說的“發(fā)問”,乃是同一個詞,都是Frage。如前所述,“任何發(fā)問”表明了這個問題的普遍性,同樣,“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也表明了所討論問題的普遍性。在這種情況下,理解海德格爾關于發(fā)問結(jié)構的討論,就必須始終意識到這種普遍性,并且把它放在首位。
從前面的討論可以看出,與發(fā)問和探尋相關,海德格爾談論了“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這顯然是與普遍性相關的。有關這方面的思考,前面已經(jīng)說過許多,因此不必重復。這里我想說的是,即使不考慮海德格爾的論述,不考慮前面那些關于他的論述的思考,僅從普遍性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將會得到一些什么樣的結(jié)果。
我要問的是:發(fā)問怎么會與“存在”相關呢?發(fā)問的結(jié)構又怎么會與“存在”相關呢?人們確實可以問與“存在”相關的問題,人們的發(fā)問中也確實可以出現(xiàn)“存在”,比如“某物存在嗎?”問題是,與“任何問題”相關的難道會是“存在”嗎?“任何問題都一般地包含著的東西”難道會是“存在”嗎?“蘇格拉底是希臘哲學家嗎?”“他是柏拉圖的老師嗎?”“他是邋遢的嗎?”等等這樣的問題,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難道會與“存在”有什么關系嗎?我不這樣認為。在我看來,從普遍性的角度說,發(fā)問與“是”相關,而與“存在”沒有什么關系;發(fā)問的結(jié)構含有“是”,而不含有“存在”。尤其是,發(fā)問與認識活動相關,因此“是什么?”乃是基本的發(fā)問方式。與“存在”相關的發(fā)問,只是某一類特定的發(fā)問,不具有普遍性。只要認識到這些情況,就可以看出,海德格爾關于發(fā)問結(jié)構的探討乃是與“是”相關的,而與“存在”沒有什么關系。從具體的論述看,他談論的“是怎么一回事”和“是如此這般”顯然與是相關,而非與存在相關;從抽象的論述看,他談的“任何發(fā)問”及其“一般具有的東西”則不會與存在相關,而會與是相關。如果再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我們就會非常清楚地看出,他的論述乃是與“是”相關,而不是與“存在”相關的,而且,他的論述也只能與“是”相關,而不能與“存在”相關。
理解海德格爾關于Sein的發(fā)問結(jié)構的探討,是理解他關于Sein及其相關問題的探討的重要而關鍵的步驟,也是理解西方哲學中有關being問題具體的活生生的例子。我希望,本文的討論能夠給人以啟示,從而有助于人們深入思考,應該如何理解海德格爾所說的Sein,應該如何理解西方哲學中的being以及與它相關的問題。
[1]王路.“是”、“是者”、“此是”與“真”——理解海德格爾[J].哲學研究,1998,(6).
[2]王路.是與真——形而上學的基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3]王路.一脈相承的“是”——以海德格爾的討論為例[J].哲學分析,2010.
[4]王路.讀不懂的西方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5]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熊偉校.陳嘉映修訂.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