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劍冰
那個時候不知怎么了,都想著要把天下讓給別人,而別人還不大樂意。不像后來人,別說讓了,都是使盡各種辦法占有天下。許由就唯恐這項大任落在自己頭上,許由的智慧還是能夠擔(dān)此大任的,但許由不愿意跟人打打斗斗的,許由喜歡自己一個人清凈,他心里透亮得很,所以堯一說禪位給他他跑得比誰都快,以至于路途借住時還被人偷了一頂很不錯的皮帽。許由如此更像一介農(nóng)夫了,皮帽子和天下都是身外的,惟有自由是自己的。
箕山與嵩山相照,屬于深山了,車子一路上迂回騰挪,山峰障眼,丘陵拌路,林木稀疏,野草蓬茸。當(dāng)?shù)嘏笥颜f,以前山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林木,大煉鋼鐵時給毀了?;讲粌H有許由,巢父、伯益也都隱居于此。后來唐王績有詩:“家住箕山下,門臨潁水濱,不知今有漢,惟言昔避秦?!边@里似乎成了避亂逍遙的好地方。
許由在一片山坡上蓋起了房子,當(dāng)起了自己的王。田地每年開花,許由看著那些花心里紛然,秋后結(jié)了果,許由去摘自己的收獲。有人發(fā)現(xiàn)了許由,找到他的時候,許由已經(jīng)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人了,他再不是那個戴著皮帽子,穿著長衫子給堯舜講天下的老師。來人說了,堯要把九州長給許由去做,要說九州長是比這幾畝田地好多了,不用費勁下力,一張口手下跑得比什么都快,多少人想這等好事還撈不著呢。許由是什么人?直恨怎么長了兩只耳朵,讓這樣的話進去了,許由趕忙蹲在了水旁,不停地洗自己的耳朵,來人一看感覺許由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跑走的時候許由還在那里洗耳朵,水清涼地進去又出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一切又是清清亮亮的了,風(fēng)還是鄉(xiāng)野里帶有各種啁啾和馨香的風(fēng)。許由看著那條水,洗掉的已經(jīng)流走了。
我來的時候,世上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千年。地上漫了水,一片濕洇洇的,沾了一腳的泥。鄉(xiāng)野的味道灌得滿胸腹都是。車子早進不去,山坡旁逸一條小路,路旁長滿了野酸棗,一個老農(nóng)正在堵水,看到我們,說來了啊,水漫了。我問這是哪里來的水,就聽到了那個迷人的名字。老農(nóng)是說,洗耳河。他說得那么隨便,看著我驚訝的神情,似疑問這不是洗耳河嗎?俺從小就叫洗耳河,我說是呀,洗耳河,你知道怎么來的嗎?那還用說,許由當(dāng)年為了澆地從潁水引來的,聽了不愿聽的話,就洗自己的耳朵。我相信了這條水,老農(nóng)說,以前水大,現(xiàn)在不成樣子了。水繞著山盤旋而下,消失在了山彎那邊。水前不遠有一片屋子,卻是顯出了古老,說古老是因為屋子周圍有那些老樹,樹長彎了長殘了,多是老槐,生長得不快,一棵樹竟然長在了房子里。當(dāng)年許由比這個住的還要簡陋,許由是知足的。
進到房子里,竟然看到一張許由的像,早先見過許由壯年的畫像,俊朗慈善,這張老年的似乎更像一些,光著頭,帽子被人偷了,就再也不戴,袒著胸,赤著腳,一副如來姿態(tài),實際上如來還是講究的,并且勞神的,許由則完全一個仙人。畫像前有香爐,隱居到這樣的荒僻之地,還是被人燒香拜了祖,一定不是許由的所愿。許由生兒育女,倒是弄得人丁興旺,形成一個村子就叫了許由村。又慢慢形成一個許國,這是許由沒有想到的,而成了國家又發(fā)生了爭斗,許國也不知其果了,這也是許由沒有想到的。一間屋子里跑出來一個小女孩,手里三兩下就有了一把野菊。想問問她姓什么,女孩用花擋住一只眼睛不說話,另一只眼睛閃出羞來。老農(nóng)說,她不姓許,她是外來戶。
一股濃烈的香傳過來,有什么拽住了腳步一樣。蹲在水邊,水依然清涼透徹,一個人的耳朵產(chǎn)生的幽默波瀾還在蕩漾著。這里是箕山腳下,抬眼就看見了那個東北西南向的山,山形如箕,名字是農(nóng)家的。許由死后葬在山上,山也叫許由山。有個寫《史記》的人登上過箕山,心情似也有不同,只是跑的路比我辛苦。
許由是陽城人,那里離他隱居的地方不遠,這個陽城,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個人物,就是弄得爭霸不已的陳勝。陳勝真成了王,擁有了想有的一切,住在豪華的宮殿里,卻將同耕的朋友忘卻了,也不會保江山,時間不長死于亂刀之下。陳勝喊出的那句“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的話語,許由要是聽到了,一定又要去洗耳了。陽城后來被叫成了告成,是武則天登封嵩山,在陽城舉行慶祝大宴,喻為大功告成。這也鬧鬧嚷嚷地擾亂了許由的初衷。最理解許由的是那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人,許由天下都不要,何要一縣之令?想起來的路上,當(dāng)?shù)氐呐笥阎钢粋€草坡,說這里每年春天都有自由尋偶的節(jié)日,就像詩經(jīng)中描寫的那樣,成為一種民俗了?;侥_下從古就是一個享受天然的區(qū)域。
站在高處的時候,就知曉了那些芳香從哪里來的了。那是遠遠近近的大片大片的油菜,還有紅紅黃黃的山花,難怪許由會看中這樣的地方。雖歷史經(jīng)年,物是人非,但大地還是老樣子,始終有旺盛的種子在開花。
燕坊的馨香
車子停在村頭,當(dāng)即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芳香,咕嘟嘟直往鼻子里灌,忍不住深吸一口,不曉得進了肺還是胃,舒服極了。就找芳香的來源,燕坊的樹太多了,密密麻麻一片,一時弄不明哪棵散出,近了去聞,好像哪棵都有那種芳香。黎生說,那是味串了,還是問問人家吧。沒開口,一個小姑娘就笑著說,是枇杷樹吔。小姑娘看著我們笑半天了,好像是她出的一個謎難為了我們。要進村,可沒那么簡單,得付款,小姑娘是守村門的。這可絆住了急著進去的念想。沒有接到通知嗎?沒有。反正是你贊美了芳香也不能隨便進去。正在這時,一輛車子嘎地煞在了小姑娘跟前,隨后下來幾個笑著的人。那你們進去吧,錯了,不是走那邊,先走這邊。小姑娘極其認真。
我們就沿著一路芳香沒入了高樹覆蓋的燕坊,剛才的小插曲絲毫沒有削弱我們的興致??磥硌喾灰延辛碎_發(fā)旅游增加收入的意識,一百多棟老屋成了寶貝,外來人不能隨便看了。
進來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有別于其他古村的村子,當(dāng)然同樣有著氣派非凡的祠堂,庭院深深的房屋,大大小小的池塘老井,不同的是人們多數(shù)還在利用著這些東西,進去就像進入了一個生活場景。
水木清華坊前,三個婦女在井臺邊打水,洗菜,涮衣,互相拉著話題。鮮紅的蘿卜讓人嘴饞,有人嘻哈著將一個送進嘴里,聲音清脆而出,老婦就熱情相讓。燕坊總是以一個個獨特的門坊引人目光。水木清華門坊就仿進了清華大學(xué),燕坊人說的有根有據(jù),早前燕坊人在清華教書,清華最初有設(shè)計動議,燕坊人就將老家的水木清華門坊引薦出來。
拐過大夫第,進到資政第,兩頭老牛在悠閑吃草,一旁伴著一老一少的女子做被子,紅紅的面,白白的里亮在陽光里。一個門半開著,門洞里掛著一件老舊的鋤和一件蓑衣,好奇心指使著走了進去,靠門的一間屋子也半開著,擺滿了暗舊的家什,從亮光處猛一下看不大清楚里面,怎么沒有人呢,趕緊拔腿。這時一個不高的聲音說,坐一下嘛。似很久遠,還是沒有看到自哪里發(fā)出,心里一緊,腿早到了院子里??催^州司馬第,一條窄巷細細長長引到一個敞亮地方,見三條狗在那里滾,本來是兩條在談愛情,又跑來一條搗亂,牙狗就極力保護愛情成果,結(jié)果上演了一場二鳳奪凰。坐在一旁的人無動于衷,一大女跟兩小女靜靜地玩著什么,年輕媽媽在光線里奶嬰兒,兩個女人圍一個年長在嘮嗑??吹轿遗恼找彩菬o動于衷。
再轉(zhuǎn)過來,是麟鳳院吧,幾個男人無所事事曬著太陽,話也不說,看著一個剃頭的忙得急,一會刀子,一會刷子,一盆用完的水嘩地潑出一片碎銀。門內(nèi)是一個廂房,卻裝飾得雕梁畫棟,墻上掛著匾額、對聯(lián)、字畫,書香氣飄了出來。真對了,是十分講究的書房庭院。院里有天井,給書房透進光線和空氣,累了還可以井中望天,看云飛燕過。墻上兩幅金粉畫閃著原有的光澤。剃頭的說,有人一幅出五千沒有給他,黎生說,要是你讓我就買了。農(nóng)耕山水圖看得人眼放光。而這樣的好東西實在太多,走進哪家都會看到,不是墻上的,就是地上的,或是門窗上的,一架雕滿喜鵲蓮花的鎏金大床據(jù)說有人出價很高,主人都沒有出手。古董商總是來轉(zhuǎn),有的就轉(zhuǎn)走了,出手的和進手的都咧著嘴笑。我是有些不敢睡在那樣的床上,曾在周莊蒙主人熱情睡過一晚,整夜里都感到什么聲音在響,明清至今,不定有多少人享用,享用了又走了。一晚上沒有睡好的我,第二天就搬離了那間繡樓。
我看上了一個太師椅,寫字坐上面倒還安穩(wěn),搬了搬硬是沒有搬動。這雕花大椅承載過多少自在和慨嘆啊,回頭見墻上一幅對聯(lián):“群居守口獨坐防心,能忍自安知足常樂”。
走出來一群鴨子嘎嘎叫,和一只母雞在爭食,母雞也不做聲,只管伸出嘴去要鴨子的好看,母雞的懷下,一群黃茸茸的雞仔。光線斜照在一個做功課的孩子身上,一旁的媽媽在做臘腸,一串串掛在陽光里,扭頭看了,還有地上曬著的片片蘿卜,白白地晃著人的眼睛。正看得呆,噼噼啪啪一陣帶著水音的聲響,兩個女子塘邊浣洗,木棒子在頭頂劃著弧線,一些水點順著弧線飛,落下一群的雨花。有人穿著防水衣在塘里費神,塘里的魚就是不讓他上手,半天沒見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但還是樂此不疲地在水里費神。倒是岸上一個牛人顯得輕而易舉,一頭牛倒掛在樹上,刀子已經(jīng)將牛肢解得剩一副架子,鮮紅的架子有些讓人慘不忍睹,可這個庖丁忽抽兩口煙忽動幾下刀子,沒事人似的。有人走上去詢問關(guān)于牛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以獲得一點安解。我遠遠地離開了,牛是逃不脫這等命運的,誰會為一頭辛勞了一生的牛舉行隆重的葬禮呢?將來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只是聽說,自古燕坊牛宴就遠近聞名,村上辦大事都開牛宴。而且同是吉水的楊萬里也來過燕坊,與友人吃過牛宴后還即興賦詩一首,詩名叫《燕坊午望》,后兩句為“回身卻小深檐里,野鴨雙浮欲進欄?!迸c“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詩味差不多。
繞過一圈,又看到了有著二十棟大屋的門坊,這么一片老宅大屋,沒有一定的實力,是不能完成的。眼前的時光滑到了明末清初,燕坊人沿吉水順贛江而長江,經(jīng)商的腳步和帆影遍及四方,長江岸邊繁盛的街衢,聞名遐邇的“力誠商號”、“寶興裕商號”、“王世太商號”,可都是燕坊的鄢家、饒家、王家開的,誰會想到那日進斗金的大手筆的點化,竟會連著一個僻遠的小村。小村的一聲咳嗽,都會引得這些商號一陣不安。終于有一天,一只只帆船又起航了,他們把在外積累的寶物以及觀念都運回了小村,而后就有一棟棟大屋如雨后春筍。不僅如此,他們還興辦教育,獎掖后生,一個村子就建了兩個書院。我走進“復(fù)初書舍”,已經(jīng)是破敗不堪了,屋頂舊瓦滑落的地方,一縷陽光鉆進來,把一幅蜘蛛的八卦圖打得一片燦爛。走時邁過頹朽的門檻,極輕的腳步,還是有什么東西在身后落了下來,側(cè)耳再聽,聽到了遠去的朗朗書聲。
似乎是一晃間,一棟棟老屋,如坐在陽光里經(jīng)霜歷雪的老人,只留下繁華繞眼的回憶。倒是那些樹,還是郁郁蔥蔥,散發(fā)著無盡的馨香。
出來時,小姑娘還是笑著守在村口,還來啊——那語態(tài)好似是,我們這里好吧?不信你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