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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中篇小說)

2012-11-24 04:41黃飛虎
文藝論壇 2012年10期
關鍵詞:李芳王偉本田

■ 黃飛虎

爺們這詞兒是北方口語,南方人很少說,王偉從一位在濱城坐臺的東北女士嘴里聽到,她也只是傳話,原話是她跟的老大給王偉的一句評語。老大心狠手辣,因而王偉記得牢靠,琢磨他所說的爺們是不是指除了硬還得橫?至于自己能不能算上,他拿不準,也無暇顧及,現(xiàn)在他正在倒霉,麻煩的事一茬一茬。

王偉一直以來人就很瘦,到了應該發(fā)福的中年,身體不但沒有膨漲,反比以前略有收縮,他的綽號叫猴子,也一直被人喊到現(xiàn)在。在擁擠的人流里,他可以像紙片很利落地往前插,能從兩個物體的間隙不費勁兒地穿越而過,這或許可能是種優(yōu)勢,至少說明人瘦比胖有生存空間,直到最近幾次被人遇見,被人熱烈地拽住手臂使勁搖晃,他卻認不出這些青少年時的同學玩伴,因為他們都變得很胖——富態(tài)的胖,更難堪的是這些人都問,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發(fā)財何處高就?他很心虛地含含糊糊,訕然之態(tài)再配合上他眼前的瘦,他們就意會,丟給他句再聯(lián)系后便走了。

為了避免這種尷尬,他從地攤買了副墨鏡,雖不舒服但也得戴,他堅決不想再被人認出他是猴子,也決不丟掉花二塊錢買來的墨鏡,他突然開始想一個問題:他怎么就總長不胖?

似乎只是一個開端,后來的事接踵而來。上午起床左眼就跳,由于跳得比較厲害,觸動了他記起那句老話,他心煩地揉起眼皮想使它平息,他的職業(yè)每分鐘都存在風險,全靠兩眼珠子去察覺躲避。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穿越,得時刻留神別撞上什么或什么撞他,得盯著交警有無朝他撲來的跡象,尤其是專撈摩的的運管便衣,因此他的眼睛極為重要,狀態(tài)容不得半點馬虎。

上午生意確實很好,半天功夫就收了一褲兜零票,歇氣時他將錢掏出一張張捋伸理順,這是他的錢,又正因為是他的錢,滿仔瞧見眼熱心動,表情明顯地想據(jù)為已有。

王偉白天很少打牌,唯獨今天經(jīng)不起召喚,滿仔智商雖然欠缺,但手氣好得莫名其妙,牌局散時,王偉輸?shù)煤翢o保留一文不剩,這直接導致他日落之后不敢回家,餓著肚子上街拉客湊齊老婆定下的指標,不料,由于一門心思的多拉快跑,他哐啷一聲摔在了路上。

他爬起來,摩托像匹護主的老馬,倒地之前死拽著他不讓他飛,女人飛了,騰空穿越到摩托前面,落地之后直接摔昏。這很突然,她招他車時姿態(tài)婀娜容顏艷麗,這會兒卻濺滿污漬形如橫尸。

他很憤怒,這條路他昨天跑還好好的,哪個狗日的在路上挖坑!接著惶恐,因為左眼還在跳個不停,他突然想到這很不對,就算他不該忽略征兆的神秘,但明明左眼跳財不是跳災,怎么應驗到他身上就他娘的發(fā)生錯亂,并且后果相當嚴重。

抱起她移到路邊,哆嗦著打出該打的電話,搖轉頭看,更深夜靜,僻道無人。有一點點不溜的理由,但最終溜的思想占了上風。

他扶起車騎上,不敢跑遠,藏身側巷,看見警車進來,急救車進來,他記了急救車的車牌號碼,關機將卡抽出。手機雙卡,報警的卡在外地上的,沒用自已身份證。

回家后,狂亂的心跳才緩慢下來,才漸漸完全意識到了發(fā)生了什么,才開始害怕。不敢睡,怕聽到敲門,房頂龜裂的石灰皮子啪地掉下來一塊,驚得他猛地抬頭,死盯著屋頂怕它會垮。

買這房時就怕它垮,它太老了,像是往前走遠的歷史丟三落四忘下的東西。以前的筒子樓沒法再住,憋在用布簾隔開的屋里,晚上床上辦事有犯罪感,怕弄出的響動導致兒子早熟。房小,但有兩間臥室,一間能把已經(jīng)長大的兒子塞進去,一間能把他和老婆塞進去,這種日子就基本不錯,很能湊合。

躡手躡腳來到床前,床上躺著披頭散發(fā)橫陳街頭的女子,嚇得他胡亂揩拭起額頭的冷汗,但種種無法排除的可能,又一點不像剛才一閃即逝的幻覺,塞得他滿腦子都是。

跑的理由很充分,人窮命賤扛不起禍,苗圃老張送客撞出個重傷,賠得鍋底朝天沒地方再借,瘋瘋顛顛見人就問誰想買腎。

但能不能躲過?他玩過橫的,這回卻提不起氣。

一早,他找到了那輛停在醫(yī)院的急救車,怎么來了,心意慌亂,無法形成明確的理由,因此像是身不由已。恰巧,堂妹是這家醫(yī)院外科病室護士,傍晚給他打來電話:人已蘇醒,17病室53床,有攝像監(jiān)控。

昨晚驚慌失措又是雨后暗夜,就見她人沒死,鼓漲的胸脯仍在起伏,其它都模糊。他想進醫(yī)院打探,醫(yī)院不會有警察蹲守,交通肇事跑掉的人都會忙著躲好藏嚴,誰有膽子去醫(yī)院串門?但平常從不在乎呆頭呆腦懸在街頭巷口、倚角旮旯處的攝像監(jiān)控,現(xiàn)在個個陰陰冷冷如同怒目,他最怕就是街頭監(jiān)控錄下了他昨晚的行徑。

女人的蘇醒給了他期待,她要一睜眼就罵他王偉祖宗八代,她有可能就傷得不重,要醒來后連他都不知道惦記,這事警察那里沒法小,那他就得提心吊膽地兜著,撐到他被找到的那天。

冥思苦想,還是得動。中午,王偉穿上從城西醫(yī)藥品市場買來醫(yī)生穿的白帽子大褂口罩,趁著午休潛進病房。53床病人在正在吊藥,頭上纏著繃帶,臉腫得五官暫時湊成了一團,勉強撐開的眼縫里盛著虛弱。他的心抽搐了下,將帶來的包裹放在床頭,用手示意地指了指,急忙離開。

包裹包裝得格外隆重,鐵皮糖果盒蓋被他用強力膠團團膠死,弄開它要花的時間,夠他離開現(xiàn)場走出醫(yī)院。扎、送包裹時他帶了手套,沒在上面留下指紋。

鐵盒子里,裝著三千塊錢、一份表白、他那張外地卡的電話號碼。

這很有可能無濟于事,擺明了是他露怯心虛。在傍晚,他等來了她發(fā)來的短信,三字加一感嘆號:來看我!

這像是迷語,放口里嚼,除了有種不太好受的滋味,沒有一點是他想要得到的。他要的是能確定她意圖的回應,她知道他多少?開出的價怎樣?如果傷得不重好治,他就不想埋下禍根?,F(xiàn)在警察招多,指不定憑個監(jiān)控就能摸來。他見過出事之后跑未跑脫的同行,滿嘴的牙被人打得毫無尊嚴地涎出嘴角滴在地上,不相干的人也即興上前摑他大耳巴子,心安理得就像揍賊。

三千塊錢是借的息錢,月息5分。開始想找朋友借,說情景時將緊要地方作了改動,朋友感慨,說他就一人好,聽他借錢,繼續(xù)感慨,罵他蠢貨,王偉只好空手離開?;貋砺飞峡此:铮吹娜藗€個喝彩,耍猴人端出盤子開始討錢,看的人忽啦一下閃去大半。

他不能現(xiàn)身,確切地說就是不能讓她逮著,傷輕的話,醫(yī)療費他湊,其它的錢,隔著千山萬水,料想她也沒啥指望。現(xiàn)在要緊的是先得讓她消下氣來,一旦她將憤怒傳遞到了警察身上,去吵去鬧,警察就會擱下別人優(yōu)先來找他。在給她的表白中,他很生動地為自己描繪出一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慘淡情景,信不信是她的事,反正開摩的普遍都是殺無血剮無皮叮當響的窮鬼,這個道理不少人懂她也該懂,而他這種神秘的給錢方式,又足以表明他這人不錯,人躲心不躲,他要讓她慢慢泄氣,對他無奈,最好將帳算自已頭上,是她自己倒霉。交通肇事逃逸案,能破獲的就那么幾成,一般小案事主不逼,警察會擱下,一旦擱下,時光悠悠歲月漫長,一水兒漂走常有的事。

如果傷重,那就真是她的劫數(shù),他也只能聽天由命,就算今后被逮著,他借高息主動出錢這個情節(jié),能讓他在該去的地方少呆些日子。

隔了幾天,他去堂妹家問情況。情況不像預料的糟,女人輕度腦震蕩,幾千塊錢能治,更好的是,她竟是個外地人,堂妹說她觀察到她用的包、穿的鞋都是名牌都挺貴,像是有錢,還觀察到她沒人陪護沒人探望,像是孤獨。王偉相信堂妹慧眼,但有一件事她很疑惑,說警察找女人問情況時,女人一概回答沒有注意,不清楚,就光記著他車沒車牌呢。

他聽了一怔,這絕無可能,他的摩托車前車后明晃晃地掛著車牌,他很早就注意到了晚上招摩的,謹慎的女人見沒牌的車就不坐。她真要沒注意,自然不會對警察肯定有無,這明顯會將線索引入歧途,如果是撒謊,那她為啥不交給警察,而要攥在自己手里?

后悔是晚了,他完全應該像有些摩的高瞻遠矚未雨綢繆地在車牌上系塊紅綢吊塊光盤遮掩一下。自己一個勁地在她面前裝神弄鬼,說不定她早不吭氣地把繩索系在了他脖子上。

王偉心里沉甸甸地,把事樣樣串起細細琢磨,里面還是有些蹊蹺,現(xiàn)在只能聽天由命。他又去借了四千息錢,也像上次那樣包扎好,在醫(yī)院外的花店買了束鮮花,連禮品盒一塊交花店姑娘,詳細交代她送到住院部外科17病室53床,為防意外,他要堂妹守在病房看著,堂妹打電話告訴他順利后,他頭昏昏地在人行道上呆站了很久。

7000元錢對他而言不是小數(shù),他沒有讓老婆知道,連同車禍一古腦地全瞞著她。

仍是傍晚,她發(fā)來的仍是三字加一感嘆號:來看我!

他感到疲憊,他已經(jīng)為她做了不少,她仍然提醒他欠著什么,這是貓捉老鼠?還是她怪怪地好在虛事上較真?

能做的都做了,他不想再想,也沒那么怕了,但是他難受,他總覺得他走的路都是一條條的夾縫,他人瘦能鉆,這次像是卡里面了。

十來天后,女人不聲不響地出了院,出院時腦袋肯定好利落了,沒跟他再提來看我!。王偉心里松了口氣,但她到底是想放過他,還是想傷養(yǎng)好后再回過頭來收拾他,他不知道,她長啥模樣,他也不知道,他存貯的她,完全是個模糊的影子。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王偉繃緊的神經(jīng)也一天天松弛,再過去些日子,她就像塊扔進水里的石子,在他心里悄無聲息地沉到了底。

但王偉記事,受了這場驚嚇,他就像條挨過車撞的狗,收斂起野性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很優(yōu)雅地只走不跑。事算過了,剩下的是掙錢還債。這輩子他還沒讓自己累著過,日升三竿起床,找愛吃的東西把肚子填飽,再用煙和濃茶把渾身筋骨調(diào)理舒坦,他習慣優(yōu)哉游哉地過日子,不在意錢優(yōu)哉游哉來得慢。但有這7000塊錢債壓著就不行了,他得一天掰成二天用,他開始早起,天蒙蒙亮就哈欠連天地出門,騎車去蔬菜批發(fā)市場送菜販。

菜場人多,男男女女頭發(fā)凌亂卻精神抖數(shù),出來后散到還黑著的街上就寥寥落落,像蟲子的觸須,悄無聲息晃動起城市的清晨。一個多星期,王偉才適應,熬出菜販子們的那股子勁頭。

他累,午飯就像安眠藥,吃著吃著困勁就上來,就著桌子趴一小會,再迷迷糊糊摸去廁所,腦袋伸到水龍頭下淋上一陣。忙,生意好時沒時間吃飯,生意不好沒心情吃,忙得昏天黑地夏過秋來。但秋高氣爽時節(jié),警察也忙于抓車。

城里摩的歷史悠久,一同悠久的是頂在頭上那頂非法營運的帽子,報紙更損,還在摩的前面加個黑字,是非法就肯定要抓,王偉想不明白他非法了誰又黑了誰,不明白就得格外留神,二百米開外,他就瞧見十字路口紅綠燈處兩側散開的七、八個人,神態(tài)鬼鬼祟祟架式蠢蠢欲動,他立即警告乘客抓緊坐穩(wěn),唰地掉頭回竄至安全距離。隨后而至的摩的沒他滑溜,一臺毫無察覺直投羅網(wǎng),一臺見人圍上就傻了,不知所措束手就擒,另一臺急眼玩橫的加油沖出阻攔,沒跑多遠被車流擋住,讓人揪住衣領,叭嘰一聲摔個半死,先上手銬再上警車。

這次場面大,條條街上警察警車,條條路上圍追堵截,有不服的當場帶走。東大市場一臺摩的逼得竄上人行道撞樹上,司機乘客頭破血流,抓車的又被圍觀的打得頭破血流,圍觀的又被趕來增援的警察扭住幾個塞進警車,其實動手打的早就溜了。

康星百貨那里圍的人最多,瞧摩的司機鉆警車底下的熱鬧,這招倒也難不住交警,招吊車來吊,人弄出來后那家伙又哭又喊,聽口音是湖北洪湖那塊來的農(nóng)民。當時場景比較震憾,現(xiàn)場幾百上千人鴉雀無聲地屏住呼吸,相當肅穆地看著吊車起吊,車肚皮下的摩的司機死抱著警車輪子冉冉升起。

第二天一早,滿仔就打他手機盛情相邀他斗地主,摩的司機都珍惜市里抓車的這幾天時光,一年到頭逢年過節(jié)都得干活,難得這樣心安理得地把車停了撒開手腳打牌賭博喝酒嫖娼。當然,享受得起的都是這次行動的漏網(wǎng)之魚,車抓了的沒這閑心,通娘搗B地嘴里罵著,急著鉆門路找關系想辦法撈車。

王偉惦記欠下的債,白天捉車他晚上干活。秋夜月圓,城里的夜晚并不就像天上的朗月,甚至有點亂七八糟。有酒鬼,送到后提醒他給錢,他醉眼朦朧地認你兄弟,兄弟,不談錢,談錢傷感情,然后轉身搖搖晃晃找回家的路,王偉只能干瞪眼;有毒鬼,心急火燎蹦上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轉下來,一不留神人就溜了,又白忙活;有出來找事的小混混,坐車后面拿出把刀來敲你頭盔,說好久沒有殺過人了,為這王偉打過幾架,贏一次那是單挑,輸三次,輸了又沒地方找,后來他就不計較了,跑摩的,沒能耐隔三差五地跟人戰(zhàn)斗;還收過一張百元假鈔,讓他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地罵到天亮;惟有來來往往在霓虹里飛舞、忙著跟男人們傳花授粉的城市夜鶯,才讓王偉心曠神怡。因此總的來講,他不喜歡晚上干活。

白天更不省心,有交警、運管、整治辦,不過老跑車的玩慣了老鼠躲貓的游戲,都有一身火中取粟的橫練功夫。他干這行一晃就是六年,跑摩的不算舒服也不算受累,看上去灰溜但能養(yǎng)家糊口。

車多生意淡。滿仔搶客老許罵,滿仔威脅要打,老許唾沫橫飛地逼到滿仔眼皮底下,鼓勵他收了他這條老命。抽掉三根煙還開不了張,王偉一直看著樹蔭下面站著的艷婦,眼光熱切地在她身上尋找最值得停留的地方,艷婦胸脯以上嫵媚,胸脯以下豐腴,神態(tài)上的雍容又提醒他別太去指望,這樣的女人多半不會在驕陽烈日下坐摩的。他必須要去欣賞女人,這條破街沒有風景,不看女人,等客的時候他會寂寞。意想不到的是,女人繞過幾臺車,徑直上了他的摩托。

她選擇的是側坐,側坐沒有直坐安全,但直坐的話,風會把她的裙子撩起。

到地方后,王偉找不開她遞給他的二十元,正急著,女人說甭找了,晚上七點半來這接我。她定眼看他,像要瞧準點兒才放心,王偉不以為然,常有客要往返,收了錢,??菔癄€他等。

晚上,女人以每月300的價包王偉的車接送她上下班,而且還是預付。王偉高興,她說她在金莎國際KTV上班,那里的小姐有錢,有錢為啥不坐的士專坐摩的?

她告訴他:她姓謝。

謝小姐好侍候,頭個星期他送了她三趟,第二個星期更少,二趟。王偉少見有人像她這樣活得漫不經(jīng)心不慌不忙。謝小姐不可能是KTV的員工,這從她的穿著可以看出,又不太像坐臺小姐,臉上全無坐臺小姐應該具有的風騷模樣,她看上去像是經(jīng)歷了歲月的女人,恬淡中透著點憂郁。當然,KTV畢竟是唱歌的地方,謝小姐的歌可能唱得很好,歌王偉也喜歡唱,只是沒錢去KTV,他是伴隨革命歌曲與港臺歌曲成長起來的,年齡一大興致就淡了,只在打牌手氣不好扳本無望的情況下才痛苦地哼哼。

他過意不去,硬著頭皮提出謝小姐要是白天出去也可以叫他,他很怕女人逛起街來沒完全沒了,謝小姐并不在意,只是要他幫她找本書,三毛寫的《滾滾紅塵》,囑咐他別忘了書名,王偉說知道,是三毛荷西談愛的。

謝小姐眼睛一亮,直直地問他:你說三毛為什么會死?

活膩味了,想去天堂。

謝小姐聽了目瞪口呆,你、你看過三毛嗎!?

王偉看過,但不想說他看過,因為有句話說男看金庸女看瓊瑤,不男不女看三毛。

你幫我去買,你先看,看完以后再給我好嗎?三毛不僅僅是寫愛情,她也很會寫人的情感。

謝小姐聲音帶出點央求,王偉怪自已話多找事,這種話題不能扯,一扯就撓到女人癢癢上。

書交到謝小姐手上時,精裝本的沒開封,謝小姐眼里有了艾怨。從這以后,她天天都叫王偉的車,有時候是沒事,要他隨便在街上轉轉。

王偉不大喜歡跟摩的扎堆,四里八鄉(xiāng)來的摩的漢子看上去憨厚純樸,要起價來卻夾纏不清,尤其下雨的士難喊時,一個個較勁似的地往上喊,喊得越高人越自豪,誰喊低了誰招怨,沒人坐就寧愿耗著。

轉了兩條街才拉上個妞,沒坐多遠就沖他吼:嘿,你快點行不,坐你車連點風都沒有,磨磨蹭蹭煩死人了。王偉嚇一跳,心想哪來這么個野蠻女友?問妞是喜歡猛男還是有急事,妞說有急事,我男朋友等我吃飯,王偉靠邊停下,要她另外叫車。

又拉了一對小情侶,小得就差嘴上沒掛鼻涕,離別時男孩朝著女孩嚷:晚上記得打電話,不然老子睡不著。

接近中午,主街上的車就不能跑只能挪了。這幾年私人買車的太多,王偉心里嘀咕,街小道窄的,你買車等于添堵,但這些锃光放亮的私家車,又常常在他心里蕩起漣漪,似乎人人都在發(fā)財,就他自已淪落。

早些年也有理想抱負,進廠那陣想找個好看點的女朋友,廠是好廠,但是機械廠,百分之百的純爺們,男青工的個人問題要靠組織解決,組織上只顧數(shù)量不顧質(zhì)量,重點放在有女配男,聯(lián)歡會上弄來的姑娘全部都是些蝦米魚,驚心動魄的一個都沒有。后來跟表哥搞土石方工程,賺了錢后愛上了音樂,開影碟店賣VCD,他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張學友劉德華沒有三級片好賣,想在這方面能有所作為,直到最后一次從公安局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無數(shù)次的罰款罰得連交店租的錢都沒了。再后來,他有了一些正兒八經(jīng)比較靠譜的想法,又總是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被扼殺在了萌芽狀態(tài)。三十未立,過四十后人就疲了,只想混。熱烘烘的陽光里泡著,王偉感覺自已活脫脫他媽一現(xiàn)代版的駱駝祥子。坐摩的的人一天天在減少,錢不值錢逼著摩的把價格與的士拉近。公交的士漲不起價,愿不愿意它都得為人民服務,市里的士罷工,也只提反擴臺、減上繳,不敢提漲價,有摩的跟它爭搶,的士甭想伸展。

他用眼神招攬一位在路旁等車的女人,女人沒有不搭理,眼神兒粘上,女人只是微笑,微笑像蒙娜麗莎,恬淡而又神秘,王偉犯暈,想搞清楚她坐還是不坐,突然人、車一個趔趄,闖在前車屁股上,王偉爬起來,看清破車后背十分渴望地貼著標語:大修缺錢歡迎追尾。

這個夏秋,王偉黑了瘦了不少,全都是那7000塊錢的債鬧的。王偉的黑極其接近非洲黑,很有光澤,他的瘦卻很奇怪,人反倒顯得精神。去麻將館周扒皮家還本付息,周扒皮比舊社會的周扒皮好,獎了他包芙蓉王。

出來他就看天,天是好天,云淡風清,他想應該來一嗓子,就唱天藍啦地藍藍,楊乃武啊小白菜。他真喜歡的是羅大佑的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東轉皇后大道中……

變化始于夢境,身旁的人悄無聲息地飄然而遠,他徒勞地掙脫拽他的夢魘,醒來后一切都在,但夢是真的,他相信。

吃完晚飯,李芳一頭鉆進兒子房間不出來了,王偉起身收拾碗筷,從有這個家起,家務活李芳總會推給他,男人做家務當然不會自覺主動,她總有辦法迫他就范,她會笑意狡黠地從他近一、二天的表現(xiàn)里挑茬子:說戒牌又打,是不是該罰?輸了錢該不該罰?深夜回家吵醒她該不該罰?有時提醒:晚上想活動?想的話先把碗洗了地拖干凈再談,能通殺的招數(shù)是睡沙發(fā)。

我洗碗,那好,晚上你睡沙發(fā)。

憑什么我睡沙發(fā)?

那我睡沙發(fā)。

王偉更不敢答應,他得摟著李芳才能睡著,就算不在乎那么一、二晚,但女人神經(jīng)質(zhì)、話沒說好就招惹上了,心底里他疼她,甭管她是懶是賴,他都假推真就地受著。早些年也跟她較真,到頭總沒落上好,后來教訓里面整出經(jīng)驗:女人嘛,都這德性,不如哄著、讓著省事。

正常情況,晚飯一完,王偉心兒就在后街麻將館上盤旋,想方設法從她眼皮子底下混出去,又常常給拖住,猴急的樣子她瞧了悶著樂,就拉他坐下一起分析光惦記牌的男人是不是畜生?王偉不濫賭,僅迷戀,小日子乏味,只能從牌桌上弄點喜怒哀樂調(diào)劑,釋放一下沒地方使的潛能。

這么些年了,王偉早就習慣她有事沒事、有理無理地拿他搓揉,她那張嘴很少消停,他耳根子就很少清靜,她喜歡跟他夾纏,耍刁蠻,找他吵鬧,他也沒轍,她比他小太多,得像丫頭似地哄著,小姑奶奶供著,但他知道,這就是日子。

不突然,但序幕很短。兒子堅強地混完初中,再不肯進任何學校,廢寢忘食地拿鍵盤當槍,消滅顯示器里張牙舞爪沖著他來的恐怖分子。李芳開始焦急上火,寸步不離守著兒子念叨,兒子戰(zhàn)火正酣,只能間間歇歇地嗯嗯支應,適應之后,連嗯都沒了。從那會兒開始,她就開始怏怏哀傷,神思恍惚,嘴里冒泡似地嘟噥著她的焦慮。

她把要替兒子成家立業(yè)的帳算給王偉聽,四舍五入六十萬整,王偉不敢吭聲。

替兒女在城里筑巢,六十萬只是個基數(shù)。有錢不難,差一點的能湊,沒錢就是要命的心病。王偉瞧小王八羔子窩囊樣兒心灰意冷,兒子是他生命的延伸,他這條命真要靠他去延伸,八成伸進地溝里,可她瞧兒子,任何時候眼角眉梢都是情,操心起來愁眉不展,王偉想寬解幾句,她聽了就罵:沒能耐你給我閉嘴!

她一天比一天抑郁,他干瞪眼地窩著憋著,揪了個她不在的空子,把兒子從電腦旁扯過來,圍繞男人應該奮斗的道理教導,講多了身上就熱,解下皮帶劈頭蓋腦地抽得他打滾哀嚎。她進屋就找他拼命,拼不過一屁股坐地上。王偉怨氣沖天地沖她吼:全是你!要他做作業(yè),你怕他累著,學校學不進,我留他在家輔導,你說傷他自尊,現(xiàn)在好,慣出這么個廢種!

她爬起來抱兒子哭,用手拭他臉上的血,昆昆,你不讀書,你今后怎么辦?你跟媽說,啊!

不讀書怎么了,劉奇他爸鄉(xiāng)下來的,一樣當老板,不跑摩的。

好好,兒子,媽想辦法,媽幫你當老板。

她帶兒子住回了娘家,不常回了,王偉零零星星地得知,她想辭職開店,在找人借錢。上晚班她回家住,王偉低眉低眼地替她泡好茶,放好洗澡水,十幾年來都這樣,她胡亂不高興,他胡亂陪小心。

她的店開了兩月就關了,弄回幾大包沒丟賣完的服裝,王偉問她虧了多少?她一臉陰霾,忽然又很欣慰地告訴他:昆昆其實很懂事,天天跟我看店子。

她又去上班,還像原來一樣在超市賣電器,但人像換了個人,滄桑了,深沉了,還是大半時間住在娘家陪兒子。

李芳開店虧了一萬多,比起錢,王偉更心痛的是她。他不跟她提這事,也不大去麻將館了,晚上他干活,想把她虧的錢補回來。

生意好時,尿憋著都沒時間解決,剛下客掉頭,一位牽著女兒的少婦攔車要去東方萊特,王偉緊趕慢趕,半路上就憋不住了,不想到一十字路口,身后的小女孩哇哇叫喊:媽媽,叔叔又要闖紅燈,老師說不準闖紅燈。小女孩不懂事不怪,當媽的也瞎起哄,警告王偉再闖紅燈她就不坐。王偉直怨老師教小孩紅燈綠燈干啥?小孩開車嗎?后來幾個十字路口,小女孩見紅燈就扯他衣角叫他停,轉綠燈再扯他衣角叫他行,她哪里知道送她的叔叔此時此刻滿肚子辛酸。摩的很少等紅燈,費時間不說,交警最喜歡攆等紅燈的摩托,方便順手,你沖他沒轍。

十點鐘后生意更好,公交車收了班,候車亭里等車的人也著了慌。王偉沖亭子里喊:沒車了,要不要送?像鄉(xiāng)下姑娘的那位積極響應,上了車沒忘招呼落下的另一位:美女,我去長煉方向,同路的話一塊走吧,沒車了。

另一位姑娘斯文,她近先下,四元錢車費她掏出二元,鄉(xiāng)下姑娘熱情:你甭管,我來付。王偉開頭也沒覺得什么,素不相識的人,AA制公平,看鄉(xiāng)下姑娘慷慨,又覺得斯文小姐二塊錢出得別扭,后來還回憶,鄉(xiāng)下姑娘臉上的小翹鼻子漂亮。

回程無客,他騎車搜尋街的兩旁,無意中憋見迎面而來的本田車里坐著的人,心頭一顫,又猛地下沉。他可以相信這是幻覺,但決不相信自己看錯,因為街燈昏暗,又是一晃而過,能讓他在電光火石的瞬間認出的臉龐,這個世上只有一幅。

一想再想,這方面的回憶既清澈又空蕩,他撩開李芳情竇與身體的時候她17歲,她想嘔想吐的那天打他的呼機,他拖著沒去,她像被男生搶了橡皮擦,很生氣地告了她媽媽,他來她家她不哭了,笑,很得意地拉他的手,哼,看你敢不怕我媽媽!王偉哭笑不得,一沖動就決定護著她一輩子。

沒有什么能引起他聯(lián)想,但午夜本田行駛的方向不是她娘家,他的疑惑又漫無邊際地散開。

漸漸地,衣柜屜子里堆積起了很多的零票,以前李芳日清日結,相當及時地將他交來的錢兌換成大票,藏進衣柜的某件衣服里,王偉找不著,現(xiàn)在不了,興味索然地要他自個放著,王偉心里偷著樂,時不時又往回拿點打牌宵夜,她也不聞不問,可伴隨這一變化的其它變化,王偉瞧著就樂不起來了,她莫名其妙地沖他發(fā)火,有時又呆呆瞧著他滿臉憐惜。

他開始擔憂,一口氣盯了她十天。躲在樹干后面,窺見了答案。

他想像捻只臭蟲似地捻死情敵,又不能確定開本田車的家伙是不是臭蟲,或類似于臭蟲這樣渺小的東西。男人攤上這事,心里怎么著也得生點殺機,能力強的想殺奸夫,弱一點的考慮休妻,王偉的想法很別致,家里柜頂上還擱著把洛奇刀,晚上跑車防身用的,刀背帶齒,從人身上捅進去抽出來時,能勾帶出點比血重要的其它東西。

刀泛寒光,他用它頂住本田肚子時效果很好,本田立即開始全身哆嗦,當?shù)都馀c他肚皮接觸的時間長出他的等待后,他居然想到留下遺言。

你跟李芳……

多久了?

高中時……

他稍一猶豫,隨后活動手指,刀從平伸變成下垂,目標從本田腹部轉移到大腿,下刀時并沒有刻意控制,感覺到刀尖入骨后就抽了回來。

本田憋勁不錯,挨了刀后吭哧吭哧只哼哼不叫喚,拼命扭脖子咬嘴唇,這種表現(xiàn)王偉滿意,不喊不叫他就能夠順利離開,但本田的話又多添了他一道傷心,男女之事,他一直放心認為李芳是他啟的蒙,現(xiàn)在冒出個初戀情人,這就多少有點順理成章,因此王偉改變主意,將刀扎雙腿臨時改成刀扎單腿。

他不知道該去哪里,轉悠到很晚才決定回家。手心里攥著刀把,刀身掖在衣袖里,方便他在最短的時間拿出來揮舞,他知道有什么在等著他,他不想躲誰,像臨戰(zhàn)的公雞一樣亢奮,誰找他拼命他都陪,如果是警察,就不折騰,跟他們走就是。

一步一步地向家靠近,開門見她坐在沙發(fā)上盯著他進來。王偉耷拉著腦袋朝里走,任何時候他都不想招惹她,從不把氣撒她身上。

她叫住他。

你敢殺人!

他是誰?

我同學,那時候他就見過你。他傻,一直還在等我守我,我心里難受。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我欠他的更多了。

他有錢了是不是?沒錢你能感動成這樣!

李芳惱羞成怒,你少跟我瞪鼻子上臉,他就比你爭氣,他一個農(nóng)村窮小子來城里拼,從做小工開始,現(xiàn)在自己開公司,你呢,那時候你跟他比,你是城里少爺你知不知道!

她住了回來,他能不在家就不在家,狹小逼仄的空間凝結了散不開的尷尬,也多了個影子,這個影子使他壓抑、沮喪。

他就去找老許喝酒。老許老婆死后,一身輕松,常找他喝酒。倆人酒量都不高,喝過頭后,癥狀都是不高興只悲傷。老許悶,學坡一幫跑摩的的,只有王偉能跟他說上話。

沒頭盔遮著,他頭上的白發(fā)十分醒目,干摩的這行,老許確實是老了,他很少跟其他人扎堆,攬生意他爭不過那些精壯的摩的漢子,常常獨自揀處地方擺車,等久了,他就愁眉不展地左右張望,再等久了,他就一動不動,像棵扎在那里的樹,一只假眼空洞地定在眼眶里,一只好眼無神地落在他并未去看的地方,也不挪窩,就這么呆呆等下去。

老許的車只要被捉,就找王偉幫他去取,他自己只去取過一次,丟了臉,再不去了。

那次整治辦說他的車得關十天后放,老許不干。

我下崗工人,低保戶,老婆等錢治病,生活困難,別說十天,一個時辰都不行。

下崗工人低保戶,怎么了?處理了想接著再干?不行啊,老同志。

說啥你,廠子垮了,我一把年紀自謀生路不找政府,還壞事了?

老許心里總揮不去他過去那份大廠工人的自豪。江南廠是軍工企業(yè),萬多職工,當年個個都是昂頭走路的工人階級先鋒隊的代表,文革搞武斗開坦克出去干仗,后來軍轉民,生產(chǎn)洞庭牌汽車,質(zhì)量上不去,洞庭洞庭,動動停停。又調(diào)到廠勞服公司下面的神馳運輸公司幾年,公司亂啊,新輪胎司機撤下?lián)Q私人舊胎,效益倒虧,廠長生氣:神馳公司?我看是神經(jīng)公司,散了。老許成了待崗,再從待崗過渡到下崗,工人階級身份就弄沒了。他總覺得這世道欠著他點什么,得有人認這個帳。

違規(guī)違章,跟下不下崗沒關系,按規(guī)定處理。

行,我交罰款你放車。

不行,必須按文件通知執(zhí)行。

求您了,我確實困難,我是江南廠工人,一只眼瞎了,老婆有病,你看,病歷我都帶來了。

好了好了,這些都不是理由,十天后來處理。下一位……

下一位肩一頂手一撥拉,老許立即被擠得退去一邊,他愁眉苦臉往外走,到大門時被人叫?。喝≤嚕靠蹎谓o我!

十分鐘不到,放車單就交到老許手上,要了他100元了難費。老許滿臉紅潮,雄赳赳折回去,氣昂昂將放車單伸進窗口辦理人的鼻底下問:說,咋回事。

哦,處理了,處理了好哇,還有事嘛?

以權謀私,我要告你!

哦,這個,我們馬上改,收回這張放車單。

別!

老許唰地縮回去手。

辦理人斜眼瞅他:您這就不對了,老師傅,下崗工人是金字招牌嗎?自謀生路也要遵紀守法,下次逮住再犯,關你半年。

活這把年紀沒受過這樣的奚落,這幫家伙變著法子整錢沒誰管,他整你點滴到位。老許訕訕退下,去停車場取車,車只關了兩天,得交滿十天的停車費才給車。停車場老板面相不善,老許不敢,也不想再爭再吵了,顫顫巍巍地從口袋里往外掏錢。從這以后老許膽就小了,躲著,警察上班他下班,警察下班他上班。

王偉問:你過來人了,你說說,這男人啊,究竟能不能為自己活?

上半輩子可以,下半輩子不行。

為什么?

不為什么,都這樣。

你那咳嗽好了些嗎?

快了,癌癥,還有二個月。

什么!

沒啥,小的上月結了婚,牽掛都了了。

這不行,明天我陪你去醫(yī)院。

不用了,她在那邊咋樣?我還真不放心。

他老婆的病熬了老許整整八年,彌留之際回光返照,人很清醒,吩咐他說她一個人到那邊怕,要他早點過去。

王偉聽了打了個寒噤,之后猛地灌了口酒。

老婆出那事后,王偉對謝小姐有了顧忌,提出跟她中止合同,謝小姐輕飄飄丟出句不可以,王偉惱火地想還反了你,我半個月的工錢不要,贖身總可以吧。他心痛地掏錢給她,以示態(tài)度堅決,謝小姐頭一遭拿正眼瞧他,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輝,幽幽說道:也不能太辛苦你,這樣吧,我把月錢加到1000,你調(diào)整一下時間,上午不要早起,多睡會兒,行嗎?

王偉一下泄了氣,后來一想不光是錢,好像人都被她粘上了。

他規(guī)規(guī)矩矩當她的車夫,不敢主動找她搭訕,晚上送她回住地,他會亮著車燈等一、二分鐘,估計她進了樓上房間后才離開,謝小姐留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很有感覺地抿嘴微笑。

有晚她下了班,興致很好,碰巧夜色也很好,她想兜風。來到城北沿湖風光帶,要王偉陪她在小亭子里坐。半夜三更這地方荒涼得能趕出鬼,王偉飄了,心里亂蹦亂跳,努力地想搞清楚這算嫖娼還是偷情?不管算啥,他都不敢,可轉念一想,這事還得溫柔處理,不能傷了謝小姐的心。

但想象的情景一幕都沒有出現(xiàn)。涼亭里,謝小姐看了會波光粼粼的湖水,吹了陣河風后說咱們回吧,王偉心里頓感失落,頗為艾怨地想孤男寡女半夜三更來趟河邊容易嗎,話都沒能說上一句,哪門子事!

男到中年,心里周期性地產(chǎn)生躁動,這些躁動比起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猶如漫天大雨里的點點薪火,一次一次地被澆滅。

一晃三月,來來往往地陪送謝小姐,倆人這樣互不說話王偉總覺得別扭,想試試,又怕謝小姐煩,他哪里知道,對于他的沉默寡言,謝小姐已是忍無可忍。

王偉憂心的是李芳,出那事后,她像一杯渾濁的水,再難喚起他饑渴的欲望,但這并不影響到其它,廝守至今,他一直遷就呵護疼愛著她,情感就像菜場里的洋蔥,剝掉一層又一層,他一如繼往地怕她累了、渴了、餓了,熱了、冷了、不高興不快樂,這些全都入不了李芳眼,她像被什么所困住,情緒焦躁,人很明顯地開始憔悴。

她嘆氣開始替他買衣服,從里到外春夏秋冬一套套的買來,買來后分門別類地放進衣柜,又想還缺什么,再大包小包地提回來。王偉發(fā)呆地看著堆得老高、幾乎夠他穿一輩子的新衣,猜她是在準備什么,等她把她要準備的都準備好,他可能就聽不到她嘆氣了。

她很坦然地做這些,并不在意他會瞧出,王偉忿然地問過一次,她也就是盯了他眼,轉身又去忙自己的,像是犯不著跟他多說,像他僅是一個得要她操心的物件,這都是他往常慣出來的,他懊惱地想到別的男人,別的男人會揍女人。他有委屈,這個家一直都是飽暖不愁平平安安,他盡了力,但他清楚,這壓根不是值得女人向往的生活。

他慌了、急了,開始抓瞎,像挨了刀捅的人,胡亂用手堵朝外噴涌的血。

刺耳的汽車急剎沖到他跟前,大巴里伸出司機嚇得煞白的臉,氣急敗壞地沖他罵:喂!你怎么騎車的,找死??!

王偉遲鈍地偏過車頭繼續(xù)前行,他突然想起現(xiàn)在人被壓死賠60萬,又車一擺橫大巴前面,躥上去惡恨恨地揪住司機,他媽的你來壓,壓老子賠60萬。60萬!李芳算過兒子成家要60萬。

很少下雨的秋夜突然下起了雨,而且開始就下得很大。王偉趕緊停下,摘下頭盔脫下外衣遞給謝小姐披上,雨急雨涼,到了樓下,謝小姐非要他雨停后再走。

她租住的房子比他家的要大要好。王偉頭一遭進小姐閨房,房里的香氣異樣地撩人。她引他去浴室沖洗滿身的雨水,從門縫里遞給他條裹身的浴巾,他出來她進去,出來時頭發(fā)濕漉漉地盤著,薄色的睡衣烘托出的全是不宜他看的景。王偉氣血上涌,人開始僵硬。

謝小姐洗他濕透的衣服,她這里,連條男人穿的褲衩都沒有。

完了她拿電吹風吹,不然衣服沒法干。先吹褲衩,王偉拎著她吹,問他:今晚要是你老婆,你肯定也得脫下衣服給她擋雨?

甭用我脫,她自己扒。

你怕我淋著?

嗯。

為什么?

男人該顧女人。

她看著他,臉上蕩漾起溫情,含笑沉思。王偉心急她停了手中的活,衣服一干他就走,再呆下去,她不出事他會出事。

謝小姐悠悠輕嘆,欣慰地吐出句話:

你欠我的,總算是還了。

什么?

想一想,雨后、午夜、馬濠的那條道。

是你!

王偉一愣。

嗯,一個女人,凄涼比傷更痛!

他這才清楚,她怎么就總是隱隱讓他心神不寧,又身不由已地被她牽引。

他心慌意亂,又突然地傷感。她要他抬頭,抓住他的手摸撫,神情漸漸迷離起來,還有些害怕,喃喃念起著她給他的來看我!她漸漸地往他身上靠,漸漸地綣縮在他懷里……

狂熱過后,他開始回縮,心事重重地出神,謝小姐察覺出了他的沉重。

你忘了,我是小姐,你可以付錢,就不用內(nèi)疚了。

王偉不敢再提,又憋不住想知道,你出院后,啥時候見到的我?

哼,湘F1080,出來我就找到了你。

那你不找我算帳?

我神經(jīng)病了,老想你肯定很窮,肯定很急,肯定很難,找你是想把你出的治病錢給你。

王偉長嘆,那你早該跟我說呀,為還給你治病的錢,四個月我一天只睡五個小時,差點累死。

不行,就這么給你,你就不會說我傻呀。

王偉心里熱滾滾起來,盯著她看,將她擁緊貼著自己。

她又開始摸撫他,她心痛,他有些瘦弱。

很晚了,李芳一反常態(tài)沒睡,像是在等。王偉惴惴不安,又沒法躲開。

咱們離了吧,兒子我?guī)ё摺?/p>

打麻將晚了,至于嗎。

沒在金莎國際小姐家呆夠!

王偉大驚,扶住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他本能地繃緊全身,力求在她雷霆一擊下還能夠站穩(wěn)不癱倒在地,意外地她很鎮(zhèn)靜。男人出軌,最難招架的是女人的暴怒,她沒有,最大的動作是拿指頭在茶幾上敲,而且說要心平氣和地跟他談,心平氣和就不是吵架,是跟他攤牌了。

我考慮了很久,這個家,只有散,才是出路,你能不能明白?

這像是拿刀在剜他。

這是銀行存折,家里的錢都在這,二萬三,兒子不愿跟你,我?guī)啬锛易?,房子給你,錢你留多少?

他直發(fā)愣,十七年的家真就這么散了!他不甘心,他要說,但是喉頭哽咽,不敢讓她見他流淚,低頭起身沖了出去。

走的那天,李芳把家里她和兒子的東西收拾得很干凈,連兒子房間墻上貼的畫都揭下來帶走了,沒有留下能讓王偉睹物傷情的任何東西。

王偉不出車了,他知道外面陽光很好,但不想下床。老許死了,走之前交給他一臺紙扎的摩的,托他在他墳前燒給他,人的來世會不會接上今生?王偉雖然懷疑,卻不折不扣地為他忙活了一個上午。老許告訴他男人下半輩子不能為自己活,沒告訴他只剩下自己的男人該怎么活,他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一門心思睡覺,直到晚上電話鈴響,才陡地記起還有個人他得侍候。

他臉色不好,謝小姐不停地問,急了,王偉問她:你喝酒嗎?

謝小姐北方人,從小喝酒。

于是王偉買菜買酒,在她家的小茶幾上擺開。他端杯就灌,一杯完后,謝小姐就確定酒不是他能夠喝的。

怎么了你?

你、你搬我家住,房大著呢。

謝小姐去了,像一位將軍視察一座陣地,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女人留下的痕跡,她就微笑,執(zhí)意要他講他的事。

聽完后,她毫不含糊要他從明天起照樣去掙李芳定下的日上繳指標,她一星期來檢查一次。

王偉又開始跑車,謝小姐也沒搬過來和他同住。

空落是種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是意冷心灰,又可以是了無羈絆,既讓人恍恍惚惚,又讓人如夢初醒。它不是靜止,它讓人在里面旋轉,處于它的包圍之中,王偉就在恍惚與清醒之間來回顛倒、穿越。

他在等客,一條狗與他對視,狗像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因為已經(jīng)到了中午,王偉看出它餓了,舌頭伸著死盯著他,像在考慮他有無可能成為它的午餐。

這他媽的太混帳了,王偉禁不住地罵了句。他不餓,他的胃從李芳走后就開始錯亂,并且他還深深感到,沒了李芳不是沒了女人,是沒了老婆沒了家丟了魂。

謝小姐病了,電話里的呼救聲很虛弱驚慌,王偉心急火燎趕到時,她掙扎著開了門,人就倒在王偉懷里。急救車呼嘯而來,抬進醫(yī)院急救室后,醫(yī)生提示他去樓下交款,收款處問病人姓名,他說了個謝字就卡在了那里。

收款人狐疑地瞧他,看了他的身份證后,在病人姓名欄上方寫代交款人王偉。交完款,王偉跑回病房,醫(yī)生卻要問明白。

腦積水。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患者病情危急,動手術必須親屬同意簽字。

沒地方找,我來簽。

你,她一朋友,能負責?

哎呀,差不多吧!王偉心急醫(yī)生糾纏這個,不趕緊救人。

四小時后,謝小姐出手術室進了病房。瞧著睡著的她,王偉剛松口氣,醫(yī)生喊他去了辦公室,簡單地將她的病情及治療方案告訴了王偉,說還需續(xù)交費用。

還要多少?

二萬左右吧。

王偉沒錢了,進院交的5千塊,是李芳走時留給他備用的,他不能露餡,一口答應,好,我明天上午交齊。

謝小姐還在睡,天快黑了,王偉越來越坐不住,他急,他得趕緊去弄錢,他壓根就沒往謝小姐治病的錢要不要他出這方面想??伤蛔?,她醒來了怎么辦?她要是疼,要是口渴、餓、上廁所怎么辦?他又不敢走。

他只好等。謝小姐眼皮蠕動了幾下后,眼睜開了,她看他,虛弱地移動沒插針管的右手,觸摸到一旁他的手后,輕輕握住,搭上眼皮又睡著了。

謝小姐的手很溫軟,溫軟像是細弱的電流,綿綿密密地灌注進他體內(nèi),將她靜靜地傳送給他。

望著寧靜睡著的她,王偉想明天無論如何要搞到錢。

錢還是只能找麻將館的周剝皮借,這次周剝皮卻一口拒絕,光棍不借,靠不住。

我你放心,8個月內(nèi)一定還上。

阿偉呀,我這也是血汗錢哪。

周行長,你我一條街上十幾年,這點忙你不幫,二萬塊錢對你來說算個屁呀,你一年光做地下六合彩莊家就掙幾百萬,不借老子告你。

嗬,看我老了是不是?我抽你!

冷不丁地周剝皮還真一巴掌摑了過來,王偉一個趔趄,愣過之后,上前揪住周剝皮,他知道周剝皮是仗著女婿在派出所搞所長,可他現(xiàn)在急了眼,周剝皮不借他只能去搶銀行。

你打老子,好,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告,古井路派出所彭所長岳丈是這兒最大的地下六合彩莊家。

周剝皮畢竟上了年紀,讓王偉揪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邊撥拉邊罵:媽的松手!二萬沒有,五千。

二萬,我急用。

那要抵押。

王偉放開他,想了想,我只有房子。

就你那破屋?

我五萬買的還抵不了你二萬!

拿了錢,王偉趕緊跑回醫(yī)院,繳了一萬五。進病房,謝小姐是醒的,圓圓地張著眼睛靜等他回來。

醒了,疼輕些了嗎?

她點頭,我,想上廁所。

上廁所,好好,我叫護士。

鄰床病人告訴他:護士不管這,你用便盆替她接吧。

王偉不知所措地看謝小姐,謝小姐臉騰地一紅,頭別了過去。鄰床病人也是女人,看在眼里,以為兩口子是難為情,沒事,病房里都這樣,動了手術,大幾天才能下床。

王偉只好從床底拿出便盆,又不知道怎么用,拿在手上窘迫地左瞧右瞧,鄰床教他:先幫她脫掉內(nèi)褲,再把便盆墊屁股下面……

王偉面紅耳赤地地按照她的指導笨拙地擺弄,干完后端著便盆去廁所沖洗,他驀地關上廁所門,虛脫似地靠著墻大口大口喘氣。

二十多天,她痊愈了,醫(yī)生通知可以出院,王偉悄悄下去結了帳,拿了醫(yī)院開的藥后回到病房,清理東西出了院。送她回到她的住處。剛落座,她盯著他問:醫(yī)藥費是一萬九千三百吧,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又去借了高息?

王偉耷拉下腦袋,覺得自己是有些窩囊。她給了他二萬五,要他趕緊把錢還了。

王偉還是跑他的車,謝小姐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去KTV上班。一切又都恢復到了從前,謝小姐也沒跟他再親熱,只是偶爾她在家里做頓飯同他一起吃。轉眼深秋,王偉的愁緒也濃了起來。

謝小姐又被客人打了,王偉是從她臉上的紅腫看出來的,她躲不過他一再追問說了出來。他悶聲不響買來跌打油替她揉,揉過后就走了。

第三天,她打電話要王偉送她去上班,王偉要她別去,她就自己去。領班的媽咪一見她來嚇壞了:你把屠局長打成那樣,還敢來上班!你們濤哥的人下手也太狠了點,屠變態(tài)半邊手腳都癱了。

她一頭霧水,她是濤哥的人沒錯,可她挨屠局長打的事她沒跟濤哥說,蓉姐,你弄錯了,哪能是我。

姐替你急,你還蒙姐。

我真沒有。

你知道你有多懸?屠局長黑白兩道,你趕緊通知濤哥。

屠局長的人真來了,領頭的認識濤哥,濤哥的北方幫很少摻和當?shù)氐氖拢麄兊拿柺嵌嗄陸{著實力打下的,濱城這塊地盤,任哪路人馬都得讓著。濤哥說這事跟他沒關系,屠局長的人愿意相信也真的相信,道上的生意,手下小姐受這么點子委屈,根本不值得他濤哥大動干戈。

走時,濤哥叫來惶惑不安的謝小姐,想說什么,沒說,拍了拍她肩,走了。

謝小姐房里,王偉悶悶地坐著,他是她叫來的。

說,是你干的?

他不吭聲

你知道你有多危險?

你別干這行了。他悶聲頂了她句。

她更氣,臉對臉地沖他吼:我不干,你養(yǎng)得了嗎!你知道我一天花多少?一個月花多少?一年花多少?你給我聽好,賣了你,也不夠我一年花的!

嚷完了,她抱著他哭,哭完了,她撕他身上的衣服,咬他膀子上的肉,一圈一圈的細碎牙印,她要他抱她上床,她滿臉潮紅,氣喘吁吁,情欲從未有過如此這般在她身心噴發(fā)奔涌,她要他啃她、咬她,直到他也同樣狂亂……

這晚,她決定帶他離開,去筑個巢,過一種稱之為家的生活。王偉一人打不了姓屠的,會不會花錢請了幫手,她不在乎,他出得起的錢不管多少對她來說都是小數(shù),她相信她這輩子會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會讓他活得輕松愜意。

她慵倦地靠著他,開始憧憬:喂,你要養(yǎng)我了?

嗯。

我喜歡溫曖的地方。

去哪?

她不說,抿著嘴笑,我要把你喂胖,男人胖才有型。

秋風蕭瑟,謝小姐牢固地攜著王偉走進站臺,她興奮地一直笑著,一直在激動,盡管王偉跟她還不那么合拍,但她堅信他一定會跟著她結束,也一定會跟著她開始,她還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并不需要把他喂胖,穿上她替他選的衣服,他看上去足夠挺撥。

滾動的車輪像一首伴奏。王偉不停地撥著一個總是無法撥通的號碼,也一直在等這個號碼能打過來。坐在車上想什么都會跳開,他把兒子吵著要養(yǎng)的小狗裝進編織袋扔在幾條街遠的菜場,小狗不可戰(zhàn)勝地在他之前先回到家,蹲在門口等他開門,他只好含辛茹苦地替兒子把狗養(yǎng)大。

現(xiàn)在他才察覺謝小姐可能很有錢。他也愁過,真要三餐葷腥穿金戴銀地養(yǎng)著,肩上的擔子比泰山還重,少了這個隱憂,他輕松不少。

到站是昆明,這里鮮花常開四季如春。謝小姐興致勃勃地告訴王偉,要在這里開家像樣的服裝店。王偉問季節(jié)單調(diào)的城市服裝生意會好?謝小姐覺得他問得有趣。

不急嘛,咱倆先旅游,再安家。

玩了幾處景點,謝小姐奇怪:你知道得還挺多的。

書上看的。

那好,帶我去陳圓圓住的蓮花寺,她的事你全給我說。

王偉尷尬起來,謝小姐也沒個心眼,陳圓圓是明清名妓,跟她一樣的風塵女子。他一猶豫,謝小姐腳步就慢了,慢到停了下來,怔怔地出神。王偉忙說去看去看,那是驚天動地載入史冊的愛情,她又挽起他,一臉癡迷。

他盡量將故事往女人愛的情景上靠,但并不相信他跟她講的,倒相信陳圓圓是吳三桂倒向清廷的借口,明王朝氣數(shù)已盡,比起流寇李自成,滿清倒像靠得住的主,可惜是韃虜,他就來個沖冠一怒為紅顏,陳圓圓歸來,吳三桂號令三軍列陣迎接,做秀的痕跡就太濃了。當然,王偉不會跟她講這些,更不講陳圓圓年紀稍大就被冷落,謝小姐問后來呢?王偉說吳三桂兵敗身死,陳圓圓殉情自沉。

這樣的結局謝小姐極為滿足,女人被這樣的男人這樣地愛,完全值得死一至數(shù)次。

玩了幾天,謝小姐拉開架式要在這里扎根,她拉他看房,不是租是買,王偉想的就是她過正常女人的日子。精裝修的小高層帶包入住,要添置的是個人化的東西,她凝視客廳的某處墻壁,問王偉這塊是不是好掛他倆人的合影?王偉窘迫,說尿急去了廁所。

謝小姐盤下黃金地段一間鋪面,賣高檔服飾,她離不開店,給了他張銀行卡,要他去挑輛好點的車。前幾年王偉想開的士考了駕照,打車的錢不夠就擱下了。王偉在電話里描述一輛女款車的漂亮,謝小姐說是你開不是我開,買男款,給車上戶王偉要她的身份證,謝小姐問他:你的呢?王偉找個借口回來了。

生意上了軌道,謝小姐就不那么忙了,王偉說他不能閑著,得找活干。

嗯,大老爺們是不能閑,閑著容易閑出事,你找個活,要能賺錢,反正不能輸我。

這更出王偉意外。

網(wǎng)上創(chuàng)業(yè)項目多于牛毛,哄人騙錢的十之八九,熬紅了眼,他才認定辦家PVC水管生產(chǎn)廠靠譜,資金不大,五十萬就能轉。他生性多疑,方方面面抽絲剝繭算計推斷,整個過程相當復雜,謝小姐看得眼花繚亂,看累了后就心潮起伏,感謝老天給她的男人精明踏實,盡管姍姍來遲,還曾經(jīng)將她摔得半死。

廠子的未來一點一滴都設計在紙上,其中一項是廠長工資,每月三千。

三千塊錢能請到廠長?謝小姐問。

我啊。

那老板呢?

你啊。

她沉默了,又一次感到這個男人并不像是近在眼前。歷經(jīng)風月,男人的虛假她能看出,誠實的男人她很陌生,所以她也捉摸不準。他有些特別,但不管是看上去特別還是真的特別,帶給她的都會是苦悶。

王偉急著要走的那天,她僅讓傷感浮在臉上,其它的難受她都壓著,她沒有理由阻止他回去,把愛割開,這個男人又太讓她同情。

回去后你要冷靜,千萬不能魯莽!卡你帶上,怕要錢用。

錢不能動,得幫你辦廠。

你不欠我什么。

我不放心。

她也想過試著去恨一恨她愛的男人,又不知道該恨他哪里,連想跟他吵上一架的理由都找不出,但她內(nèi)心的紛亂惆悵又明明白白的因他而起。

這兩天的營業(yè)款沒存,她清出來遞給他,王偉推開急著出門,謝小姐忿然伸手將他拽住,氣咻咻說:你要走,我不攔你,我只求你能讓我放心,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我是傻!我在做夢!你是不是還想我發(fā)瘋!

剛開始時,王偉是想還他欠她的,但越攢越多,后來知道這根本就不是債,是男人女人無法理清的糾纏,他犯了個很大的錯誤。

下了火車,他直奔醫(yī)院。病榻前,他一眼不眨地盯著李芳,十分心痛她的消瘦,醫(yī)生洗凈了她吞進胃里的安眠藥,她肯定還會睡很久,他等她醒。

是兒子給他打的電話,只說媽媽出了事。

她醒了,聞到了他,她不敢睜眼,嚅動嘴唇說她渴。

但流進她嘴里的水,遠遠沒有從她眼角流出的淚多。

又回到了落滿灰塵的家,她母親同來幫他收拾屋子,不停地唉聲嘆氣抹眼淚。

畜生!騙子!讀中學就來我家纏芳兒,那時我就瞧他不是個東西!

媽,芳芳怎么氣成這樣?

都是冤孽!芳兒讀中學時就長得漂亮,他以為芳兒喜歡他,傻小子他爸一個鄉(xiāng)下窮油漆匠,我能讓芳兒跟他好?后來芳兒跟了你,從那他就記恨上了,現(xiàn)在還想法子報復芳兒,不是人的狗東西!

芳芳一點沒看出?

他說他一直守她守到現(xiàn)在,屁!他老婆孩子早有了,還氣芳芳,說什么他發(fā)財是全靠當初那口氣給憋出來的。

王偉一拳砸在桌子上。

岳母不滿地拿眼白他,也得說你,別以為是芳兒吃不了苦,她是操心,你要有能耐,她能糊里糊涂遭這罪。

他不敢爭辯,臉色鐵青。他知道去哪里找他,他開始安排,首先得讓李芳身體完全恢復,再送她住回娘家,之后會是本田完了,他也完了。

李芳的手機不住地響,這般固執(zhí)難以讓他置之不理,他從她挎包里翻出手機,來電顯示是一個男人的名字,王偉警覺地按下接聽鍵,對方語氣十分急促:芳芳,你醒了!你聽我說,你怎么了你,你得給我時間?。?/p>

她沒死,說吧,我在聽。

你誰?李芳呢?

要你死的人。

是你——嘿!好吧,我在麥田喝咖啡呢。

麥田咖啡是休閑會所,王偉知道它在哪里,去得起的人多少都得有點錢。

本田站著向他招手,跟他一起的有七、八個人。

各位,來來,我來介紹,這位是我老情人的老公,跑摩的的王師傅。

本田的朋友全都抿嘴卟哧一笑。

王偉感覺到他渾身在抖,坐下來后問本田:你到底想對李芳怎樣?

本田仰頭靠在沙發(fā)上,一副居高臨下輕蔑鄙視的傲岸,二十年前,對方也是這種眼神,將他從李芳身邊趕走。

我怎樣?我畢竟是她第一個男人,她老公養(yǎng)不活她來求我,我總不能不收留吧。

王偉聽了端起咖啡,褐色的液體在玻璃里蕩漾,靠近他嘴邊時突然濺出,而杯子卻急轉回頭,準確地狠砸在本田頭上……

等他滿臉是血爬起來時,本田的人早扔下他走了。

我×你娘!王偉躺在床上咬牙切齒地罵,他并不知道這么多年來,一直有個男人刻骨銘心地嫉妒恨著他,他只知道本田騙了玩了害了芳芳。他行走不便,只能稍好點后再作打算,現(xiàn)在情況變得敵強我弱,再干只能干這雜種個冷不防。

李芳身體恢復得快,王偉傷了她守著他抽泣。從死之前到活過來后,她才明白有些東西女人其實很難掌握,她悲哀自己寄望于一個曾被她拋棄的童話,更想不到一個男人會混里混賬地將少年情愫變成仇恨深埋心底如此之久,她羞憤,她想死,但死也麻煩,更麻煩的是,王偉也被拖了進去。

謝小姐打來電話,李芳在旁,他不敢接,她知道,默默起身。王偉抓緊打了過去。

她很焦急:怎么老不接電話?

干架了。

你說什么!什么情況,你一點不漏地告訴我?

王偉全說了,并且深懷歉疚地告訴她,他有可能去不了昆明了,這回遇上的是硬茬,他只能玩命。

謝小姐聲音頓時高了:你給我聽好,我馬上趕過來,我不準你胡鬧!

王偉不以為然,不是他胡鬧,是他被人胡鬧,光腳不怕穿鞋的那是屁話,事實上穿鞋的總比光腳的狠,他這不就給揍趴在床上,但再狠都是一條命,攤上這事就不能躲開也不能多想,只能血還血牙還牙,想多了人就窩囊,但他還是想了,想李芳今后,兒子今后,心里涌上來無奈與悲愴。

這是一個特別的情景,謝小姐和李芳比肩站在王偉床前。情急之下,謝小姐也不顧忌,李芳六神無主只知道流淚,誰是誰的早麻木了。王偉一張臉豬頭似的,謝小姐銀牙交錯,眼眶的淚水十分清澈。

她詳細問了本田的情況,安慰李芳:嫂子,你別急,這事我來辦,會有公道的,你無論如何得看住他,千萬不能放他出去。

李芳很信賴地拚命點頭。

中午,謝小姐請濤哥在餐廳吃飯,苦惱地講她跟王偉的事,又氣憤地講王偉、李芳跟本田的事,濤哥聽了一點不氣。

你要我?guī)退?/p>

不,是求你幫我。

她把帶來的錢遞給濤哥,她知道濤哥的價碼,做殘一個人是十萬,濤哥見了這才嚴肅。

你說那個姓夏的開了家家裝公司,有錢?

有錢就了不起,這樣玩人整人!

不,有錢他就玩得起。好,我親自出馬,你這錢你拿回,幾天不見,就見外了。

濤哥去了。本田的公司就租了那么幾間辦公室,這點排場擱那地方都不起眼。本田正跟客戶談生意,濤哥人往前面一站,開口就要客戶出去。

這位是……

王偉的朋友。

本田一個眼神,角落里他花錢雇來跟他幾天的人撲了上來,濤哥很橫,尤其眼神陰森森的份量極重,幾個人到他跟前,就被他巴掌摑倒在地。

本田驚得目瞪口呆,稍會房門嗵地一聲被人踹開,沖進來十幾人都抄著家伙,濤哥只是冷冷瞧著,連站都懶得站起身來。

趕來的是地盤上的胖海,胖海瞬間人就定在了屋里。

喲,是濤哥!對不起,兄弟我就走、就走。

胖海毫不廢話,退出去比沖進來還快。

謝小姐來找王偉,說濤哥要他去見本田,王偉興奮地問濤哥調(diào)了多少人?謝小姐說不用,本田早給收拾好了,下午去拿他賠的錢。王偉說干仗就干仗,往錢上扯別扭,謝小姐說你當濤哥是誰?打抱不平的英雄俠客?他做的就是這種生意,錢沒你份,是濤哥的,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見到本田,王偉愣了,他不敢相信幾天前還活蹦亂跳趾高氣揚的男人,幾天功夫就瘦得剩個佝僂的骨架,臉如死灰僵尸似地瞧著疹人,從里到外徹底垮了。路上王偉還想見面再補他幾巴掌,出口惡氣,但瞧這情形,即使由著他來折騰,他也沒法將本田整成現(xiàn)在這模樣。

王偉根本就不知道,本田半天功夫就在濤哥手里死過去二次,而且還是在他自己的家里,醒來時看見小女兒在濤哥的懷里掙扎,他就垮了。

濤哥的律師拿出寫好了賠償協(xié)議,要雙方簽字,王偉看了看,上面寫著現(xiàn)金、車、房子、累計賠償一百萬,他嚇了一跳,不敢把筆往下落。

律師就給濤哥打電話,濤哥不滿地給謝小姐打電話,謝小姐又火氣很大給王偉打電話,直截了當?shù)鼐嫠?,千萬不可誤了濤哥的事,不是濤哥出面擺平,家破人亡的就是你王偉。

王偉垂頭喪氣,不能不看又不敢看地瞧著本田,本田臉上回了些血色,竟然沖他笑了一下。

本田在笑是因為他在回憶。許多年前郊區(qū)中學的小樹林里,一男一女倆個少年偷偷進來,渾身顫抖抱在一起海誓山盟,后來有城里男人看上了她,他氣沖沖地找去她家,他才知道他的勇氣只是只氣球而不是力量,他在那個城里男人的輕蔑一瞥下,一觸即潰地逃了回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娘心痛,告訴他,恭爸家老大進城里做生意,賺了錢娶了城里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他進城找到父親那個由木匠泥瓦匠油漆匠湊合組成的裝修隊,當起了學徒。

他沒想去娶城里老婆,只想像城里男人一樣能娶到李芳。

但終究還是來不及,李芳出嫁那天,他沉默地坐了一夜,這晚,他跟自己的青春做了告別。

十五年后,他站在三十層高的自家陽臺上俯瞰這座繁華的城市,這個高度整整耗費了他十五年的時間,是他磨破了膝蓋、手足,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他冷冷地看著一個時代在崩塌,新的時代——他的時代在形成,這過程中,無數(shù)生來高他一等的人被他超越,甚至成片成片地淪落。

其間,一位血統(tǒng)純正的城里姑娘投懷送抱,成了她老婆他才發(fā)現(xiàn),這位在浮華里泡大的城里女人,吃喝玩樂花錢流水,純粹就一敗家娘們,替他生的還是個丫頭,三天二頭地跟他吵,急了罵他鄉(xiāng)巴佬,他就回她幾巴掌。

恨比愛其實還要恒久。情竇初開時的懵懂愛戀,看開了不過就是男孩女孩玩過家家,在他心里早就淡了,但當年那道令他一觸即潰的眼神、那種被掠奪的屈辱,恰巧在幾個月前他跟李芳的一次邂逅中,被她的裝腔作勢喚醒。

變的是強弱易位,變不了的是強能凌弱。他很自信地開始下套,被套住的李芳尋死嚇得他夠嗆,但是她又活了過來,這個效果恰到好處,他老公王偉更不是東西,這么個現(xiàn)在連正眼都不配他瞧的家伙,竟還一茬二茬地找他較勁。他的劇本里沒有濤哥這個角色,他是主宰,是懲罰者,濤哥擠進來,轉瞬他就變成被宰,他很有些發(fā)懵,這僅僅是陰差陽錯,還是世事本就環(huán)環(huán)相扣。

現(xiàn)在,一片廢虛,是他的廢虛。他毀在他自導自演的惡作劇里,他一遍一遍地回放,全看清后,頭垂下了。

謝小姐拉王偉去拜謝濤哥,王偉郁悶,不想去但還是去了。席間,濤哥拿出一包鼓鼓的黑塑料袋推給謝小姐,說:妹呀,下個月就元旦了,想喝上你一杯喜酒,能成嗎?哥不知道該送啥,這十萬塊,你先拿上添點嫁妝。

謝小姐含春帶嗔地瞟了眼王偉,王偉窘迫地躲開,他注意到濤哥的話明是說給謝小姐,說時卻又瞅著他??粗x小姐將錢裝進手袋,急得他一個勁地朝她眨眼。

濤哥謝小姐喝酒像跟喝水似的,王偉硬著頭皮想跟上,兩杯過后謝小姐就不讓他喝了。濤哥有事先走了,小別重逢,王偉不禁盯著謝小姐看,謝小姐悶悶不樂。

你怎么能收他的錢?

濤哥喝你一杯喜酒,還委屈你了?

那到時候……

到時候我拿不出男人,是嗎?

他不敢再接這個茬,提到這事他就頭痛。

謝小姐盯著他道:你真以為是紅包啊?他從姓夏的身上整來一百萬,說看你還像是個爺們,加上我的面子,就分了你十萬,錢你給李芳,你把這里安排一下,后天跟我回昆明。

我離不開。

你跟她還能怎樣?

不行,她這人向來馬虎,我不顧她,她一個人過不了日子。

那我呢?

謝小姐現(xiàn)在開始咄咄逼人,就像追逐一件獵物。

王偉心煩,十萬塊錢是謝小姐硬塞給他的,本田的模樣在他眼前悲慘地晃蕩,他就覺得這錢不地道,他要得下本田的命,可沒想過要他的錢。

回家時,李芳在沙發(fā)上愣著,告訴他今天兩個人給她打了電話。

一個是他。

他沒怎么你吧?他知道她指誰。

沒有,只說對不起我,要我別恨,別像他那樣,心里總橫著個恨字,說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人啊,寬寬心心才能過好。

他那是屁話!他能騎人頭上拉屎,還要別人不嫌臭。

他說他自己,我能聽出。

是哪!我就奇怪,你有錢拿錢過有錢的日子多好,你拿錢燒心干嘛,你瞧他那心眼,開襠褲時鬧下的別扭,現(xiàn)在找人較勁比劃,那是多大的能耐!這下好,傾家蕩產(chǎn)了。那個濤哥更不是東西,竟詐了他一百萬,哦,對,分了咱們十萬。王偉朝茶幾上的黑袋子呶嘴。

李芳一怔,盯著鼓襄襄的塑料袋,很快瞳孔大張,呼吸急促,突然伸手撲住錢袋尖叫:不對!還差五十萬!

你怎么了!你沒事吧?王偉幾乎被她嚇著。

意識到了失態(tài),李芳將手慢慢地縮回,自聲自語,也好,也好,他用不著錢了,他老婆走了,女兒走了,用不著錢了……

王偉瞅著李芳嘆氣,他知道她替兒子規(guī)劃的是六十萬,也全清楚了她為何毅然帶著兒子離開,她的眼光凜冽冷硬,挾著很重的寒氣。

第二個電話是謝小姐打的。

王偉伸過來脖子:她敢找你?

怎么不敢,你忘了你是離了婚的男人。

什么是離了?兩小紅本,明兒我去換回來。

李芳說不出話,她凝望著自己的男人,她想對他哭,想告訴他她多么地想、多么的需要和他相守一起,她沒有做到,現(xiàn)在更不可能了。那個謝小姐像是什么都已經(jīng)知道。

她跟我說,她要幫你辦家廠。

不不。是我想幫她辦家廠,我欠她的,我得還,你回來了,我不去了,我跟她說了。

你要去,這個機會,你一定要好好利用。

什么利用,她這人純善!

嚯,就替她說上了!她純善會去當小姐?會找我要你?

不行不行。王偉拼命搖頭,我一大男人還靠女人扶!

你少給我充爺們,你是爺們,還犯得著我豁出去!不去是吧,那好,反正我也沒指望了,我已經(jīng)死過了一次,我再死一次給你看!

王偉一下就慌了,在他面前,她從來就是說一不二。

賓館里,謝小姐惆悵地打破沉默。

我跟她談了,她同意你跟我走。

王偉一撇嘴:她那是沖錢來的。

那又怎樣,當媽的,她就偉大!

她那是瞎搞,走火入魔。

你決定呢?

我走不了了,我得掙錢養(yǎng)她娘倆。

那我呢?

她沒法比你。

可你承諾過我。

無意義了,你有錢,能過好日子。

你不愿意與我共享?

王偉搖頭,在你面前,我只想干干凈凈。

她相信他說出的是他心里想的,這個干巴瘦的倒霉男人,骨子里卻撐著股大老爺們的那點子硬氣,像磁鐵一樣將她吸住。干過她這行的,不少人從良之后的路都沒有走好,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找,遇上王偉,他像一場從天而降的清新雨水浸潤了她,現(xiàn)在卻像蒙蒙水氣,又要從她心田里蒸發(fā)散回到天上,她慌了,她決定問他一個一直盤踞在她心里的害怕,如果他的回答是她渴望聽到的,她才會有不惜一切去得到他的勇氣,她十分肅穆地端起臉來問王偉:告訴我,我是不是臟了的女人?

不,你一點不像臟了的女人,埋葬掉過去,你就是新的。

但是你知道。

王偉心頭猛地一顫,訥訥說道:我一樣也是你的過去。

她凄涼地問,你是不是在告訴我,我只能先死,徹底的死去,才能重生?

王偉想了想,點點頭。

她怔怔坐著,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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