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小驢
爺爺羅能國生命的最后一年,也是和他兒子關系最為緊張的一年。中間自然少不了兒媳譚桂英的挑撥離間。事實上,即使這位大屁股女人不去添油加醋,這對父子間也早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爺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已經(jīng)極少出去走動,他活動的半徑一天一天地縮短著。漫長的一天,他坐在橘樹下的老藤椅上,用一桿老煙槍撥弄著腳下的小黃貓,弄得它躡足弓腰喵喵地叫;或者對著并不存在的遠方——那面蒼老的土墻產(chǎn)生諸多的遐想,有天他宣稱墻上有影子在動,嚇得不輕的譚桂英好幾天對他都耿耿于懷。直到有一天,家里那只紅冠大公雞跳起來,往他腦門狠狠地啄了一口,它大概認為他老坐在那兒擋住了它的威風——羅能國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手中的老煙槍直追公雞而去,我聽見一聲哎呦聲,便看到扭傷了腰跌倒在地的爺爺。他氣得直發(fā)抖,生平第一次遭到一只公雞欺負,發(fā)誓要宰了它熬湯。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也沒能喝到雞湯,雞毛都沒見到一片,那只公雞得到譚桂英的庇護,毫發(fā)無損,在窗外發(fā)出響亮的叫聲,像在向羅能國示威。那會兒,在床上動彈不得的羅能國只能無力地拍打著床板,“死了好,人老了不如早死的好!”
他似乎想通過追憶來挽回他逐漸老去的年華?!拔夷贻p的時候,挑個兩百多斤的擔子卵事都沒有,從石門到青花灘,肩都不用換?!?/p>
這種口氣是意猶未盡的,變幻莫測的,如他臉上縱橫密布的皺紋,猜不出哪天就會多一條?!艾F(xiàn)在連公雞都欺負我了?!彼L吁短嘆一番,將老煙槍往門檻上磕一磕,從腰間掏出一個漆黑的煙絲盒,窸窣地捏一小把,填塞進銅煙筒嘴里,再摸出一盒洪江牌火柴,顫巍巍地劃燃,吧嗒吧嗒地大口的嗆人的煙霧開始從那張干癟的嘴巴冒將出來。那桿老煙槍比我個頭還要高,老竹鞭黃得發(fā)黑,磨得油光水滑,比大拇指還粗,可以當拐杖了。每次見到那只大公雞,他便會高舉著煙槍去打它。遲來的報復直到冬天才到來,它終于變成了一鍋肉湯,伴奏著哀樂,成了守靈者的晚餐。
這位光頭道士有著長達近三十年之久的鰥夫時光。不管在青花灘還是石門,都流傳著羅能國的那些風流往事。這些各種版本的傳說給羅能國戴上了一頂風流道士的帽子。這位口齒伶俐的道士,年輕時沒少做出過風流快活的事來。自然,譚桂英也是知曉的,在羅能國中風不起的最后時光里,這位兒媳沒少帶著嘲笑和奚落的口氣,給嘴角流著口水的羅能國更換惡臭沖天的衣褲時說:“怎么就沒有那些老相好過來伺候呢?”
我五歲的那年,當時我們依舊居住在石門。一個炎熱的天氣里,羅能國牽著我的手說,我?guī)闳デ嗷┩姘桑∥遗d高采烈地答應了。黃褐色的鄉(xiāng)村小徑兩旁盛開著各種小野花,野薄荷的清香也夾雜在上午熱烈的空氣中,那種植物泡茶喝特別解暑,清冽甘甜。遠處水塘里的鴨子拍打著翅膀,嘎嘎地歡叫著,水波蕩漾著,漂浮的幾片羽毛漸漸散開。盡管太陽炙熱,我依然一路蹦蹦跳跳,扛著他的那桿大煙槍,拒絕了他的黑布傘的遮擋,一路沖在前頭。
似乎還要坐船,擺渡過后,船就到了青花灘的碼頭??上Ш髞砦覍η嗷┑挠洃浲耆黄:秃孟裎覐奈刺ぷ氵^這片土地一樣。上了碼頭,羅能國就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樣熟悉,到處都有他認識的人,他不停地和人打著招呼,我記得他們都叫羅師傅。很多人問他這么長時間不見,來青花灘有何貴干,我的爺爺此行的目的一直顯得高深莫測。所以對于那些問他來干什么的,他一直含糊著應答,支吾著便過去了。
整個下午,羅能國帶著我轉悠了很多戶人家。除了喝茶就是胡扯亂談,不著邊際,他們的談話讓我感到寡味。這樣持續(xù)了幾家,他終于帶我走入了寡婦的家里。寡婦的家是獨戶,四周都沒鄰居。穿著白色褂子的女人故意板著臉說,“還記得來啊,我以為你早死了呢!”她低頭撫摸我的頭,捏了捏我的臉蛋,然后從竹籃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給我并夸我乖巧、懂事。于是我坐在地上開始剝花生,我看到羅能國在這位比譚桂英年齡還要大的老女人身上捏了一把,她發(fā)出母雞一樣格格的笑聲,拍落了他的手。
“乖乖,你就待在這耍,別走遠了?!彼麄冞M了另外一扇門叮囑我道。門砰的一聲關閉了。我坐在地上專心致志地剝花生吃,煮熟的花生香甜可口,吃完一把,我就站起來往竹籃里再去抓一把。地面上落滿了花生殼,有一只臟兮兮的小狗搖著小尾巴來乞憐,我于是扔給它一?;ㄉ祝攲氊愃频膿溥^去,朝我放出乞憐的光芒,那條沒有尊嚴的小尾巴一擺一擺地搖動著。
我終于吃膩了花生米。太陽漸漸往西偏斜而去,一寸寸地逼近了堂屋。小狗也不知跑到哪去了,那扇門緊閉著,里面有羅能國與那個老女人,也可能什么都沒有。我堅信他們已經(jīng)消失了,將我遺棄在這座陌生的房子里。我拍拍屁股站起來,走到那扇漆黑的滿是縫隙的門前,用力拍打著。薄薄的門很快對我做出響應,里面?zhèn)鱽砘艁y的聲響,透過筷子寬的縫隙,我驚訝地看到那堆赤黃色的肉身……那女人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不堪,肚皮上堆著一圈圈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贅肉。他們驚愕地發(fā)現(xiàn)了門后的我。羅能國最先反應過來,“出去!”他呵斥道。
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他們重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和藹地摸著我的小腦袋笑了笑問,“這里好玩嗎?”老女人近乎諂媚地不??滟澪业墓郧膳c懂事。我看到黃昏的大門口,數(shù)不清的灰塵在夕照的光柱中跳躍飛舞,那就是我們必須得呼吸的空氣嗎?我突然對這些看不清的塵埃產(chǎn)生出深深的恐慌。她不知怎樣才能討好我,于是抓了一大把花生,但被我搖頭拒絕了。那個寡婦難為情地笑著,臉上滿是難看的皺紋。她很想找點零食來哄住我,但她尋遍了家里也沒能找出一丁點糖果之類的東西。最后眼前一亮,她從籮筐里挑出來一個紅皮馬鈴薯:
“你瞧,那么大的馬鈴薯,而且是紅皮的哦!”
似乎那只馬鈴薯彌足珍貴,它被塞進我的手心,讓我感到燙手。在回石門的路上,我一直緊握著它,而事實上,我不知道這只馬鈴薯能給我?guī)硎裁从鋹?,除了丑陋和生澀的味道,毫無美感可言。即將到家的時候,我扔掉了那只紅色馬鈴薯。但是我也很快就把羅能國光著身子在寡婦床上的事情忘掉了。
我只知道他每隔一段,會悄悄去一趟青花灘,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
那年石門的秋天鬧了蟲災,稻飛虱在稻子即將金黃飽滿之際,鋪天蓋地落滿了稻田,無數(shù)只細得看不清的小飛虱們報復性地孵化著,撲虱靈已經(jīng)不再產(chǎn)生效果。秋天的收成銳減至三成,有些人家甚至顆粒無收。坐在藤椅上騰云駕霧的羅能國瞇著小眼睛,預言人類又將回到1960年。那個蠻荒之年,石門大半的人口像收割稻子似的收走了。從饑荒之年掙扎著活過來的羅能國晚年依舊未能消除蠻荒之年帶來的恐懼,他費力挪了挪屁股,痛苦地睜開眼說,“文文,不要再浪費一粒糧食了,不然會活活餓死的?!?/p>
“浪費一粒也會餓死嗎?”我故意反問道,跑出去和小伙伴們玩跳房子去了。
孤獨的石門,他坐在那張早已該退休的破藤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煙。只有這桿老煙槍是他最忠實可靠的朋友。在公雞也不足為信的時候,他堅決不再允許我碰他的煙槍,摸一下也不可以。我曾趁他睡著的時候,學著他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抽過一回,差點醉暈過去。當我搖搖晃晃將煙槍歸還原處時,鼾聲戛然而止,他睜開小眼睛,嚴厲地逼視了我一眼,“小兔崽子!你竟敢偷用我的家伙!”他將煙槍緊緊地抱在懷里,從此睡覺也不松手。
他曾說,解放前有人曾出三塊光洋,他也沒賣。那是他的防身武器,救命的東西。這人煙癮大得很,至死也沒有戒掉。一天不抽就像掉了魂。他伸過手,摸了摸我的眼皮,夸我睫毛長,長得好看,目光突然慈祥起來?!澳悴灰鋈y耍,聽爺爺給你講白話。從前……”我直直地望著那雙渾濁的眼球,慈祥的部分逐漸被哀求與憐憫所取代。他想方設法抓住我,在我圍著院子奔跑、滾鐵環(huán)、捉迷藏的時候,那雙枯干的大手伸了過來,“文文,別亂耍了,來,聽爺爺給你講白話……”
他千方百計地哄我過去陪他說話聊天。說的卻是一些老生常談的話題。講1960年的大饑荒,啃樹皮草根,吃棕樹上的果粒皮——那種可做彈丸的堅硬的黑色果粒,實心,他們吃外表那層薄薄的皮。三四月份,野草莓漫山遍野都是,有人吃多了得痢疾死去。多么蠻荒的景象。
我寧肯一個人跑到河邊,也不愿意待在這個被孤獨折磨得發(fā)瘋的老人面前,分享他恐怖的回憶——哪怕一分鐘也不。他一臉不安地盯著我,你要走嗎?你要去哪里?每次當我即將離開的時候,他就急迫地朝我說道。
我說我要出去耍耍。
“你去耍,我就要死了!”
那是第一次他用死亡來威脅我,渾濁的目光背后隱含著莫大的悲涼,我被這種目光鎮(zhèn)住了。
……如果我走開,他就會死去。于是我只好乖乖地待在他身邊,他讓我跪坐在他的藤椅旁,用那雙滿是皺紋的手撫摸著我的腦袋。我的腦袋像個西瓜一樣被他摸來摸去,他有些得意地朝我說道:
“小奴隸!你是我的小奴隸!”說完豁嘴笑了起來。
我別扭地聽著這種稱呼,我怎么能容忍別人當我是奴隸般任憑使喚呢,我不再搭理他,決心用時間去疏遠他。好幾天,他叫我都不應,離得他遠遠的。即便是我的爺爺,他也不能這樣。我的賭氣很快收到了效果,這個老頭子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目光一直跟著我轉,堂屋、庭院、楊梅樹上,我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他在那邊開始喊我,“文文,別亂耍了,過來聽爺爺給你講個白話?!?/p>
“不!”我翹著小嘴回應道。
“過來?!?/p>
“不過來!”
他一臉的落寞,抱著那只旱煙管,吧嗒吧嗒幾口之后,竟然抽噎了。
我膽怯地走了過去,叫了他一聲。他低著頭,不看我。我再喚他,他終于抬頭了,嘶啞著說:
“小兔崽子?!?/p>
他生前唯一的老朋友,叫陳大晨。大家都說,他是羅能國結交最深的朋友。他比羅能國要小三四歲,常年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裝,連夏天也不曾見脫下來過?;野椎念^發(fā)和胡須,一口牙快掉光了,說話有些漏風。他也有桿旱煙管,可沒羅能國的長。他常提著來看看老伙計,和他下盤棋,或者扯亂談。
這兩位出了名的鰥夫臭味相投了幾十年,相互之間還拜了把子。晚年的羅能國最為快活的事情,便是盼這位渾身臭烘烘的老伙計來看望他。陳大晨是位個子高挑和單薄的人,中山裝套在他消瘦的身軀上給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比方聯(lián)想到他平日里的小偷小摸行為。他常選擇靠柴灶的廚房長凳落座,等母雞在放柴禾的地方下完蛋,神不知鬼不覺地順走。他的這些小把戲終于有一天被我的繼母譚桂英識破,在陳大晨走后,她開始破口大罵:
“老不要臉的,剛下的兩只蛋又給順走了!”
羅能國漲紅著臉,無法還老伙計的清白之身。事實上,我也親眼見過一回,那時母雞剛下完蛋,咯咯咯地唱著歌出來了,我看到那只烏黑的手悄悄地伸了過去,溫熱的雞蛋飛快地塞進了他的褲兜。他若無其事般繼續(xù)和羅能國東南西北地閑談著。
“等你死了,這桿煙槍給我吧。”
“那就不曉得閻王爺和咱倆誰關系好了,說不定你還比我早走一步呢!”每次談到大煙槍時,他們都會相互嘲謔,然后哈哈大笑不止。陳大晨是羅能國唯一允許使用他的大煙槍的人。一鍋煙抽完,他將煙鍋細細地敲打著凳子腳,一副迷醉的表情說,“老羅,你早點死吧,留著它給我多用幾年啊?!绷_能國一連串呸呸呸地回應著。
臘月里,他坐在那間密不透風的房間里,保持著固定的坐姿,一天也難得挪動一次。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常叫我喚來,指了指窗戶說,“那兒有條縫隙呢,老灌冷風進來,你看到了沒?”
我用手指在他說的地方試了試,一點冷風也沒有。他不信,第二天又繼續(xù)埋怨,“冷風進來了,冷死了?!?/p>
天氣再冷點的時候,他索性不再起床。有一次竟然將一泡尿屙在床上,臊氣沖天,譚桂英勃然大怒地詛咒他早點死去。他的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這樣的小把戲當然沒能得到譚桂英的原諒。她逢人便對人說,羅能國已經(jīng)老糊涂了,不認得人了。
他讓我?guī)退b煙,點燃后,再將銅管煙嘴湊到他面前,吸了幾口,人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元氣,他望著我說,“文文,我可能快要死了,昨天我給自己占了一卦,可能熬不過今年冬天了?!蓖高^那一團團煙霧,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心里便有些難過起來。
“我的好孫兒,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我沉靜了很久,告訴他我還不知道。他抿著銅煙嘴說,“我死了,會保佑你考上大學的?!彼f得很沉緩,似乎考上大學的事,只要他肯保佑,那就是一定能實現(xiàn)的。頓時,我的內心洋溢著一股力量。我想那么長大以后的夢想便是考上大學了。
北風呼嘯的上午,陳大晨過來了。兩人坐在火塘邊零星地說著閑話。那是一個陰霾天,非常寒冷,火塘不斷有噼里啪啦的火星一躍而起,往房梁而去。
他破天荒地讓陳大晨先用大煙槍。陳大晨還不適應這種盛情的禮讓,咧嘴一笑說,“老羅,你這是……真舍得把煙槍給我嗎?”
“身不帶來,死不帶去,你說有啥舍不得的?”
他甚至吩咐譚桂英去給老伙計下一碗荷包蛋湯。陳大晨顫巍巍地立起來連連擺手說不要。譚桂英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地進了廚房。那碗蛋湯喝得陳大晨感慨萬分,就差沒流淚了。
臨走時,下起了小雪,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應該到午后時光了。陳大晨走到門口時,羅能國把大煙槍遞到了他手上。他疑惑地望了老伙計一眼,堅決地搖搖頭說,“這個我現(xiàn)在還不能要!”
“那要等什么時候要!”羅能國仿佛生氣了。
“不能要的……不能……”兩個人于是來回推拉著。
他縮了縮脖子,耷拉著腦袋,一步一步地消失于茫茫的小雪中,最后化作一個黑點。羅能國悵然地望著那個遠去的黑點,無限感概地說,“一天天地看他老去了?!?/p>
三天后的下午,坐在火塘旁打盹的羅能國突然身子一歪,一頭栽倒在地上。
那年冬天的河面結了很厚的冰層,有膽大的孩子竟然能在冰面上行走。寒風夾雜著雨雪,天氣格外寒冷,羅能國臥床不起的幾天里,這樣的壞天氣一直陪伴著他。直覺告訴我,羅能國可能快要死了。事實上,所有的人,都一直心照不宣地這么認為。赤腳醫(yī)生請過來,打了幾針說不清名字的藥劑,然后就走了。他對父親說:
“如果這針沒讓他挺住,那就趕緊準備后事吧!”
當時躺在床上的羅能國大小便失禁,一股惡臭久久地在逼仄的房間里飄蕩。他神志不清,昏天暗地地沉睡著。這是分外窒息的幾天。雨雪沒日沒夜地下著,天冷得幾乎讓人不敢出門。
第四天的下午,陳大晨竟然來了,拄著拐杖,他的到來讓我們吃了一驚。譚桂英用少有的真誠去感謝他的探望??上莻€時候他的老伙計已經(jīng)昏睡,閉著眼睛,不能言語。
他坐在床沿上,大聲地喊了聲,“老伙計,過來看你來啦!”
羅能國的嘴唇囁嚅了一下,仿佛聽見了。好一會兒,那雙小眼睛打開了一條小縫隙,很激動地望著老伙計,嘴唇一直顫抖著,大家湊向前,聽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聽清。只見他的眼光一個勁地往床邊努,那兒擺著大煙槍。
陳大晨拿走煙槍后,羅能國再也沒有睜開過眼,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第二天是個久違的晴天,寒冷的冬陽使得殘雪開始漸漸融化掉。早餐的時候,一股神秘的力量驅使我跑去西廂房,我預感到床上的人可能已經(jīng)不行了。
我很快跑了回來,對他們說:
“爺爺可能已經(jīng)死了?!?/p>
他們紛紛放下碗筷,一陣慌亂,一起擠進那間空氣混濁惡臭沖天的房間,果然如我說的,羅能國不知道在哪個時段里,悄悄地離去了。
“聽說人臨死的時候都會有個把時辰的回光返照時間的,可惜沒有看到。”我聽見有個堂叔這樣說。
所有人都很沮喪,陰沉著臉,什么話也沒有說。無疑,在羅能國回光返照的時光里,我們沒有一個人陪伴在他身邊。這的確是一個巨大的遺憾。無從得知,他們的沮喪是不是來源于此。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趿拉著羅能國那雙過于寬大的棉布鞋,冰涼的小腳像伸進了一只大船。奔喪的人群鬧哄哄的,亂成了一片。我的目光從那一個個熟悉而陌生的身上穿過,沒有發(fā)現(xiàn)陳大晨的影子。隆冬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了無生氣,寒鴉立在結了冰的松樹上,一聲比一聲凄厲,一點春天的影子都看不到。
一天后,寒風中傳來了陳大晨去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