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滁州醉翁亭歐公手植梅花考
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滁州瑯琊山醉翁亭旁相傳有歐陽修手植梅樹,世稱“歐梅”。整個北宋并無相關(guān)記載,南宋始有人詠及。明朝嘉靖間醉翁亭邊出現(xiàn)梅樹,有官員在此創(chuàng)建梅亭,并題匾“醉翁手植”,從此相沿不絕,并陸續(xù)添建其他設(shè)施,成了醉翁亭風景區(qū)一個重要的觀賞景點。嘉靖間的古梅至康熙間老干枯死,孫枝長成,此后又經(jīng)過一輪老死蘗新。光緒間人們重植三株,但不久陸續(xù)死去,今所見“歐梅”當為新中國成立后重植。千百年來對這一景點的種植和維護,寄托了人們對歐陽修這位文學大家、文化巨星的無比崇敬和熱愛。
歐陽修;醉翁亭;梅花;瑯琊山;名勝
滁州瑯琊山醉翁亭旁相傳有歐陽修手植梅樹,世稱“歐梅”,迄今已有千年歷史,歷來廣受人們重視和喜愛,影響甚大。如今瑯琊山風景區(qū)醉翁亭西側(cè)正依然挺立一棵碩大古梅,如果說這就是當年歐陽修所種,殊難令人相信。但披覽文史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醉翁亭畔的一個重要景點,其歷史源遠流長,至遲從明代中葉以來就不斷見諸文人歌詠和方志記載。一株植物穿越數(shù)百年的歷史,延續(xù)至今,幾未中斷,是一個值得特別重視的文化現(xiàn)象,寄托著當?shù)乩裘窈蜌v代游人緬懷先賢、崇敬古跡的深厚情懷。本文擬就這一景點的起源與歷史進行全面的梳理考述,以期使我們對這一景點的來龍去脈有一個比較具體、確切的認識。
滁州醉翁亭歐梅,相傳歐陽修手植。但遍檢歐陽修全集未見有這方面的信息,歐陽修同時人的作品乃至整個北宋時期的各類文獻中均未見相關(guān)記載。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至八年間,歐陽修貶知滁州。在滁三年多有山間種花之舉,詩稱“經(jīng)年種花滿幽谷,花開不暇把一枝”(《四月九日幽谷見緋桃盛開》[1]卷三),但所說是滁州城西豐山幽谷,而非城南瑯琊山。歐陽修《游瑯琊山》“南山一尺雪,雪盡山蒼然。澗谷深自暖,梅花應(yīng)已繁”[1]卷三,可知當時瑯琊山間野梅較多。歐陽修是否在醉翁亭植梅,無從考證。
就文獻資料而言,有關(guān)醉翁亭畔歐陽修植梅之說,最早出現(xiàn)于南宋。趙公豫《同鮑祗登醉翁亭看歐陽公手植梅花》:“歐亭猶在望,梅萼自芬芳。地以人為重,花為植者香。山峰皆拱列,石骨盡昂藏。文采風流事,參軍獨擅場。”[2]趙公豫(1135-1212)字仲謙,常熟(今屬江蘇)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歷仕無為軍無為縣(今屬安徽)尉、太平州(治今安徽當涂)參軍、高郵軍(治今江蘇高郵)、真州(治今江蘇儀征)、常州(今屬江蘇)、太平州等州知州、江東轉(zhuǎn)運副使(駐今江蘇南京)等職[3]卷八。其游滁州,當在上述州縣任上,尤其是紹熙三年(1192)知真州、嘉泰(1201-1204)初知太平州和嘉泰三年(1203)江東轉(zhuǎn)運任上,這三處去滁州都不遠。醉翁亭一線風景到北宋末年已極凋敝,如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周紫芝《游醉翁亭》所寫,“文物風流今掃地,亂泉空繞玉孱顏”[4]卷五,中經(jīng)建炎兵火蕩滌,更形蕪廢。紹興二十年(1150)知州魏安行重建醉翁亭,這是趙公豫來游之前不到半個世紀的事,想必當時魏氏大舉“剔蕪穢,治泉石,具木瓦,庀工徒,作而新之”(孫覿《滁州重建醉翁亭記》[5]卷二二),曾在亭旁植梅,或就亭旁野梅留作點綴,因而有歐公手植之說。南宋后期,國勢衰危飄搖,滁州地處江淮四戰(zhàn)之地,文人游蹤漸少。趙公豫之后,終宋之世,再也未見有人提及此梅,并整個瑯琊山、醉翁亭都罕見有人提及,極為沉寂。宋元之交醉翁亭毀于戰(zhàn)亂,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曾經(jīng)重建(胡祗遹《滁州重建醉翁亭記》[6]卷九)。但到明洪武、永樂間,游客所見醉翁亭一線已是雜樹蒙翳,唯見殘存瓦礫,極其荒蕪①。梅樹不如松柏一類生命力頑強,想必宋人所植梅樹不可能巋然獨存。
趙公豫的詩歌是最早的歐公植梅信息,也是整個宋元時期唯一的記載。遺憾的是,趙公豫的這首詩歌并未引起人們注意,后來滁州各類地方文獻都未提及,有關(guān)歐公手植梅的游記和題詠也都沒有追溯到這一作品。明清時的歐公手植梅是一個全然新起的景點,明朝中葉開始出現(xiàn)。
入明后,滁州鄰近南京,北上為皇家祖陵所在的鳳陽府,任職官員和南來北往的士紳輾轉(zhuǎn)來游增多,尤其是南京太仆寺寄治滁州,署廨去醉翁亭只一里,主要官員對醉翁亭都極重視,迭加拓修(尹臺《山間四時堂記》[7]卷四)。明朝前期重要的修建有這樣幾次:一、宣德元年(1426),太仆寺卿趙次進主持,楊士奇為作《滁州重建醉翁亭記》,有關(guān)景觀記載較簡,估計此次只是重建了醉翁亭。二、成化五年(1469),太仆寺卿鄭悠重建。從商輅《重修醉翁亭記》可知,此次工程較大,除重建醉翁亭外,疏鑿釀泉,引水繞亭前,溪上增建亭,濱溪雜植松、竹、柳凡數(shù)千百株。又在亭西構(gòu)屋數(shù)間,出資由僧人駐守管理[8]卷三六〇。上述兩次都未見提及植梅之事,同時文人造訪,也未見有人提到梅花。
對此番“歐梅”重現(xiàn)至關(guān)重要的是醉翁亭西側(cè)梅亭的創(chuàng)建。據(jù)萬歷州志記載,嘉靖十四年(1535),湖北羅田人張明道以都察院都事貶為滁州判官,時滁州知州空缺,張主持郡政,“筑梅亭于醉翁亭右,政暇輒造其下”[9]卷一二,并刻南宋紹興十八年進士題名錄碑(其中有朱熹題名)[10]卷三三。嘉靖十八年,湖北漢陽人戴金來任太仆寺少卿,有《(梅)亭在醉翁亭西畔,可十數(shù)步,有梅三干,叢生如蓋,如幄然者。鄉(xiāng)之羅田張子玉泉(引者按:張明道號玉泉),以憲秩謫倅于滁,樂有梅,行構(gòu)亭于上,風致于醉亭,益增勝也……》一詩[11]卷六,這一詩題交代比較具體。這是醉翁亭邊第一座賞梅建筑,所說有梅三干,從后人的描寫可知,是指一樹三干,枝干碩大,一副盛壯氣象,度其樹齡,可能是成化五年(1469)鄭悠重建時所植。那次雜植松竹頗多,在醉翁亭邊種植松竹的同時,配植梅樹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們的推測屬實,至此已有六七十年的時間。
隨著梅亭的建立,文人來游,也便添了賞梅詠梅之事。同是嘉靖十四年,蘇祐、崔桐、方克等游山唱和中就寫到醉翁亭邊古梅[11]卷六。嘉靖南太仆官員所編《南滁會景編》載有章煥《梅亭》三絕、《醉翁亭觀梅》二首、《攜琴至梅亭遣興》、張舜臣(?-1566)《醉翁亭觀梅》二首、包大魁《次韻(醉翁亭觀梅)》二首、朱勛《梅亭會飲分題問梅一首》、盧茂《梅亭漫興》、黃廷用《醉翁亭古梅席上口占》十首等詩歌,這些作品題目或內(nèi)容中都指明醉翁亭或瑯琊山梅亭。這四人中,章煥、黃廷用在嘉靖三十年代任南太仆少卿,張舜臣嘉靖四十一年(1562)任南京都察右都史,四十三年升南京戶部尚書,他們的詩歌應(yīng)作于此間。同時扈永通、茅坤等人也有醉翁亭賞梅詩。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的詩歌中都沒有將梅樹與歐陽修相聯(lián)系。張舜臣《醉翁亭觀梅》寫得較為具體:“老梅原不占芳春,雪干冰花自有真。莫道江鄉(xiāng)更嫵媚,會看塞北傲霜頻?!薄鞍酌反渲癜?,老干清陰耐歲寒。此去二賢祠不遠,千年風節(jié)正同看。”[11]卷六是說梅樹已老,在醉翁亭傍,與翠竹夾植。
也正是在同時,梅為歐公手植的傳說開始出現(xiàn)。于鏊(1470-1548)是滁州人,正德三年(1508)進士,嘉靖三年(1524)五十五歲致仕鄉(xiāng)居,其《梅亭勝集分韻得好字》寫道:“東風綠遍瑯琊草,山下孤梅得春早。傳是醉翁手自栽,年深事遠誰探討。”[11]卷六此詩寫作時間應(yīng)在嘉靖十四年梅亭建成至其去世的十多年中。這是明朝有關(guān)歐公手植梅的最早信息,顯然于鏊本人對此并不確信。嘉靖三十七年(1558)黃廷用《醉翁亭古梅席上口占》:“南譙(引者按:滁州別稱)誰植羅浮樹,一問山僧不記年。若使醉翁曾醉此,今人遮莫更留連?!保?1]卷六是說他詢問當?shù)厣?,都不知這里的梅樹種于何年,詩人為此設(shè)想,如果這些梅樹與歐陽修有關(guān)的話,想必人們定會喜愛有加。顯然此時梅為歐公手植的傳說尚在醞釀之中,詩人故發(fā)此想。而到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南太仆寺少卿劉秉仁《醉翁亭題匾記》透露,他為醉翁亭一系列建筑題匾定名,其中園門稱“歐門”,醉翁樓后堂為“山間四時堂”,祠稱“文忠祠”,而梅亭則題匾“醉翁手植”[11]卷五,次年繼任的盛汝謙《梅亭》即寫道:“舊苑荒臺梅一叢,相傳手植自文忠?!保?1]卷六可見至此有關(guān)歐公手植的說法才正式出現(xiàn),并落實到梅亭的題匾上。
萬歷年間,梅花附近的風景又有所拓展和改進。萬歷五年(1577),江北道御史邵陛(1535-1594)在醉翁亭旁修建見梅亭。蕭廩《見梅亭記》記載:“(醉翁亭)西行數(shù)十武,有古梅一株,相傳為文忠手植,其來遠矣。枝既椏,干且中枵外皺,幾不可辨,而生意蒼然。梅之前,山麓就夷,流潦載道,故茀弗治。萬歷丁丑,柱史姚江邵公觀風來滁,既庀祠繕亭,支梅而培之。則又除麓界潦,結(jié)亭于梅之南,維北向,環(huán)亭以水,環(huán)水以垣,中坐夷猶,老干參對,常若蒼顏白發(fā),照人眉睫間,真醉翁一勝也。萬歷己卯,余來滁……顧亭無名,以其北向與梅參對也,題曰見梅?!雹谏郾荩质乐?,浙江余姚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他以梅墩自號,可見對梅花較為喜愛,因而在梅亭南面舉工另建一亭,引水環(huán)繞,萬歷七年蕭廩來任太仆寺卿,為題名“見梅”。從蕭記可知,此時梅仍是“三干”,但更形蒼老。萬歷三十二年(1604),滁州太守盧洪夏再事修葺,疏浚流水,為九曲流觴之形。葉向高記文稱,“其梅之手植于文忠者,若增芳妍,其亭之為見梅者,則以舊墻之障礙而鑿之甬之,門而樓之。其池之環(huán)亭者,疏泉注之,毋使虞涸,又周為石欄,可倚而臨池且望梅也”(《重修醉翁豐樂亭記》[12]卷一一)。可見在邵陛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疏通了梅亭周圍的通道,整治附近環(huán)境。天啟元年(1621)至四年間,州判尹夢璧曾將歐陽修手植梅繪圖刻石,表明“歐梅”的影響進一步增加③。
嘉靖、萬歷可以說是醉翁亭歷史上的黃金時期,南太仆卿的官員和滁州知守大都對醉翁亭熱情拓修,大大豐富了林亭景觀。其中圍繞亭右古梅的營景最為突出,經(jīng)過幾番拓建整修后,已形成上下兩級平臺,兩亭一南一北夾侍古梅的格局。我們從萬歷四十二年(1614)編定的《滁陽志》卷二《釀泉秋月》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景象(見圖1),這一景觀格局一直延續(xù)至今。古梅也明確了“歐公手植”的身份,成了整個醉翁亭園景中一個較為重要的景觀。也正是從此以后,造訪醉翁亭的游客都不忘一觀“歐梅”,借以感應(yīng)歷史,緬懷先賢。
圖1 孃泉秋月
明代末年,嘉靖間所見三株古干只剩一棵,開始由盛轉(zhuǎn)衰。崇禎六年(1633)葛一龍《醉翁亭梅花》寫道:“年故年新人代變,半死枯枝發(fā)蓊蒨。我見盛花開過時,風香蝶舞魚鱗片?!保?3]客雪吟卷下同時郭之奇《醉翁手植梅》:“冰心獨壯千秋雪,老干還滋萬古春?!保?4]卷一八可見此時古梅主干開始枯萎,但生機仍較旺盛。
入清后,滁州的地位明顯下降,明輔京太仆寺的寄治盛況已成往跡,因而游人漸稀,醉翁亭園景的維修也罕見記載。清人所修滁州方志僅康熙、光緒兩種,康熙志有關(guān)醉翁亭的記載大多過錄萬歷志,光緒志中所述多宋、明兩朝創(chuàng)建和修葺之事,于本朝只提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江南學道趙崙、光緒七年(1881)薛時雨的兩次重修。雖然滁州當?shù)毓倮?、鄉(xiāng)紳和僧侶對醉翁亭這一名勝風景的維護不可能無所作為,但缺乏達人名流的參與,筆者遍檢電子版《四庫全書》、《中國基本古籍庫》、《國學寶典》中的清人筆記和清朝州志,除趙崙、薛時雨兩篇重修記外,未見有其他修葺記文,而且除清初和晚清有兩三篇游記外,在清康熙中期至咸同間的二百年間,未見有一篇醉翁亭游記,這與明代的游賞和吟記之盛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我們只能從極為有限的資料中去爬梳搜羅相關(guān)信息,以勾勒有清三百年間醉翁亭“歐梅”及相關(guān)設(shè)施的變遷。
首先是歐梅的情況。明末歐梅已呈衰相,入清后更形老邁枵朽。王猷定《滁游記》記其順治七年(1650)“至梅亭,古鐵崢嶸,欲竄欲突,一株中枵,偃臥如飛虬之飲澗”[15]文集卷四??滴跏辏?677)劉榛《醉翁亭》:“翁所手植梅,杈枒半已壞。陵谷凡幾更,橫斜尚保艾。疏蕊星宿光,老枝虬龍怪?!保?6]卷一八大約同時孔貞瑄《醉翁亭》:“老梅干欲枯,孫枝生復大?!保?7]詩前集卷二康熙二十年(1681)薛熙《觀歐陽公手植梅記》記載最為詳細:“其本可合抱,多朽裂處,若決撒者,有箍二,鐵為之。旁出古干三四株,亦大數(shù)圍,有新條大于臂者,曲折遒勁,不甚修廣,覆止半庭。正值花時,花比常特鉅,疏疏可數(shù),然亦數(shù)百朵不止,是日方盛開,尚有蕊一二分未放者,皆鮮肥而有神。”[18]卷一上述這些順治和康熙早期記載的情況都比較一致,嘉靖以來人們所說梅樹至此告一段落,主干粗大,但基本枯朽,而旁干新枝已經(jīng)長大,歐梅的生長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康熙中期以來“歐梅”的長勢和影響都較為平淡,雖然人們也常稱“歐梅”蟠干虬枝,但遠不是順治和康熙初年人們所見那樣嶙峋虬碩的形象。大約乾隆晚期至嘉慶間,梅樹又經(jīng)過了一輪老干枯去,孫枝新生的轉(zhuǎn)化過程。乾隆五十三年(1788)趙懷玉《歐梅》:“舊株已老長新枝,想見歐陽手植時?!保?9]詩卷一〇大致同時鐵?!队巫砦掏ぁ罚骸翱菝吠Ξ愖?,云昔公手植。老干標千年,余蘗發(fā)新致?!保?0]卷二到道光(1821-1850)中,柏葰《滁州醉翁亭》注稱“院前有歐梅,甃磚池護之,老干化去,孫枝猶存”[21]卷二,標志著這一過程的完成。晚清人們所見,就是這時新生的梅樹,株體形姿更為平常,因而人們的描寫也就平淡無奇。
其次梅邊的建筑景點。這其中最主要的是梅瑞堂的出現(xiàn)。關(guān)于梅瑞堂的具體地點、修建人和修建時間,古人沒有明確記載。今人多稱梅瑞堂即嘉靖州判張明道所建古梅亭[22]51,但萬歷《滁陽志》記載只稱梅亭,圖中也只標作“老梅亭”,未載有梅瑞堂之別稱。清康熙州志由知州余國木普于康熙十二年(1673)編成,康熙二十二年知州王賜魁續(xù)編,兩志均未提到梅瑞堂。雍正《江南通志》記載“朱子題名碑在州梅瑞堂后壁”[23]卷三六,此碑即張明道所刻紹興十八年進士題名碑。這是筆者所見最早的梅瑞堂信息,嘉慶五年翁方綱《宋紹興十八年進士題名記拓本》詩也有類似記載[24]卷五四。據(jù)此梅瑞堂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康熙二十二年至雍正年間的半個世紀中。但康熙二十年薛熙《觀歐陽公手植梅記》記載:“(醉翁)亭右有堂三楹,當庭老梅一樹,圍以石闌,相傳為歐陽公手植。有圖刻置于堂中間壁,左右皆名人題詠?!保?8]卷一明人記載梅樹北邊是梅亭,而此處記載是三間殿堂,有可能是明天啟至康熙初年由梅亭改建而成④。薛氏此記是關(guān)于“歐梅”唯一的專題記文,較為可靠。所說壁間圖畫當是天啟年間尹夢璧所刻歐公手植梅圖,兩邊并刻有許多名人題詠。大約康熙二十三年后,又移來張明道所刻紹興十八年進士題名碑,也許這個原因而題額“梅瑞堂”。但對這一建筑,世人仍沿襲明人,多以歐梅亭稱之。
晚清咸豐間太平軍起,沿江諸省干戈動蕩,滁州為金陵外圍營壘,所受戰(zhàn)禍尤甚。光緒七年(1881)薛時雨重建碑文稱,咸豐兵亂后,“宇內(nèi)名勝蕪廢十七八”,“而醉翁亭已鞠為茂草”。他經(jīng)過十多年的不懈努力,廣泛募求資助,得以重建一新(薛時雨《重建醉翁亭碑》[25]卷三之七)。據(jù)其甥袁昶記載,薛氏重建時曾“種梅滿谷”,而僅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到光緒二十二年(1896)袁昶詩中稱“醉翁亭抱三株雪,庶子泉今一片漫。猶憶吾師種梅處,樵人斫剩只東欄”,梅花“今只剩三株”矣(《贈熊滁州》[26]詩卷五)。同年編成的《(光緒)滁州志》記載:“堂前石欄有梅三株,舊有歐公手植已萎,茲蓋后人補種,猶冒其名云?!保?5]卷三之七光緒二十八年陳作霖《游滁記》也記載:“(薛樓)樓下為歐梅亭,昔時手植久化劫灰,雪下水邊,后人補種……相對者為影香亭,宛在中央,鏡流回繞,逋仙好句,乃攝梅魂?!保?7]卷九這是清朝末年的情況。
今醉翁亭“歐梅”,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光緒年間薛時雨,也就是說,最早也只能是光緒七年薛時雨所植,其實這也并不可靠。薛氏所植梅大概只存活到上世紀二十年代,1925年有游者稱此時“與三賢堂并列者,為廚屋數(shù)間,過廚而西有梅樹一株,傳為歐陽修當年手植。梅后有亭曰古梅亭,梅前有亭曰影梅亭”⑤。幾年后杭海《滁州鄉(xiāng)土志》記載:“(梅瑞)堂上舊有梅三株,相傳為歐公手植,今無復存。”可見光緒間人們所說瑞梅堂前臺中三株梅樹,也已消失。該志這段記載下還有小注:“距前數(shù)年,尚有一株,今枯死,惟根尚存?!保?8]卷下該志大約編纂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期,是此時光緒三株梅樹都已陸續(xù)死去⑥,不知僅存的那棵枯根是否會起死回生,萌發(fā)新枝。此后是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亂紛紜,民生維艱,想必人們對這一偏州山景無暇顧及。今所見“歐梅”應(yīng)該是新中國成立后重植。發(fā)表于1962年的胡貫中《瑯琊春色醉游人》一文已經(jīng)寫到古梅亭前“那株古梅枝葉茂密,象一把綠色的傘籠罩在亭前”[22]209,作者并未強調(diào)其碩大蒼老,就其長勢而言,正是新栽數(shù)年十載的光景,也就是說這株梅樹應(yīng)該是建國之初的五十年代種植的。如果此次所種生長無恙,后來也未經(jīng)人為移換,那就正是今日醉翁亭“歐梅”的實際源頭。
在整個醉翁亭園林設(shè)施中,醉翁亭、《醉翁亭記》石刻、菱溪石與歐陽修有著最直接的關(guān)系,因而比較重要,而歐梅也屬于此類。與后世陸續(xù)添修的建筑景觀不同,它們出于歐陽修知滁當時或此后不久,有著這位名公遺跡固有的歷史價值和人文意義。
歐陽修的時代去今已近千年,我們當然并不奢望歐陽修時代的植樹能夠一氣活到今天,甚至我們也很難確認,歐陽修當年是否一定在此種過梅樹,但最遲在南宋中期,醉翁亭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歐公手植梅一景,距今已有850年的時光。而從明嘉靖年間指明“醉翁手植”,掛牌營景至今,這一植物名勝已有近500年的持續(xù)歷史。雖然時有否泰,世有治亂,梅樹也自有其生老榮悴的自然規(guī)律,但在這五個世紀中,由于人們的熱心維護和反復補種,這一古樹名勝基本沒有中斷,一直存續(xù)至今,構(gòu)成了醉翁亭邊最為重要的景觀,給古往今來的游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和深刻的記憶,激發(fā)了他們憑吊古跡的興致,豐富了游山攬勝的情趣。也傳下了不少詩文佳作,積累了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
千百年來對這一景點的種植和維護,寄托著人們對歐陽修這位文學大家、文化巨星的崇敬和熱愛。正是歐陽修道德、文章、政事方面的突出成就,賦予了這株梅樹崇高的紀念意義,正如古人詩中所說,“盆安大石皴苔色,庭臥枯梅繞竹陰。不是文章兼政事,孰能遺愛到于今”(錢載《游醉翁亭》[29]卷二八)。也正是感其手澤,人們才賦予特別的關(guān)心和重視,“翁靈在天文燭地,翁象在滁老梅侍。山中萬樹豈無香,獨愛此株翁手植”(吳鼒《醉翁亭訪歐梅》[30]詩集卷二七)。而古梅蒼髯潔面的活生生形象,也給游覽者一種面謁歐公,如坐春風的體驗。前引明人蕭廩《見梅亭記》中就說,置身見梅亭(影香亭)中,面對古梅,“常若蒼顏白發(fā),照人眉睫間”,有一般先賢當前,即之溫馨的感覺,這是“歐梅”帶給觀賞者最獨特的感受。據(jù)袁枚《李晴江墓志銘》記載,乾隆十二年(1747)“揚州八怪”之一的李方膺來任滁州知州,“入城未見客,問歐公手植梅何在”,見說在醉翁亭,即往鋪開地毯“再拜花下”[31]文集卷五。透過這天真爛漫的行為,不難感受到人們對這株“歐梅”無比崇敬與熱愛的深厚情愫。這是歐梅這一古木名勝特有的文化意義。
[注 釋]
① 請參閱宋濂《游瑯琊山記》,《文憲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陳循《游醉翁亭記》,《芳洲文集》卷六,明萬歷二十一年刻本;楊士奇《滁州重建醉翁亭記》,《東里集》文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趙廷瑞《南滁會景編》卷五。稍后蕭崇業(yè)《游醉翁亭記》:“又數(shù)武自為園,曰梅亭,匾‘醉翁手植’四字,壁刻朱紫陽書太極圖說一篇,古健不類時筆,亭前古梅槎牙臃腫,真數(shù)百稔以外物也?!壁w廷瑞《南滁會景編》卷六。
③ 余國木普、潘運皞《(康熙)滁州志》卷二一《尹夢璧傳》:“尹夢璧,號楚玉,浙江歸安貢,有逸才,不屑屑簿書間。所至多題詠,常(引者按:當為嘗)勒醉翁老梅于石,訓子衡讀書滁署,登進士?!笨滴跏昕瘫?。嵇璜、劉墉等《(欽定)續(xù)通志》卷一六九金石略記載:“《歐陽公手植梅圖》,元尹夢壁題刻,無年月。”夢璧作夢壁,稱為元人,所載失考。按一般常理,只有歐梅知者漸多,才會有繪圖之舉,而整個元代未見有“歐梅”的任何信息,尹夢璧任州判的明末,“歐梅”已成醉翁亭知名景點,繪圖刻石之事就極自然,因而此圖應(yīng)即尹夢璧之為。
④ 王賜魁《(康熙)滁州續(xù)志》(《中國方志叢書》本)卷二:“梅亭,明崇禎間穎道(引者按:穎州兵備道)李一鰲建,康熙甲子(引者按:二十三年)學使趙崙捐俸重修,有記刻石,見藝文?!彼f梅亭性質(zhì)和地點未明,該志卷二藝文中未見《重修梅亭記》之類文章,但有趙崙所撰《重修醉翁亭記》,由此可見所謂梅亭有可能是指醉翁亭歐梅旁邊的梅亭。既然李一鰲所建梅亭屬于新創(chuàng),則有可能即薛熙所說“三楹”堂舍,也即后世所說的梅瑞堂。
⑤ 米養(yǎng)明《游滁州醉翁亭》,《學生文藝叢刊》1929年(第5卷)第5期。
⑥1936年4月方令孺撰《瑯琊山游記》從文中可知她對植物尤其是古樹古藤之類極富興趣,但此行于醉翁亭草草帶過,并未提及“歐梅”,可見此時“歐梅”已經(jīng)湮廢無跡。文見瑯琊山志編纂委員會《瑯琊山志》第三章。
[1] 歐陽修.歐陽文忠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 趙公豫.燕堂詩稿[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 孫應(yīng)時,鮑廉.琴川志[M].《宋元方志叢刊》本.
[4] 周紫芝.太倉稊米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孫 覿.鴻慶居士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6] 胡祗遹.紫山大全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 尹 臺.洞麓堂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黃宗羲.明文海[C].清涵芬樓抄本.
[9] 戴瑞卿,李之茂.(萬歷)滁陽志[M].臺灣《中國方志叢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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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趙廷瑞.南滁會景編[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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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葛一龍.葛震甫詩集[M].明崇禎刻本.
[14] 郭之奇.宛在堂文集[M].明崇禎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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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熊祖詒.(光緒)滁州志[M].《中國地方志集成》本.
[26] 袁 昶.于湖小集[M].清光緒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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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錢 載.萚石齋詩集》[M].清乾隆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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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袁 枚.小倉山房集[M].清乾隆刻本.
On the Plum Tree Planted by Ouyang Xiu at the Drunkard Pavilion of Chuzhou
Cheng Jie
According to a legend,the plum tree at the Drunkard Pavilion of Langya Mountains in Chuzhou city was planted by Ouyang Xiu,agreat writer in Song Dynasty,which was called as"Oumei"by the local people.Factually there was no record throughout the North Song Dynasty,and the record related appeared in the South Song Dynasty.The plum appeared beside the Drunkard Pavilion in the period of Jiajing of the Ming Dynasty which was planted by some official with an inscribed board.From then on,some buildings were built,and the Drunkard Pavilion became a famous tourist scenic spot.The plum withered in the period of Kangxi of Qing Dynasty with some branches growing.Later other three plums were planted in the period of Guangxu but died again.The plums which we see today were planted after the foundation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Planting plums and maintenance of the scenic spot in the thousand years show the high respect and deep love to Ouyang Xiu.
Ouyang Xiu;Drunkard Pavilion;plum tree;Langya Mountains;scenic spot
K872
A
1673-1794(2012)01-0001-05
程 杰(1959-),男,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滁州學院客座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花卉文化。
201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