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潔

(南京審計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南京210029)

海明威，蜚聲世界文壇的作家，以詮釋“硬漢”精神著稱;張愛玲，享譽華人世界的女作家，以細膩描述女性世界聞名。這兩位寫作風(fēng)格截然不同的作家在文學(xué)上的相遇自然令人期待。因此，當(dāng)張譯《老人與?！酚诮衲晔状纬霭嬷形暮嗴w版時，立刻成為焦點，書商更將其樹立為眾多《老人與海》譯本中的“第一中譯本”。這個“第一”的說法引起了很多爭議。

迄今為止，海明威發(fā)表的最后一部力作《老人與?！返闹凶g本不下30余種。資深翻譯家吳勞的譯本是銷量最大，普遍認為最權(quán)威的譯本。無獨有偶，筆者在《青年報》［1］5上讀到了吳老對張譯的評論：“說‘第一中譯本’這就是炒作，”“張愛玲最先翻譯了《老人與?！?，但這并不代表其翻譯水準就是最高?！?/p>

作為美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的一朵奇葩，《老人與?！分杏泻芏嗵N含文化色彩和異域風(fēng)味的文化詞匯。本文將聚焦于《老人與?！芬粫形幕~匯的翻譯，嘗試從認知層面對張譯本和吳譯本《老人與海》中的譯例進行評析，從而管窺兩種譯本的差別與得失，并進一步探索文學(xué)作品中文化詞匯翻譯的最佳策略。

一、基于認知語義學(xué)的翻譯啟示

興起于20世紀末的認知語言學(xué)，以Jackendoff，Lakoff，Johnson，Rastier，Langacker 和 Talmy等人為代表人物。Talmy認為認知語義學(xué)的研究就是對語言中概念內(nèi)容及其組織形式的研究［2］101。Lakoff＆Johnson進一步解釋：“概念是通過身體、大腦和對世界的體驗 (embodiment)而形成的，并只有通過它們才能被理解”［3］45。因此，認知語義學(xué)充分強調(diào)人類的經(jīng)驗?zāi)芰驼J知能力，探討人類思維、經(jīng)驗和語言間的辨證關(guān)系［4］141。

作為跨語言的交際活動，翻譯不是簡單的語碼轉(zhuǎn)換，而是譯者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認知活動。翻譯過程簡單來說可歸納為兩個階段：對源語文本的理解階段和呈現(xiàn)階段。正如方平所說，“一部譯作，只能是對原作的一種理解，一種闡釋”［5］65。這一點在譯界已經(jīng)達成共識。譯者在理解源語文本時，通過原文語碼逆向還原其表征對象，構(gòu)建其意象圖式，然后將所獲得的所指意義和相關(guān)信息在譯語中最大近似地再現(xiàn)。但是由于不同的認知模式和社會文化背景，譯者可能會將相同的事物賦予不同的理解，從而產(chǎn)生不同的意象圖式和認知概念，導(dǎo)致不同的表達符號。這不僅是一個翻譯過程，也是一個再創(chuàng)作的認知過程。我們可以用后文的翻譯流程清楚表述。

在這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由于文化背景和認知模式的不同，譯者在還原原文語碼的表征對象時甚至?xí)霈F(xiàn)認知空缺現(xiàn)象，即原文的所指意義和相關(guān)信息在譯語中無法找到與其對應(yīng)的意象圖式，從而增加目標語碼的選擇難度。這種認知空缺在具有文化負荷的文化詞匯 (culturally－loaded words)身上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

圖1 翻譯流程圖

二、《老人與海》中文化詞匯翻譯的認知解讀及翻譯策略

文化詞匯 (culturally－loaded words)，指那些具有一定文化負荷的詞語。這些詞語“受文化制約，從它們身上可映射出不同國家或者民族之間的文化差異”［6］132。例如漢語中的 “餃子”、 “氣功”和“烏紗帽”等表現(xiàn)我們民族特有文化的詞;英語中的Hippie，Jesus Christ等美國文化所特有的詞匯?！独先伺c?！分兄饕袃纱箢愇幕~匯。一是具有美國文化特色的詞匯，二是文中引用的西班牙語詞匯。這些詞匯蘊含豐富的文化色彩和異域風(fēng)味。在英漢翻譯過程中，這種巨大的文化差異容易導(dǎo)致認知空缺，并最終產(chǎn)生詞義空缺，即目標語碼的缺失。這時就需要譯者采用恰當(dāng)?shù)姆g策略，使目標語碼充分體現(xiàn)原文的文化信息和認知信息。

下面將依據(jù)上述基于認知語義學(xué)的翻譯流程，對比分析張譯本和吳譯本《老人與海》中文化詞匯翻譯認知解讀的差異與得失，探尋二者不同認知模式下對同一文化詞匯的處理情形，并進一步探索二者如何運用重構(gòu)策略最大程度地重現(xiàn)和傳遞認知不一致的文化詞匯所承載的文化概念信息。

(一)具有美國文化特色詞匯的認知解讀和翻譯策略

《老人與?！分杏泻芏嗑哂忻绹褡逦幕厣脑~匯，下面舉例說明這類詞匯在兩個譯本中翻譯的差異和得失：

例1：In the other league，between Brooklyn and Philadelphia I must take Brooklyn.［7］9

原文語碼：“the other league”

原文概念：另外一個聯(lián)盟。

認知信息：美國職業(yè)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聯(lián)賽及小聯(lián)賽兩種組織。美國聯(lián)賽是兩大聯(lián)賽之一，而另一個聯(lián)賽指另一個大聯(lián)賽，全國聯(lián)賽。

吳譯：在另一個聯(lián)賽中，布魯克林隊對菲拉德爾菲亞隊，我看布魯克林隊準贏。［8］40并且在頁尾配有注釋：“指另一大聯(lián)賽，全國聯(lián)賽。這兩大聯(lián)賽每年通過比賽選出一個勝隊，于10月上半月在雙方的場地輪流比賽，一決雌雄，名為‘世界大賽’。”

張譯：在另外那個聯(lián)賽里，在布魯克林和費城兩隊里面，我還是寧愿要布魯克林隊。［9］13

“the other league”是典型的代表美國棒球文化的詞匯。對于很少接觸棒球文化的中國讀者來說這些詞匯在認知上很陌生，很難找到與之相對應(yīng)的意象圖式。在這里，張譯和吳譯都采用直譯的翻譯策略。不同點在于，吳譯采用直譯加注對“另一個聯(lián)賽”詳加解釋，這種注釋能更好地向讀者傳達包含其中的異國文化信息，即美國的棒球文化。而張譯使得讀者仍然困惑“另外一個聯(lián)賽”到底是什么，對于文中涉及的美國的棒球文化仍處于一種懵懂的狀態(tài)。

例2：They had coffee from condensed milk can at an early morning place that served fisherman.［7］12

原文語碼：“condensed milk can”

原文概念：裝濃縮的牛乳，即煉乳的罐子［10］。

認知信息：美國文化中，一種用以盛裝高濃度的牛奶的鐵質(zhì)的罐子。

吳譯：他們在一家清早就營業(yè)的供應(yīng)漁夫的小吃館里，喝著盛在煉乳聽里的咖啡。［8］45

張譯：他們到一個大清早做漁夫們生意的地方，用聽頭煉乳的洋鐵罐喝咖啡。［9］16

在這里，張譯和吳譯都采用了直譯并且不添加注釋的翻譯策略。condensed milk can體現(xiàn)了美國以面包和牛奶為主的飲食文化。隨著中西文化的交流，美國的飲食文化很快為國人所熟知，煉乳聽在國內(nèi)也到處可見，原文的所指意義和相關(guān)信息在譯語中也可以找到與其對應(yīng)的意象圖式。因此在這里雖然不添加注釋也不會構(gòu)成譯者的理解困難。

但是當(dāng)我們讀到張譯本的“洋鐵罐”時會有很不習(xí)慣的感覺。這與張愛玲所處的時代背景及其當(dāng)時的認知模式有關(guān)?！把蟆弊至餍杏?0世紀前半期的中國。當(dāng)時的人們對外國產(chǎn)的或是來自外國的，都冠以“洋”字，比如“洋人”、“洋車”、“洋貨”等。在改革開放的今天，相信譯者在翻譯“can”一詞時，若沒有特殊的上下文，決不會再使用“洋”字。類似的例子還有《老人與海》中的“Yankees”［7］6一詞，吳勞將其譯為 “揚基隊”［8］45而張愛玲譯作 “洋基隊”［9］10。

例 3：“Christ knows he can’t have gone”

“Thank God heistravelingand notgoing down”［7］24

原文語碼：“Christ”，“God”

原文概念：“耶穌基督”，“上帝”［10］。

認知信息：“上帝”即“耶穌基督”，是西方基督教崇信的神，是至高無上和崇高的?！独先伺c?！肪哂袕娏业淖诮躺?，書中援引了不少關(guān)于基督受難的細節(jié)，作者有意識地把老人比作基督的化身，來強調(diào)老人的英雄主義精神以及對命運不屈服的抗?fàn)幘瘛?/p>

吳譯：“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薄爸x謝老天，它還在朝前游，沒有朝下沉?！保?］64

張譯：“耶穌知道它不會走的?！薄靶叶皇呛叫?，并沒有往下面去——感謝上帝?！保?］28

在翻譯老人對上帝的禱告時，張愛玲都是采用音譯的異化翻譯策略，傾向于原語文化，如實彰顯《老人與?！分畜w現(xiàn)的基督教精神，原汁原味地再現(xiàn)了西方的宗教文化。再者，直接音譯還可以體現(xiàn)海明威的深層用意，即老人和受難耶穌的相似之處。由于耶穌、上帝已經(jīng)為廣大中國人所了解，因此不添加注釋也不會造成譯語讀者的理解困難。相比之下，吳勞的譯文對第一句“Christ”和第二句的“Thank God”都譯為帶有中國特色的“天”，“老天”，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用中國人熟悉的“老天”來替換“上帝”這一西方的宗教詞匯，雖然符合中國人的文化習(xí)慣，但抹去了西方基督教的內(nèi)涵，弱化了源文本的西方宗教色彩。這樣，張愛玲在對原文確切理解的基礎(chǔ)上，所選用的語碼更能傳達出原文化認知信息，給譯語讀者帶來了與原語讀者相類似的感受。

(二)西班牙語詞匯的認知解讀和翻譯策略

《老人與海》一文中使用了大量的古巴人語言－－－西班牙語詞匯，對英語詞匯作補充，使主人公圣地亞哥這一古巴老漁民的形象更加豐滿真實。由于這些詞匯蘊含古巴漁民的文化信息和民族特色，因此也容易導(dǎo)致認知空缺。下面舉例說明這類詞匯在兩個譯本中翻譯的差異和得失：

例 4：“Galanos.”he said aloud.［7］63

原文語碼：西班牙語“Galanos”

原文概念：加拉諾鯊魚［10］。

認知信息：“Galanos”可解作“雜色斑駁的”，是古巴漁民對一種鯊魚－－－鏟鼻鯊的俗稱。

吳譯：“加拉諾鯊，”他叫出聲來。［8］126并且在頁尾配有注釋：原文為Galano，西班牙語，意為“豪俠，優(yōu)雅”，在這里又可解作“雜色斑駁的”，是鏟鼻鯊的俗稱。［8］126

張譯：“加朗諾，”他大聲說。［9］67

“Galanos”是古巴漁民所熟知的一種鯊魚，但是在中國文化和語言中并沒有相對應(yīng)的詞匯。吳勞在這里采用了音義結(jié)合的翻譯策略，完全保留原語言認知和意象圖式，將讀者置于原語言的認知環(huán)境中，原汁原味，更多地傳達原文中的西班牙語元素和文化。另外，吳勞在頁末加注，通過添加解釋性詞語進行說明，從而使譯語讀者易于理解原文語碼所要傳達的認知信息。張愛玲則完全忽略原文中的西班牙語元素，直接把Galanos音譯成漢語文字，并且沒有增加任何注釋或者解釋性文字，使讀者不由地困惑“加朗諾”是什么。

例5：He always thought of the sea as la mar which is what people call her in Spanish when they love her.［7］14

原文語碼：西班牙語“l(fā)a mar”

原文概念：海藍之謎［10］。

認知信息：將?？醋魇巧衩嘏缘姆Q呼

吳譯：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la 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8］48并在頁尾配有注釋：西班牙語中的“海洋(mar)”可作陰性名詞，也可作陽性名詞，以前面用的定冠詞是陰性 (la)還是陽性 (el)來區(qū)別。

張譯：他腦子里的海永遠是“海娘子”，在西班牙文里，人們愛她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她。［9］18

在這里，吳勞采用移植加注的異化翻譯策略將其照搬過來，同時配有注釋說明，更好地保留了原文的文化和認知信息。張愛玲則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其譯為“海娘子”，具有濃厚的中國古代文化色彩，即將女性稱為娘子，雖然讓中國讀者讀起來很容易理解，但卻因而丟失了原文的異域文化色彩和信息。

源文本23處西班牙語詞匯，張愛玲或直接譯成漢語文字，或干脆刪掉不譯，使讀者看不到西班牙語詞的蛛絲馬跡，無法感受外來語詞匯變異表現(xiàn)出來的異國情調(diào)。吳勞對這些西班牙語詞匯的翻譯處理則更加靈活和準確，采用音譯加注或移植加注等異化翻譯策略，更多地傳達了原文中的西班牙語元素。

三、結(jié)語

張譯在處理含有宗教文化色彩的詞匯時選用異化的翻譯策略，更好地傳達了原文宗教色彩和隱含意義，如例3;而吳譯在處理書中出現(xiàn)的23處西班牙語以及棒球文化詞匯上更為精準，靈活運用各種異化策略，更好地體現(xiàn)了原作中通過外來語詞匯變異表現(xiàn)出來的異國情調(diào)和文化，如例1、例4和例5。由此可見，對于文學(xué)作品中易導(dǎo)致認知空缺的文化詞匯的處理，比較成功的方式是靈活運用音譯加注、直譯加注、移植加注或者音義結(jié)合加注的異化翻譯策略。這種異化加注的處理方式雖然構(gòu)成閱讀障礙，不如歸化處理方式接近譯語讀者的文化習(xí)慣而易于閱讀，但是讀者通過推理能夠獲得理解原文交際意圖的語境效果，產(chǎn)生閱讀興趣，更可以滿足其認知需求，從而擴大認知語境。正如Gutt所說，譯文不應(yīng)讓讀者付出“不必要的處理努力(gratuitous processing effort)”，但是如果讀者的收獲“超過了 (outweigh)”他們多付出的努力，那么這種努力就是值得的［11］148。

［1］鄧 亮.張愛玲版《老人與海》稱“第一”被指宣傳夸張［N］.青年報，2012－04－11(5).

［2］Lakoff G ＆ M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26.

［3］Lakoff G.＆ M.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s［M］.New York：Basic Books，1999：45.

［4］Lakoff George.Cognitive Semantics［C］//Eco U .Meaning and Mental Representation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8：119－ 154.

［5］許 鈞.翻譯思考錄［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65.

［6］Larry A Samovar＆ Richard E.Porter＆ Lisa A Stefani Communication between Cultures［M］.Belmont：Wadsworth Publishing Company，1998.

［7］Ernest Hemingway.The Old Man and the Sea［M］.Beijing：China Translation ＆ Publishing Corporation，2011.

［8］海明威.老人與海［M］.吳 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9］海明威.老人與海［M］.張愛玲，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10］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Z］.第四版增補本.商務(wù)印書館，1997.

［11］Gutt E A.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ognition and Context［M］.Manchester：St.Jerome，200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