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中明
歷來對陶淵明的《閑情賦》的題旨的闡釋大體可以歸納為兩大類:男女愛情說和倫理政治寄托說(忠臣之戀主、思圣帝明王等)。當(dāng)代主倫理政治說的學(xué)者也有不少,但大多數(shù)學(xué)者還是認同愛情說。徐公持先生在《魏晉文學(xué)史》中說:“統(tǒng)觀全賦,只能認為是一篇情愛之自贊,文士之戀歌?!雹僭婿壬鲝垺拔覀儾蝗鐝淖髌繁旧沓霭l(fā),根據(jù)陶淵明本人對其作品的說明,參照同一系列的作品的內(nèi)容,把《閑情賦》的寫作視為陶淵明的一次愛情的遐想或冒險,心飛遠了,最后還是收了回來,雖然收得無力。陶淵明不管多么清高,他總還是人,總還有人的情欲。清高表現(xiàn)在政治上不同流合污,并非連愛的能力和興趣也沒有?!雹谌~嘉瑩認為:“陶淵明所寫的那個‘負雅志于高云’的女子,有著這樣高雅的品格,不是一個現(xiàn)實的女子,是陶淵明理念之中的一個美好象征,他所向往的一個象征?!雹圻@幾位先生對《閑情賦》所說的以上觀點都是當(dāng)代學(xué)界具有代表性的結(jié)論,這些結(jié)論主要是從正面分析立論,分析了陶淵明對愛情的禮贊、遐想、憧憬、追求,而對陶淵明的愛情追求及遐想的動因的剖析則遠遠不夠。本文嘗試從陶淵明的弟妹及夫妻關(guān)系入手,力求破解陶淵明的愛情之夢的背景及動因。
《閑情賦》的主體部分是賦主對心中理想女子發(fā)下的十愿:“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希望與之“接膝以交言”,朝夕相處,須臾不離,如膠似漆,忘物忘己,死心塌地的奉獻,絕無保留的忠誠,癡心之至,純情之至!那么,愿為之全身心獻出,甚至不惜以卑躬屈膝的姿態(tài)奉獻的理想之女性究竟是何方神物?
“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于傳聞。鳴佩玉以比絜,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于俗內(nèi),負雅志于高云?!边@是一位具有美好姿態(tài)、艷麗外表、純潔內(nèi)心、品德高尚的女子,更是一位遠于流俗、曠世超群的奇絕女子,是文士心中理想女性的最佳范型。此女子的心,敏感得“悲晨曦之易逝,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奔人粕聘械脑娙耍秩缍嗨嫉拇笳?。神妙的心靈和精湛的技藝融為一體:“搴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盼,含言笑而不分。曲調(diào)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睆椬噙M入物我兩忘之佳境,技進于道,既“激清音以感余”,導(dǎo)人向上,更令人無法不“愿接膝以交言”,企盼的是神交,流連的是默契,夢想的是知音。
《閑情賦》所構(gòu)想的奇妙女子,在現(xiàn)實中是否有其人呢?對此進行無盡的猜想,于事無補。但是,從陶淵明的其它詩文中,或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理想再高,離不開現(xiàn)實土壤,陶淵明的女性理想應(yīng)該就扎根于他的生活,離不開他交往并熱愛過的人物,甚至還有自我的影子。
在《祭程氏妹文》中,陶淵明寫道:“咨爾令妹,有德有操。靖恭鮮言,聞善則樂。能正能和,惟友惟孝。行止中閨,可象可傚。我聞為善,慶自己蹈。”對于這位令妹,陶淵明自己說是:“誰無兄弟,人亦同生。嗟我與爾,特百常情”。這位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嫻靜溫雅,樂人為善,“有德有操”的令妹,簡直就是《閑情賦》中“期有德于傳聞”的注腳。這位“可象可傚”的閨中賢淑妹妹,應(yīng)該算是《閑情賦》理想女性的一個現(xiàn)實女性的原型。陶淵明與這位小他三歲的妹妹,“爰從靡識,撫髫相成”,兩人的感情非常人可比,“特百常情”,恐怕也是其他女性難以取代的。陶淵明在《歸去來辭》序文中如此解釋他辭官而去的事由:“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币话銓Υ说慕庹f都以為是托詞,但聯(lián)系全部作品來看,這也是陶淵明的真情的流露,對于《閑情賦》的解讀自然有著十分特殊的意義。
在《祭從弟敬遠文》中陶淵明寫道:“于鑠吾弟,有操有概。孝發(fā)幼齡,友自天愛。少思寡欲,靡執(zhí)靡介。后己先人,臨財思惠。心遺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溫,其言則厲。樂勝朋高,好是文藝。遙遙帝鄉(xiāng),爰感其心。絕粒委務(wù),考槃山陰,淙淙懸溜,曖曖荒林。晨采上藥,夕閑素琴。”陶淵明這位從弟除了具有令妹的操守品性外,還能具有忘懷得失,先人后己,樂善好施,擇友遠俗的性格,既有儒者風(fēng)采,又有道人高志,更兼有愛好文藝,嫻熟于琴的雅趣。這位從弟,雖然小陶淵明十多歲,但在陶淵明心目中,是他真正的知音:“斯情實深,斯愛實厚。念疇昔日,同房之歡。冬無蘊褐,夏渴瓢簞。相將以道,相開以顏。豈不多乏,忽忘饑寒。余嘗學(xué)仕,纏綿人事。流浪無成,懼負素志。斂策歸來,爾知我意。常愿攜手,置彼眾意?!毙值苤g,生活處境相同,志趣愛好相似,是真正能悲喜同感,又能相互欣賞的曠世知音?!堕e情賦》中的那位志氣不凡、才藝超群、思慮淵深的女子也許可以從這位從弟身上找到部分內(nèi)質(zhì)。
從陶淵明的至親弟妹可以尋獲到一部分《閑情賦》理想女性的品性因素,但作為一部愛情暢想之作,其構(gòu)想的女性理想也許是陶淵明自我形象的反觀,追求與欣賞的或許就是賦主本身?!吧賹W(xué)琴書”(《與子儼等書》),“弱齡奇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和郭主簿》其二),“欣以素牘,和以七弦”(《自祭文》),琴書成為了陶淵明精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閑情賦》中“泛清瑟以自欣”的女子儼然就是陶淵明的自我寫照。在《擬古九首》之五中陶淵明描繪了一位理想士子:“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無此比,常有好容顏。我欲觀其人,晨去越河關(guān)。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來意,取琴為我彈。上弦驚別鶴,下弦操孤鸞。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碧K軾在《東坡題跋》卷二《書陶淵明東方有一士詩后》說:“此東方一士,正淵明也,不知從之游者誰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淵明,淵明即我也。”④這位被服不完,三旬九食,十年一冠的士子,雖然辛勤無比,但能安貧固窮,與青松和白云相伴,更能顯出不俗的氣質(zhì),安貧樂道,才有此好容顏,孤高不凡、志趣高雅的境界即體現(xiàn)為《別鶴》、《孤鸞》的彈奏上,而曲名的“別”和“孤”的深意耐人咀嚼!《擬古九首》之七直接把自我寫成了佳人:“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嘆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dāng)如何?”此佳人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可謂深矣,其情緒的轉(zhuǎn)換也許就是陶淵明的心靈軌跡之自況吧!
《與子儼等疏》中說:“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nèi)愧?!边@對理解《閑情賦》的理想范型至為關(guān)鍵。從各種陶淵明年譜可知,30歲原配去世,繼娶翟氏。與翟氏的生活關(guān)系,有些傳記略有涉及。沈約《宋書·隱逸傳》中寫陶淵明“為彭澤令,公田悉令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庇纱丝芍蚱迌扇?,一放達,一實際。妻子也有自我意識,有著相對的自主性,敢于與夫君爭執(zhí),并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女子。蕭統(tǒng)在《陶淵明傳》中記載:“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彼坪跤行┓虺獘D隨,相濡以沫的味道,這也與“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之七)有一致之處,仁慈,賢惠,務(wù)實,勤勞,說是“仁妻”不為過??墒牵伴e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賜也徒能辯,乃不見吾心”。翟氏未能明白陶淵明“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的固窮守節(jié)之心。因而陶淵明發(fā)出“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的感嘆也就自然而然了。
陶淵明固窮守節(jié),安貧樂道,忘懷得失,不慕榮利,志趣高潔,襟懷坦蕩,曠放達觀,沖融遠淡,要真正成為他的知音,談何容易。南朝梁時的詩評家鐘嶸在《詩品》中把陶淵明的詩品評為中,還不如品評為上的張協(xié)的詩。劉勰在《文心雕龍》未提及陶淵明。這兩位大理論家都有如此失誤,又怎能責(zé)怪翟氏對其丈夫的不理解、不支持呢?作為天才詩人的灰暗背景,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女性,勤勉操勞之時偶然來點抱怨也在所難免。在陶淵明的生活中,翟氏扮演的只是生活伴侶,而極難成為心心相印的契友與知音。試設(shè)想一下,如果翟氏真正懂得陶淵明,且如黔婁妻和老萊子妻那樣,成為丈夫的生活伴侶,更是精神上的知音,那文學(xué)史上的陶淵明及其詩文將是另一番模樣,或許會少了些矛盾與苦惱、落寞與惆悵,那由悲涼與欣豫交織而成的張力也許會減退不少。
據(jù)楊勇先生《陶淵明年譜匯訂》,《詠貧士》詩作于56歲,《與子儼等疏》作于57歲,《閑情賦》作于58歲,《閑情賦》有句“悼當(dāng)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可證明定于58歲為是⑤。假如是這樣,那么,《閑情賦》的創(chuàng)作的直接動因或許就是陶淵明在夫妻關(guān)系上“室無萊婦”的遺憾激發(fā)了補償愛情失落的沖動。陶淵明是一個追求高致的士子,他在《自祭文》中如此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春秋代謝,有務(wù)中園。載耘載籽,廼育廼繁。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勞,心有常閑。樂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惫谈F守節(jié),樂天委分,不與世人同流合污的高潔襟懷,普通人難以踐履,即使同為“廬山三隱”的周續(xù)之之輩,也頂不住外在的壓力與誘惑,從而半途而廢,前功盡棄。陶淵明在夫妻關(guān)系上所欠缺的情感需求,更高的精神超越,從哪兒獲得補償呢?他得以持守節(jié)操的動力何在?知音的缺乏,只能在非現(xiàn)實的精神生活中去獲得彌補和提升。因而,就出現(xiàn)了袁行霈先生所說的那種“愛情的遐想”。
陶淵明在遐想中去獲得補償外,還有另一種更為內(nèi)在的方式,即“緬懷千載,托契孤游”(《扇上畫贊》)。以下幾例就是《閑情賦》所追求的理想女性的最佳原型,是構(gòu)成《閑情賦》最為濃烈的底色。
《與子儼等疏》中有“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一句。“萊婦”就是指老萊妻。老萊妻事跡見《列女傳》卷二:“萊子逃亡,耕于蒙山之陽,葭墻蓬室,木床著席,衣蓬食菽,墾山播種。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萊,賢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來。楚王駕至老萊之門,老萊方織畚。王曰:‘寡人愚陋,獨守宗廟,愿先生幸臨之。’老萊子曰:‘仆山野之人,不足守政?!鯊?fù)曰:‘守國之孤,愿變先生之志?!先R子曰:‘諾。’王去,其妻戴畚菜挾薪而來,曰:‘何車跡之眾也?’老萊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國之政?!拊唬骸S之乎?’曰:‘然?!拊唬骸勚?,可食以酒肉者,可隨以鞭椎;可授以官祿者,可隨以斧鉞。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祿,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為人所制?!镀溘尾硕?。老萊子曰:‘子還。吾為子更慮!’遂行不顧,至江南而止,曰:‘鳥獸之解毛而織而衣之,據(jù)其遺粒足以食也?!先R子乃隨其妻而居之?!雹蘩先R子妻賢明之至,其理念為“妾不能為人所制”。拒絕“守國之政”,態(tài)度堅決,把自由、生命看得高于一切,決不為利祿而動心。陶淵明對自己的兒子們表明自己的遺憾,從正面樹立起自己的理想配偶的光輝形象,體現(xiàn)出傲睨權(quán)貴、追求自由的崇高人格。
為了獲得兒子們的理解,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提到“余常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孺仲妻事跡見《后漢書·列女傳》:“太原王霸(霸,字孺仲)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節(jié),光武時連征,不仕。妻亦美其志行。初,霸與同郡令狐子伯為友,后子伯為楚相,而其子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書于霸,車馬服從,雍容如也。霸子方耕于野,聞客至,投耒而歸。見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視。霸目之,有愧容,客去久臥不起。妻怪問其故。始不肯告。妻請罪,而后言曰:‘吾與子伯素不相若,向見其子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我兒曹蓬發(fā)厲齒,未知禮則,見客而有慚色。父子恩深,不覺自失耳?!拊唬骸傩耷骞?jié),不顧榮祿。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貴?奈何忘宿志而慚兒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終身隱遁?!雹哌@則史載傳記見出王霸之妻取向高潔,為夫分憂,志趣相投,能從最貼心處開導(dǎo)丈夫,高情薄云漢,堅定了丈夫的守節(jié)之志。這與“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之七)的情形形成了鮮明對照。
《歸去來辭》寫辭官歸田,心情之歡快溢于筆端。但是有一奇特的現(xiàn)象:歡快中竟然沒有出現(xiàn)妻子的身影?!爸勺雍蜷T”、“攜幼入室”乃在情理之中,寫童仆歡迎,也很自然,即使是松菊和三徑,也沒遺漏?!叭势蕖焙卧??是疏忽忘寫了嗎?當(dāng)杜甫聽聞官軍收復(fù)薊北時,不也寫道“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嗎?這肯定有原因,或許不只是在彭澤令上爭論種秫和粳的問題。《歸去來辭》中寫道:“依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陶淵明之高趣,其妻也許難以理解,其孤獨的情懷,其妻也許無法化解。因為“仁妻”并非於陵仲子妻,不能明了“容膝之易安”。劉向在《列女傳》卷二記:“楚王聞於陵仲子賢,欲以為相,使使者持金百鎰往聘迎之。於陵仲子曰:‘仆有箕帚之妾,請入與計之’。即入,謂其妻曰:‘楚王欲以我為相,遺使者持金來。今日為相,明日結(jié)駟連騎,食方丈于前??珊??’妻曰:‘夫子織屨以為食,與物無治也。左琴右書,樂也在其中矣。結(jié)駟連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于前,所甘不過一肉。今以容膝之安、一肉之味而懷楚國之憂,其可乎?亂世多害,妾恐先生之不保命也!’于是仲子出謝使者而不許也。遂相與逃而為人灌園?!雹囔读曛僮淤t妻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不貪分外之欲,過左琴右書的生活,安貧樂道,保命免憂。因此,陶淵明才會在《扇上畫贊》上贊曰:“至矣於陵,養(yǎng)氣浩然;蔑彼結(jié)駟,甘此灌園?!?/p>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極其言,茲若人之儔乎?”把黔婁之妻的話奉為人生箴言,把黔婁夫婦引為同道。黔婁妻事見劉向《列女傳》卷二:“先生死,曾子與門人往吊之。其妻出戶,曾子吊之,上堂,見先生之尸在牖下,枕磚席稿,缊袍不表,覆以布被,首足不盡斂。覆頭則足見,覆足則頭見。曾子曰:‘斜引其被則斂矣?!拊唬骸倍杏?,不如正而不足也!先生以不邪之故,能至于此。生時不邪,死而斜之,非先生意也。’曾子不能應(yīng),遂哭之曰:‘嗟乎,先生之終也!何以為謚?’其妻曰:‘以“康”為謚。’曾子曰:‘先生在時,食不充口,衣不蓋形,死則手足不斂,旁無酒肉。生不得其美,死不得其榮,何樂于此而謚為“康”乎?’其妻曰:‘昔先生,君嘗欲授之政,以為國相,辭而不為,是有余貴也;君嘗賜之粟三十鐘,先生辭而不受,是有余富也。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貧賤,不忻忻于富貴,求仁得仁,求義得義,其謚為“康”,不亦宜乎!’曾子曰:‘唯斯人也而有斯婦!’”⑨這對相知相愛的夫婦,是天造地設(shè)的絕佳配偶,是陶淵明最為心儀的人生伴侶和奇情知音。
上述史傳中的賢明女子,有追求個人的自由而不愿與最高統(tǒng)治者合作者,也有因男子為女子差點失去一生節(jié)操,還有不愿因貪富貴而喪命之安貧樂道者,更有欽佩丈夫的正直人格且為仁義而珍愛其夫者,這些志趣高雅、情感深厚的女性,與丈夫的關(guān)系不僅是生活情侶,也是情感密友,更是精神知己。這些光輝的女性為陶淵明的《閑情賦》的理想女性的塑造,提供了最佳版本。賦中那位“負雅志于高云”的女子,與史傳中這些賢惠明智又感情細膩的女子,都成為了陶淵明心目中的最理想的女性。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此結(jié)論:《閑情賦》的寫作緣由,從陶淵明的序言中看,似乎是一次模仿張衡和蔡邕的“閑情”之作,但更為直接的緣由是陶淵明棄官歸隱田園后,由于謀生的艱難帶來的家庭生活的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實境況,妻子的不理解及慍言刺激了作為詩人的陶淵明那敏感的神經(jīng),極度的孤獨感與失落感,促使他只有在對離去的至親的思念中回味人生,在自尊自戀中傲睨人生,在緬懷千載中追尋理想。因此,我們可以說,《閑情賦》的寫作的直接動因來自他的“室無萊婦”的遺憾,其中理想女性的塑造來自于現(xiàn)實中的至親弟妹,甚至包括自我的形象,同時也來自于陶淵明因現(xiàn)實的失望而從史傳中尋覓到的知音。
①徐公持《魏晉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590頁。
②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④《陶淵明資料匯編下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33頁。
⑤楊勇《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3-459頁。
⑥⑧《四庫全書》第4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淵閣影印本),第26、25-26頁。
⑦范曄《后漢書》,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1216頁。
⑧《四庫全書》第4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文淵閣影印本),第25-26頁。
⑨張濤《列女傳譯注》,山東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