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4)
探討古代的詩學(xué)理論,一是研究“古代的詩學(xué)理論”,二是研究“古代詩學(xué)的理論”。前者是今人所著重從事的,其研究對象主要是古代理論家的研究成果;后者則是古人所著重從事的,主要是研究作品,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xué)規(guī)律和藝術(shù)方法來。如今我們探討古代粵西的詩學(xué)理論,也從這兩方面入手。
粵西士人雖然立足粵西,在文學(xué)評論上亦有放眼全國之舉,此處僅舉以詩為批評文體的詩歌評判。
況澄(1799—1866),字少吳,筆名梅卿,臨桂人。其《論詩》云:
《文選》編詩體異同,建安標(biāo)格六朝風(fēng)。至今學(xué)士能傳誦,獨贊昭明太子功。[1]882
這是頌贊《文選》的詩歌作品。
又有蘇時學(xué)(1814—1874),號琴舫,又號爻山,藤縣人,官至內(nèi)閣中書、奉直大夫,有詩集《寶墨樓詩冊》,其中多有詩作評論我國詩史上一些有名的詩人,如其《讀詩遣興》十八首,評論了曹丕、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云卿、王季友、張謂、顧況、張祜、于鄴、于武陵、溫憲、杜荀鶴、李洞、陳陶、李后主、花蕊夫人、石介、高荷、蕭得藻、汪元量等。其序云:
客窗無事,偶取古詩吟誦。每意有所觸,輒演數(shù)言,非云尚論古,一人聊以發(fā)抒己見云爾。[2]252
表明是“發(fā)抒己見”的。我們來看第一首詩評價曹丕:
三曹盛文章,子桓實雄秀。天才出胸臆,逸氣凌宇宙。富貴亦何為,不逮中人壽。[2]252
古時有曹丕、曹植比較之論,如劉勰《文心雕龍·才略》:
魏文之才,洋洋清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但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
蘇時學(xué)稱“三曹盛文章,子桓實雄秀”,當(dāng)然是推崇曹丕了。曹丕有《典論·論文》敘說文學(xué)問題,其中最重“氣”,所謂“文以氣為主”是也,所謂“徐干時有齊氣”指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干亦有斯累;而此處稱曹丕“逸氣凌宇宙”,當(dāng)然是推崇曹丕了?!兜湔摗ふ撐摹酚址Q“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此處的“富貴亦何為,不逮中人壽”,一方面述說了曹丕之語,一方面又慨嘆曹丕“不逮中人壽”,曹丕畢竟只活了四十幾歲。
朱齡,靈川人,《三管詩話》卷中“朱齡”條載“靈川朱雯峰廣文(齡)”《題國朝六家詩鈔后》[3]145,稱其“廣文”,是對其儒學(xué)教官身份的雅稱;這是六首論詩絕句,與況澄、蘇時學(xué)論前代詩人不同,朱齡所論為本朝之初的重要詩人,其中自然顯示出其所處時代的承襲與不同。其論宋荔裳云:
展卷《風(fēng)》《騷》列幾篇?怨悱不亂更纏綿。挑燈一夜西窗雨,猶恐烏臺鎖暮煙。
宋荔裳,即宋琬(1614—1673),字玉叔,號荔裳,山東萊陽人,其詩多豪宕感慨之調(diào)。王士禎以為其五言古歌行“間闖杜(甫)、韓(愈)之奧”;七律好作狀語,頗似陸游。其論施愚山云:
溫柔敦厚本詩源,誰啟希賢入圣門?流水高山深寄意,人間猶自管線繁。
施愚山,即施閏章(1618—1683),字尚白,號愚山,江南宣城人,與宋琬齊名,號南施北宋,沈德潛《清詩別裁集》稱:“宋以雄健磊落勝,施以溫柔敦厚勝?!逼湓妼懢笆闱榻谕蹙S、韋應(yīng)物。其論王漁洋云:
萬卷隨驅(qū)意自賅,垂紳搢笏韻低徊,九仙骨被山龍袞,門外憑伊作謎猜。
王漁洋,即王士禎(1634—1711),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清初詩人以他最有名,論詩以神韻為宗,大抵以嚴羽“妙悟”、“興趣”為上,崇尚“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所以朱齡稱“門外憑伊作謎猜”。其論趙秋谷云:
身是仙人被放回,流螢棄去尚悲哀?!墩匌垺凡环判鲁抢?,空自飄零一代才。
趙秋谷,即趙執(zhí)信(1662—1744),字伸符,號秋谷,山東益都人,論詩與王士禎不合,作《談龍錄》相抵。主張詩中有人,詩外有事。其論朱竹垞云:
八斗才多氣有余,連營壁壘北儲胥。世人誤信滄浪語,未見齋中詠讀書。
朱彝尊(1629—1709),號竹垞,浙江秀水人。趙執(zhí)信《談龍錄》比較王漁洋與朱竹垞曰:“王才美于朱,而學(xué)足以濟之;朱學(xué)博于王,而才足以舉之?!逼湔摬槌醢自?
南北東西數(shù)十年,奇情變態(tài)劇屯邅。虧他廊廟山林地,落筆皆如意欲然。
查初白,即查慎行(1651—1728),字夏重,號初白,浙江海寧人,他早年從軍西南,又遍游南北,所見風(fēng)土人情、山川形勢多以詩敘之。①對此六位士人的評價,參見游國恩等《中國文學(xué)史》第四冊。
廖鼎聲,字金甫,號拙學(xué)居士,臨桂人,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多以絕句評價歷代的粵西詩人,其《拙學(xué)論詩絕句》,成于同治年間,有詩一百九十八首。[1]1328~1358其中總論一首,詩云:
象郡山川辟自秦,蒼梧絕學(xué)重前民。如何詩斷三唐始,漢魏風(fēng)謠跡就湮?
稱粵西在秦朝建郡,漢時久有所謂“蒼梧絕學(xué)”的領(lǐng)先全國的文化,但說到詩,因為資料湮滅、記載缺乏,只能從唐朝開始算起了。其中論唐人六首,論五代人一首,論宋人一十三首,論明人二十一首,論清朝人七十四首,補作論清朝人詩七十八首,論詩成后自題兩首,再題王世則呂調(diào)陽兩首。其《論唐人六首》:
議謚當(dāng)年偉義生,山巖曾著讀書名。千秋祠部論初祖,四怨三愁復(fù)五情。(曹鄴)
《主客圖》中句未全,曹唐大小賦《游仙》。岳陽李遠空成戲,鸞鶴依然下九天。(曹唐)
廿五人中第一人,杏園重試亦無倫。論詩何必爭壇坫,拂袖清漓萬古春。(趙觀文)
正聲落落拂絲桐,老檜寒泉響未空。酬唱深閨文事樂,居然高隱似樂鴻。(王元)
積思冥搜致力深,神珠瑞玉有人欽。最憐賸簡無多在,還誤湘江細雨吟。(翁宏)
百篇為謝翁宏作,洗耳巢由志豈孤。想像伴行惟瘦鶴,廖融當(dāng)日有詩無?(廖融)
廖鼎聲在《拙學(xué)齋論詩絕句》中還評價許多家族詩人,如朱若東與其子朱依魯、朱依炅,廖鼎聲以其比三蘇,稱“異代人物得似無”。
廖鼎聲在《拙學(xué)齋論詩絕句》末有對廣西詩歌未能在全國廣泛流傳的原因敘說,其云:
甚矣吾粵文獻之失據(jù)也!即詩而論,唐以前無征,而有元一代主中原近百年,亦無一可稽者。非以僻遠之故,聲氣不易通于時歟?沈歸愚尚書有國朝及明詩《別裁集》,流傳最廣,顧四百年間,采風(fēng)不及于粵。豈粵無能詩者哉?人每挾一輕視鄙夷之心以從事,則即論文□□其不涉于私者幾稀。故其標(biāo)榜虛聲,曾不足以服天下之人心,而關(guān)后世之口?;浫耸坑肿居趹?yīng)援瞻顧之習(xí),此所以為浩然長嘆也。論詩之作,或有補于闡發(fā)未可知。后之君子,尤宜鑒區(qū)區(qū)之苦心,而一洗從前輕薄抵譏之故態(tài),以崇樸學(xué)而軌正聲,則更不能無望矣。獨詩云乎哉!乙亥秋七月朔,金甫氏又書。
實在是沉痛之言,以古視今,殆相似乎!而吾“粵人士又拙于應(yīng)援瞻顧之習(xí)”,雖說是吾粵西士人純樸質(zhì)實之天性,但也顯然不適應(yīng)當(dāng)前社會改革開放的形勢。
與廖鼎聲同時的蘇時學(xué),其《論詩絕句》八首、《題施香海(彰文)挹蘇樓詩集》、《題汪劍鋒孝廉(運)詩卷》、《感舊詩》八首、《懷人詩》十六首、《讀高渭南先生郢雪齋集敬題》八首、《讀郢雪齋集再賦五古一篇》等,都是評論粵西詩人?,F(xiàn)選錄其《暇日偶翻兩粵前輩詩集有所得戲作論詩絕句十五首》如下:
嶠西雅集流傳少,唐宋遺音久已淪。一個高僧兩名士,二千年內(nèi)見三人。(自注:宋元以前,粵西人有詩集流傳者唯唐之曹祠部、曹堯賓及宋明教禪師之《鐔津集》而已。)[2]329
與前述廖鼎聲論詩絕句之意相同。
云湄書記劇翩翩,妙處還從制義傳??黾乙?guī)能見道,探來好句忽如仙。(自注:桂平黃云湄教授體正。)[2]330
黃云湄一生從事書院教育,其詩多有敘說制藝、科舉一類,此處蘇時學(xué)稱其也有“好句忽如仙”。
山人愛山山有主,自唱山歌出山塢。隔山遙應(yīng)丁丁斧,驚起山云作山雨。(自注:藤縣陳黎山大僩。黎山詩以《樵夫歌》一首為最,末句即用其語。)
此用所謂每句有重復(fù)字的“江南體”。①漢樂府《江南》古辭:“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泵烤溆兄貜?fù)的字。
歷代粵西詩人,往往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同時提出自己的詩學(xué)理想,或就是本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指導(dǎo),或本身就是弘揚某種詩學(xué)理想。
《五代詩話》卷九“石仲元”條記載石仲元的詩學(xué)理想:
石仲元,桂人,號桂華子,七星山道士。負能詩名,世傳其警句,如“石壓木斜出,岸懸化倒生”之類甚多?!恢僭谠姡灾^妙究精微,雖權(quán)貴求索,未嘗輕予?;蚓唐涮珗?zhí),仲元曰:“詘道而信人,五不為也?!睆?fù)請去集中巧麗者,則曰:“詩者,假象而達意也。象非綺靡可見,言非迂疏可傳,象麗而意達,不亦至乎?”天禧中將歿,召門人潘著謂昨夢得句云:“‘地連錦野東西去,水接朱川次第來’,此吾有生之患,榮謝當(dāng)然。未喪之文,子其嗣之?!北M出平生所作詩三百余篇授之,使傳焉,旬而歿。有《桂華集》行于世。先是于野玉與仲元詩酒交,至京,以其詩示左正言夏侯嘉正,嘉正驚異,為之序,略曰:“詩人之旨,屈而不伸久矣。今石君復(fù)以茲道振于楚國。石君負不羈之才,松筠讓其節(jié),冰玉湛其懷,每一聯(lián)一句,未嘗不以正得失、厚人倫、美教化、敦風(fēng)俗為體也?!毕湓娊癫粋鳌?/p>
石仲元自言對詩歌寫作的看法,認為詩歌是“假象而達意”的產(chǎn)物,因此,詩的“象”應(yīng)該鮮亮,“言”應(yīng)該顯達而非“迂疏”,如此“象麗而意達”才是最高境界。惜其詩流傳不多,人們從《臨桂縣志》錄得其《壽陽山》七絕一首,從《桂林府治》錄得《陽朔道中》七絕一首。
蔣冕《詩稿自序》云:
夫人之能言,非能言頁,乃不能不為之言。情蘊于中,感于物而動,夫雖欲不言,其可得耶?冕聞大司成邱先生之論,以為古能言之人,皆有所不得已而后有言,故其言工。以故,凡學(xué)為詩詞,未嘗敢有得已而為者,為之必不得已,皆所以言吾情之所感者。自戊戌歲至辛丑,凡所為詩得若干首,匯次成帙以呈于先生。先生曰:“小子之詩成篇章而合格式矣!自茲以往,勉而不怠,其或可逮能言者之言乎!”冕受言而退,因論敘之,而藏于篋中。[4]155
清代時粵西詩道大盛,詩人亦多有論詩道之語。嘉慶七年(1802)進士、平南人袁鈺(醴庭),其《閱近人詩集漫作》云:
士生三代后,患在不好名。好名亦有道,所貴心專精。好名亦多術(shù),最上惟研經(jīng)。余功及子史,南面羅百城。胸中有千古,腹內(nèi)多甲兵。其次習(xí)一藝,藝成名即成。如何今之人,但耽吟詠情?作詩大易事,巴詞亦可聽;作詩大難事,妙悟由心生。讀書復(fù)養(yǎng)氣,氣平心自平。因之涉物趣,洋溢來縱橫。正聲在天地,何為鳴不平?聲希味更淡,體格亦所爭。于此茍未備,守口當(dāng)如瓶。[3]154
他的詩學(xué)理想在“氣平心自平”,故《三管詩話》卷中“(袁)醴庭”條評曰:
此醴庭自抒所得,靜理名言,非復(fù)嚴滄浪之但拈妙悟者矣。[3]154
蘇時學(xué)《暇日偶翻兩粵前輩詩集有所得戲作論詩絕句十五首》稱:
醴庭仙骨本珊珊,五嶺歸來主坫壇??上娌牌儒?,一官博得腐儒餐。(自注:平南袁醴庭教授)[2]330
稱其為“腐儒”之見。平南人袁鈺(醴庭)“氣平心自平”,
鐘琳,字四雅,號靈杰,蒼梧人。嘉慶丁卯(1807)舉人,其《答岳靈見訊》云:
我對古人坐,古人來見我。古人不勝數(shù),我言恐犯古。前年弄句辟舊疆,我用我法悔囂張。推敲直是累人事,苦磨杜叟瘦沈郎。我將拋去尋真樂,學(xué)佛學(xué)仙俱荒唐。埋頭藝苑爭千古,事事催人到夕陽。多情杜牧真好我,秋蛇春蚓寄幾行。寫為披肝露膽之詞句,撥我癡云蕩霧之心腸。再讀霎然昏聰豁,何時縮地與君商。嗟我出世未出得,放眼天地何茫茫。西風(fēng)昨日催張翰,土偶此日笑孟嘗。猛雷打扉心欲碎,寒云起處思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無翼飛難到,故鄉(xiāng)人倚門閭望。此情此景一想起,萬里封侯直尋常。君不見,南轅北轍車忙忙,曾得幾人夸顯揚。造化戲美人多少,鴻爪云泥徒遠將。
鐘琳的詩論倡導(dǎo)自我創(chuàng)新,顯示真性靈,自稱為什么要讓仕途功名束縛自己呢!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續(xù)編》卷二稱說王鵬運曰:
王幼霞給諫(鵬運),自號半塘老人。(臨桂東鄉(xiāng)地名半塘尾,幼霞先瑩所在也。)清通溫雅,初嗜金石,后乃專一于詞。其四印齋(山谷《送張叔和詩》,“我捉養(yǎng)生之四印”,謂“忍、默、平、直”也?!鞍賾?zhàn)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業(yè),不如一默。無可揀擇眼界平,不臧秋豪心地直?!?①黃庭堅《贈送張叔和》原詩:“我提養(yǎng)生之四印,君家所有更贈君。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dāng)不如一默。無可簡擇眼界平,不藏秋毫心地直?!秉S庭堅撰,任淵等注,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5月版,第180頁。所刻詞旁搜博采,精采絕倫,雖虞山毛氏弗逮也。王氏在桂林曰燕懷堂,舊有園在城西南隅。修廊百步,鏤花墻,納湖光。墻已外即(黏)湖矣。半塘有鼻疾,致憎茲多口,然不足為直聲才名玷也。[5]176~177
王鵬運有兩首詞是專門論詞的,其《沁園春·島佛祭詩,艷傳千古。八百年來,未有為詞修祀事者。今年辛峰來京度歲,倡酬之樂,雅擅一時。因于除夕,陳詞以祭,譜此迎神。而以送神之曲屬吾弟焉》云:
詞汝來前!酹汝一杯,汝敬聽之。念百年歌哭,誰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撐腸,清寒入骨,底事窮人獨坐詩?空中語,問綺情懺否?幾度然疑。玉梅冷綴莓枝,似笑我吟魂蕩不支。嘆春江花月,競傳宮體,楚山云雨,枉托微詞。畫虎文章,屠龍事業(yè),凄絕商歌入破時。長安陌,聽喧闐簫鼓,良夜何其?
《沁園春·代詞答》云:
詞告主人:釂君一觴,吾言滑稽。嘆壯夫有志,雕蟲豈屑?小言無用,芻狗同嗤。搗麝塵香,贈蘭服媚,煙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優(yōu)帝畜,臣職奚辭?無端驚聽還疑,道詞亦窮人大類詩。笑聲偷花外,何關(guān)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誰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訝金荃不入時!今而后,倘相從未已,論少卑之。[6]627
王鵬運在第一首詞的序言里面講了,是學(xué)賈島祭詩,也在除夕時填詞以祭祀詞神,寫的是迎神曲,在寫作時仿效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一詞。第二首是代詞神作答復(fù)之語。這兩首詞雖然是在游戲筆墨,但闡述了他的詞學(xué)觀,表達了他對詞體的深刻認識。首先是詞人問詞神,“芒角撐腸,清寒入骨,底事窮人獨坐詩?”人們說詩窮而后工,為什么不說詞呢?“空中語,問綺情懺否?幾度然疑?!痹~是不是僅僅是緣情綺靡呢?詞人表示疑惑。王鵬運問的是有關(guān)詞體地位和詞體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問題。接下來,詞人列舉了“春江花月”“宮體”“楚山云雨”等婉約詞風(fēng),這是自宋以來詞壇主流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詞人對這樣的風(fēng)尚產(chǎn)生了懷疑。第二首是詞神幽默的回答,先講述了詞的歷史,詞是“小言無用,芻狗同嗤”,以柔媚為主要創(chuàng)作傾向,因此“煙月文章格本低”,詞被人小瞧。接下來說,“詞亦窮人大類詩”,是對第一首詞人問題的回答,詞也一樣窮而后工?!奥曂祷ㄍ狻薄扒橐频牙铩钡耐窦s詞風(fēng)已經(jīng)“不入時”了,應(yīng)該有符合時代潮流的風(fēng)格。因此,“論少卑之”。這里,王鵬運推尊詞體之意是顯而易見的,并且對詞體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和創(chuàng)作風(fēng)格提出了要求。
另外,王鵬運在與朋友的書信中提到過他的詞學(xué)見解,如保存在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續(xù)編》卷一中的“半塘雜文”條所錄:
半塘雜文存者絕少。檢敝簏得其寄番禺馮恩江(永年)手札舊稿。馮為半塘之戚,有《看山樓詞》,故語多涉詞?!笆觊焺e,萬里相思。往在京華,得《寄南園二子詩鈔》,嘗置座隅,不時循誦,以當(dāng)晤言。去秋與家兄會于漢南,又讀《看山樓詞》,不啻與故人煙語于匡番寒翠間,麈柄爐香,可仿佛接。尤傾倒者在言情令、引。少游曉風(fēng)之詞,小山蘋云之唱,我朝唯納蘭公子,深入北宋堂奧。遺聲墜緒,二百年后,乃為足下拾得,是何神術(shù),欽佩欽佩!侄溷跡金門,素衣緇盡。間較倚聲之作,謬邀同輩之知。既獎藉之有人,漸踴躍以從事。私心竊比,乃在南宋諸賢。然畢力奔赴,終彳亍于絕潢斷澗間。于古人之所謂康莊亨衢者,不免有望洋向若之嘆。天資人力,百不如人,奈何奈何!萬氏持律太嚴,弊流于拘且雜,識者至訾為癡人說夢,未免過情。然使來者之有人,綜群言于至當(dāng),俾倚聲一道,不致流為句讀不緝之詩,則蓽路開基,紅友實為初祖。不審高明以為然否?往歲較刻姜、張諸詞集,計邀青睞。祈加匡訂。此外如周、辛、王、史諸家,皆世人所欲見,又絕無善本單行。本擬讎刊,并公同好。又擬輯錄同人好詞,為笙磬同者之刻。自罹大故,萬事皆灰。加以病豎相纏,精力日苶,不識此志能否克遂。它日殘喘稍蘇,校刻先人遺書畢,當(dāng)再鼓握鉛之氣。足下博聞強識,好學(xué)深思,其有關(guān)于諸集較切者,幸示一二。盼盼。歸來百日,日與病鄰。喪葬大事,都未盡心毫末。負諐高厚,尚復(fù)何言。饑能驅(qū)人,門未遂。涉淞度湖,載入梁園。今冬明春,當(dāng)返都下。壹是家兄當(dāng)詳述以聞,不再覼縷。白云曲高,青云路阻。雙江天末,瞻企為勞。附呈拙制,祈不吝金玉,啟誘蒙陋。風(fēng)便時錫好音。諸惟為道珍重不備?!庇衷?“倚聲夙昧,律呂尤疏。特以野人擊壤,孺子濯纓,天機偶觸,長謠斯發(fā)。深慚紅友之持律,有愧碧山之門風(fēng)。意迫指訾,遑恤顏厚。茲錄辛巳所造,得若干闋就正。嗟夫!樗散空山,大匠不視。桐焦爨下,中郎賞音。得失何常,真賞有在。傳曰:‘子今不訂吾文,后世誰知訂吾文者?!嚫焦耪x,率辱雅裁,幸甚幸甚!”半塘故后,其生平著作與收藏均不復(fù)可問。即其奏稿存否,亦不可知。此手札亦吉光片羽矣。[5]150~151
這里王鵬運表達了他的詞律觀,他充分肯定了萬樹在總結(jié)詞律上的開創(chuàng)之功,但認為萬樹持律太嚴,以致于有拘束繁雜之弊。
王鵬運的詞學(xué)思想形成后,對其弟子況周頤具有深刻的影響。王鵬運雖然沒有詞學(xué)理論著作流傳,但他的理論在況周頤的詞話中得到保存。況周頤《餐櫻詞自序》云:
余自壬申、癸酉間即學(xué)填詞,所作多性靈語,有今日萬不能道者,而尖艷之譏,在所不免。乙丑薄游京師,與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詞夙尚體格,于余詞多所規(guī)誡,又以所刻宋元人詞,屬為斠讎,余自是得閱(窺)詞學(xué)門徑。所謂重、拙、大,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積心領(lǐng)神會之,而體格為之一變。半塘亟獎藉之,而其它無責(zé)焉。[7]443
況周頤所視王鵬運詞論,一為“重、拙、大”,二為“自然從追琢中出”。
以上是探討古代粵西的詩學(xué)理論,現(xiàn)在我們探討古代的粵西詩學(xué)理論,這主要是研究作品,從作品中抽象出文學(xué)規(guī)律和藝術(shù)方法來?!痘浳髟娸d》為清人汪森所輯有關(guān)廣西的詩詞,其中多有外籍詩人在廣西的吟詠,或外籍詩人吟詠廣西之事,這些詩詞或多有“序”,從這些作品“序”中我們可以看這些外籍詩人在廣西寫詩是為了什么,從中亦可一窺其詩學(xué)理想的某些方面。
宋人張栻,字敬夫,淳熙年間知靜江府(治所在今桂林)經(jīng)略,其詩《八月既望,要詳刑護漕游水東,早飯碧虛,遍觀棲霞、程、曾、龍隠諸巖,晩酌松關(guān),放舟過水月洞,月色佳甚,逼夜分乃歸,賦此紀(jì)游》,[8]80記述自己的閑適生活,這是桂林山水吸引了他。明曹學(xué)佺《廣西名勝記》:“淳熙乙未歲中秋日,廣漢張敬夫約長樂鄭少融、玉山趙養(yǎng)民同游水東諸巖,薄暮自松關(guān)放舟,泊水月洞。天宇清曠,月色佳甚,因書崖壁以紀(jì)盛概?!奔创耸?。
明李棠,景泰年間巡撫廣西,提督軍務(wù),其《燕清八詠序》:
余至廣西之明年,視公署后一小軒,頹然將壓,欲葺之,以便燕息之所。時寇起歲祲,轍環(huán)四方,無虛日,故未暇及。越壬申秋,寇平,且得歲,民用乂康。余樂甚,因命工葺之,揭其楣曰“燕清”。公事之余,日徜徉其間。軒之前植物八品,玩之為樂,興之所至,初不知物之為我,而我之為物也。嗚呼!民未安,吾樂此得乎?民既安矣,而猶戚戚焉,亦非子之所安,故物各賦一詩,以寫其樂,合為八詠。[8]198
八詠為:松、梅、竹、桂、蘭、菊、素馨、昌蒲各一詠,李棠把自己閑適生活與“民安”聯(lián)系在一起。
潘恩,明代上海人,曾任廣西僉事提學(xué),其《賀張總?cè)謩P旋詩序》中有云:
藩臬諸大夫咸嘉君績,屬恩載筆紀(jì)其事,乃撰詩一篇。詞義淺末,不足揄揚厥美,聊續(xù)凱章云爾。[8]14
稱詩作就是記載張總?cè)謴堅揽偠絻蓮V時某次政治事件。
潘恩在廣西多有詩,或有澄清史實、紀(jì)念前賢者,如《過馮當(dāng)世祠詩序》云:
宋三元馮當(dāng)世先生,產(chǎn)于宜之龍水天門拜相山,祖墓在焉。幼流寓入藤,有讀書故址。后貫籍武昌發(fā)解。慶歷間,與群士計偕禮部,賦“無逸為元龜”。廷試,賦“蓋軫象天地”,皆第一。歷知樞宻院。載我明《一統(tǒng)志》中。好事者高其名行,轉(zhuǎn)相傳,致私以為邦邑重,遂紊其世焉,或曰藤人,或曰江夏人,或曰鄂人。《廣西通志》因《藤志》誤書曰藤人矣。慶遠楊子梁之辨特詳。余行部,感而賦詩,俾刻諸祠壁以識。時嘉靖甲午閏二月望日也。
詩人稱“行部”,當(dāng)是到宜山考察過馮當(dāng)世祠,寫下此作。詩云:
三元瑚璉士,穎異況無倫。探奇抱荊璞,聲律薄蒼旻。鍾靈自龍水,混跡入鐔津。弱冠游武昌,奏賦歷承明。掄文邁時彥,躧步振楓宸。數(shù)齡秉樞要,樹立亦璘璘。長才奄物化,榮名代所珍。誰謂千年下,閭里亂其真。世儒一夕死,詰旦委蒿塵。緬懷曠今昔,寤寐揖風(fēng)神。公亦何常居,東西南北人。[9]19 ~20
雖然肯定馮當(dāng)世為宜山人,但詩末稱“公亦何常居,東西南北人”,當(dāng)有好男兒志在四方之概!全詩是對粵西前賢的懷念。
宋柳開,字仲塗,大名人,曾知全州,勸服以栗氏為首的全西洞民,淳化元年(990)移知桂林?!吨S虞嬪詩序》云:
湘水道全州城下,北走州之境,又獨能產(chǎn)筠,竹成紋。古書《今俗通》謂:舜二妃溺于沅、湘,揮淚為竹斑者,在此也。復(fù)東南望九疑山,才可百數(shù)里。州岸佛寺傍有妃廟。因諷妃事,作七言十九句詩一章,刻石留于妃廟中。[9]108
其詩敘說舜之二妃娥皇、女英之事。
宋樓鑰,字大防,鄞縣人(今屬浙江),其《跋余子壽所藏山谷書范孟博傳》一詩,吟詠黃庭堅貶謫到廣西宜州的軼事,其序云:
山谷晚在宜州,或求作字,山谷問:“欲何書?”則曰:“惟先生之意?!鄙焦仍S以書《范孟博傳》?;蛑^:“南方無復(fù)書?!鄙焦仍?“平時好讀此傳?!彼禳a誦而書之。舊聞此說,又知在上饒大夫家,愿見不可。余子壽來入判幕,博記善屬文,偶談及此,又出摹本及尊公跋語,始知其為先世舊物也。為賦長句。[9]144
詩中同情黃庭堅的不幸遭遇,夸贊黃庭堅的凜然正氣。
或以詩為用。明唐胄,廣東瓊山人,弘治進士,嘉靖間為廣西提學(xué),其《勸古田諸生歸學(xué)詩》,是在某次戰(zhàn)事平定后,勸諸生歸學(xué),詩云:
依依古田縣,叢莽萬山麓。金甲初洗腥,瘡痍嗟未復(fù)。菜圃學(xué)久鞠,省寄空廩祿。轡馭勞直指,驕頑聊蜷局。適有良師來,統(tǒng)歸振新鐸。懷居久便利,驅(qū)之魚上竹。念險業(yè)寧棄,有懷痛欲哭。感予甚不忍,禁法難回曲。治理政教并,神圣貽猷畫。趨避情可任,尹尉辜何獨。勞戒助騎衛(wèi),窮乏假館谷。且勉為一行,氣壯心自豁。劍仗氛妖開,文光魍魎縮。趨丈趁經(jīng)橫,歸告時休沐。嗟唐吉安丞,歡笑入夷落。清歌與鑰吹,夷俗為變革。化予夷未幾,遣子再入學(xué)。藍衫舞春風(fēng),酋父側(cè)笑躍。今去大弦歌,刁斗聲應(yīng)伏。繞垣擺嶺平,取徑都狼速。笑歌長去來,忠信無蠻貊。憂戚天汝成,居夷孔亦欲。[9]11
全詩可作告示來看。
孟洋,明代信陽(今河南信陽)人,因論梁勒相國,謫桂林府教授。顧璘,明代蘇州(今江蘇蘇州)人,由開封府謫知全州。兩位謫居之官在這南蠻之地聚首,于是孟洋有了這首《湘水歌》,其序之反復(fù)申唱同調(diào)、知音之感:
我聞越人去國,見形似而喜;仲尼適齊,聞韶樂而嘆。豈不以希音難遇,良晤靡常也哉!昔東橋直道,謫守湘州;賤子多辜,放流桂郡。慚非郭李之儔,竊幸同舟;竟等參商之跡,仍悲各處。顧卿懋涵,東橋公之子也。乃乙亥正月,浮游桂林。將命若翁,下迎賤子,明悟若神,才華如海。素質(zhì)資于庭訓(xùn),青年邁乎等夷。造霸容儀,豈數(shù)令狐之兒;過戎良久,敢謂嗣宗之鑒。竊附古人,托交小友,宵談以希旦,夕游而自朝。興緒云長,辭氣鋒出,冠服生洞壑之光,題詠盡江山之麗。氣孚趣同,蘭深膠合,此豈徒見似之喜,聞樂而嘆者哉!嗚呼,飄蓬蹤跡,不可以常,折柳心情,孰不云苦?煙渺渺而碧蕪遠,花霏霏而黃鳥鳴。迎落日以舉觴,逐征云而解纜。矧余一枝之棲未安,萬里之心常系。惆悵臨江,徘徊送遠。卿亦莫賴,余復(fù)何堪!維茲傾城賢士,洎吾在門小子,咸睹翔鳳之姿,各贈登仙之詠。余亦作歌,并序諸首,用酬君子青瓊之章,敢辭鄙人白豕之誚乎![9]251
僅從以上數(shù)例,就可看出《粵西詩載》中所錄外籍詩人在粵西寫詩的目的是多種多樣的,或精神的、心靈的,或?qū)嵱玫?、事?wù)的,但無論出于何種寫詩目的,都具有粵西地域的特點,或自然,或人文政治;于是我們看到,在粵西士人的生活中,“詩”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一席地位;而粵西的地域、政治、人文都與詩人們的遭遇聯(lián)系在一起,培育、滋潤著粵西士人的詩。
[1]郭紹虞,等.萬首論詩絕句[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
[2]陳柱,編.高湛祥、陳湘校評.粵西十四家詩鈔校評(下冊)[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7.
[3]梁章鉅.蔣凡校注.三管詩話校注[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6.
[4]蔣冕.湘皋集[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
[5]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
[6]曾德珪,編.粵西詞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
[7]況周頤.孫克強輯考.蕙風(fēng)詞話廣蕙風(fēng)詞話[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8]汪森,編.桂苑書林編委會校注.粵西詩載校注(第1冊)[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
[9]汪森,編.桂苑書林編委會校注.粵西詩載校注(第2冊)[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