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日同
(菏澤學(xué)院中文系,山東菏澤274015)
歷史細節(jié)、人文精神的交匯*
——論耿立歷史散文的藝術(shù)特征(上)
程日同
(菏澤學(xué)院中文系,山東菏澤274015)
近年來,耿立的歷史散文受到文壇的關(guān)注。歷史細節(jié)與人文精神的交匯,及其所構(gòu)成的內(nèi)涵真實與其表現(xiàn)形式的虛實相生,是其顯著的藝術(shù)特征。就文學(xué)理論而言,這是一種較佳的文體組合狀態(tài),接近文學(xué)價值的理想狀態(tài);就現(xiàn)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史,尤其是目前散文創(chuàng)作狀況而言,耿立歷史散文又自具面目?!妒酚洝纷鳛楣糯⑽膭?chuàng)作的最高典范,是耿立歷史散文的重要淵源。
耿立;歷史散文;藝術(shù)特征;價值
耿立歷史散文的藝術(shù)特征,具體包括兩個方面:反映歷史本質(zhì)即歷史理性的歷史真相和與情感評價密切相關(guān)的人文精神的相互融通與生發(fā);由出位之思、破體性所導(dǎo)致的虛擬性顯著的形式,成為承載、生發(fā)真實內(nèi)容的手段。在這里,客觀和主觀、內(nèi)容與形式形成了一種相反相成、虛實相生的關(guān)系。
本文先談第一個特征:歷史細節(jié)與人文精神的交匯。
在耿立的歷史散文中,歷史和精神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為歷史細節(jié)和人文精神的關(guān)系。歷史細節(jié)與人文精神的交匯,是耿立歷史散文第一個重要特征。看耿立的兩則言論:
在散文寫作中,細節(jié)的物質(zhì)性和精神性,是我思考并關(guān)注的,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文字不失重。[1](自序)
歷史學(xué)關(guān)注的是所謂的規(guī)律和鐵的事實,而作為散文作家,我更關(guān)注的是一個個具體的生命和那些生命里的精神,那些過往的人與事對今天的啟迪和召喚。[2](自序)
有兩點值得注意:一細節(jié)是耿立思考并關(guān)注的,立足細節(jié)的物質(zhì)性或真實性,體察、感悟豐厚的精神,也即歷史與精神的兼具與融通,是耿立歷史散文寫作的基本原則;二是所謂的精神,主要是指立足個體生命、精神(或個體認可的共性價值等)的人文內(nèi)容。耿立散文追求的是反映歷史規(guī)律的“鐵的事實”,而進一步的追求則是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文情懷。
《無法湮滅的悲愴》和《遮蔽與記憶》兩本散文集,囊括了耿立目前最重要篇什?!稛o法湮滅的悲愴》的概言說:“當趙登禹揮動大刀倒在血泊、趙尚志慘死漢奸宵小之手、楊靖宇的彈盡糧絕英雄末路都以細節(jié)的方式呈現(xiàn)時,讀者如何忍住不哭?”[1](概言)《遮蔽與記憶》的概言也說,作品“挖掘以往被遮蔽或被遺忘的歷史細節(jié),……逼近有血有肉、驚心動魄的歷史真實?!保?](概言)細節(jié)對歷史的功能,主要表現(xiàn)為形象呈現(xiàn)和去蔽還原等。耿立的歷史散文呈現(xiàn)了“逼近有血有肉、驚心動魄的歷史真實”,人們被帶進歷史的現(xiàn)場;通過挖掘被遺忘、被遮蔽的細節(jié),還歷史以本來面目。
首先,細節(jié)以其具體形象性,呈現(xiàn)真實的歷史場景。細節(jié),較事件、情節(jié)細致、生動。誠如陳平原說:“沒有無數(shù)細節(jié)的充實,五四運動的具體印象,難保不一年比一年更趨淡忘了。沒有具體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號與旗幟,也很難讓一代代年輕人真正記憶?!保?](P1)耿立歷史散文,因細節(jié)而使人們走進了歷史場景之中?!囤w登禹將軍的菊與刀》有這樣的場景:
也就在那剎那,雪地里齊刷刷跪倒一片人,只有趙登禹和那母女挺立若石?;ò椎哪赣H拉了一下閨女,準備也跪下為警衛(wèi)員求情,誰知那女孩,在人們齊刷刷跪下的時候,把棉襖揭開了盤著的扣子,一層層把衣服解開,在雪地里,人們驚愕的眼睛里,一對還未發(fā)育十分成熟的乳房羞怯地綻露出來。雪地白的發(fā)黑,敢死隊員眼前一片眩暈。趙登禹被深深撼動了!“敬禮——”趙登禹馬靴一磕,兩眼含淚,敢死隊員齊刷刷敬禮,淚如雨注。
這是趙登禹敢死隊出發(fā)前的一個場面。他的警衛(wèi)員因為馬上就要上戰(zhàn)場了,想到自己有可能犧牲,偷看了姑娘家的胸部,被告到趙登禹面前。這樣的場面或細節(jié)具體、生動、真實呈現(xiàn)(而非對細節(jié)進行藝術(shù)處理)了民族抗戰(zhàn)史上軍民的犧牲精神。讀者置身歷史、親臨現(xiàn)場、參與到事件過程中,體驗到了鮮活的生命、情感。
其次,擇錄細節(jié)是耿立散文去蔽、還原歷史的有效途徑。“在很多時候,歷史表現(xiàn)出一種‘遮敝式呈現(xiàn)’”[2](自序)。在史料中,細節(jié)比事件、人物和觀念,受人為因素影響相對較少,更容易反映歷史原貌。歷史事件、人物和及對其的看法往往是多側(cè)面、多層次的,因而影響其真實性的因素也是多方面的。比較而言,影響細節(jié)真實性的因素則相對較少。細節(jié)是指細小的環(huán)節(jié)、情節(jié)。是關(guān)于人物性格心理和事件等相對獨立、單一的單位。它沒有或較少涉及復(fù)雜的關(guān)系,性質(zhì)、意義容易被認定。謝有順評論南帆說:“或許正是因為他對一切僵化的觀念史失去了信任,他的寫作才會有意無意地去留心生活細節(jié)和現(xiàn)實可能性?!保?](第12期)
《悲哉上將軍——張自忠》是一篇以細節(jié)方式去蔽、還原歷史的典型作品。“七七事變”后,住守平津的宋哲元,因?qū)θ哲姅U大戰(zhàn)爭的意圖缺乏清醒判斷,加之當時看不出蔣介石發(fā)動全國抗戰(zhàn)的決心,遂令張自忠留守北平,與日本人周旋,以緩沖關(guān)系,解決爭端。結(jié)果張自忠背上了“漢奸”的罵名。
然而,關(guān)于張自忠的一些歷史細節(jié),卻幫助人們看到了他真實的內(nèi)心,了解了那段被遮蔽的歷史。當“宋哲元、秦德純等人出北平西直門,轉(zhuǎn)赴保定,臨別時,張自忠對秦德純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漢奸了?!睆膶④姷念檻]和語調(diào)的無奈與黯然中,歷史在向人們袒露其胸襟。漢奸的罵名,成為張自忠以后只有用死才能解開的心結(jié)。
1937年12月,張自忠任59軍軍長,與大家見面時,只說一句話:“今日回軍,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么地方!”兩年后,張自忠在重慶拜別馮玉祥,“走出不遠,卻又心事重重地停住了。是預(yù)感到他生未卜今生休?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今生再難與馮先生相見?張自忠折轉(zhuǎn)身來,懷著訣別的心情回到屋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地向馮玉祥磕了個頭。……張自忠眼含熱淚,神色莊重地說:‘我這一生是先生培植了我,我活著要一心一意地為國盡忠,像個人,像個軍人,不辜負你培植我這一生;我死了也要像個鬼,像個忠魂,不會辱沒先生練兵帶兵的英名!’”嗣后又一年,在棗宜戰(zhàn)場,張自忠在給副手馮治安的信,再次提到“死”:“即率該兩部與馬師不顧一切向北進之敵死拼……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死)往北邁進。無論做好做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最后他終于用死平復(fù)了心中的不安,“彌留之際,張自忠躺在地上,臉色蒼白,然后平靜地說:‘我這樣死得好,求仁得仁,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
這樣的細節(jié),“懸置目前別人對歷史事件的敘述和評判?!圃煲粋€孔洞,使我們的精神進入到歷史的現(xiàn)場?!保?]圍繞張自忠前前后后所有的成見,不攻自破。因為面對清名與死亡,真正的漢奸是不會選取后者的。
“‘在場’的一個標志,就是把別人的、過去的苦樂當成自己的苦樂,把對人與事陳述轉(zhuǎn)化為自身的血肉體驗?!保?](自序)這“是一種精神倫理敘事,它關(guān)懷的是人的精神領(lǐng)域,是人的精神關(guān)懷”[5]。這是耿立散文借細節(jié)進入歷史現(xiàn)場之后的進一步追求。耿立指出:“對于墻來說我們毫無勝算,但我們站在蛋的一邊,溫暖孤苦無告的靈魂,給他們以慰藉?!保?]自序又說:“我想,如果在我的文字里能讀出一點人道主義,那是一種對我的褒獎;如果我們把歷史的敘述和記錄當成人道主義,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歷史過去了……什么樣的文字能成為歷史的書寫?人道主義是文字的最大公約,這是我的追求,這不但是我的這本書,也是我一世的目標?!保?](自序)
在耿立歷史散文中,人文或人道主義精神主要表現(xiàn)在尊重個體生命、情感和追求等,或認可于個體心靈、情感的群體大義等,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基于對生命、個體悲劇關(guān)注的社會、文化批判;二是強烈的抒情性。
首先看前者。耿立對歷史細節(jié)傾心的體察,置身于歷史現(xiàn)場,由此反觀所有圍繞歷史的態(tài)度、評價,自然有格格不入者,因而在思想上呈現(xiàn)一種批判性。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喚醒被淡漠或遺忘的歷史,尊重歷史主體的追求,是一種倫理性追敘。當今社會,個人主義呈現(xiàn)泛濫之勢,民族大義、個人道德被懸置,歷史被淡忘。在這種情況下,耿立散文憑借細節(jié),再現(xiàn)、還原歷史真相,歌頌英雄,記住民族苦難與抗爭歷史,呈現(xiàn)的是一種獨立不遷的姿態(tài)和批判精神。
耿立的散文多寫關(guān)乎民族命運的歷史題材,如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等。其中,對“歷史責任”毅然擔當者的“品性和血性”,是表現(xiàn)重點。這是一種“國家危亡之際挺身而斗,視國恥為不可容忍,把對民族和家國的挑釁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與恥辱,然后以一腔沸血澆灌相抵的大豪邁?!?《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它是凝聚了理性的感性力量,是一種集義而生的浩然之氣,是作為個體的人對理想價值的追求。記住他們,記住這種“豪邁”,不僅是對民族道義的皈依,更是對以生命殉之者的尊重,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情懷。
然而,現(xiàn)實并不盡如人意,作者無奈地說:“現(xiàn)在這種品性和血性越來越稀薄了?!?《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在趙登禹的故居,作者看到的是“連廢墟也談不上的一片空地,無言地在四周屋脊圍攏下,顯得空曠?!?《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在《不忍逼視的細節(jié)》中,作者沉痛地比較了日本與國人對待殉國者的不同態(tài)度:“日本人在南洋為自己的戰(zhàn)死者立碑的時候和我們的將士立碑的心情大同小異,但很多的日本人的碑碣留下來,受到很好的維護,有鮮花,有祭奠,而那漫漶的后死碑,如今連28名戰(zhàn)士的名字也不完全,這無疑是我們心中和歷史的痛。也許很多的時候,在找不到擔負責任的時候,我們才感到自己的責任!……他們既需要石頭的碑銘,更需要的是活在后來者的心中,如果,后死者忘卻了他們,這樣的后人的作為是可悲的?!睂γ褡寰柢|者的不離不棄,應(yīng)是一個民族時刻具備的品質(zhì),而如今卻需要喚起。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耿立散文體現(xiàn)了一種批判精神。
第二,描述歷史人物的悲劇,是耿立歷史散文社會、文化批判的又一體現(xiàn)?!侗丈蠈④姟獜堊灾摇?、《還我頭來》、《文字之輕與三道崴子之重》、《無法湮滅的悲愴》和《遮蔽與記憶:趙一曼》、《義士墓》和《銘骨苦難》等,都是記錄悲劇的篇什。
“當趙登禹揮動大刀倒在血泊、趙尚志慘死漢奸宵小之手、楊靖宇的彈盡糧絕英雄末路都以細節(jié)的方式呈現(xiàn)時,讀者如何忍住不哭?當一個團半日之內(nèi)臨陣‘升遷五個營長,都壯烈犧牲’,卻仍與力量懸殊之敵對峙,當田橫五百士的遭遇重演,被日軍逼上絕路的八百多名十七歲左右的新兵,在叩拜了天地父母后前赴后繼地跳入黃河,讀者如何忍住不哭?”[1](概言)引起哭泣的描述是對悲劇的記錄。
張自忠和趙尚志的經(jīng)歷,尤催人淚下。張自忠,忠而見謗,背上漢奸的罪名,最終被傳統(tǒng)道德高調(diào)主義輿論逼上死路。趙尚志才高運蹇,有“卓越的軍事才華”,但卻沒有施展的舞臺,“本該是一場戰(zhàn)爭,本該是高手間的對決,卻演變?yōu)橐淮伪澈蟮暮跇屖录?。這里的悲愴,有幾人能體味趙尚志心底慷慨赴死的悲哀。如果,我們設(shè)想讓趙尚志于百萬軍中,督師與敵征殺,聯(lián)營數(shù)百里,鼙鼓動天地,那又該是如何呢?”而且,犧牲后,趙尚志被割下的頭顱,六十余年之后才被找到。
耿立說:“散文……應(yīng)該把苦難和缺陷這維度引入,苦難必須有見證”,這是“自己的使命”[5]?!拔覀兪怯刑澢返?,我們把那些苦難和哭聲經(jīng)歲月淤積在冷漠里了?!?/p>
把悲劇引入散文,對悲劇人物來講,是一種人道主義的關(guān)注;對隔膜歷史、遺忘苦難,把悲劇作“詩意”消解的現(xiàn)實而言,呈現(xiàn)的則是憤激的心情和批判的姿態(tài)。魯迅曾反對提倡幽默,就是擔心在那社會矛盾尖銳的時期,把“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6](582)。在這里,冷漠者的幽默與溫雅,會成為一種對歷史真相的“隔”或者遮蔽因素。直面悲劇,既是一種對人們精神現(xiàn)實的不滿,在深層上,又是對悲劇意識淡薄的傳統(tǒng)樂感文化的揶揄,總之,都具有批判鋒芒。
第三,耿立散文對傳統(tǒng)文化中道德高調(diào)主義因素進行了反思。這是對歷史人物作為個體生命和命運的深情關(guān)注。
“方先覺有張巡守城之功,但他又承擔了李陵的罪過與罵名?!薄胺较扔X在晚年,有幾次想出家,實在是在某些道德家的輿論下喘不過氣來。”道德家的輿論使得英雄變得有“罪”。關(guān)于張自忠的犧牲,耿立又沉痛的說道:“也許兇手是有的,只一句日本人,那就太輕巧也太機巧,淡化悲涼之霧成云霓。也許是他的品性使然,舊的道德在他身上烙印之深,不惜以身許國與日人周旋。在‘七七事變’后,他留在故都時,含淚說:‘恐怕你們成民族英雄,而我成了漢奸了?!@句話的沉痛,怕只有用血才能抵償,這也就是為何一個上將軍,只有在血與火的吶喊里一死才心安的內(nèi)在的緣由吧?!惫⒘⒄f:“關(guān)于道德殺人,人們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并在骨子里承認了它的合法性,或者索性跳進這個染缸里,以‘群’之大來攢擊那些獨立特行之士?!保?](P262)張自忠的死,是為民族,也是為洗刷強加于身上的“漢奸”污點。制造罵名的是傳統(tǒng)的道德高調(diào)主義。程朱理學(xué)“以崇尚真理普遍主義、道德理想主義和文化保守主義的特點,極其深刻地影響著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保?](P314)戴震就曾針砭“存天理,滅人欲”是“適成忍而殘殺之具”[8](P58)。一句話,基于對個體生命和情感等的關(guān)注,而以社會、文化的某些方面為批評對象,是耿立歷史散文的特征。
其次,耿立歷史散文有強烈的抒情性。耿立《無法湮滅的悲愴》概言說:“本書重新還原那段悲抑的歷史?!家约毠?jié)的方式呈現(xiàn)時,讀者如何忍住不哭?”[1](概言)悲抑歷史的還原,烈士們的慷慨赴死,人們沒辦法忍住不哭,“哭”是感情的爆發(fā),抒情性強烈。在耿立散文中,主要表現(xiàn)在抒情語體的凸顯和情感滲透其它語體兩個方面。
第一方面,抒情語體的凸顯,包括使用第一人稱直抒胸臆,引用現(xiàn)成詩句或以詩歌語體抒情。其一,就歷史散文而言,第三人稱是常用的敘事視角。第一人稱的納入,增加了真實感,也易于抒情。在耿立散文中,作者的出現(xiàn)多與感情的抒發(fā)相關(guān)。這在《義士墓》、《日午山海關(guān)》、《無法湮滅的悲愴》、《悲哉上將軍——張自忠》、《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湮滅漆園》和《臨終的眼:蕭紅》等文中,都有明顯的表現(xiàn)?!岸嗄赀^去了,如今那些骸骨已不存在。我曾在一個秋日到衡陽,作為后人,憑吊古戰(zhàn)場。徘徊在衡陽市氣象局,人們指點氣象局的草地是當年埋葬骸骨的處所?!仪那牡穆裣骂^顱,把一束野花放在草地上。說不清自己的舉動,只是對一種慘烈的追悼。再抬頭看夕陽,我已是淚流滿面”(《無法湮滅的悲愴》)。作者走進歷史的發(fā)生地,逡巡、感知、聯(lián)想、思考、憑吊。昔日戰(zhàn)場的慘烈和英雄們心靈的悲愴、埋葬骸骨的墓就被慢慢拆毀、遠來的日本人的祭奠,加上日暮黃昏的引發(fā),作者“已是淚流滿面”了。第一人稱的使用,助成了抒情意味的濃厚。其二,引用現(xiàn)成詩句或采用寫詩的方法抒情。詩歌的主要特點是抒情。借用他人詩歌來表現(xiàn)自己的感情,是耿立歷史散文的重要特點?!侗丈蠈④姟獜堊灾摇?,張自忠“忠而被謗”,背上漢奸的罵名。作者引用相傳為李陵所作之詩,來比況將軍的“隱忍與血淚”。在棗宜戰(zhàn)役中,張自忠懷著赴死之心渡河求死,作者引用了古琴曲《公毋渡河》:“公毋渡河,公竟渡河。公竟渡河,其奈公何?”此曲又作《箜篌引》,《相和樂辭》之一,其情凄愴悲傷,聞之莫不吞聲落淚,耿立以此引發(fā)對將軍之舉的惋惜與悲傷。在《不忍逼視的細節(jié)》中,針對南京大屠殺的慘劇,作者借用了猶太女孩瑪莎在納粹集中營所寫一首詩歌。作者說:“這詩歌注定要留下,這文字銘骨了苦難。我記住了這首詩歌里撼人的細節(jié)語言‘我一定要節(jié)省流下的淚水’”,借此表達對歷史慘劇的悼念,等等。
耿立是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散文家,采用詩歌語體和情景交融方式,來營造詩歌一樣的抒情氛圍,駕輕就熟。
丁默邨被處決時,長眠在郊區(qū)土地里的鄭蘋如,也許化作了桃花,那是在夜間開的吧。詩人說,那些夜是沒有星光的,那些夜是刮著風(fēng)的,然而這些血跡,斑斑的血跡,在神話般的夜里,在抗戰(zhàn)的深黑的夜里,爆開了無數(shù)的蓓蕾。
有人問詩人:春從何處來?
詩人說:來自郊外的墓窟。
是啊,真想變作一朵桃花,站立在春天,留下來陪她。(《誰的風(fēng)月》)
借夜間開放的桃花,寄寓了烈士即便被潑污也不能被遮蔽的美麗,是一首托物言情的詩。又如將民族大義中的鐵血與柔情寄寓于菊與刀(《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把多種意蘊與落日黃昏諸景糅合(《無法湮滅的悲愴》),物我兩化,情景交融,含蓄而有余味,有詩歌的情調(diào)。
第二方面,耿立散文中,多有“哭”字出現(xiàn),感情強烈而深長,直抒胸臆有時無以完全消釋,因此,時常侵潤于其它表述形態(tài),如描寫、敘述和議論之中。感情因遭阻礙,變得曲折和含蓄。
首先看感情侵潤細節(jié)。張自忠將軍“為一洗身上所謂漢奸的污垢,渡河赴死”。作者從日方資料中錄得這樣的細節(jié):“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君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地出現(xiàn)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悲哉上將軍——張自忠》)將軍自背上漢奸之名便產(chǎn)生的黯然、隱忍的心情,因為這一死,都釋然了!而惋惜、悲痛……盡在這細節(jié)、場面之中了。
其次看情感浸潤于敘述?!爸液∵\抵快活鋪,三十三集團軍將士痛哭相迎?!赝緮?shù)萬群眾,揮淚跪拜祭奠。車抵宜昌,十萬群眾自發(fā)送殯,全城籠罩在悲壯肅穆的氣氛中。敵機在上空盤旋吼叫,卻無一人躲避,無一人逃散。張自忠靈柩……抵儲奇門碼頭。蔣介石……率文武百官臂綴黑紗,肅立碼頭迎靈,并登輪繞棺致哀。蔣介石在船上“撫棺大慟”,令在場者無不動容。后來人們說,蔣介石的辦公桌從此就擺上了張自忠的遺像。(《悲哉上將軍——張自忠》)這些文字,包括省略的部分,除“忠骨”有作者態(tài)度外,其余均為客觀敘述。張自忠將軍的靈柩被送往重慶的路上,成千上萬的軍民迎送拜祭,即便是頭頂呼嘯著敵機聲,也無人躲避、逃散。尤其是蔣介石的“撫棺大慟”,以及在辦公桌擺上將軍的遺照,所有這些,都是把對將軍負重殉國無言的褒揚、深切的惋惜和傷悼,寄寓于敘述語體的情況。
復(fù)次,看抒情裹挾議論。抗戰(zhàn)題材是耿立歷史散文的重要內(nèi)容。在民族危亡之際,挺身而出的義勇斗士,以其品性和血性超越時空感動著人們?!摆w登禹將軍是用一腔子血灌溉腳下熱土的?!绻f趙登禹將軍受多少民國的恩澤,那恐怕不會太大,從小顛沛流離,輾轉(zhuǎn)溝壑。但是,他內(nèi)在的一種心理品性和地域性格規(guī)定著他制約著他,這根深蒂固的文化一脈在趙登禹將軍的大刀上,也在他的菊花情懷里,熠熠閃爍?!?《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通過議論的手法,表達了作者對以趙登禹為典型的、在民族危亡之際所表現(xiàn)出來的鐵血柔情的贊揚,等等。
在《悲哉上將軍——張自忠》第三節(jié)中,作者將據(jù)此感悟的情愫融于由體察而來的議論之中,牽動人心,催人落淚,使人警醒。“張自忠是懷著赴死之心渡河求死的,……我們想到了《史記·刺客列傳》中荊軻一節(jié),那是古代中國男人在大義面前敢擔當?shù)挠^之地帶。那渡河文字如鉆石,在歷史的深處閃光,撼動哺育了秦漢以降的中國人?!瓘堊灾叶珊恿?,從人們罵他漢奸的那一刻,他就想著有一天的渡河,只有當他殉國之后,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時,我們才會體味張自忠信中這誓言的沉重?!敝饕灶惐鹊男问阶h論,抒情性顯著。圍繞“渡河”,借荊軻易水之別,引發(fā)將軍臨危不懼的精神和忠而見謗的“隱忍和血淚”。
另外,耿立散文還采用反襯的手法,即借用敵方人員對烈士的敬重和傷悼,來逗起人們更加強烈的感情。反襯也可歸于理性和感性密切融合的議論性語體。《悲哉上將軍——張自忠》記述了日軍士兵對著慘烈犧牲的將軍敬禮,軍官命人給將軍“仔細擦洗”遺體,趕制棺材,入土立碑等內(nèi)容。對我們的殉國者,敵人尚且如此,作為同胞,則情何以堪!又如《還我頭來》之《念舊和落淚的漢奸》一節(jié),日本人派漢奸謝文東與李華堂辨認已經(jīng)犧牲的趙尚志。一警察用腳踢了趙尚志的腦袋,“把謝文東給踢火了。他眼珠子一瞪,伸手把那家伙推了個跟頭:‘媽的,你沒長手啊!’”而李華堂見到趙尚志的尸首,“哭了,大聲喊道:‘司令,你也這么著了嗎?你也這么著了嗎?’”這樣的細節(jié)令人驚異,漢奸以殘存的良心,呈現(xiàn)對烈士犧牲的敬意與哭泣,以反襯的方式,激蕩著人們的心扉。
耿立的歷史散文,除直抒胸臆外,更多的是將感情寄寓在某種表現(xiàn)形態(tài)之中,間接、曲折的表現(xiàn),在審美效果上,給人深婉厚重之感。抒情性是耿立歷史散文的特征之一。
總之,歷史細節(jié)與人文精神的交匯,是耿立歷史散文的突出特征。
歷史細節(jié),較其它形態(tài)而言,表現(xiàn)出更為顯著的客觀性。人文精神,較歷史理性而言,是一種有價值傾向、主觀性更顯著的意識。歷史細節(jié)與人文精神形成了強烈的張力。同時,二者又是貫通的。一方面,歷史細節(jié)把人引進歷史現(xiàn)場,成為感發(fā)真情、真知的客觀媒質(zhì)。另一方面,人文關(guān)懷,表現(xiàn)為擺脫日常聞見、設(shè)身處地地感知客觀歷史,成為接近歷史本質(zhì)或理性的必要條件,即“把別人的、過去的苦樂當成自己的苦樂,把對人與事陳述轉(zhuǎn)化為自身的血肉體驗。任何事情都與我們有關(guān)。我們‘在場’的程度決定著我們對歷史認識的深度。”[1](自序)一句話,在內(nèi)容方面,客觀和主觀形成了一種相反相成、虛實相生的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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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sion of Historical Details and Spirit of Humanity——A Discussion of Art Characteristic of Historical Prose of Gengli(I)
CHENG Ri-t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ze University,Heze Shandong 274015,China)
The historical prose of Gengli was kept a watchful eye on for the past few years in the literary world.Fusion of historical details and spirit of humanity,and their dummy expression which is good fusion state of literary form on the literature theory front and ideal state of literary value is art characteristic of them,on the modern and the contemporary era creation history front,the historical prose of Gengli have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hiji as the highest model of ancient prose creation,is an important origin of Gengli’s historical prose.
Gengli;historical prose;art characteristic;value
book=8,ebook=182
I 207.67
A
(責任編輯:譚淑娟)
2012-05-06
程日同(1966-),男,江蘇贛榆人,菏澤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xué)、菏澤文化。
1673-2103(2012)04-0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