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曜輝
(鄭州升達經(jīng)貿(mào)管理學院外國語言文學系,河南鄭州,451191)
一般來說,英語詞義寬泛靈活,漢語詞義精確固定。英語詞獨立性比較小,含義廣泛。漢語詞獨立性較大,含義較嚴謹。從漢英音義聯(lián)系對比、漢英概念命名與構(gòu)詞法對比、漢英詞義語境切適性對比三個角度,試圖論證漢語詞義較明確、固定,而英語詞義較虛泛、靈活這一說法。
漢語是單音節(jié)語,一個音節(jié)表達一個概念,生成一個字,因而音節(jié)與意義有直接、強制性的聯(lián)系。所以,漢語語言編碼是以有理據(jù)的約定為基礎(chǔ)的。而英語是多音節(jié)語,一個詞有幾個音節(jié)不定,因而音節(jié)與意義沒有強制性的聯(lián)系。因此,英語語言編碼是以無理據(jù)、任意性為基礎(chǔ)的。[1]32-34這一點可以從中西方語言不同的研究傳統(tǒng)中得到證實。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從索緒爾開始,大都認同語言符號的任意性、無理據(jù)的學說,因為印歐語的音節(jié)與意義沒有強制性的聯(lián)系,不能獨立表義。而漢語傳統(tǒng)研究大致都是強調(diào)音義結(jié)合的理據(jù)性。漢語傳統(tǒng)的“小學”之一的訓詁學研究集中在字義。只要弄懂了字義,句義即可索解。還有《釋名》研究音義的理據(jù),《說文解字》研究形義的理據(jù),而清儒的“因聲求義”理論則是以“聲”為核心探索字的理據(jù)。并且,漢語歷代各家也都致力于詞義精確、規(guī)范研究。[2]440墨子在《小取篇》中說:“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蹦又鲝埫c實要一致,反對詞義游移含混。荀子在《正名篇》中提出“約定俗成”論說,主張正名言實,倡導詞義規(guī)范化。宋朝王圣美提出右文說,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說:“王圣美治字學,演其義為右文。古之字書皆從左文。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保?]由此可見,漢英語言的異質(zhì)性帶來了漢英民族不同的研究傳統(tǒng),反過來說,不同的研究取向也影響了詞義的發(fā)展軌跡。受到亞里士多德形式邏輯的影響,西方研究傳統(tǒng)注重形式結(jié)構(gòu)的研究,忽略語義研究。漢語字義朝著精準化的方向發(fā)展,英語詞義朝著虛泛、靈活的方向發(fā)展。
同時,漢語造字注重“因形見義”,“因聲求義”,“聲”和“形”各為字義提供了一個參照點,大致是“聲”表意類,而“形”對聲義補充、限制,表具體義,漢字本身就能意指某一類現(xiàn)象或意義。[1]155漢字的造字方法有六種:象形、指事、會意、轉(zhuǎn)注、假借和形聲。這“六書”中除了“假借”外,其余五種方法造出來的字突出字義,理據(jù)性突出?!凹俳琛钡姆椒ㄊ潜硪舻模瑹o理據(jù),因而漢語給其表意化改造,最后形成形聲結(jié)構(gòu)的造字體系,用視覺的形義理據(jù)提示聽覺的音義理據(jù)。[1]151形聲字是漢字的主體,約占總字數(shù)的80%左右。漢字“形”、“聲”對“義”的制約太大,所以漢字含義嚴謹、執(zhí)著。英語詞義靈活的原因是詞義擺脫了“形”、“音”的制約。詞義主要集中在詞根上,而詞根也是多義的。
再者,在英語的拼音文字體系里,視覺依附于聽覺。英語字母拼寫順序與語音音素順序相對應,寫和說的距離相差不大,語音改變,拼寫隨之改變。漢字情形與此不同。漢字字形與一定讀音沒有直接對應關(guān)系,并不需要隨口頭、聽覺的變化而變化。由于漢字可以擺脫語音的羈絆,雖然一個字讀音自古至今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字形比較穩(wěn)定,字義演變也不大。[1]137-138所以,余光中說過,英語歷史變化比較大,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難以讀懂三百多年前的莎士比亞。但漢語幾乎說上是歷久不變,今人讀前人的著作毫無問題,無論是四百年前的《西游記》,一千年多年前的唐詩,甚至是兩千年前的《史記》,讀起來仍然清晰可辨。[4]18
最后,英語是拼音文字,主要是一種聽覺文字,英語詞音與義結(jié)合的視覺分辨率不高。如long單獨來看分不清是“長的”,還是“長期的”,還是“渴望”。英語在詞這一級不能做到因形見義,詞義分辨率不高。然而,漢字音義視覺分辨率很高,同音異義字視覺上可以分辨開來。如發(fā)音都為“l(fā)ong”的“龍”、“隆”、“籠”、“聾”,觀之便知其義,因形見義,不會混淆,所以漢字詞義分辨率高。[2]447-449
漢語和英語在概念命名方式上有較大差異。漢語傾向于寓新義于新詞,而英語傾向于寓新義于舊詞。[2]445漢語語言編碼是以有理據(jù)的約定為基礎(chǔ)的,英語語言編碼是以無理據(jù)、任意性為基礎(chǔ)的。表音和表意是文字發(fā)展的兩個方向。以無理據(jù)為基礎(chǔ)的英語語言就會對最初的表意字符進行表音化改造,任意性強。以有理據(jù)為基礎(chǔ)的漢語語言會對最初的表音字符進行表意化改造,理據(jù)性強。漢語命名時,要求“名”與“實”統(tǒng)一起來,即所謂“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所以,漢語給概念命名時重特指,排斥虛泛。由此,漢語傾向于一名一指,而英語傾向于一名多指。英語詞義靈活,突出表現(xiàn)在一詞多義。例如,英語的Power的本義是“力”,“體力”,引申義很多,引申的層次很多,如“(盡)力”、“影響力”、“藥力”、“動力”、“電力”,等等;再引申就是“強國”、“大國”,等等;再引申就是“功率”、“權(quán)力”、“智力”等。
英語中大量存在短語動詞(phrasal verbs)。短語動詞后介詞的意義比較虛、靈活,意義寬泛,對語境的適應性很大。比如“take up”就有下面含義:“舉起、縮減、付清、接受、重新開始、用盡、喜歡、處理、擺出、吸收、開始從事”等。這種形式的詞義擴展,也屬于寓新義于舊詞:take和up都有幾十個義項,這幾十個義項之間可以靈活搭配,這就是短語動詞詞義極為靈活的原因。
漢英構(gòu)詞法不同對詞義的寬窄也有影響。現(xiàn)代漢語有單音詞向多音詞發(fā)展傾向。單音詞詞義比較靈活,一詞多義很常見。但是,兩個或多個單音詞組合起來,詞義相互制約,詞義大大變窄。漢語的構(gòu)詞法以復合法為主,組成的詞組以義類相關(guān)照,是一個開放的群,例如,先把木本植物統(tǒng)稱為“樹”,然后把各種不同的樹分別叫做“松樹、柏樹、梅樹、桃樹、李樹”等,把與“樹”有關(guān)的各種事物,分別叫做“樹干、樹枝、樹冠、樹墩、樹葉”等。漢語復合詞中的兩個語素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密切關(guān)系相當于英語的單詞。上述漢語雙音詞到了英語中都是以一個單詞來表示的。以《普通話常用詞表》為例。該表中收錄的多音詞(雙音詞占絕大多數(shù))占到總數(shù)的75%。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三千個常用詞中,單音詞只有736個,一詞多義集中在這些詞上。[2]443因此,總體來看,漢語的語義傾向于固定、執(zhí)著、僵滯。英語復合詞有相似的情況。英語的復合詞詞義也比較固定、單一,對語境的依賴性也很小,但是英語復合詞在英語詞匯中所占比例不到1/4,比漢語復合詞數(shù)量要少得多。
再有,英語擁有很多具有虛化功能的前綴和后綴。[2]446-447漢語用詞較實是由于漢語沒有像英語那樣擁有很多實義虛化手段(means of generalization)。有虛化功能的前綴如:“a-”這個前綴可以加在形容詞前面,起到虛化的作用?!癮moral”指的是“非道德的”、“超道德的”,就比“道德的”范圍寬泛。前綴“pan-”有“all,everything”之義,如“pan-America”是“泛美州”、“全美州”的意思。類似的前綴還有“macro-”宏觀,“micro-”微觀,“crypt-”隱性等。英語中具有虛化功能的后綴數(shù)量更多,最突出的是名詞后綴。例如“-ship”生成的“statesmanship”含義廣泛,可褒可貶,可以指“風范”、“風度”、“風范”,也可以指貶義的“手腕”、“伎倆”。后綴“-ness”派生出的“preparedness”,指的是“準備好的狀態(tài)”?!?ism”派生出的“Maxism”,是關(guān)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政治、經(jīng)濟理論,這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其他的如“-dom”,“-age”,“-hood”,“-ity”,“-ion”,“-ment”等后綴都是使詞義虛化的后綴。而漢語沒有這些表示抽象名詞的后綴,“化”、“性”之類的字還是從英語借過來的字,是中文西化的產(chǎn)物。余光中先生曾說,抽象名詞的漢譯最令學者頭疼,象“安全感”、“或然率”,“機動性”、“能見度”等詞已廣被接受了,但是,如果漢語中有現(xiàn)成的說法,就不必直譯。例如,“這本小說的可讀性頗高”,“王維的作品十分中國化”,這兩句話是歐化的漢語,不足取。[4]151-158
漢語語法形式手段不明顯,不講究字形變化及語態(tài)等變化。漢語語法手段富于彈性,具有靈活性、游移性的特點。漢語詞匯意義相對固定,但是,詞義固定得到語法靈活的補充。比如,詩人杜甫工于安置字詞次序,句法安排絕妙。在《房兵曹胡馬詩》中,有這樣四句:“胡馬大宛名,鋒掕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逼渲?,三四句似乎有下面各種可能的排列:竹批峻雙耳,風入輕四蹄;峻竹批雙耳,輕風入四蹄;雙耳批峻竹,四蹄入輕風;雙耳批竹峻,四蹄入風輕。可是,杜甫原文的次序乃是最佳安排,發(fā)揮了字詞的最大張力。[4]6-7
而英語語法形式嚴謹,詞類與句子結(jié)構(gòu)成分是一一對應的關(guān)系,因此,由詞組成的英語句子概念清楚。而要表達思想的靈活性和隨意性,英語就要借助于含義豐富的詞匯了。英語詞義靈活,適境性強,在很大程度上視詞的聯(lián)立關(guān)系而定。在不同的聯(lián)立關(guān)系中,詞就有著不同的含義。相比之下,漢語同一個詞的詞義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差異就比較小。漢語詞義比較固定,僵滯,不易變通適境。所以在漢英雙語轉(zhuǎn)換時,譯者會窮于應付英語行文意義精微的要求,因此嚴復有“一名之立,旬月踟躕”的感慨。下面以“justify”為例,似乎英漢詞典中的每一個漢語釋義都顯過于凝滯(如:辯護、提供正當理由、論證正確等),只有變通適境,融合其義于句中:
(1)The former was divided between admiration of the brilliancy which exercise had given to her complexion,and doubt as to the occasion's justifying her coming so far alone.(選自《傲慢與偏見》)
前者(達西先生)一面欣賞她那雙因運動而更加明亮的眼睛,另一方面又懷疑她在這時候獨自前來是否妥當。
(2)They found it hard to justify their son's giving up a secure well-paid job.
他們難以理解兒子竟放棄了收入頗豐的穩(wěn)定工作。
(3)She picked a song that could justify her beautiful voice.
她選了一首能夠突出她好嗓音的歌曲。
通常來說,詞的意義指的是詞典上所列的各種意義,但是詞的意義還不止這些。意義的容載是無限的,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詞更重要的含義還有語用意義,或者說引申義,指的是詞典意義在一定環(huán)境中的引申,詞在一定篇章中的意義。光是詞典中的含義已是難琢磨,再加上語用意義更難把握。所以說,意義的理解,尤其是英語詞義,不是一查詞典即可,一背單詞表即得的。英語中有句話:“Words do not have meanings;people have meanings for words.”(詞本無義,義隨人生)。弗斯也說,“Each word when used in a new context is a new word.”西方語言學家主張,詞語意義是由人類賦予的,是人主宰語言,而不是語言主宰人,這就使英語的意義具有無限能動性。由于當代英語用詞過于靈活,近年來已有不少人驚呼英語“語言貶值”。[2]440
但是,漢英詞義靈活性比較只是相對而言、整體而言,并不絕對。漢語詞語意義的確定也離不開詞語在句中的功能,確定疑難詞的詞義也要憑借詞的本義和詞語的聯(lián)立關(guān)系中的功能對本義的補償機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的第一個“老”后有賓語,因此是個動詞,意思是“敬重”。[2]466
西方語言研究形成的傳統(tǒng)就是排斥語義研究,形成了語音中心主義。語音中心主義的代表性學派就是結(jié)構(gòu)語言學和轉(zhuǎn)換——生成語言學。這種語音中心主義的片面性,即使是對拼音文字來說,也是顯而易見的。漢語傳統(tǒng)的“小學”研究的核心就是三位一體的字:文字學研究字形,音韻學研究字音,訓詁學研究字義。但是,馬建忠以后的中國語言學家中斷了字義的研究,大都走上了以印歐語為出發(fā)點的中西語言學結(jié)合的道路,難以揭示漢語的特點和規(guī)律。要研究語言的共性,出發(fā)點最好是在語義研究,因為漢語的字和印歐語的詞在表層結(jié)構(gòu)上差異太大,很難找到有價值的共性參數(shù)。西方語言學家也逐漸認識到語義研究的重要性,興起了研究語義的熱潮,如生成語義學、層次語法、格語法、蒙太古語法等,特別是最近興起的認知語言學,尤其強調(diào)語義的地位。
現(xiàn)在國內(nèi)流行的英漢對比的專著,如連淑能的《英漢對比研究》,潘文國的《漢英語對比綱要》,劉宓慶的《新編漢英對比與翻譯》,許余龍的《對比語言學》,周志培的《漢英對比語翻譯中的轉(zhuǎn)換》等,[2,5-8]除了劉宓慶,少有論及英漢詞義對比的研究。這說明,語義研究,尤其是詞義對比研究,不易取得有效的進展,亟待深入研究。
[1]徐通鏘.語言學是什么[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劉宓慶.新編漢英對比與翻譯[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6.
[3]馬秉義.英語詞匯系統(tǒng)簡論[M].北京:氣象出版社,2006.
[4]余光中.余光中談翻譯[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5]連淑能.英漢對比研究[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6]潘文國.漢英對比綱要[M].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7.
[7]許余龍.對比語言學[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
[8]周志培.對比語言學[M].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