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蓉
(山西工程職業(yè)技術學院,山西太原,030009)
死刑在人類歷史上有著悠久的歷史,曾經備受推崇,但是,自18世紀貝卡利亞在其傳世之作《論犯罪與刑罰》中提出限制與廢除死刑的觀點以來,死刑開始備受爭議,尤其進入21世紀之后,限制與廢除死刑已經成為非常響亮和強勁的時代命題,我國刑事法理論界與實務界也對死刑問題進行了深刻的研究和探討。2006年中共中央十六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實施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至此,寬嚴相濟正式成為我國在新形勢下的一項基本刑事政策。以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為指導深入認識死刑問題對于司法人員自覺貫徹我黨“保留死刑,嚴格控制死刑”的政策、準確使用死刑具有重大意義。
刑事政策是社會對犯罪反應的集中體現,社會形勢決定刑事政策,刑事政策只有與社會形勢發(fā)展相適應,才能有效地發(fā)揮維護社會穩(wěn)定、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作用。
當前我國社會形勢最顯著的特點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黨和國家確立了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戰(zhàn)略目標;第二,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我國社會整體處于轉型時期,社會問題眾多;第三,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我們需要更新以往的社會治理理念和管理方法,繼續(xù)提高社會治理能力,新的社會治理理念正是基于對我國當前社會形勢的科學研判,黨和國家與時俱進地提出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它標志著黨和國家社會治理理念發(fā)生了重大轉變。
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政策的具體化,法律的適用必須堅持以政策為指導,才能實現法律應有的社會效果。以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為指導,刑罰的依法適用具有了更高的價值追求,更加多樣和靈活,適用刑罰“必須立足于不斷減少和抑制因犯罪所產生和引發(fā)的不安定因素,切實消除和減緩犯罪人方面和被害人方面的對抗與敵意,真正實現刑罰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1]服務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大局。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對犯罪的反應建立在寬與嚴的區(qū)別對待之上,具體來說,包括“寬”、“嚴”與“濟”三個方面的要求。“寬”為輕緩之意,即對較輕犯罪或者具有從寬情節(jié)的被告人依法予以從寬處理;“嚴”為嚴格或嚴厲之意,即對較重犯罪或者具有從重情節(jié)的被告人依法從嚴懲處;而“濟”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最重要的方面,有救濟、協調與結合之意,要求寬與嚴之間應當具有一定的平衡、互相銜接,既不能寬大無邊,也不能嚴厲過苛,[2]要達到罪刑的均衡,這是寬嚴相濟的應有之意。
嚴格控制死刑是我國社會治理理念重大轉變的必然要求?!靶塘P是一種社會治理方式。因此,刑罰并不僅是一個法律問題,刑罰輕重之選擇,與一個社會的政治理念具有密切關系”。[2]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提出標志著黨和國家社會治理理念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即認識到現代社會治理的最終目標是化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和諧,采取的手段應是包括法律在內的各種方法,且要更多地依靠溝通協調,盡可能地避免暴力壓制。正如英國哲學家邊沁指出:“溫和的法律能使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具有人性,政府的精神會在公民中間得到尊重?!笨梢?,這種治理理念的轉變是理性的政治理念的回歸,標志著我國政治文明的一大進步。而這種溫和的治理理念本身蘊含了慎刑的要求,因為刑罰作為一種社會治理手段,本身有其弊端,正如著名法學家耶林所言“刑罰如兩刃之劍,用之不得其當,則國家與個人兩受其害”。運用刑罰解決社會矛盾時,可能會產生一種新的矛盾,為了克服其弊端,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刑罰輕緩化就成為了一種必然的趨勢。
死刑作為一種最極端的刑罰方法,采取了通過消滅社會矛盾一方主體的方式來化解社會矛盾,對社會矛盾的化解看似徹底,但其所造成的負面影響有時甚至大于其所解決的矛盾本身,貝卡利亞指出:“人的心靈就像液體一樣,總是順應著它周圍的事物,隨著刑場變得日益殘酷,這些心靈也變得麻木不仁了?!保?]53面對由殘酷的刑罰所培養(yǎng)的麻木不仁的公民,溫和的社會治理方式顯然無法實行,況且,大量運用死刑的方式化解社會矛盾,本身就反映了一個社會其治理的低效和無能。此外,刑罰的嚴厲也并不取決于它的殘酷,我國學者儲槐植教授曾經就提出刑罰的嚴厲取決于法網是否嚴密的觀點,貝卡利亞也在二百多年前就提出:“對犯罪最強有力的約束力量,不是刑罰的嚴酷性,而是刑罰的必定性?!保?]72可見,死刑與以寬嚴相濟為代表的這種溫和的社會治理理念本身存在著內在的矛盾,在我國限制死刑甚至未來廢除死刑則是一種必然的趨勢,“越來越多的國家逐步廢除死刑,以及這些國家在廢止死刑后正?;蛘呋菊5纳鐣刃颍o死刑廢止理論提供了相當有力的佐證,也充分說明,限制、減少乃至廢止死刑已經成為全球性的刑事法治潮流”。[4]
“保留死刑,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是我們黨和國家一貫的死刑政策,死刑的控制和廢止毫無爭議的是一種歷史的趨勢,然而,就我國目前的國情而言,還不能完全廢除死刑,一方面死刑有一定的震懾作用,另一方面現階段的民眾法律意識尚不容許完全廢除死刑。但是,如前所述,死刑的使用必須嚴格的控制。就死刑立法而言,我國刑法典規(guī)定的死刑罪名之多,在世界上也比較罕見,而且,死刑適用的標準也不夠明確,雖然從立法上控制死刑具有基礎性、決定性的作用,然而“死刑的立法改革是一個復雜而又程序繁雜的重大工程。死刑改革本身就牽涉諸多難題,如果每個難點的解決都要依賴于立法活動,那么死刑制度的改革步伐與力度就可能會受到較大的限制”。[5]從世界各國死刑廢除歷程來看,大多數國家都是首先從事實上限制”、減少、廢止死刑,在條件成熟時再從法律上減少,直至正式出臺廢除死刑的規(guī)定。因此,采取務實穩(wěn)妥的態(tài)度,積極尋找死刑司法控制的方法,就成為最具有現實意義的選擇。
重刑主義思想在我國傳統法律文化中由來已久,“治亂世用重典,治平世用輕典”長期以來被奉為治國安邦之策,在對待犯罪時,對刑罰,尤其是重刑寄予了過高的期望,不少司法人員都認為,面對社會治安形勢的惡化、嚴重刑事犯罪的高發(fā),應該強調死刑的功效,而對犯罪現象及其產生的社會原因卻缺乏理性的認識?!岸啻巍畤来颉瘜嵺`,不僅強化了崇尚死刑的一般社會心理,而且在司法領域內相當程度上形成了重刑主義的思維定式和辦案模式”。[1]然而,死刑的局限性在上文已經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尤其在處于轉型期的社會,犯罪有其復雜的社會原因,重刑主義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犯罪問題,反而會不利于化解社會矛盾,造成社會的不和諧,正如老子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因此,在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與實施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新形勢下,法官對于刑罰的功能必須具有更加理性的認識,應轉變社會治理理念,堅決摒棄重刑主義的思想。
當然,司法人員要摒棄重刑主義思想,除了要轉變自身理念外,還必須善于處理與民意的關系?!霸谥袊乃痉▽嵺`中,對于可以判處死刑,也可以不判處死刑的案件,由于被害方的態(tài)度而影響死刑裁判的案件,并不是個別現象”。[6]“殺人者死”的傳統觀念在現今人們的頭腦中仍然根深蒂固,這是司法人員在控制死刑適用時必然要面對的問題,已成為死刑司法控制的一大障礙。為了創(chuàng)造死刑司法控制的有利環(huán)境,首先就要求司法人員不能一味地去迎合、滿足民意、民憤,而要通過理性的司法對民眾的死刑觀念進行積極地引導。其次,包括司法在內的各種社會治理手段應當盡可能運用現行法律、政策、制度等,積極對被害方進行安撫和補償,化解矛盾,最大程度地避免被害方對司法公正的干擾。
在司法實踐中堅持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統一的價值追求,以及兩者沖突時程序公正優(yōu)先的價值理念是確保死刑案件事實認定準確的前提。司法公正是和諧社會的基礎,在死刑案件審判活動中顯得尤為重要。司法公正包括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這早已成為我國法律界的共識,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都應當是刑事訴訟活動追求的價值目標。程序公正是實現實體公正的前提,實體公正是程序公正追求的目標。要將實體公正作為審判工作的價值取向,將程序公正作為實現這一價值取向的根本保障,堅持兩者的有機統一。
然而,司法實踐中有時為了片面追求實體公正而使程序公正遭受破壞,使這種程序不公正無法補救,造成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的沖突。如,為了偵破案件,采取刑訊逼供,而刑訊逼供所得的供述未必虛假,刑訊逼供所得到的真實供述往往有利于實體公正的實現,但這種實體公正的實現卻建立在程序公正被嚴重破壞的前提下,此時,我們應該優(yōu)先維護程序公正,通過可能影響實體公正實現的程序性懲罰措施來實現程序公正。因為程序公正是實現實體公正的前提和保障,公正的結果只能靠公正的程序來實現。而且,相對于實體公正這種結果公正,相對性公正而言,程序公正是一種過程公正,絕對性公正,更容易讓人普遍地感受。更重要的是,堅持程序公正優(yōu)先正是為了充分發(fā)揮程序公正對實體公正的保障作用。雖然從個案來看,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出現了不平衡,但從總體來看,堅持程序公正優(yōu)先,維護程序公正的價值卻有助于減少在其他案件當中可能出現的實體不公正,因此,在個案中的不平衡正是為了在總體上實現兩者的平衡??梢?,程序公正優(yōu)先的價值理念解決了兩者沖突時如何實現有機統一的問題,與我們堅持的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統一的價值追求并不矛盾。
死刑的執(zhí)行具有不可逆轉性,法官在認定死刑案件事實時要尤其慎重,必須達到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因此,要嚴格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及《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等程序性規(guī)則,嚴守法定程序,確保死刑案件事實認定準確,防止冤假錯案發(fā)生。
我國刑法對于死刑適用的規(guī)定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刑法總則第48條第1款對死刑適用的標準做出了概括性規(guī)定;二是刑法分則對具體罪名的死刑以及相應犯罪情節(jié)做出了規(guī)定。但總體來說,依據刑法分則條文認定具體犯罪事實是否達到了“罪行極其嚴重”的程度仍然缺乏統一的標準。深入體會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精神,統一死刑適用的刑事實體法標準對于準確適用死刑,減少、控制死刑的適用具有重要意義。“考慮到司法實務的特征,死刑適用標準的統一化應該遵循從抽象到具體的原則,即對死刑適用標準的認識不僅要在抽象的層次上統一化,而且也要在應用的層次上具體化。”[7]具體來說,應該從以下三個層面進行:
一是對“罪行極其嚴重”認識的統一。對“罪行極其嚴重”這一死刑適用標準的準確、合理解釋,是死刑適用標準統一化的首要問題。前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同志在講話中曾指出,所謂“罪刑極其嚴重”,是指犯罪性質極其嚴重,犯罪手段、犯罪后果等情節(jié)極其嚴重,被告人的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極大。犯罪人的罪行是否及其嚴重,要綜合考慮上述主客觀因素,嚴格予以認定。[8]總的來說,司法人員應該從以下三個方面來認定“罪刑極其嚴重”:一是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極其嚴重,二是犯罪人的主觀惡性極其惡劣,三是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極大,而且三個方面的認定同等重要,缺一不可。對于某一犯罪事實是否屬于“罪行極其嚴重”的認識,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與不同的刑事政策指導下所得出的結論會有所不同,在認定時應該加以注意,應使結論符合某一時代價值觀念的要求。如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人權觀念的深入人心,逐步廢止經濟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已經成為一種必然的趨勢,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取消了13種犯罪的死刑就是順應了這種潮流的發(fā)展,這13種犯罪行為在刑法修正案八通過之后不論其情節(jié)如何均不能再認定為罪行極其嚴重,而根據此價值觀念的指導,對于一些非暴力犯罪,如組織賣淫罪、集資詐騙罪等,雖然在法定刑中仍然保留了死刑,但在司法中對其行為認定為“罪行極其嚴重”時應該堅持較嚴的標準。再如,刑法修正案八關于審判時已滿七十五周歲的老人,除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死亡的,不適用死刑的規(guī)定,也體現了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下對“罪行極其嚴重”的新的認識。
二是死刑適用標準的情節(jié)具體化。從上述三個方面判斷具體犯罪是否達到“罪行極其嚴重”,需要對刑事犯罪案件中各種犯罪情節(jié)進行綜合分析。死刑適用標準統一化離不開對死刑裁量情節(jié)的歸納和總結。換言之,只有將認定“罪行極其嚴重”的基本要素通過量刑情節(jié)予以具體化,才能使對“罪刑極其嚴重”的統一認識更具有可操作性。如果說法定量刑情節(jié)在一定時間內是不變的話,那么我們應該更多地尋找酌定量刑情節(jié),并把具有普遍性和成熟的酌定量刑情節(jié)上升成為立法、司法解釋或案例指導,如刑法修正案八將坦白納入刑法的法定量刑情節(jié)就體現了這一點。對于酌定量刑情節(jié)從從寬與從嚴兩個方面進行歸納與總結對準確適用死刑具有重要意義,如在審判實踐中,根據法律規(guī)定、司法解釋和會議精神已經有很多種不判處死刑的理由,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審判實踐的豐富,還會有更多的不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理由。
三是死刑適用標準的犯罪類型化。刑法典分則條文中規(guī)定有死刑的具體犯罪,因其具有不同的性質和特征,表現罪行極其嚴重的量刑情節(jié)會有很大的不同。因而對于不同類型的犯罪,結合其犯罪的具體特點和現實情況歸納和總結適用死刑的條件,對于統一死刑適用標準具有重要意義。這也符合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文件精神,如2005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其工作改革綱要中指出“貫徹罪刑相適應原則,制定故意殺人、搶劫、故意傷害、毒品等犯罪適用死刑的指導意見,確保死刑正確適用”。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05年10月26日發(fā)布的《人民法院第二個五年改革綱要》。
[1] 李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下死刑司法控制的困惑與對策[J].法學論壇,2008(4).
[2] 陳興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研究[J].法學雜志,2006(1).
[3] 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法[M].黃風,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
[4] 趙秉志.中國當前死刑制度改革的現狀和展望[J].河北法學,2007(12).
[5] 趙秉志.我國現階段死刑制度改革的難點及對策[J].中國法學,2007(2).
[6] 胡云騰.關于死刑在中國司法實踐中的裁量[M]//中英量刑問題比較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128-129.
[7] 趙秉志,黃曉亮.論死刑適用標準的統一化問題[J].政治與法律,2008(11).
[8] 肖揚院長在全國法院刑事審判高級法官培訓班上作重要講話[N].人民法院報,2006-1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