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軍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法律行為制度的私人自治根基

易 軍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私人自治是法律行為制度的思想根基。私人自治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根本組織原則的事實是法律行為的概念與制度產(chǎn)生的根本因素之一。法律行為旨在實踐交換正義與純粹的程序正義,自治基本上就能滿足法律行為倫的要求。由實行私人自治原則所致,以法律行為制度為其獨特且主要內(nèi)容的私法必然是形式主義的,從而呈現(xiàn)出形式主義的品格。認為法律行為成立是事實判斷的通說有誤,此種定性使自我約束不彰,從而亦斷送了私人自治(自我決定)的生機?，F(xiàn)行正面規(guī)定有效要件的立法模式欠妥,通過建立“成立推定有效”規(guī)則,并使積極性的“有效要件”轉(zhuǎn)變?yōu)橄麡O性“效力阻卻事由”,不僅可建立法律行為生效的“要件體系”,亦也可使私人自治獲得體系性實現(xiàn)。無論是強制性規(guī)范“有效要件”還是公序良俗“有效要件”,均為概括條款,司法適用時應慎之又慎,以免過度戕害私人自治。

法律行為;私人自治;個人主義方法;思想基礎;制度反思

前言

法律行為(Rechtsgeschaeft)的概念在大陸法系中德國法族的民事立法與民法理論中居于極為重要的地位?！暗聡穹ㄏ祵W說之產(chǎn)物,總則為其精華,以法律行為理論為其最卓越之成就?！盵1]106法律行為制度之所以能產(chǎn)生,有兩個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一是私人自治的原則化,二是概念法學思想?？梢哉f,“法律行為制度是意思主義與法典主義偏好的共同產(chǎn)兒?！盵2]31由于我國民法理論上與實踐(包括立法與司法)對法律行為的私人自治思想基礎的接受與踐行存在種種不足,本文旨在對作為法律行為制度價值基石的私人自治進行揭示與研究。

在研究的方法上,本文主要訴諸個人主義方法論。相對于整體主義方法論而言的個人主義方法論是一種從分析立場的角度對研究方法所作的分類。它是以個人作為學科分析的基點和基本研究單位,通過對單個人行為的分析,展開該學科的一般原理以及規(guī)律性問題。“個人主義者一般都偏好保護自由領域和允許自發(fā)協(xié)調(diào)的規(guī)則系統(tǒng)?！盵3]187個人主義方法論在私法中的運用應至為顯然,私法對私人主體、私人利益、私人目的、私人自治、自己責任、權利本位形式平等的強調(diào),都是方法論個人主義的直接要求。與個人主義方法論相適應,從政治哲學視角看,私人自治是一種個人自由與消極自由而非積極自由與集體自由;從民法學視角看,私法旨在實現(xiàn)的正義原則上是一種交換正義、實質(zhì)正義與程序正義,而非分配正義與結(jié)果正義。并且,因個人主義方法論所致,在交換正義上,私法用以評判交換行為之正義性的標準是主觀價值標準,而非客觀價值標準?！爸挥羞@種個人主義的社會觀才能容得下主觀價值論”[4]46。

一、法律行為與私人自治

私人自治或意思自治指個人得依自己意思形成法律關系的原則①Werner,Flume,Allgemeiner Teil des Bürgerlichen Rechts Ⅱ das Rechtsgesch?ft,Springer- Verlag,4.Auflage,Berlin,1992,S.1.齊佩利烏斯亦指出,"私人自治,是尊重個人在私法領域安排自己法律關系的意愿的原則?！癛einhold Zippelius,Einführung in das Recht,Heidelberg,2003,Band4,S.60.。此項原則有助于最大限度的發(fā)揮個人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對促進社會發(fā)展居功甚偉。私人自治使個人獲得自主決定的可能性,據(jù)此,個人可以依憑自己的意思創(chuàng)設私法上的權利義務關系。

私人自治與法律行為唇齒相依,法律行為乃實踐私法自治之基本手段或工具[5]143。由于對私人自治體認未深,我國現(xiàn)行法在界定法律行為概念時,將其明定為“合法行為”,缺陷十分明顯。立法將“法律行為”改造為“民事法律行為”,且學理上或?qū)嵺`中頻頻使用“行政法律行為”或“經(jīng)濟法律行為”等術語的現(xiàn)象也表明我國對法律行為的私人自治思想基礎的接受存在先天不足。

私人自治的思想古即有之,但法律行為的概念卻只是在現(xiàn)代社會才產(chǎn)生。這固然是由于人類思維只是在現(xiàn)代才達到在抽離合同、婚姻、遺囑等具體設權行為共性的基礎上建立一般概念的高度,但私人自治在現(xiàn)代社會的制度化,亦即私人自治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根本組織原則的事實卻也是另一項不可或缺的因素。私人自治的制度化與現(xiàn)代性的凸顯、主體性的產(chǎn)生同步。“如果說,個體性是現(xiàn)代性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那么自主性、行動自決或意志自由則是現(xiàn)代性由以確立自身的行動準則或?qū)嵺`原理了?！盵6]77正是在個人從古代社會整體性的藩籬中脫離出來的過程中,現(xiàn)代性才得以凸顯,私人自治也才得以成為建制。私人自治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一個文化建制的現(xiàn)象,為法律行為的概念與制度在后世的德國的閃亮登場作好了鋪墊。

二、法律行為的倫理基礎

法律行為制度欲發(fā)揮規(guī)范效力,必須具備倫理上的正當性,亦即必須符合正義性的要求。正義可分為交換正義(commutative justice)、分配正義(distributive justice)、矯正正義(corrective justice)、歸屬性正義(attributive justice)或獲取的正義(acquisitive justice)、程序正義(procedural justice)、形成正義(formal justice)、實質(zhì)正義(substantive justice)等類型。在法律行為實施的過程中,并不存在著一個發(fā)號施令的人,當事人藉法律行為所獲致的財產(chǎn)歸屬狀態(tài),并非由某一第三方主體所為的分配行為的結(jié)果,而是民事主體一方或雙方行為所實現(xiàn)的結(jié)果,因此,與法律行為有關的正義,原則上只是交換正義,絕非分配正義?！白灾畏ㄗ非蟮氖菍Φ鹊墓健盵7]93。不僅如此,私法藉法律行為制度僅向民事主體提供公正的程序,讓各個交易主體“費厄潑賴”(fairplay),只要遵循了該程序,交易結(jié)果就會認為是公正的,可接受的?！敖?jīng)濟競賽的基本原理認為,在經(jīng)濟競賽中,正義者只可能是參與者的行為而不可能是競賽的結(jié)果?！盵8]127“正義并不關注各種交易的結(jié)果,而只關注交易本身是否公平?！盵9]220因此,法律行為制度的正義在本質(zhì)上還是一種程序正義,更確切的說,是一種純粹的程序正義觀(pure procedural justice)。一如Canaris所言,“契約正義也明確地具有‘程序的’性格。會這樣說,是因為如前所述,主要考慮契約締結(jié)的自發(fā)性,……當事人透過契約交涉達成妥協(xié),找出一個對二者而言妥切的解決方法,這樣的思想明確地又是一種‘程序的’性格之產(chǎn)物。”[10]342

在判斷交易主體所為的法律行為是否正義時,即一方的給付與另一方的對待給付是否等值(?quivalenz)時,原則上應采取主觀價值論而非客觀價值論。主觀價值論濫觴于19世紀70年代的邊際革命,其要旨是把商品的價值看成是人們對商品效用的感覺和評估,亦即看作是人們的主觀評價,而勞動價值論把商品的價值看成是客觀的凝聚在商品中的無差別的人類勞動①“給付若保有形式的,主觀的均衡,原則上即屬充分?！眳⒁奀anaris:“民事法的發(fā)展及立法”,林美惠譯,載《臺大法學論叢》第28卷第三期,第342頁?；艟S茨教授指出,“現(xiàn)代合同法的產(chǎn)生……是對客觀價值價值理論商業(yè)化抨擊的副產(chǎn)品?！眳⒁奫美]羅伯特oAo希爾曼:《合同法的豐富性:當代合同法理論的分析與批判》,鄭云瑞譯,北京大學出版社年版,第183頁。。正是在雙方交易主體基于自由意思彼此同意對方就商品所作的主觀價值判斷的前提下,交易才能達成,給付與對待給付之間的均衡才能實現(xiàn),交易中的正義也才能產(chǎn)生。通過主觀價值標準來判斷法律行為是否正義,其實也是將自由意思作為判斷法律行為是否正義的標準,自治基本上就能滿足法律行為倫理性的要求。原則上而言,一項基于雙方當事人自愿達成的交易即為公正的交易,國家不應對之再作出干預。雖然該結(jié)論是以有償契約這一典型的雙方法律行為為對象,但其同樣也可適用于贈與、借用等無償合同及單方法律行為與多方法律行為,羅馬法古諺“對心甘情愿者不存在不公正”對之提供了最佳注釋。

三、法律行為與私法形式主義

不同的法律原則必將使得奠基其上的法律體系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貌和特征。以私人自治為價值基石的私法必然呈現(xiàn)出式主義的品格?！半x開了契約自由、民主、平等等根本價值,法律的普遍性等品格就無法形成?！盵11]

詳言之:

第一,私人自治與私法的抽象性。由于抽象規(guī)則只指涉行為的一般方案,不設定具體目標、不涉及行動細節(jié),它只提供了一種個人必須在其間行動的框架,其只會限制而不會完全支配人們的決策,此際,每個人仍可形成自己的計劃與決定,并可充分運用自己的知識去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質(zhì)言之,“當我們遵守法律時,我們并不是在服從其他人的意志,因而我們是自由的?！盵12]191

第二,私人自治與私法的目的獨立性。自治的社會成員各自追求一定目的,這些目的往往與其個人偏好及其所處的特定時空情勢有關,都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質(zhì)。要使每個獨特的個人目的都得到確實的保障,私法惟一能做的就是,其自身必須沒有目的,而將每個人的目的都當成自己的目的。此際,私法實系一有助益于實現(xiàn)多種目的的共同工具(multipurpose instruments)。

第三,私人自治與私法的否定性。私人自治純屬否定性概念,決定了私法原則上只能采取禁令這一規(guī)范型態(tài)。否定性私法規(guī)則雖具強制性,但其所為強制為“否定性”強制,并未過度戕害行為人的私人自治。相較于設立積極性義務的肯定性規(guī)則,否定性的私法規(guī)則“并不明確地給出有目標指向的、應該干什么的命令,它們給人們留下了自主判斷和行動的巨大空間。”[13]115

第四,私人自治與私法的程序性。相較于結(jié)果控制,程序控制更有助于維護法律行為上的自由?！八?指程序正義——引者注)總是與消極自由權',即免受非必要的、不平等的管束相連,而與'積極自由權'無關?！盵13]94“程序的公正合理是自由的內(nèi)在本質(zhì)”[14]260。程序性的私法增進自由的方式是,私法規(guī)則僅僅只是限制了人們可資選用的工具或手段,而并未預設人們必須孜孜以求的特定結(jié)果,因此每個人仍可自主設定并追求其個人目的。

第五,私人自治與私法的形式性。形式性義務雖構成對私人自治的限制,但與實質(zhì)性限制不同,它使自由只“受自由本身的必要條件的控制”[15]205,對該義務的遵循,能使行為人的自由和所有其他人的自由并存。這是為了使自由得以維系而不得不訴諸強制的情況下對自由所作出的最低程度的限制,自由的優(yōu)先性由此得以彰顯。

第六,私人自治與私法的自治性。私人自治與私法的自治性密切相關,更確切的說,由實行私人自治的原則所致,私法必然呈現(xiàn)出自治性的品格。其根本的原因在于,私人自治目標的達致放逐了宗教、倫理等實體性價值以及政治力量對私法的影響與滲透。

第七,私人自治與私法的工具理性。法律行為以交易行為為藍本,交易行為是典型的工具理性行為。作為交易行為的寫照,民事主體在為法律行為的過程中,為了達到盈利的目的只有在進行嚴格的成本-利潤核算之后,才會做出是否締結(jié)履行契約的決定。此間所涉的理性根本無關乎窮究宇宙根本和徹悟生命意義的智慧,而是講求實惠、注重籌劃、追求謀利的精明。因此,法律行為僅為工具理性行為而已。

總之,私人自治與私法形式主義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實行私人自治的民法必然是形式主義的,換言之,與消極性的私人自治相契合的民法必然是具有形式主義特征的法律?！罢w而言,民法的內(nèi)容確實較符合自治規(guī)范的特征,在‘形式理性’”上,遠高于其他法律領域?！盵16]11

四、質(zhì)疑法律行為成立“事實判斷說”

我國既往民法理論與民事立法并不區(qū)分法律行為的成立與有效,不過,經(jīng)由學界的不懈努力,迄今,法律行為成立(要件)與有效(要件)的區(qū)別,早已根深蒂固,成為法律人自明之理。在闡釋兩者的區(qū)別時,我國學者往往將法律行為的成立歸結(jié)為事實判斷,而將法律行為的有效歸結(jié)為價值判斷。法律行為的成立屬于事實判斷的觀點顯然已成為我國民法學界在對法律行為的成立進行定性時的通說。

不過,我認為,我國學界在該問題上犯了矯枉過正的錯誤。以合同為例,從立法的層面來看,決定合同成立具體時點的承諾生效的標準是立法者進行價值權衡后在不同的標準中選定的;得以成立合同的承諾與要約一致性的程度是由立法者確定的;某些有名合同是否只有在具備特別成立要件時才能成立,完全由立法者進行價值選擇;從司法的層面來看,在判斷法律行為是否成立的過程中,往往需要對意思表示進行解釋;不同的意思表示解釋規(guī)則直接決定合同能否成立;在判斷合同是否成立的過程中,往往需要認定合同的類型。此足說明,法律行為的成立,無論是從立法者為判斷法律行為是否成立而設置法律行為的成立要件來看,還是從裁判者依據(jù)法定的成立要件判斷社會中某一或某些行為是否構成法律行為來看,都不屬于事實判斷。由于事實具有客觀性,而法律行為的成立并非客觀事實;且從三段論推理的過程來看,法律行為成立推理活動的大小前提均屬于或均存在價值判斷,因此,將法律行為的成立歸結(jié)為事實判斷問題也違反了價值哲學的基本原理。法律行為成立的性質(zhì)之所以易被定性錯誤,其根源在于:法律行為成立要件的規(guī)定屬于裁判規(guī)范,其規(guī)范性格不明顯;價值判斷的語言表述具有復雜性,法律行為成立要件的規(guī)定在表述上類似于敘事性句式?？傊?法律行為的成立并非“成不成立”或“是不是”法律行為的問題,而是“應不應成立”或“應不應是”法律行為的問題。與法律行為的有效一樣,法律行為的成立也是一種價值判斷,更具體的說,是價值判斷中的規(guī)范判斷。

事實的特點在于它不具有規(guī)范效力,因此若認法律行為成立為事實判斷,就完全否認了法律行為成立制度的規(guī)范效力,而實際上,法律行為甫一成立就能發(fā)生法律效果——法律行為拘束力,詳言之,就契約而言,“系指除當事人同意或有解除原因外,不容一造任意反悔請求解約,無故撤銷。易言之,即當事人之一方不能片面廢止契約?！盵17]193法律行為是行為人透過自我約束為自我決定的機制。失卻自我約束,自我決定也是海市蜃樓。法律行為成立事實判斷的定性使自我約束不彰,行為人自我決定亦無立錐之地,私人自治的踐行不啻為一句空話并且,由于事實問題只受因果律支配,人類無法選擇事實,若否認法律行為成立的價值判斷性則在法律行為成立制度面前,人類將是無能為力的,從而也就根本無法改進法律行為成立方面的立法,最大可能自治空間的建構無疑是一場黃粱美夢。

五、質(zhì)疑正面規(guī)定“有效要件”立法模式

我國現(xiàn)行立法與理論認為,法律行為有效需同時具備成立要件與有效要件。一行為因符合成立要件而成形為法律行為后,即法律行為成立后,其是否有效不明,只有再符合有效要件,才能具有并發(fā)生法律效力。然而,此種“正面”、“并列”規(guī)定有效要件與成立要件見解的妥當性深值懷疑。它未認識到成立要件、有效要件與私人自治之間的不同關聯(lián)——成立要件關涉保障自治、有效要件關涉限制自治,亦未體認到兩者在法律行為生效進程中具有不同的地位;未揭示出成立要件與有效要件一為肯定性的,一為否定性的,實具有不同性質(zhì);未反映出程序法上成立要件事實與有效要件事實在證明責任上的差異——成立要件事實由主張法律行為上權利者舉證、有效要件事實由否認法律行為效力者舉證。不僅如此,由于成立要件與法律行為效力之間,以及成立要件與有效要件的整體與法律行為效力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被割裂,此種法律行為生效的要件制度還缺乏體系性,“要件體系”尚付闕如。

通過建立“成立推定有效”規(guī)則,并使積極性的“有效要件”轉(zhuǎn)變?yōu)橄麡O性“效力阻卻事由”,可改進上述弊病。實行該方案的必要性表現(xiàn)在:基于個人自治基始性及國家輔助性的緣由,私人不僅可自主決定亦可自主設定其行為的法律效果,而國家僅對個人意思規(guī)范效果的產(chǎn)生發(fā)揮補充作用,因此,法律行為成立即應推定有效。只有“效力阻卻事由”而非“有效要件”才能踐行“法不禁止皆自由”模式,從而使私人自治空間最大化。從內(nèi)在體系與外在體系關聯(lián)的角度看,私人自治的內(nèi)在價值體系需要在外在制度上構建法律行為生效的要件“體系”。此外,無論是從“生效影響因素規(guī)范”發(fā)揮的輔助規(guī)則作用,還是從其所扮演的第二性規(guī)則的角色,抑或從其所具有的抽象性、無目的性、否定性、程序性等工具性與空洞性的獨特品質(zhì)來看,將生效影響因素設計為“效力阻卻事由”而非“有效要件”才名至實歸?？傊?優(yōu)化方案厘清了各種影響法律行為生效的因素之間,以及其與私人自治的私法主導原則之間的意義脈絡,并藉“成立要件+(無)效力阻卻事由”的制度構造建立了法律行為生效的“要件體系”,從而凸顯了私人自治對法律行為效力發(fā)生的決定性作用,并使私人自治獲得體系性實現(xiàn)。

六、強制性規(guī)范“有效要件”的反思

在私人自治原則之下,當事人得藉法律行為自主地從事交易活動,不過,基于維護公共利益或當事人利益甚或其他正當理由的考量,法律也設置規(guī)范對私人自治予以一定的限制。在這些限制措施中,最一般的莫過于法律行為有效要件中的適法要件與公序良俗要件①依上文所述,“有效要件”應被改造為“效力阻卻事由”,因此,此際不應再稱為“適法要件”或“公序良俗要件”,確切的表述應為“強制性規(guī)范效力阻卻事由”或“公序良俗效力阻卻事由”。之所以仍使用“有效要件”的概念,純粹是顧及我國目前使用該概念的普遍狀況,不為與對話者論辯提供障礙。,亦即法律行為的內(nèi)容不僅應適法且應妥當。適法要件與公序良俗要件是溝通私法與公法、整個外部法秩序及倫理價值的重要管線,使私法能夠在社會巨大變遷之下巋然不動但又伸縮自如。

我國現(xiàn)行法規(guī)定“法律行為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無效”,與過去的立法相比這一規(guī)定已使得私人主體所享有的自治空間得到相當大的擴張。不過,這一規(guī)定仍存在過度限制私人自治的弊端:首先,本來就為數(shù)不多的私法強制性規(guī)定中的絕大部分屬于權限規(guī)范(或賦權規(guī)范),即界定私法上形成及處分權利義務界限的規(guī)范,其功能主要在規(guī)定行為人處分權的界限,并不屬于該條所擬規(guī)制的“強制性規(guī)定”。權限規(guī)范自身就提供了判斷法律行為有效與否的要件,違反權限規(guī)范的法律行為無須也不能外假適法要件進行判斷。其次,在多數(shù)人看來,法律行為違反法律與行政法規(guī)中的強制性規(guī)定都是無效的。這實際上是在“市民社會不獨立于政治國家”的意識下,完全將私法當成了貫徹執(zhí)行公法強制性規(guī)定的工具,只注意到了適法要件所具有的引致規(guī)范的功能。其實,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是相對獨立的,私法與公法也是相對獨立的,私法并非公法的附庸,而且由于不同的公法強制性規(guī)定的功能各不相同,因此法律行為違反公法強制性規(guī)定并不一概無效,這就需要法官解釋該強制性規(guī)定的立法目的,判斷在立法目的的達成上,是否有必要否定該法律行為的效力,質(zhì)言之,法官需要針對各條公法強制性規(guī)定是否否認其違反行為的私法效力進行法益權衡。為此,需要重新認識適法要件的功能,換言之,適法要件并非一單純的引致規(guī)范,而是一授權法官進行自由裁量的概括條款。為了使適法要件能實現(xiàn)這種功能轉(zhuǎn)換,這首先就要求在立法上在我國關于適法要件“不得違反法律或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的條文中設置類如《德國民法》第134條或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71條后段但書“但該規(guī)定并不以之為無效者除外”的規(guī)定,從而為裁判者自主地決定公法強制性規(guī)定究竟能產(chǎn)生多少以及何種私法效力提供基本依據(jù)?？傮w說來,絕大多數(shù)的強制性規(guī)定,其主要目的在于實現(xiàn)刑法上或行政法上的目的,而不是在規(guī)整當事人之間的私法生活關系,若無強有力的理由,法官不宜輕易判定一個違反強制性規(guī)定的法律行為為無效。

七、公序良俗“有效要件”的反思

各國立法都毫無例外的以一定的表征公共利益或社會公德等內(nèi)容的范疇對當事人所實施的法律行為加以檢視,只有在不違背這些范疇的情況下,才允許法律行為發(fā)生當事人所預期的效果,此即“法律行為不得違反公序良俗”的要件。它固然具有克服規(guī)則模式的僵化、拓展私法的法源、追求實質(zhì)正義、授予法官自由裁量權、溝通私法與外部法律秩序以及倫理秩序等重要功能,但由于其內(nèi)涵與外延難以界定、體現(xiàn)了私法中的非理性因素,且法官適用該條款的作業(yè)十分契合我國傳統(tǒng)的非科學的思維方式,從而有被裁判者濫用而損害私人自治之虞。

基于保障個人自由、國家應給予人民以平等的關心和尊重的緣由,國家倫理中立乃成為近現(xiàn)代國家賴以立基的一項基本原則。它要求國家必須在競爭的個人的善的觀念之間保持中立的立場;任何一種生活方式,只要沒有違反公正原則,政府就不應對它加以提倡、表揚或者壓制?！耙话愣?這意味著私域內(nèi)部的行動是否道德的問題,并不是國家進行強制性控制的恰當對象。”[18]180鑒于公序良俗在對法律行為的控制中,可能蛻變?yōu)橐跃S護道德之名而濫用公眾授予的權力,立法上所保障的個人自由可能在司法的層面被公權力的銷蝕而化為烏有,因此,我主張,法官在運用公序良俗要件否定法律行為的效力之時,切切慎之又慎。在司法裁判中,通過推行“公序良俗規(guī)定只有在實在法模棱兩可或未作規(guī)定的情形下才能適用”的規(guī)則、將公序良俗要件之判斷對象局限于法律行為、僅以本國現(xiàn)時的公序良俗作為是否背反的判斷基準等措施,或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以公序良俗控制法律行為效力所伴生的消極影響。

八、結(jié) 語

私人自治絕不可能是私法的全部,國家對私人自治的實質(zhì)性的干預與審查也始終無可避免,不過,私人自治并未因社會的發(fā)展而衰敗、沒落;對私人自治的干預也總是存在著泛化與過度的危險;而私人自治應受限制且已經(jīng)受到限制的事實并不能否認其在私法中、乃至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應然地位。在國家公權力欲藉實現(xiàn)秩序、保障效率、關注弱者等各種道德的與非道德的理據(jù)干預私人自治的“私法實質(zhì)化”的過程中,支撐權柄者時刻都應毋忘“自由主義的剃刀”(liberal razor)——“國家是一種必要的罪惡,如無必要,它的權力不應增加?！盵15]446我國立法者應在真正理解私人自治精神的基礎上本著捍衛(wèi)私人自治的信念來從事民法典中法律行為制度的具體構建與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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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923

A

1000-5072(2012)04-0157-06

2011-06-27

易 軍(1975—),男,湖北仙桃人,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民法哲學、民法總則債法。

本文曾榮獲2005年“中國人民大學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第一屆“佟柔民商法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和2006年“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等獎勵。該文是對筆者博士學位論文《法律行為制度研究——以私人自治為中心》的主要觀點作進一步思考與修改的基礎上完成的。

[責任編輯 李晶晶 責任校對 王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