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勝
《太平年》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高君的創(chuàng)作走向成熟的一個標志。高君是個勤奮而有才華的人,2003年他開始寫小說。他的許多小說,像《流逝》、《花飛花謝》、《段落》、《楚河漢界》、《歌唱》等都還不夠成熟,它們總體上都是通過對孤獨、死亡、性的書寫來表達他的創(chuàng)傷記憶,很容易讓人看出他對既有的小說技術路線的實踐。但即使是這些作品,無論是《段落》中的段品紅和父母陰陽兩岸的對話描寫,還是《楚河漢界》中書寫段品紅的母親如何讓段品紅購買壽衣材料、如何監(jiān)督女兒為她制作壽衣,又如何讓段品紅不斷溫習辦理死人后事的種種細節(jié),最后她在段品紅的懷抱中走近棺材走向死亡的那部分文字,這些文字都讓人看到了他貼近民俗文化的寫作姿態(tài)。然而那時他對民俗文化的態(tài)度還未形成一種自覺的追求,所以他小說文本中這方面的文字還是七零八落的。
而在《太平年》中,我們則看到了作者對東北民俗文化自覺性的開掘、傳承,并由此造就了《太平年》非常獨特的審美內涵,這種寫作姿態(tài)也使他的小說真正扎根在了黑土地上,有了底氣,也見成穩(wěn)。更為具體來說,《太平年》中作者借鑒了東北民間笑謔藝術、甚至他將二人傳語言納入文學書寫,此外也有對東北民間的傻子故事的改造、還有對東北民間翁婿沖突關系的當代續(xù)寫。
《太平年》中作者對民間笑謔藝術的借鑒在于他使用了大量的東北方言,像“磨嘰”“可勁磨叨”“完犢子”“糟心”“面兜”“砢磣”等等。每個地區(qū)的方言都與該地區(qū)的日常生活習俗、性格特征、文化心態(tài)息息相關。東北地區(qū)的民俗具有喜劇精神、東北人性格豪放率直,說話干脆利索,語言常帶感情色彩并且夸張,“感性、滾燙、熱辣的東北方言相對于正規(guī)、得體、精準的書面語及官方證明來說,顯得桀驁不馴、毫無顧忌。它確實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富于狂歡色彩的語體”①不過,作者運用這種“狂歡色彩的語體”并不是為呈現(xiàn)粗礪的原生態(tài)人生圖景,而是有意識地形成一種敘事張力。
首先是悲劇人生和喜劇性語言之間的張力。雖然《太平年》中不太平,作者敘述的是悲劇性的人物命運,但由于大量帶有喜劇色彩的語言的運用,使文本具有了黑色幽默的美學特征,同時也寫出了底層人物苦中作樂的悲情人生和東北人以調侃來面對人生的生存智慧。景錄第一次被我?guī)Щ丶視r,引起了全屯人的關注。小賣部楊春霞對他的評價是“個頭還行,長得一般,像老鷹,黑,掉地上都找不著?!弊髡咭匀绱丝鋸埖恼Z言刻畫出楊春霞有點嫉妒、酸溜溜的微妙心理。《太平年》中的基調是灰色的,作者信手拈來的這些幽默夸張的語言就成為灰色畫面上亮色的點綴,就好比他筆走誨暗人生之時也會勾畫一叢叢達達香花,這或許是學了魯迅寫“藥“時所用的曲筆吧。所以聽到“母親說,都怨父親那張烏鴉嘴,人還沒出生,名字就先起了,叫啥不好,偏叫段高貴。毛主席說,高貴者最愚蠢,愚蠢不就是傻嗎,受皇封了,沒好兒。母親常念叨,算卦的瞎子說,我和二哥是他給帶來的,沒有他就不會有我倆,而且他的傻,是因為他把心眼都分給了我倆,否則我和二哥又不是,天生長了倆大腦,怎么能考上學呢,屯里屯外千精百靈的孩子多著呢?!蔽覀儾唤?,但繼而我們在母親的良苦用心面前靜默了。
其次是言說者和沉默者之間的張力。盡管父親、母親、大姐、小莉和妹妹四粉,他們同處底層,可是其間仍然存在著權力的差別,父母、大姐他們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就算是妹妹的晚輩小莉,她也以刀子似的嘴巴獲得了話語權。惟有妹妹四粉,“她一向不愛說話,在這個家,她什么都不用說,什么都不能說,所有的話都讓別人說了,她只有聽的份兒?!痹诖烁呔]有為這個掙扎在生活最底層的家庭披上一層溫情的面紗;相反,他極為犀利地進行了對底層的批判,他讓我們看到人類社會的權力機制已滲透進離權力最遠的底層,這一殘酷的現(xiàn)象就是我們要面對的現(xiàn)實,由此他對社會的批判是清醒而又深刻的。
《太平年》中父親一出場,我們似乎就欣賞到他舞臺上精彩的臺詞:
“我不能供你到白頭發(fā)吧?我連下邊的毛都白了?!┠愣缇拍?,我沒閃腰沒岔氣,輪到你,我討八街借四鄰,拆東家補西家,起五更爬半夜,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兒,錢串子倒提溜。到如今我眼看就要黃土沒脖頸了,卻還得為你低三下四遞小話,八百年不想見的人也得見,八百輩兒不想求的人也得求,舍皮扒臉,磕頭作揖,就差給人舔腚了。你不是一直惦記重點校嗎?他媽的肚子疼埋怨灶王爺,拉不出屎怨茅坑,養(yǎng)不出孩子怨媒人,這回再考不上,我看你還恬臉說啥!干脆也別在我眼皮底下晃悠了,豬八戒的耙子,給我遠點摟著,我可不指望你這塊地打糧。往后誰要是再跟我念三七,說我偏心眼,別怪我把他大牙給消掉!還是那句話,都給我滿算子,我壓根就沒指望你們這幫猴兒,渴我自己找水喝,能掙來我吃,掙不來我添菜碟吃溜達去,實在不行,我他媽拿繩兒找歪脖樹去!”
這樣的暢快淋漓的語言表達在高君以前的作品中是沒有的。想來,在梨樹縣的采風對高君更加靈活地運用東北方言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作家柳青也是以描寫農民的語言見長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得益于他在農村掛職期間的語言積累。有一次他知道村里一位婦女罵人的語言特別精彩,但她從不在柳青面前罵人。為了能記下那女子的語言,柳青費心將她的雞藏起來以惹怒她,然后躲在一邊等待著記錄她的罵詞,這成為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趣事。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作家受到豐富生動的民間語言的滋養(yǎng),這也曾形成一個小小的文學傳統(tǒng),只是文壇在強調精英寫作之后,這一傳統(tǒng)有些被忽略了。高君在這方面的實踐可以說是加強這一傳統(tǒng)的努力,但我在此同時想說的是,高君在使用二人傳語言藝術時也要注意節(jié)制?!短侥辍分械娜宋镎Z言稍稍有些泛濫了,尤其是在粗口的使用方面作家還是要進行清潔性的工作,因為畢竟二人傳的語言傳統(tǒng)是在沒有文化修養(yǎng)的底層農民口中形成的,當它們進入文學書寫時,作家還是要完成必要的提純的工作。
除了在語言方面所做的努力之外,《太平年》中還有兩處也是可以看出其和東北民俗文化之間的關聯(lián)的,那就是“傻子”故事和“翁婿”情節(jié)。
在高君的好幾部小說中都有一個傻子大哥的形象。非常有意思的是,“傻子”是中國舊時東北(關東)地區(qū)民間故事中的一個常見形象,這是由于一方面舊時東北地區(qū)的人多近親結婚,所以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傻子非常多;另一方面東北人崇尚老實人,就是生活中那些心眼少的實在人。東北民間文化中的傻子故事是非常獨特的一種現(xiàn)象,是東北地區(qū)人們的文化心理及舊時東北社會生活共同造就的產物。仔細考察高君筆下的傻子故事與東北民間文化中的傻子故事的關聯(lián)是非常有趣的。東北民間文化中的傻子故事通常有四種類型:1、“傻智慧可勝奸心人”;2、“傻人有傻命”;3、“傻人傻學不成器”;4、“傻媳婦做傻事”②前兩類母題都寄托了善良的關東人民對不幸的傻子(亦或弱者、老實人)的祝福和希望;而后兩類母題是對傻子的調侃,則與東北民俗文化中“狂歡”的喜劇精神有關。我們仔細閱讀高君《太平年》中提供的傻子故事,竟發(fā)現(xiàn)其和這兩類母題都有關聯(lián)。傻子哥哥玩蛇的故事雖充滿了譎異色彩但從總體傾向上是屬于狂歡的類型,特別是這一事件后他神奇地克服了對水的恐懼轉而奏響了“挑水狂歡曲”;傻子手臂被凍傷則有些調侃的成份,而傻子沒法上課學習直接就是“傻人傻學不成器”的翻版了。更有意味的關聯(lián)在于文本的另一細節(jié)中,那就是傻子大哥要去二哥家與弟、媳一起生活。這也是東北民間傻子故事中的常見情節(jié),在這一情節(jié)中,哥、嫂或弟、媳通常都是要對傻子造成傷害的惡者的形象,而這里作者卻突然放慢了敘事節(jié)奏,用許多筆墨去寫他們路途中哥仨的親密、相伴、同行。
除了傻子大哥,《太平年》中還有一個傻子角色,即蔣良大叔。小說中的蔣良大叔是和“我”的父親母親也即他的姑舅哥嫂生活在一起,這就符合了民間的傻子故事第二種類型的基本框架。雖然從表面上看,蔣良大叔的故事中并沒有完全出現(xiàn)兇惡的哥嫂這一情節(jié),但從蔣良大叔最后慘死在“我”家并且一直要勞作要咽氣,可以看出整體而言作者的敘事還是沿用民間文化中的傻子故事母題的。
不過民間文化中傻子的故事原型都是喜劇性的,但《太平年》中作者卻提供了兩個悲劇性的結局。如果說民間文化中人們還能夠從傻子得到命運的垂青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中來表達一種得到公平的命運的期望,那么高君正是以這兩則悲劇性結局來表達了自己對現(xiàn)實已不存在公平的思考。
最后,我想談談《太平年》中的翁婿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這同樣是值得注意的內容?!短侥辍分小案赣H”與三個女婿之間無不構成一種緊張的關系。這似乎與傳統(tǒng)的“翁婿故事”相仿,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翁婿故事在舊東北民間故事當中并不鮮見,……,翁婿雙方的針鋒相對是故事情節(jié)的重要特色?!雹墼趥鹘y(tǒng)的民間故事中翁婿沖突這一情節(jié)通常表現(xiàn)為岳父為強勢人物,而女婿則或是貧窮者或是呆傻者,翁婿的沖突常緣于岳父作為家長對自己家庭幸福的維護。然而不管岳父有多強大,這些故事都會以女婿的勝利而結束,女兒也始終會站在自己的丈夫一邊,即使丈夫是傻子。民間故事中的翁婿故事與傻子的故事其實有相通之處,那就是故事總是以弱者的勝利結束,寄托了當時民眾的一種審美理想,即突破家長制追求公平、自由和個人的幸福。
高君在《太平年》中延用了翁婿沖突這一重要情節(jié),以此他書寫出了東北鄉(xiāng)村家庭日常生活的基本倫理關系,從中我們可以窺見農村底層人民的生存圖景。自從恢復高考以來,對于貧窮的農村家庭而言,他們的子女通常有兩條途徑來改變的命運,即考取大學或婚姻。很多家庭是以犧牲女兒求學權利來換得兒子讀書機會的,女兒與父母、姊妹與兄弟間的親情關系常因此遭到破壞而成為矛盾對立的關系,許多女孩對父母與兄弟心存怨恨。同時由于農村許多女孩都將未來的幸福寄托在婚姻關系上,所以愛情不再成為她們進入婚姻的主要條件,兩性關系極容易隨著物質條件的變化而改變,成為不穩(wěn)定的關系。特別是,因為婚姻被視為改變命運的跳板,年輕的女性之間有時會因爭奪理想的夫家而互相嫉妒傷害,女性間同盟的締結十分困難但瓦解卻在頃刻間?!短侥辍分信c翁婿矛盾相關的是尖銳的生存之痛,傳統(tǒng)鄉(xiāng)村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友情、愛情都被顛覆了之后的傷痛。
高君也同樣經歷了苦難和掙扎。在談及為何寫作時,他說,“我只想救自己”。但面對他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我想提醒他的是我們沒有人能夠救得了自己,即便我讀到他的《太平年》,看見他慢慢地沉靜下來,將寫作之根扎向黑土地的深處,向上生長,甚至開花結果,我仍想告訴他的是人沒有辦法靠寫作救自己,因為生命自有生命獲救贖的法則。
注釋:
①周福巖:《東北民間笑謔藝術初探》《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9期。
②黃浩:《關東傻子故事的母題與文化來源》,《北方論叢》2005年第4期。
③姜婷婷、李秀云:《舊東北民間翁婿故事探析》,《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