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1972年(這一年,《牛田洋》、《虹南作戰(zhàn)史》公開出版)金觀濤、劉青峰夫妻二人設想以他們及朋友之間的通信為素材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一代人真實的內心世界”①的書信體小說。這部小說主要由北大中文系畢業(yè)的劉青峰執(zhí)筆,一稿完成于1972年3月,小說最初沒有寫作者名,“抄在一本紅塑料皮封套的本子上,朋友們私下稱它為‘小紅書’”②。這樣一種非體制內的創(chuàng)作明顯與“文革”時期的主流文學存有差異,根本不可能獲得公開發(fā)表的機會,只能以手抄本形式流傳。最初,傳看這部小說的是與作者通信的北大、清華的同學及朋友,另外一群讀者則是與劉青峰的妹妹劉進一同在內蒙插隊的北京高中生,這批北京高中生多出于北京重點中學(北京四中、101中學、北師大附中、人大附中等),其中不乏高知和高干子弟,這樣的身份、背景和視野,使得他們在紅衛(wèi)兵運動中和插隊生活中都保持了對“文革”和黨的高層相對理性的態(tài)度,很早便具有了懷疑精神。這樣看,《公開的情書》在一開始的流傳中便擁有了一群“精英”讀者。我們今天重讀這篇小說,會發(fā)現(xiàn)它完全不具有趣味性,不具備流行的元素,冗長的理論思辨、高傲的自我表白、教化式的言說方式注定了它的讀者不可能是市井小民、鄉(xiāng)村野夫,它的讀者只能是一群與作者有著相同困惑、思考著相同問題或是還搞不清但樂于思考人生、社會問題的哲學青年、文藝青年、科學青年等等在“文革”中苦悶并求索著出路的同路人,甚至可以說,它其實是一部“同仁”小說。
1980年《公開的情書》以靳凡為作者名發(fā)表在《十月》第1期第1條,發(fā)表的版本已與70年代的第一稿有所不同。據作者回憶,應編輯的要求,小說被刪去了1萬字左右,刪去的主要是在當時看來過于大膽的議論,為了保持原貌,主要情節(jié)未作改動。③那些“大膽”的議論和細枝末節(jié)的改動我們今天已經無法考證,歷史留給我們的往往是殘缺不全的片段和某種突兀的結局,對完整的追求和對過程的癡迷只能是后人的美好幻夢。這里我只能以1980年公開發(fā)表的小說為基準,當然,在心理上,我們仍然認為它是屬于70年代的。
所謂“老五屆”大學生,是指在“文革”前入學,“文革”中畢業(yè)的大學生,即1966—1970屆的五屆大學生,據統(tǒng)計共有六十七萬人,他們是“我國在正常情況下,從頭開始、循序漸進地培養(yǎng)進入大學的唯一一代;也是新中國的頭十七年里,我們實行正面的政治教育給予最完整雕塑的一代?!雹軓男W到中學、大學,他們接受的是革命英雄主義教育、科學社會主義信仰教育,他們普遍懷有至高無上的共產主義理想,“為中華民族早日進入世界民族之林的先進行列,奮勇攀登科學高峰,成為他們進入高等學??炭鄬W習的強大動力”⑤。當年的大學生并沒有現(xiàn)在這樣普遍,能進入大學的都是“思想進步”,學業(yè)異常優(yōu)異的青年,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人中的精英分子?!豆_的情書》進一步縮小了“老五屆”大學生的范圍,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主要人物出自北京大學,具有以下一些特質:名校優(yōu)等生、身處“文革”策源地、擁有一個穩(wěn)固的“地下”讀書圈子,知識廣博、有理論訴求、有理科背景、熱愛文學和藝術、出身有“問題”、政治立場“非主流”,他們先于普通學生和民眾,對“文革”產生了不滿和厭倦情緒,率先走上了自學和求索的自我奮斗之路。
《公開的情書》寫于1972年春,是劉青峰根據她和金觀濤及他們的朋友在70年、71年的通信整理、創(chuàng)作而成的,也就是說《情書》中的故事發(fā)生在畢業(yè)后,乍看小說,我們也會覺得它僅僅是在宣泄畢業(yè)后接受“再教育”的苦悶。實際上,因為寫信可以回憶、可以匯報當下生活、可以展望,小說就能夠提供給我們一個具有時空縱深感的故事,在信件的字里行間我們或許更愿意尋找他們過往生活的蛛絲馬跡、他們在北京校園里的遭遇,起碼就我個人來說,我更樂于窺探真真、老久們是從什么樣的環(huán)境和歷史風云中過渡到畢業(yè)后的苦悶中,這種苦悶和傷痛的起源在哪里,我把這個“起源”稱為“情書前史”。
作為一個讀者我們不能把小說中的人物等同于作者,但對作者有所了解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真真其實就是劉青峰本人的自我投射,老久當然是以金觀濤為原型,就連真真和老久以信結緣的浪漫愛情故事都與金氏夫妻的戀愛經歷如出一轍。當小說主人公與作者如此密切地糾纏在一起時,考察作者的出身和經歷就變得尤為重要。劉青峰出身于高干家庭,金觀濤出身于高知家庭。并且,劉青峰的父親并非普通干部,乃是“文革”前的高教部副部長劉仰嶠,劉仰嶠“文革”前夕曾到北大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任工作隊黨委副書記,65年他曾在北大作重要報告,提出要整頓北大校黨委,66年,他再度應上級指派到北大調查文化革命情況,是“陸平、彭佩云反黨反社會主義集團的政治問題”專案小組的重要人物。⑥這樣的出身自然可以奠定劉青峰在“文革”前、乃至“文革”初期高干子女的優(yōu)越感。據么書儀回憶,“當時,北大的物理系和中文系分別是理科和文科錄取分數(shù)‘頂尖’的系,中文系在全國每年招收一百人上下,在北京的錄取人數(shù)也就是十個左右。”⑦劉青峰初在物理系后轉中文系,亦可看出其本身的優(yōu)秀,她也擔任多部校辦刊物的編輯,非常活躍。小說中的真真具有類似的出身,我們先來回顧一下“文革”前真真的形象——
“性格豪放,熱情堅定,還有點鋒芒外露。女同學對她有種種流言蜚語,她卻成天樂呵呵的,和一幫朋友混在一起,常常出去登山、劃船、打撲克、弈棋、下飯館……文化革命前,她仗著出身好、業(yè)務好,紅得發(fā)紫。”⑧
這也許就是劉青峰對自己的真實寫照。無論在劉青峰在日后的回憶中,還是小說里真真的講述中,我們都不能確定這樣一個業(yè)務好、出身好的高干子女在“文革”伊始是否也是狂熱的紅衛(wèi)兵,是否像眾多高干子女那樣猛烈打擊北大校黨委和出身不好的同學,劉青峰本人和真真都不約而同地略去了高干子女在“文革”中曾犯下的過錯和對權力的爭奪,直接過渡成一個受害者,無辜地說:“回校后,我繼續(xù)受到批判。我響應號召參加文化革命何罪之有?為什么我天然就是保劉少奇、保工作組的保守派?為什么一定要承認犯了反黨反人民、破壞運動的彌天大罪才算態(tài)度好?即使我的觀點不對,也犯不著沒完沒了地這樣對待我呵!”⑨當歷史使出身“工農”的紅衛(wèi)兵成為運動的主力后,像真真這種出身高干并與工作組脫不了干系的大學生不僅被踢下了歷史的舞臺,還被另一批人甚至熟悉的同學踩在腳下。所以,真真的傷痛來源比老久更豐富,她的苦悶中不僅有被當作“處理品”塞在邊遠小鎮(zhèn)的被棄感,更深刻的疼是高干子女優(yōu)越感喪失后的心理落差。
只可惜,真真的“清醒”只是對人情、人性和政治手段的看透而沒有反省,這種看透使她糾結于個人的愁緒中,不斷陷入一場場荒唐的戀愛,拼命地想遠離政治和革命,卻在離校后患上了嚴重的重傷“后遺癥”,我姑且在這里選用一個老套的詞來形容她——虛無主義者。這就是真真的“情書前史”,一個高干子女的紅衛(wèi)兵運動經歷史。讓我遺憾的是,真真并沒有把她在校的完整歷史講述出來,她給予眾人的僅僅是片段式的受害史。真真的前史不過屬于標準的“傷痕文學”。
老久作為全書的正面典型(請允許我用這樣一個“十七年”詞匯),有著在今天看來絕對純潔、清白的前史。在校期間,他因為專心學習曾被批判為“白?!钡湫停诳駸岬募t衛(wèi)兵運動中,他始終置身事外。
老久在小說中被塑造成“文革”中冷靜、理智派的代表,是率先自覺、自救的青年。在1972以前,像老久這樣的“逍遙派”(老久自己不認為自己是“逍遙派”,不過,就他與運動的關系來看,他的確屬于此派)便能得到老嘎們的認可,可見歷史的某些征兆出現(xiàn)得比我們想象得早得多。我們在今天想象紅衛(wèi)兵時,或許會嘲笑他們的狂熱、迷信和盲從,也許會懷著歷史同情把他們視為“十七年”教育的產物,實際上,紅衛(wèi)兵中從來就不缺少“理智派”和“逍遙派”,“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在(北大)一院到六院之間的花園里還有少數(shù)人在讀書、念外語……”⑩,部分人對“文革”的厭棄或許要早于1971年的“913”林彪事件,林彪事件在某種意義上對一些人來說是為他們的懷疑做出了最后的結論和確認。當然,這種懷疑不是一蹴而就的,懷疑的范圍被逐步擴大,先是懷疑“文革”中的某些領導,再是懷疑“文革”實施過程中的某些具體措施,最后是懷疑“文革”本身、甚至毛澤東。小說中,老久的反思是基于理論上的反思,他實際夸大了理論的作用,其實最能激起廣大學生厭惡情緒的是批斗和武斗,是對人身和人心的赤裸裸的傷害。
我剛才說,真真的歷史是“受害史”,我不知道靳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她回避了“受害史”的血腥味,真真表達的只是受傷后的心理后遺癥,而沒有表現(xiàn)紅衛(wèi)兵運動造成的殘酷現(xiàn)實,自殺和武斗在小說中被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實際上,1966—1969年的北大校園是慘烈而血腥的:北大文學院教師洪子誠回憶道,“1966年‘文革’剛開始的六月,程賢策以走資派、歷史反革命、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等罪名,被揪到學校辦公樓禮堂批斗……(他)被一群紅衛(wèi)兵擁上主席臺,他身前身后都糊滿了大字報,大字報上又畫滿紅叉,潑上黑墨水,他被‘勒令’站在一條很窄的高凳上,面對革命群眾,接受批判……他蒼白的臉上,不知是淚珠還是汗水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發(fā)生在文學院書記程賢策身上的慘劇同樣發(fā)生在其他老師身上,這樣的批斗釀成了北大校園里老師和同學的多幕自殺慘劇;武斗中師生的傷亡更慘重,武斗直接導致了學生的大逃難,甚至武斗中的負責人都在其中產生了殺戮和奪權的厭倦感?,以至毛澤東在最后一次接見北京“五大學生領袖”時告誡他們,“你們少數(shù)大專學校是在搞武斗……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高興,就連擁護你們那一派的也有人不高興……現(xiàn)在逍遙派那么多,不搞斗批改,而要斗批走,斗批散?!?隨著武斗的升級和結束,大學校園已經由戰(zhàn)場變?yōu)榱藧矍榈淖躺兀锩巳?,個人的情感慰藉變得尤為重要,“那一年,北大風流事很多。退潮后留在海灘上的涸蝦紅衛(wèi)兵以愛情相濡以沫”?。這就是真真、老久、老嘎們締造情書的前史,雖然這樣的血腥殘酷史在小說中被隱去或簡化,但卻是真真?zhèn)冸y忘的真切存在的過去,以致真真說:“離開學校一年多了,可是過去的一切還沒有在我心中平息?!?今天我們重讀《公開的情書》如果不了解他們在大學中的這段前史,也許很難理解他們的思考方式和行為方式。雖然劉青峰把這段歷史回避掉了,但為了獲得一定程度上歷史的完整性,我愿意把這段歷史補充出來。更何況,我覺得作者其實是有意回避掉的,在多年后的一次采訪中,劉青峰提到她和清華的一些學長跑到大江南北去做一些調查,即小說中有關“串聯(lián)”的一段,她說:“記得一次上廬山,被人家用槍指著押下山來。還有一晚坐在九江長江邊聊天,兩派在打派仗,子彈呼嘯從耳邊而過。這些事對我們是有震撼的?!?可是在小說中,真真卻對“有震撼”的武斗避而不談,僅僅以大自然的美來慰藉現(xiàn)實中的郁悶。也許正是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回避,使得與歷史糾結在一起的人物喪失了直面歷史的氣度,使我們覺得小說變成了浪漫的個人主義者的獨語。當然,寫這樣的小說是有生命危險的,這樣的處理也許是一種不得已的折中吧。
了解了情書的前史,才能明了真真?zhèn)儌吹钠鹪础2⑶?,在過去的創(chuàng)傷還沒有愈合的情況下,新的傷痛接踵而來。據記載,隨著中央形勢的變化,1968年紅衛(wèi)兵運動落潮,“對大學生的遣散工作在1968年才開始。1965年和1966年的畢業(yè)生在1968年得以分配工作。讓他們去的地方是‘山區(qū)、農村和邊疆地區(qū)’。1967年和1968年的畢業(yè)班,根據國家政策,要在軍隊農村勞動一年或更長時間之后才分配工作。從此結束了學生時代動蕩的紅衛(wèi)兵生涯。”?劉青峰與金觀濤于69、70年相繼畢業(yè),劉青峰被分配到貴州的小鎮(zhèn)做老師(按照國家政策,去農村做老師可以不去農村、農場等地參加勞動),金觀濤進入杭州的一所工廠,他們在大學期間完整地經歷了紅衛(wèi)兵運動的大起大落,畢業(yè)以后也如前幾屆學生一樣被安排到基層,開始了不確定前途的等待。當時的分配非?;奶?,不僅將這些大學生安置到基層,讓他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更出現(xiàn)嚴重的專業(yè)不對口的分配錯誤,如真真所言:“我們被視為一批處理品,胡亂分配,隨意處置。學數(shù)學力學的一個同學,因為個子大,被分配到火葬場抬死人。學物理的一個女同學去賣醬油?!?由北京大學生到散落底層的“臭老九”,這種身份落差帶給真真、老久們最現(xiàn)實、最實際的苦悶,在當時看來這也是沒有期限的苦悶。所以,在《情書》中我們可以隨處看到主人公們對郁結的怨氣的抒發(fā)。真真哀嘆道:“我這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中學的教書匠,在學生眼中,不,在整個社會眼中,是可有可無的可憐蟲?!?老嘎同情真真的遭遇:“畢業(yè)分配到這高原山區(qū)的小鎮(zhèn),她不僅失去了浪漫的大學生活,廣泛的社交活動,甚至也失去了她所鄙夷、嘲笑的輿論壓力”,“對人生意義的探討,苦惱著她。她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又該干什么。我只感到自己是這樣的軟弱……’”?真真的苦惱并非個人的,而是屬于所有被從生活的激流中趕出去的一代人所共有的。從這個角度看,《情書》中對個人情緒的宣泄便具有了為一代人鳴不平的意義。
事實上,部分大學畢業(yè)生等待、煎熬的時間并不算長,劉青峰雖然如真真一樣被分配到貴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做老師,但在1973年便進入了鄭州大學中文系,他們接受的“再教育”遠沒有插隊的中學生深入和漫長。正因為他們具有名校大學生的頭銜,優(yōu)越感強,曾經經歷過科學精神的熏陶,在教育上比中學生們更富有,而且對狂熱的運動持有一種研究的態(tài)度和疏離的策略,他們更不甘于被“塞到一些偏僻的角落”,對“再教育”表現(xiàn)出了比中學生們激烈得多的厭惡感。身處邊遠山區(qū)使他們度日如年,他們始終與鄉(xiāng)土中國和市民社會保持距離,以憂悶而傲慢的姿態(tài)捍衛(wèi)了名校畢業(yè)生的“精英”姿態(tài),私自構建了一個只容許思考者存在的“精英”圈子,并通過通信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另一種精神生活。對“再教育”的排斥其實也是他們對自我身份進行捍衛(wèi)的一種方式。所以,我們在《公開的情書》中很少看到身處基層的真真、老久、老嘎對日常生活的描述,在他們的書信往來中,周圍的貧民百姓被略去,唯一被當作日常事件講述的是真真險被狗咬這件事,那只狗不僅象征了“文革”中人暴露出來的殘忍,更暗表了真真對庸俗、粗鄙的民間抑或說底層社會的厭煩。如果把《公開的情書》與知青文學對照著看,會輕易發(fā)現(xiàn)被下放的大學生與插隊的中學生對基層的不同態(tài)度。如果說在史鐵生、張承志(他們都是“老三屆”)等人的小說中尚能體會到他們對土地和農民的親近感和對“上山下鄉(xiāng)”生活的懷念,在靳凡這里,邊遠山區(qū)中的居民在她筆下只是沉默的一群,唯一能安慰她的僅有大自然的美。同為“地下文學”中的“白洋淀詩歌群”也比這批大學生多了一份處理鄉(xiāng)土經驗的熱忱。
“老三屆”“這個群體寸步都無法離開自己的視角去記憶文革”?,而“老五屆”大學生卻時刻想通過告別“文革”擺脫卑瑣的生活處境。在真真與老久、老嘎的“三角戀”中,老久之所以能勝出,就是因為他能指出,真真應該迅速擺脫“文革”心態(tài),從“傷痕”故事中走出來,做一些具體的工作,為新的歷史時刻的到來做準備。在普遍失敗的群體中,老久是一個能給別人指導意見的強者:
“我們仍然要拼命睜大眼睛去觀察、尋找和發(fā)現(xiàn)世界上我們同時代人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各個領域里所取得的有歷史意義的進展。其次,我們要有繼承和利用人類幾千年累積的知識文明的魄力和能力。不具備這種能力,我們就始終是個弱者,始終走不遠。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是個探索者,也就是說,要以自己畢生的努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去開拓新世界”。?
通過這段話,可以明顯看出,老久想通過獻身科學進行自救,其對科學的定位、個人英雄主義的彰顯、革命激情的釋放以及斬釘截鐵的強勢的話語方式,都帶有“十七年”教育下的后遺癥,他的看似某些前衛(wèi)的舉措實際是想告別“文革”,重新回到“十七年”的軌道中,他的策略與理想并沒有跳出“十七年”里國家對未來的美好設計。《公開的情書》作為“文革”中的“地下文學”得以在80年代公開發(fā)表,也是因為它的“十七年”因素暗合了新時期的某些要求。如埃斯卡皮指出的那樣:“經驗證明,我們不用了解作者,僅僅根據對‘文字’、句子結構、詞類用法、主題類型、隱喻以及在一般意義上的社會階層的各種美學要求,也可稱為‘禮儀’等的分析,就能確定一部作品的寫作年代或‘社會背景’?!?無論多少人驚訝于小說中人物所思所想的大膽,《情書》依舊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時代,它到底是屬于70年代的。
科學強國的前提是國家能夠給科學發(fā)展提供條件,而在70年代,個人的科學強國事業(yè)注定是一種失效的實踐,只能在“春天來了,但依然寒冷,反復無常”?的政治氣候中苦苦等待。為了解決這一困境,老久做出了告別“文革”的姿態(tài),他試圖將工作、愛情、日常生活從“文革”中抽離出來,回避政治高壓,將“前史”埋藏,通過做具體的科學工作時刻準備著新的時代的到來,“新時代的到來”最終超越了科學和愛情的慰藉功能成為他們希望的根本。這樣看,老久是個正確的預言家,雖然“春天來了,依然寒冷”,但春天畢竟是春天,注定會越來越溫暖。
金觀濤和劉青峰應該很快就意識到了科學強國的虛妄,他們日后的工作不是投身自然科學,而是以自然科學的方法反觀中國的歷史、文化,試圖在理論上解釋中國現(xiàn)當代的社會問題。社會問題不解決任何舉措都是無效的。以老久為代表的大學生解決社會問題的根本是理論,他們認為理論高于個性解放,而長久處于底層的中學生糾結在“文革”之中,則更關心實際的政治、制度和個人。在70年代,大學生與中學生的分化隱藏于共同的傷痕史中,進入新時期以后,這種分化逐漸暴露出來?!豆_的情書》無法成功融入新時期文學成為新時期文學可資利用的資源,并在85年后被人遺忘,知青文學卻長盛不衰,知青們甚至成為“紅衛(wèi)兵運動”和“文革”的主要發(fā)言人?!肚闀返臍v史命運從某種意義上象征了“老五屆”大學生的歷史命運,這批大學生被“老三屆”、“知青”掩蓋,漸趨成為身份意義不明的所指。如一位“老五屆”大學生抱怨的那樣,“他們自被融入社會之后,極少有人議論或撰寫已被歲月風塵淹沒了的那段歷史。無論從哪方面解釋,文學對這批大學生們的表演都幾近于零?!?有些研究者認為,大學生的思索是局限于體制內的思索,他們擺脫“文革”心態(tài)后的飄忽的理論追求不如中學生的反思大膽、深入、有實效,這種以中學生為中心的判斷實際是在大學生普遍沉默和隱藏身份的情況下得出的結論。我想,“老五屆”仍可以成為社會學、歷史學、思想史中重要的研究對象,即使在文學史中,我們僅僅可以找出一部《公開的情書》。
情書也許是比日記還要隱秘的文字,日記可以記錄國家大事、日?,嵤拢闀涗浀膮s是人最私密的情感波動,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情書公開,除非這情書超越了愛情本身,具有能對其他讀者產生作用的功能。有研究者認為,“《公開的情書》里的‘愛’是一種誘惑讀者閱讀欲望的擺設,從根本上講,它是作者公開自己思想的一種裝置而已。”?這樣說雖有些絕對(愛情的確是這群年輕人的重要生活內容),卻也很有道理。如果說真真尚囿于其個人處境中,低吟著情緒化的歌,老久強勢的獨白則試圖超越個人的苦悶情緒,向真真、老嘎及所有的讀者表達作者認為正確的思想觀念,像巴赫金所指出的那樣,“作者認為小說中‘說話人’之一的人物應該成為‘思想家’,他的話語也應該成為‘思想的載體’。”?老久正是作家思想的承載者。于是,我們看到《公開的情書》的后半部已不再是老久和真真的情感交流,而是老久在生活方式、生活態(tài)度、理想和事業(yè)上對真真及一代人的勸說和改造。老久由與一個姑娘探討生活準則和時代主題順利地過渡到規(guī)勸一代人聽從“歷史的召喚”。這樣,私密的情書便成為了可以公開、傳播、被無數(shù)讀者增補、再造的思想觀念的載體。
在今天的語境里,我們習慣了一種拆解整體的思維方式,于是有了徐友漁這樣的質疑:“不論自稱‘老三屆’,還是紅衛(wèi)兵,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一代青年學生,許多人在撫今追昔的話語中不假思索地以‘我們’為主語。這個‘我們’使具有類似年齡和經歷的人加強了群體的自我認同,與此同時強烈地排斥其他年齡段和不同經歷的人。這個‘我們’是誰?‘我們’真的有相同的理想,相同的經歷,相同的不幸與痛苦,相同的體驗與思想嗎?”?他試圖通過拆解整體,使個人的經驗從混沌的歷史中浮現(xiàn)出來,個人從大歷史中凸顯恰恰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美學。在《七十年代》這本回憶錄中,北島的一段話甚為打動人:“(我我們)再次被“文革”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所困擾:中國向何處去?我們以往讀書爭論,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但從未有過這種危機感——如臨深淵,無路可退。徹夜未眠,如大夢初醒——中國向何處去?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向何處去?”?這是林彪事件后曾經的中學生紅衛(wèi)兵欲從歷史中脫離,尋找個人出路的開始,思考的路向是由國家而到個人。而在《公開的情書》中,老久們解決目下困境的方式卻是將個人融入到大時代中,通過在歷史中重建主體來抵抗個人虛無情緒的蔓延、緩解身份的焦慮。這是一種由個人、一代人而及國家、大時代的重建方式。老久首先將我與他人聯(lián)系起來,他說:“實際上,世界上沒有一個巨人是獨自走出來的。我們堅信,雖然現(xiàn)在我們人數(shù)不多,但在探索的道路上遲早會形成浩浩蕩蕩的隊伍。我們所經歷的痛苦和付出的努力決不會白費。我們的努力正代表著一代人的出路。”?劉青峰與金觀濤無論在70年代,還是在新時期以后,都始終將個人的專業(yè)與國家、社會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堅定地認為,“無論未來的新文化是什么樣的建構,我們仍然認為,對于中國知識分子來說,他們的人生終極關懷恐怕還是來自于人和社會,這大約是中國文化的最基本特征?!?正是在將自我歷史化的強烈欲望中,“一代人”作為一個整體在小說里誕生了,引領這代人的是老久這樣的人物,作者將這樣的人物稱為“新人”?,新人得以感召一代人的法寶便是“新的生活準則”。這是70年代初年輕的知識分子自己在底層樹立起的“新人”,確立的“新的生活準則”。1979年10月30日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自上而下地提出培養(yǎng)“社會主義新人”?,無論這兩套話語看起來有多么相似,卻注定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每個人在“文革”中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但如果放在當代歷史的大背景下,他們的遭遇,其實是同一個‘故事’。也就是說,這樣的遭遇帶有某種共通點,也有普遍性。我們在80年代初的回憶錄,以及‘傷痕’、‘反思’小說里面,也多有見識。熱情、愛理想,但理想卻受損、遭到打擊;打擊來自于所理想的對象;但厄運中又沒有完全放棄,理想沒有破滅……”?我并不想用真真、老久們的“文革”經驗涵蓋所有人的歷史記憶和歷史體驗,老久們的自覺不代表所有人的覺醒,我只想借由這部小說發(fā)現(xiàn)整體中的個別,個別中的普遍,來接近那段歷史和那一代人。程光煒說:“沒有知識介入的文學閱讀可能只是一種審美閱讀,而不是具有深度的歷史閱讀。歷史閱讀如果作為觀察小說的一個窗口,我們就能把我們的審美感受、知識清理和全部生活經驗包括其中?!?我不過想找到“觀察小說的一個窗口”。
注釋:
①②③?劉青峰,黃平:《〈公開的情書〉與70年代》,《上海文化》2009年第3期。
④⑤張人韜,肖習,季榮發(fā):《“老五屆”大學生人才價值探討》,《學習與探索》1980年第4期。
⑥參見王學珍,王效挺,黃文一,郭建榮:《北京大學紀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21—650頁。
⑦⑩??洪子誠,么書儀:《兩憶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頁、第109頁、第31頁、第33頁。
⑧⑨???????靳凡:《公開的情書》,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第59頁、第28頁、第64頁、第5頁、第3—4頁、第21頁、第13頁、第145頁。
?參見沈如槐:《清華大學文革紀事——一個紅衛(wèi)兵領袖的自述》,時代藝術出版社2004年版。
?王年一:《大動亂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02頁。
?王兆軍:《鼓帆觀濤——記青年學者金觀濤》,《上海文學》1988年第11期。
?張春田:《“真正的思想創(chuàng)造并不懼怕黑夜”——金觀濤、劉青峰訪問》,《粵海風》2010年第2期。
?【美】R·麥克法夸爾,費正清編:《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國革命內部的革命(1966—1982)》,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588頁。
?許子東:《“紅衛(wèi)兵——知青”視角的“文革記憶”》,《文藝爭鳴》1999年第6期。
?【法】羅貝爾·埃斯卡皮:《文學社會學》,于沛選編,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2頁。
?靳凡:《公開的情書》,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3頁。
?李存修:《第一次誤機》,選自《“老五屆”三十年風云錄——酸甜苦辣自己說》,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頁。
?楊曉:《試論文革時期的手抄本——以〈第二次握手〉〈波動〉〈公開的情書〉為例》,網絡pdf文件。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錢中文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頁。
?徐友漁:《直面歷史》,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頁。
?北島:《斷章》,選自《七十年代》,北島,李陀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5頁。
?靳凡:《公開的情書》,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第145頁。
?金觀濤,劉青峰:《金觀濤、劉青峰集——反思·探索·新知》,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8頁。
?參見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的祝詞》,《文藝報》1979年11、12期合刊。
?程光煒:《〈塔舖〉的高考——1970年代末農村考生的政治經濟學》,《上海文化》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