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麗[空軍航空大學社會科學系, 長春 130022]
⊙劉學義[吉林大學文學院, 長春 130012]
電視劇《傾城之戀》2009年在央視熱播,該劇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小說,播出前已經(jīng)引起“張迷”們的無限期待。該劇也的確展現(xiàn)出上海和香港的時代風貌,演繹了一曲動人的華美愛情。但與原著進行觀照,《傾城之戀》的神韻氣質(zhì)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位移,雖然傳奇依舊,但是已經(jīng)成為一曲上海沒落世家女性的愛情傳奇,缺少了張愛玲式的蒼涼與女性觀照。
“蒼涼”,是張愛玲所傾心和常用的字眼。她曾談到:“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jīng)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蒼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薄吧n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薄氨瘔咽且环N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雹佟秲A城之戀》就是一部帶有“蒼涼”韻味的作品,深入骨髓的蒼涼的底子。
小說《傾城之戀》女主人公白流蘇出身于式微的封建大家庭,因婚姻不幸而離異回到了娘家,處境尷尬,她渴望擺脫這種生活卻又無能為力。白流蘇遇到了洋場闊少范柳原后,她希望用青春換取現(xiàn)世物質(zhì)生活的安定。而英國長大的廣東生意人范柳原,他喜歡白流蘇,卻又懷疑白流蘇對他的感情,也不愿意承擔家庭的責任。他們的戀愛已經(jīng)摻雜著權(quán)衡利弊的交易色彩了。就在這時,香港戰(zhàn)爭爆發(fā)了,這也改變了白流蘇與范柳原的命運,成就了世間一對普通的夫妻。
《傾城之戀》的蒼涼感來源于張愛玲對人性、親情、愛情冷漠的入木三分的描寫。小說刻畫了白流蘇美人遲暮的悲涼心境,更暗示出流蘇下決心用自己殘存的青春去賭一把的心理,去尋求“婚姻的保障”和“經(jīng)濟上的安全”。
而在電視劇中,蒼涼韻味淡化了,這源于編劇對情節(jié)的重新演繹。白流蘇為人有情有義、善良大度,在親人遭遇困境時,她以德報怨,盡棄前嫌傾力相助。白流蘇成為一個重情重義的完美女性的化身,精神氣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zhì)變。范柳原也由浪跡歡場轉(zhuǎn)型成為專情男人,他之所以不愿結(jié)婚,是因為與紅蓮刻骨銘心的初戀。在戰(zhàn)爭來臨,白家陷入危難之際,一向自私的白家老三、老四夫婦竟然有了驚人的轉(zhuǎn)變,親情重新回到了他們身上。《傾城之戀》文本的蒼涼意味大打折扣,觀眾難以體察原作中人生的悲哀與無奈,全劇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只有20000多字。毫無疑問,從兩萬多字的小說改編成36集電視連續(xù)劇,是有相當?shù)碾y度的。編劇鄒靜之認為:“《傾城之戀》別看只有28000字,但是頭緒特別豐富,白流蘇一出場就是一個離過婚的人,范柳原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為什么會這樣?這就像一個種子,為36集電視劇的生長提供了可能。”“我的原則是,該忠實的忠實,該放大的放大,該演繹的演繹?!薄拔覜]將她的種子吃掉,而是讓它發(fā)芽開花?!雹?/p>
全劇“發(fā)芽開花”的地方很多,劇中增加了小說中沒有的人物:白流蘇的前夫一元、范柳原的初戀女友紅蓮、邱律師等。情節(jié)也有很多擴展,電視劇在16集以前主要講述白流蘇與前夫的不幸婚姻,從他們相識到結(jié)婚、離婚的詳盡敘述。劇中敘述的另一條線索是范柳原的故事。范柳原是范天和的私生子,在得到遺產(chǎn)之前吃了很多苦,碼頭上干苦力,酒店里做服務(wù)生,給印度公主當司機,并與紅蓮進行了一場纏綿悱惻的戀愛。
容量是增加了,但如鄒靜之所言,既添枝加葉,又想留住原著的氣息神韻卻似乎并不容易。就結(jié)局而言,電視劇《傾城之戀》設(shè)計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白流蘇與范柳原結(jié)婚,邱律師結(jié)婚并有了一個孩子,寶絡(luò)也有了意中人并投身抗日洪流,流蘇的哥嫂也幡然悔悟,一家人也重新和睦相處等。
《傾城之戀》雖然有一個看似圓滿的結(jié)局,但是它從來就不是一個喜劇。吳福輝說:“任憑你讀《傾城之戀》的結(jié)尾如何粗心,這時也會猛然悟到怪不得缺乏一種‘大團圓’或‘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氣氛。人生的部分終結(jié),劃定的一個句號,實潛伏了落花流水的無奈和偶然,想想心里酸楚楚的,悲從中來?!雹?/p>
這樣的結(jié)局確實滿足了觀眾的一定心理期待,具有中國戲劇“大團圓”的特色。但反觀張愛玲的原著,打動人心的卻正是那一點點的不圓滿。結(jié)尾的大團圓結(jié)局,雖然符合大眾的審美心理,但原作的思想深度卻明顯被削弱了。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是小說最后給流蘇的結(jié)局,她和范柳原的婚姻,只是名義上的。這婚姻里缺乏的是愛情。張愛玲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表達了對那個時代愛情神話的嘲諷。許多研究者指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成功之處,在于她撕開了生活表層的面紗,以女性獨特的觀照方式,切入那個時代女性的卑微而不自主的生活,使轉(zhuǎn)型時代中被扭曲的女性深層心理特征,獲得了歷史的還原。《傾城之戀》就很有典型性,女主人公白流蘇雖然因婚姻不幸毅然離了婚,但在娘家?guī)啄甑碾y堪處境,又迫使她遠走香港做了范柳原的情婦,“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jīng)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翻譯家傅雷在1944年5月發(fā)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一文在談到《傾城之戀》時說:“物質(zhì)生活的迫切的需求,使她無暇顧到心靈?!边@個評價是很精到的。范柳原、白流蘇的愛情在小說里是互相猜忌、互相博弈的,彼此都想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的婚姻,交易的因素絕對大于愛情的因素。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說:“《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zhàn)的洗禮并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zhàn)影響范柳原,使他轉(zhuǎn)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jié)婚了,但結(jié)婚并不使他應(yīng)變?yōu)槭ト耍耆艞壨盏纳盍晳T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jié)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④張愛玲是從一個女性的視角,以書寫女性的生命體驗和感受來探求女性在現(xiàn)實人生的位置。正如小說中寫的,“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人,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過個十年八年?!?/p>
但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即從女性主義角度來考察電視劇《傾城之戀》,把它放在男性中心的現(xiàn)實社會文化背景中進行觀照,不難發(fā)現(xiàn),其仍然沒能跳出男性中心的窠臼。電視劇《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美貌端莊,才華橫溢,氣質(zhì)高雅,性格溫婉,儼然是男性眼中的完美戀人。她身邊追求者甚眾,如范柳原、邱律師、報社主筆、同船旅客等。編劇更設(shè)計了重要的一筆,就是讓白流蘇氣質(zhì)神似范柳原的初戀情人紅蓮,令范柳原一見傾心。編導(dǎo)者還在白流蘇身上加上了感情和道德的砝碼,成就了重情重義的舊家大族大家閨秀白流蘇的形象;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她所有的,只有將要逝去的、所剩不多的青春,以及在范柳原看來的那一點所謂的正宗中國女人特有的韻味。而白流蘇的命運在舊家庭與范柳原、上海與香港之間不自主地搖擺,處處是無法擺脫的宿命。
對范、白之間情感的演繹是對張愛玲原作的重大改動之一。在電視劇中,范柳原與白流蘇之間的感情似乎更多的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和一見鐘情,更像大上海背景下俊男靚女纏綿悱惻的言情劇。劇中白流蘇第二次回到香港,用一段自白恰當?shù)乇磉_了她的愛情觀,“我回到上海之后,經(jīng)常問自己是不是還想念一個人,答案為是的,既然心中時刻想念,別的東西都不重要了,為什么不回來?!边@種情感已經(jīng)和小說有質(zhì)的區(qū)別,更像封建式微時代一個覺醒女性的愛情宣言,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的感情演繹成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傳奇。而張愛玲原著對愛情的顛覆性書寫在不經(jīng)意間為人所忽視了,原作中的女性意識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細膩、感傷的氛圍被淡化了,男性意識和視角迎合了觀眾無意識的期待,代之以或隱或顯的以男權(quán)文化為底蘊的大眾文化的審美認知心理和價值標準。
20世紀40年代,憑借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一舉成名的張愛玲,在20世紀80年代重新受到讀者的青睞,并隨著1995年她的去世再次推動這一閱讀熱潮的高漲。張愛玲作品改編在現(xiàn)實語境下,從學院派的經(jīng)典文本闡釋進入到大眾視域,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大眾文化背景下影視文化產(chǎn)業(yè)很好地把握住了受眾的文學接受心理。
西方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堯斯曾指出,文學作品并不是對于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觀察者都以同一種面貌出現(xiàn)的自在的客體,并不是自言自語地宣告其超時代性質(zhì)的紀念碑,而是一部樂譜,時刻等待著閱讀活動中產(chǎn)生的不斷變化的反響。接受美學提出的以讀者為中心的文學研究,的確給予電視劇改編以有益的啟迪。小說《傾城之戀》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留給改編者一定的自由空間。與此同時,受眾的接受心理和期待視野,無疑也是改編者考慮的一個重要方面。電視劇《傾城之戀》,既體現(xiàn)了編導(dǎo)者自身的主觀意圖,也在一定層面上滿足了大眾文化審美品位的需求。
“白流蘇不是完美,就是特別率性,特別迷人,遇到愛情,該熾熱時熾熱,該爆裂時爆裂,也算計得精明,她對人生的態(tài)度,透出冰冷卻有把握。她就像我心中的張愛玲一樣,如此的不同尋常?!编u靜之說,“我曾經(jīng)說過一句玩笑話——是張愛玲讓我這么改寫的。人經(jīng)歷的時代不同,產(chǎn)生的情感也有很大差異,張愛玲在解放后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叫做《小愛》,人物的情感和《傾城之戀》已經(jīng)大相徑庭。同樣,她的作品要放在今天來解讀或者來表達,也一定要結(jié)合當下的社會大環(huán)境和我們大家的所思所想?!雹?/p>
但南帆也指出,必須在雙重視域之中考察電子傳播媒介的意義,“電子傳播媒介的誕生既帶來了一種解放,又制造了一種控制;既預(yù)示了一種潛在的民主,又剝奪了某些自由;既展開了一個新的地平線,又限定了新的活動區(qū)域——雙重視域的意義在于,人們的考察既包含了肯定,又提出了批判;既充當伯明翰學派的弟子,又扮演法蘭克福學派的傳人”⑥。
收視率是評價一部電視劇的重要指標,但劇本改編的成功與否,并不能僅僅由收視率來決定。《傾城之戀》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小說,劇本改編需要真正走進張愛玲和她的文學世界,祛除過度的商業(yè)化包裝,避免淺讀、誤讀和錯位。文學與電視劇雖然是不同的載體,但讓不同媒介之間的轉(zhuǎn)換趨向最合理的境界,用更清晰的眼光把握原作的精髓,這應(yīng)是改編者努力的方向。
① 張愛玲:《傳奇》再版序,見《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53頁。
②⑤ 文化:《鄒靜之給出答案:能》,《工人日報》2009年03月20日第5版。
③ 來鳳儀主編:《張愛玲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頁。
④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見《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頁。
⑥南帆:《雙重視域——當代電子文化分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