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涵漠
大魏和聞秀的夢想,與數以億計當代中國人的夢想一樣。
為了這個夢想,這對在武漢打工的夫婦每天清晨5點鐘就要起床工作。他們帶著兩個孩子擠住在一間僅8平方米、照不進陽光的小屋里。事實上,除了在孩子們的作文里,這個家庭很少會在生活中提到“夢想”二字。但這個抽象的詞其實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從他們現在租住的陋室到那里,不過37.8公里。在那里,他們剛買下一套房子??蛇@套房子并不在擁有千萬人口的武漢市,而是在毗鄰的鄂州。
2011年9月16日,大魏和聞秀在工作時間抽出空,去為他們的新家辦理貸款。遠處,一輛巨大的水泥槽罐車正在快速駛近。瞬間,聞秀從摩托車上飛了出去,左太陽穴撞向地面。她沒能給大魏留下一句遺言,僅僅十幾分鐘后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家庭的夢想,碎在了路上。
一個小心翼翼的夢想
36歲的聞秀死了,把42歲的大魏留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在親戚們看來原本長得挺帥的男人,像是突然間衰老了。如今,身高1.8米的大魏背有些駝,走起路來很慢,臉上常常帶著種飲酒后的酡紅色。沒有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他連續(xù)幾天穿著皺巴巴的深藍色西裝和條紋襯衫,肩頭積了層白花花的頭屑。
早在1997年,也就是大魏和鄰村姑娘聞秀結婚的第二年,他們就放棄了湖南臨湘老家的稻田,來到武漢。經親戚介紹,他們在一所大學里找到了工作——大魏成了學校一棟教學樓的夜間值班員,聞秀則是清潔工。
他們的“家”,也安在了這棟5層的教學樓里。
那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家,只是藏在值班室里屋的一間配電房。這個8平方米的小空間,每月需交100多元的租金,沒有廁所和廚房。這對夫婦和他們15歲的女兒已經在這里生活了整整8年。在他們搬到小屋一年后,兒子降生了。
已經斑駁褪色的高低床占掉了小屋的很大一部分。大魏和聞秀睡在下鋪,兒子和一只奶油色的毛絨玩具熊睡在上鋪。2011年,女兒考上了一所寄宿高中,周末回來的時候,還得在地上支起“臨時鋪”。
當然,他們還有些必要的家電——一臺只能收看湖北經視頻道的電視機、一個只放了碗剩米飯的冰箱,以及一臺從離校畢業(yè)生那兒買回來的二手電腦。
經學校允許,大魏在一樓的樓梯角搭建了一個小廚房——只有1.5米高。只要有人走近,門口就會飛起成百只嗡嗡叫的蚊子。廚房太矮了,大魏進不去,身高1.56米的聞秀也只能在里面弓著腰用電磁爐炒菜。
每個月,兩人各自有900元的工資。他們給兒子每天訂一瓶牛奶。為了省錢,兩人很少買肉。
在周圍的同事看來,他們把辛苦賺來的每一元錢都攢著,活得不易。他們究竟為什么情愿過著如此窘迫的生活?很長時間后,這對夫婦小心翼翼守護著的那個夢想才為人所知。
總得有個家
2008年的夏天,一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人在街邊攔住了這對夫婦。他熱情地遞過一張傳單:“看看吧,特別好的房子!”
年輕人向大魏和聞秀描述了一幅美妙的圖景:一片以白色建筑為主體的現代化小區(qū),煤氣、水表、電表、網線樣樣俱全,更何況,2011年這里就要通地鐵啦!
可是,吸引夫妻倆的并不是這些,而是那低廉的價格——每平方米只要1600多元。這意味著,只需要幾萬元的首付,他們就能買到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更何況,女兒從小在武漢長大,如果在這里買房,女兒就能夠獲得一個戶口,順理成章地在湖北參加高考。
他們選擇了一套110平方米的3居室,總價18萬元左右,需要他們交4萬元的首付——這幾乎是他們的所有積蓄。
如今,當女兒被問起新房怎么樣的時候,這個長頭發(fā)的女孩兒只是垂下頭,用很小的聲音回答:“還好吧。”
對于那套新房來說,這或許是個十分恰當的評價。那里距離他們工作的大學的路程是37.8公里。盡管房子建好不足3年,但白色的墻壁上已經布滿黃色的水漬。除了一些小灌木和草坪,這里再也沒什么綠化的痕跡了。一些房門外用藍色的粉筆簡單地寫上了“已售”。大魏的新家是毛坯房,從窗戶望出去,就是那條塵土飛揚的馬路。
一個從河南來武漢打工的出租車司機看了看這里,吃驚極了:“誰會住在這種鬼地方!”可大魏卻說:“就是覺得便宜,沒管什么好不好看的?!?/p>
房子搞好了就都好了
2011年9月16日這天,聞秀4點鐘就起床了,比往常更早些。幾個小時后,她已經把整座教學樓打掃干凈了,這期間還為家人準備好了面條和酸豆角。
16日上午,聞秀將銀行卡、收入證明和戶籍證明都放進包里?!拔医裉煲マk貸款?!彼d沖沖地告訴前來接班的張師傅。同時告訴他,3樓教室還有幾個空飲料瓶,她來不及撿回來,請他幫忙撿一下。
自打他們買了房子以來,攢錢就更成了生活里最重要的事。而收集可回收的飲料瓶和報紙,可以讓這個家庭每月額外獲得五六十元。
大魏和聞秀必須小心地計算每一筆開銷。辦完了貸款,他們就將背上每月600多元的“債”。“那時想著,能節(jié)省就節(jié)省點兒吧?!贝笪赫f。
他默默地低下頭。這個中年男人原本以為,只要再熬幾年,生活就會變得容易起來。但是,19歲就嫁過來的妻子,最終沒有住進他們在城市里真正的家,就離開人世了。
聞秀去世后,她年邁的父母從湖南趕到武漢。滿臉皺紋的老人走進那個透不進陽光的小屋,那里就是女兒常年生活的地方。
老母親顫顫巍巍地用手把房門關上,然后,抓著女兒的衣服撲在床上哭了起來??伤B大聲哭也不敢,因為這是學校,她怕吵到學生上課。
從生日到祭日
想要在這座城市里找到大魏和聞秀的生活印跡,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就在車禍發(fā)生的第二天,大魏的侄子翻開一份當地報紙,發(fā)現上面至少有3條類似的新聞,內容都是在某地一輛過路的大車撞死了人?!巴馊苏l會關心這個?”他嘆口氣說。
在大魏和聞秀已經生活了8年的教學樓里,幾個正準備去上自習的學生停下腳步說,倒是曾經看到過教學樓里有一個愛笑的小男孩,但對那對中年夫婦卻沒什么印象,“幾乎沒注意過這樣一家人”。而他們的一位同事也發(fā)現,自己并不怎么熟悉這個家庭?!安惶珢酆腿私浑H”,這幾乎是他唯一能說出的大魏一家的特點了。
他們就生活在那里,但仿佛又并不真的在那里。
9月10日,農歷八月十三,那天是妻子的生日,他們破天荒地逛了次商場?!拔蚁虢o她買份禮物?!贝笪和胺?,說話速度很慢,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是,項鏈太貴了,他們最后在一個賣玉墜的柜臺前停了下來。聞秀挑中了自己的禮物——一塊橢圓形的玉墜,掛在黑繩上,背面寫著“平安”二字。這份生日禮物花了100多元。“她很喜歡,一直戴著?!边@個男人低聲說。
大魏坐在小凳子上回憶著聞秀生前的故事,臉上幾乎沒有什么表情。兒子跑過來:“爸爸,你怎么了?”他抓住大魏的手調皮地問。
這個中年男人突然別過臉去,兩頰的肌肉一條條繃緊,似乎是在緊緊地咬住牙齒。幾秒鐘后,他用兩根手指使勁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沒有用,眼淚還是流出來了。
(香茶新味摘自《37°女人》2012年第1期,戴曉明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