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小時候看童話書,最愛看的是這樣的結(jié)尾:“于是,王子和公主結(jié)婚了,他們住在美麗的城堡里,過著非常快樂的日子?!?/p>
把書合起來以后,小小的心靈覺得欣慰又滿足,歷盡了千辛萬苦的情侶終于可以在一起,人世間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
等到長大了一點(diǎn),對愛情的憧憬又不一樣了:愛應(yīng)該是不指望報償?shù)姆瞰I(xiàn),是長久的等待,是火車上費(fèi)雯麗帶著淚的送別,是春花樹下李察·波頓越來越模糊的揮手特寫。凄怨感人的故事賺了我滿眶熱淚,卻讓我有一種痛快的感覺,畢竟,悲劇中的美才是永恒而持久的。
可是,胡凡小姐的愛情故事又改變了我的看法。
我在布魯塞爾讀書時住過好幾個女生宿舍,其中有一間宿舍名叫“少女之家”。顧名思義,這里面住的應(yīng)該都是年輕的女孩子。事實(shí)上,宿舍里最小的十六歲,大點(diǎn)的二十四歲,有一個住了十年的法蘭西絲是例外。但是,她平日收拾得很漂亮,人也樂觀和氣,臉色紅潤,所以看起來仍然很年輕。
但有一個同伴與我們完全不一樣。
其實(shí),假如置身其外來看的話,她一點(diǎn)也不古怪,不過是個白頭發(fā)的瘦老太太罷了。然而,在我們這些女孩子中間,她的面貌與舉止就非常令人不舒服了。
胡凡小姐實(shí)在是個很奇怪的人。她并不住在宿舍,只是每天來吃三頓飯。她每天七點(diǎn)整一定來到飯廳了,穿著灰綠色的大學(xué)生式樣的長大衣,終年圍著一條灰色的圍巾。進(jìn)門第一件事,便是伸出長而瘦的雙手去摸窗邊的暖氣,一個一個窗戶地摸過來。假如暖氣開得夠大,她就喜笑顏開,否則,她就會一直搓著手,然后到每一桌的前面來抱怨:
“你不覺得冷嗎?”
“你不覺得這房間冷得像冰窖嗎?”
問的時候,她那灰色的眼睛就直瞪著你,你如果不馬上回答她,她就會一直瞪著你看。只有聽到你表示同意的回答以后,她才會離開你。一面很滿足地點(diǎn)頭,一面開始解開圍巾,脫下大衣,扯一下灰色毛衣的下襟,然后仔細(xì)地挑選一個她認(rèn)為最溫暖的角落坐下來。
于是,她這一天差不多都會固定在這個角落上了。平日我們上班、上學(xué)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待在冷清清的餐廳里,面前放一杯咖啡。偶爾,門房馬格達(dá)會過來和她聊上幾句,除此之外的多半時間,她都是一個人獨(dú)坐在那里。
她叫得出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對我們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都很關(guān)心,也都想?yún)⑴c。我們唱情歌時,她也用沙啞的聲音拔高了來跟著我們一起唱;我們買了新衣服時,她比誰都熱心地先來評價一番;我們有誰的男朋友來了信或者來了電話時,她也總會頭一個大呼小叫起來。
而青春有一種很冷酷的界限,自覺青春的少女們更有著一種很殘忍的排他心理——覺得她嗓子太尖,覺得她頭發(fā)太白,覺得她的話太無趣……于是,不管我們玩得有多高興,一發(fā)現(xiàn)她加入,大家就都會無奈地停下來,然后冷漠地離開她。
有一天,我們正在談?wù)撝信笥押臀椿榉蛑惖脑掝},她也在一旁豎著耳朵細(xì)聽,從剛果來的安妮忽然對她蹦出一句話來:
“胡凡小姐,你有沒有過未婚夫?”
“有過啊?!彼芸斓鼗卮稹?/p>
“別唬人!拿相片來看才信你?!卑材輴鹤鲃∷频男ζ饋怼?/p>
頭一次,胡凡小姐不跟著我們傻笑了,她裝做沒聽見似的低頭喝咖啡。馬格達(dá)在門邊狠狠地瞪了安妮一眼。我們覺得很無趣,就都站了起來,散了。
學(xué)校放暑假,大衛(wèi)打電話來約我參加他和同學(xué)們的郊游,我興高采烈地去了。我們在比利時東部的山區(qū)里消磨了一天。當(dāng)我正想走上一條很狹窄的山徑,單獨(dú)去尋幽探勝的時候,彼得——大衛(wèi)的一個比利時朋友叫住了我。
那位比利時朋友是山區(qū)里的居民,他告訴我山中多歧路,很容易迷途,尤其是在冬天,因?yàn)榉e雪很久都不化,更不易找路。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風(fēng)和日麗的夏日正午,地上開滿了野花,鳥鳴帶著怡人的尾音,美麗的森林安詳寧靜地包圍著我們。
我實(shí)在不能想象這樣美麗的森林還會有另外一副恐怖的面貌,有著猙獰的威脅,我也不愿想象。
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很晚了。洗了澡換了睡衣,正想回房睡覺,走過法蘭西絲的門前時,看見三四個女孩子正圍坐在地板上閑聊。
“怎么還不睡?”
“進(jìn)來坐,阿蓉?!?/p>
“嘿!阿蓉,今天玩得高興嗎?你們到哪里去了?”
法蘭西絲一面問我,一面拍拍她身旁的空地。
我先報告了今天的行蹤,她們馬上就熱熱鬧鬧地談起來了。
“嗨,說個秘密給你們聽好嗎?”法蘭西絲忽然想起了什么來,“是關(guān)于胡凡小姐的?!?/p>
“好??!”我們大家都要聽,安妮又想到胡凡小姐的古怪模樣,于是她站起來,伸出手在墻壁上亂摸,一面摸,一面問我們:
“你們覺得夠暖嗎?”
“你們不覺這房子冷嗎?”
大家都嬉笑了起來,法蘭西絲也笑了,招手把安妮叫了回來,然后用暫時的靜默和逐漸轉(zhuǎn)變的神色來向我們暗示,她要講的不是個輕松的故事:
“你們別看胡凡小姐現(xiàn)在這個模樣,她年輕時可是個出了名的美人哩!她的相片還上過報紙呢。
“當(dāng)然,假如不是因?yàn)槟羌?,僅僅因?yàn)樗L得美,記者是不會特意去報道的。實(shí)在是因?yàn)槟羌虑樘珣K了。
“大概在四十多年前,胡凡小姐十九歲的時候,和同村的一個男孩子訂了婚。那個男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鎮(zhèn)上找到了工作。他們兩家都住在阿蓉今天去過的那個山區(qū)里,兩家的中間,隔著一片森林。假如天氣好,路又熟的話,從這家走到那家不過三四十分鐘的樣子。
“他們訂婚的那一天照了很多相片,在幾天后的傍晚都沖洗出來了。男孩子從鎮(zhèn)上下了班以后,就把這些相片都帶回來了,他想馬上就把相片拿去給胡凡小姐看??墒?,那幾天山區(qū)下雪,天又快黑了,男孩子的母親用那地方鄉(xiāng)下人慣有的顧忌勸阻她的孩子,她認(rèn)為這不是個可以外出的晚上,尤其是到森林里去。
“可是,你們大概是知道的,沒有什么可以阻擋這年輕人去會愛人的心的。男孩子雖然知道山區(qū)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事情,但是,他自恃身強(qiáng)體壯,又自信對這森林了如指掌,于是就興沖沖地帶著相片要去獻(xiàn)給愛人了。
“他進(jìn)了那片林子以后,母親就開始擔(dān)心。母親整夜都無法合眼,天剛亮,就四處求人去幫她找孩子。
“孩子找到了,就在一片枯樹林中,一條他們平時極少走的路上。懷中的相片上微笑的情侶再也無法相見了,相片卻被記者拿去登在報上,賺了很多讀者的眼淚。
“胡凡小姐就這樣出了名。后來,她一個人離開了家,到布魯塞爾來做事。她沒讀過什么書,只能在工廠里做工,或者在商店里做店員。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認(rèn)識了安絲玉小姐,就搬到我們這個宿舍來住了??墒牵瑤啄旰笏碗x開宿舍,聽說是去法國投靠她姐姐,之后的二十年沒有一點(diǎn)音信。
“有一天,她又回到宿舍來了。她變得很蒼老,而且沒有職業(yè),靠社會福利金過活。安絲玉小姐替她在附近找了間房子,每天三餐叫她來吃。就這樣又過了十幾年?!?/p>
法蘭西絲說完了她的故事,我們都呆了。房間里很安靜,伊素特——一個平日待人很好的比利時女孩子輕聲地開口說話:
“我去過她家。有一次,她病了,好幾天沒來吃飯,我打聽了地址去看她。她的房間里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她好像很生氣,不喜歡我去看她,一句話也不和我說。我只好趕快走掉。
“后來,安絲玉小姐去看她,大概給她請了醫(yī)生。過了幾天,她又回宿舍吃飯了,好像忘了跟我發(fā)過脾氣,又對我有說有笑了。”
胡凡小姐的愛情故事,不正是我最愛看的那一種嗎?有著永恒美感的悲??!假如搬上銀幕,最后的鏡頭應(yīng)該是一片白茫茫的森林,女主角孤單落寞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美麗的長發(fā)隨風(fēng)飄起,悲愴的音樂緊扣住觀眾的心弦,劇終的字幕從下方慢慢升起,女主角一直往前走,沒有再回過頭來??墒牵铱吹降膭〗K,卻完全不一樣了。這樣的劇終雖然是真實(shí)的,卻很難令人欣賞:一個古怪的白發(fā)老婦人,走在喧囂狹窄的街市上,在她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自此以后,在胡凡小姐的面前,我再也不唱那首我一直很愛唱的法文歌了:
愛的歡樂,
只出現(xiàn)了一會兒,
愛的痛苦與悲哀啊,
卻持續(xù)了整整的一生。
我們愛上某部電影,也許只是愛上了那部電影前的那個自己。
(生如夏花摘自南海出版社《槭樹下的家》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