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妹
摘要:20世紀40年代,“聞一多解聘劉文典”構(gòu)成了西南聯(lián)大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并被后來的研究者解讀為關(guān)于知識分子的道德評判。本文基于對于這一是非鮮明的價值判斷的質(zhì)疑.從文學、文化、道德的多重角度辨析40年代知識者的兩種謀生方式——“賣文”與“治印”的品質(zhì)高下認定,澄清其中包含的諸多含混曖昧成分以及被后來者不斷追加的歷史意義.
關(guān)鍵詞:劉文典;聞一多;謀生方式;賣文;治印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2)01-0129-05
20世紀40年代“聞一多解聘劉文典”成為西南聯(lián)大歷史上一個不大不小的事件,后來研究者也往往把這一事件作為評說和追懷西南聯(lián)大時代、西南聯(lián)大精神的一則趣聞、掌故。同是現(xiàn)代學者、知識分子,且處在同時代的困境中為生計奔勞,為什么聞一多有資格對劉文典進行“義正辭嚴”的冷嘲熱諷,而且獲得了廣泛的認同或者默許?或者說,為什么聞一多的“治印謀生”比劉文典的“賣文得金”顯得更高尚?由此而來的疑問是,后來者就此一歷史事件所作出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
“新與舊”,甚至“優(yōu)與劣”的二元價值評判是否存在著簡單化的趨向?嘗試回答這些疑問,或許能從這一被簡化的事件中解析出更豐富的意義。
一、“諛墓得金”:被質(zhì)疑的合法性和正當性
聞一多解聘劉文典基于一個無可辯駁的理由,也即劉文典因磨黑之行耽誤學校授課,違反了校方規(guī)定,這在校長梅貽琦給劉文典的復信中可以找到確切依據(jù):“關(guān)于下年聘約一節(jié),蓋自琦三月下旬赴渝,六月中方得返昆。始知尊駕亦已于春間離校。則上學期聯(lián)大課業(yè)不無困難。且聞磨黑往來亦殊匪易,故為調(diào)整下年計劃以便系中處理計,尊處暫未致聘。事非得已,想承鑒原。”關(guān)于劉文典是否真正違反了“校規(guī)校紀”,這在劉文典致校長梅貽琦的書信和后來研究者的詳細考察中已經(jīng)作出判斷。但實際上,
“校規(guī)”只是擺到臺面上的說辭.還有一重在“臺面之下”但卻更為致命的理由.即聞一多對劉文典“為人師表資格”的指斥,這在后來人的研究中已經(jīng)明確指出。“違反校方規(guī)定”固然與“為人師表的資格”構(gòu)成連帶關(guān)系,但在這個事件中,二者卻并不構(gòu)成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聞一多對劉文典“為人師表資格”的指摘實際另有所指。如果單就劉文典的人生歷程看,無論是他早年東渡日本追隨孫中山奔走革命的光輝歷程.還是五四時期投身《新青年》陣營激揚文字的風采,抑或后來當面頂撞總統(tǒng)蔣介石而入獄的豪氣.都顯示出了為人所敬仰的文人節(jié)操和知識分子氣概,至于其后來退隱書齋、潛心治學更是為世人所稱道。博雅狷介而愛惜名節(jié),歷來是中國文人學者的人格典范.在這一問題上,劉文典的品行節(jié)操幾乎無可指責。因此,在“解聘事件”中劉文典被暗指的“為人師表”問題即是聞一多在信中所譏諷的“切不可再回學校,長為磨黑鹽井人可也”,可見,劉文典應磨黑鹽商重金聘請為其先人撰寫墓志,才是一切糾結(jié)的關(guān)鍵所在,這也是后來研究者據(jù)以評判是非價值的重要依據(jù)。
對于聞一多的這一指責,劉文典在致梅貽琦的信中對于前因后果做過懇切的申說。與聞一多對此一行為的冷嘲熱諷相比,劉文典卻認為賣文所得正可以應付眼前的生活困境,進而把全副精神投入到學術(shù)及教育事業(yè)中,這并沒有什么不妥,因此“自問并無大過……良以財力稍舒可以專心全力教課也”。對于“鹽商以巨資請為先人撰寫墓志”一事,當事者雙方卻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是非認定?!盀辂}商撰寫墓志”這一行為,何以在聞一多看來已經(jīng)喪失了為人師表的資格,而在劉文典看來卻自認“無大過”?對于這樣各執(zhí)一詞的是非評判,恐怕還要深入到歷史轉(zhuǎn)型過程中的文學及價值觀念中去考察。
在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文學范疇中,
“墓志銘”毫無疑問是屬于正統(tǒng)文學范疇的,并逐漸從詩文中單列出來成為重要的文類之一,同時,墓志銘也是傳統(tǒng)文人交際和謀生的方式之一。傳統(tǒng)文人“諛墓得金”的生存方式雖然與“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追求有著程度上的差異,但從品格上未見得更低.而是具備文學與道德的雙重合法性。一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時期,這一雙重合法性才受到了新觀念的沖擊,致使“墓志銘”這一文學樣式以及與之相連帶的“文人撰寫墓志銘的行為”都遭到了質(zhì)疑。只是與五四文學革命中諸多置于歷史核心地帶的問題所產(chǎn)生的明顯變革不同,有一些并未提升到革命的日程而悄然產(chǎn)生了嬗變,比如“文學(詩與文)交際功能”的退隱便屬于這一類,“墓志銘”也在其中,同樣屬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的后果之一。
五四文學革命的一個首要問題是對“文學邊界”的重新清理和劃定.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以西方作為價值尺度的總體取向相一致。
“文學邊界”的重新勘定也是以西方的文學概念作標準的.在清理了中國固有的“大文學”概念的同時也形成了文類明晰的“現(xiàn)代文學格局”。在這一文學概念的“西化”和“純化”過程中,一個明顯的取向是把“應用之文”清除出原有的文學范疇。陳獨秀于1916年文學革命興起之初即在答常乃德的信中把中國固有的“文章”分為“文學之文”與“應用之文”兩大類@,隨后又在1917年《通信》中繼續(xù)把“文學之文”細化為“詩、詞、小說、戲(無韻者)、曲(有韻者,傳奇亦在此內(nèi))五種。在此基礎(chǔ)上.直接運用西方的標準進一步完善并做了系統(tǒng)表述的是劉半農(nóng),他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借用了西方Literature(文學)與hnguage(文字)的概念劃分,認為“必列入文學范圍者,惟詩歌;戲曲小說;雜文、歷史傳記三種而已”。至于新聞、官署之文牘告令、私人之日記信札等,雖然有時無法確定其歸屬,但仍需以“文學”與“文字”兩個范疇互不侵害為前提,不可濫用文學的概念。隨即,劉半農(nóng)又針對中國文學專門提出一個細節(jié)問題:“酬世之文(如頌詞、壽序、祭文、挽聯(lián)、墓志之屬)一時雖不能盡廢,將來崇實主義發(fā)達后,此種文字廢物,必在自然淘汰之列,故進一步言之.凡可視為文學上有永久存在之資格與價值者,只有詩歌戲曲、小說雜文二種也?!睉撜f,劉半農(nóng)預見性地指出了中國新文學格局的基本面貌和發(fā)展趨勢。包括劉半農(nóng)專門提及的、顯然仍在文學現(xiàn)實中大量存在的“酬世之文”,也確如其所言,雖然并沒有像其他革命主張那樣被拿到歷史的核心進行“死與活”的認定,但已基本退出了“新文學格局”。確切地說,作為一種文字形式和交際手段——“酬世”的詩與文,雖在新文學觀念中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合法性,在新文學格局中不再占據(jù)一席之地,但并沒有就此消失,而是以“新文學”以外的身份繼續(xù)存在。
從本質(zhì)上看.
“墓志銘”等“酬世之文”在新文學格局中的被清除,與五四文學革命時代對于文學“消閑”、“娛樂”功能的批判與清除是相一致的,其目的都是要促使新文學的功效集中于“啟蒙”的歷史責任上。但是在理論上可以涇渭分明的二元對立范疇諸如“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
等,在實際的歷史行程中卻無法兩分,毋寧說,在歷史轉(zhuǎn)型的漫長進程中。這些二元對立項所呈現(xiàn)的往往是一種升降離合過程中的混容疊合狀態(tài),以“墓志”、“壽序”等“酬世之文”和同樣承載著交際功能的“寄贈唱答”詩為例,雖經(jīng)文學革命觀念的蕩滌,從理論上失去了合法性,但是并沒有就此徹底消亡,從“文化廣場”上退出的這些“舊形式”實際上轉(zhuǎn)而存身于另外一個亦堪稱廣大的空間,不但繼續(xù)在新文學陣營以外的文人學者們筆下繁榮昌盛,同時也為新文學陣營中人難舍難棄,同樣有著對于“骸骨”的迷戀。這些“舊物”甚至影響到新文學的“純凈度”,對此,聞一多便作過批評:“近來新詩里寄懷贈別一類的作品太多。這確是舊文學遺傳下來的惡習。文學本出于至性至情,也必要這樣才好得來。寄懷贈別本也是出于朋友間離群索居底情感,但這類的作品在中國唐宋以后的文學界已經(jīng)成了應酬底工具。……新文學界早就有了這種覺悟,但實際上講來,我們中慣習底毒太深,這種毛病,犯的還是不少?!甭勔欢嗟呐u也確實道出了一個普遍的事實。同樣,作為“酬世之文”的“墓志銘”被清除出新文學格局之后.也繼續(xù)以一種具有社會實用價值和精神價值的方式而存在,新舊文人學者文學家撰寫墓志銘一如既往.其意義其實遠不是單純的文學所能涵蓋的。而眾所周知,在錢基博出版于20世紀30年代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中,包括“墓志”在內(nèi)的“箴銘哀誄”仍是其分析近現(xiàn)代文人和文學的有效范疇。可見,這些經(jīng)過文學革命蕩滌的所謂“舊物”,依舊有其存在的現(xiàn)實空間,其價值的正負也正在質(zhì)疑之中,而劉文典為自己辯護所依據(jù)的恰恰是正在逐漸喪失合法性的“舊物”,最終無法抵擋“新”在中國歷史中所具有的正義力量,也是勢所必然。
二、“治印謀生”所獲得的正義與高尚的認定
與劉文典“諛墓得金”喪失了其合法價值并招致譏諷乃至解聘的結(jié)局相對應.僅僅時隔不到一年,聞一多即公開掛牌“治印謀生”,浦江清還特意撰寫了聲情并茂的駢文啟示做廣告,并有梅貽琦、馮友蘭、朱自清、潘光旦、蔣夢麟、楊振聲、羅長培、陳雪屏、熊慶來、姜寅清、唐蘭、沈從文聯(lián)合簽名,為其助陣。同處于40年代的生活困窘中,同是以教職、學術(shù)以外的“技能”謀生,
“諛墓得金”與“治印謀生”??雌饋聿o本質(zhì)性的差異,但是二者所引起的時代反響和歷史效果卻大為不同.聞一多的“治印”不但受到了時人的一致公開支持贊同,更為后人們大寫特寫,更在其殉難后的研究史中獲得了不斷累加的歷史“崇高感”,相反,劉文典的“賣文”卻不斷價值貶值,內(nèi)中的復雜還需從多個角度去分析。
20世紀40年代,中國社會在常年戰(zhàn)亂的破壞與政治腐敗中,已經(jīng)窳敗到極點,有研究者專門以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學者教授們?yōu)槔?,對?0年代文教界的經(jīng)濟生活做過分析:到1941年“重慶市教師的實際收入與普通工人接近,而昆明西南聯(lián)大教授的實際收入更低于同時期重慶市的水平線,陷入大后方最慘痛的赤貧地位”。到1943年末,生活陷入絕境、向政府請愿無效、求告無門的學者教授們開始展開自救活動,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們“集體賣文”。明碼標價,其中便包括“碑銘墓志”一項。
據(jù)學者考證,1943年末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對于西南聯(lián)大的學者教授來講,則是經(jīng)過了家具衣物乃至書籍典當殆盡、
“教授會”向政府請愿無效的情形下,才“集體淪落”到“賣文”的境地,也正是在這種急轉(zhuǎn)直下的情勢下,聞一多的“治印謀生”才獲得了同事及社會最大的同情與理解.這也許就是像魯迅所說的“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所贏得的正義性。但除此以外,傳統(tǒng)道義的力量也不可忽視。劉文典遭聞一多解聘,雖然寫信向梅貽琦校長申辯并請求留任,但終究落得一個不得不接受解聘和離開的結(jié)局,這其中固然有系主任聞一多態(tài)度的堅決.但是態(tài)度堅決和態(tài)度正確是兩碼事.眾所周知。西南聯(lián)大時代的開放、自由的思想風氣使文人學者們選擇站在正義一邊,而不會屈從于個別人的強悍。因此,在聞一多的決絕態(tài)度背后還有一種為大家所支持或者默許的道義力量,致使劉文典的申辯無力且無效,而正是在這一點上,
“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界線恐怕更無從分辨,毋寧說,依舊有效的傳統(tǒng)道德價值在此時構(gòu)成了重要的砝碼。
應該說,在中國以往的社會中,文人學者階層的謀生之道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生活問題”.而是存在著是非鮮明的道德辨析,所謂“君子謀道不謀食”、
“君子憂道不憂貧”是其基本的道德法則?!熬訍圬敚≈械?,用之有度”,以道自認的知識者在“富貴、貧賤、取舍”之間必須堅持一種道德界線。而愈是在“窮”的境遇下愈要彰顯文人的操守、氣節(jié),持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節(jié)。而就劉文典總體人生歷程看,顯然是不虧“大節(jié)”,卻輸于“小節(jié)”。如果說劉文典在“取之有道”上還可以作理直氣壯的申辯,那么在“用之有度”上卻再也無法理直氣壯。正如劉文典在致梅貽琦的信中所講“賣文所得”可以應付艱困,安心教學,但是劉文典人稱“二云居士”(云腿和云土)也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吸鴉片”的嗜好正是其大節(jié)上的一塊軟肋,與當時同樣掙扎于生活貧困線卻能“固窮”的同事學者們相比,劉文典顯然在“取用”上有其無法說出口的地方。相比較之下,在最為艱困的年代,西南聯(lián)大的文人學者們卻彰顯出“氣節(jié)”與“尊嚴”。1942年末,教育部下達了“總字第45388號訓令”,決定在“非常時期”對于國立大學主管人員以及各部分主管人員發(fā)給“特別辦公費”.但被兼任大學行政領(lǐng)導的25名教授聯(lián)名拒絕,誓與全體教員同甘共苦。吳宓對于“解聘”事件的是非評判付諸闕如,以吳宓與新文化及新文學論戰(zhàn)、辯難的精神和自負的個性而言,對于摯友被解聘卻不作任何辯解評判,與其說是默認了這一事件的合理性,不如說是認同了文人學者共同持守的道德,這種不評判也就是一種評判。被西南聯(lián)大解聘的劉文典雖然立即被高薪聘請到云南大學,再無衣食之憂,但是“解聘”一事終究在劉文典的人生和學術(shù)生涯中構(gòu)成了一個不小的“精神創(chuàng)傷”:
“而今不賣長門賦,會向昆明寫洛神?!庇蛇@一斷句,不難看出劉文典的失落和傷感,司馬相如與曹植的文采風流固然難分高下.但是“賣長門賦”與“寫洛神”的精神境界在劉文典這里終究還是有高下分別的。
三、歷史意義的追加
歷史的書寫往往容易在“持果求因”的做法上進行逆向的推斷和意義的追加,
“聞一多解聘劉文典”的事件也不例外。單就此一事件而言,這種“追加”帶有雙向的性質(zhì),即“聞一多治印”的價值不斷被提升,相比照之下,劉文典“撰寫墓志銘”的行為不斷遭到貶值。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即便在40年代最艱苦卓絕的境遇中.聞一多也絲毫沒有放棄一個文人學者的良知和責任,他最終走出了書齋拍案而起舍身取義.譜寫了“斗士”的風采。與此相比附,
“聞一多治印”也逐漸脫離了“謀生糊口”的庸常意義.而成為與其偉大人格相表里的高尚認證。毫無疑
問,有堅實有力的史料證明聞一多的“治印”在“謀生”以外所作出的諸多奉獻,如《聞一多年譜長編》中便記載1944年聞一多響應重慶文協(xié)總會援助貧困作家的號召,特意治印十枚,所得收入全部作為捐款;另記載當時風云一時的云南省政府代主席李宗黃差人請刻牙章而被聞一多拒絕。除此以外,聞一多為支持鼓勵西南聯(lián)大學生們的“新詩禮”而治印、為“時代評論社”治印、為民盟云南省支部各個機構(gòu)連夜刻制圖章以及熱心為朋友們治印等等。尤其在聞一多殉難之后,通過大量生動感人的追憶、紀念性書寫致使“聞一多治印”已經(jīng)脫離了“謀生”的功能.升華成為其“操守”的一個有力注腳,成為其“高尚人格”不可或缺的部分。
由筆者所見的文獻資料表明.聞一多本人對于“治印謀生”似乎并沒有看得多高和多重.反而是充滿了尤奈。與聞一多做過長談的西南聯(lián)大英籍教授羅伯特·白英曾回憶聞一多對于“治印謀生”的態(tài)度:“他討厭這樣浪費時間,盡管刻出的圖章有時能賣不少錢。他會說寧可在中學里一星期教十八小時的課,在中學里,他至少可以按照中國老傳統(tǒng)熱心投入工作。”這種無奈情緒在聞一多致聞亦博的家書中時有表露:
“前二三年,書籍衣物變賣殆盡,生活殊窘,年來開始兼課,益以治印所得,差可糊口。然著述研究,則即完全停頓矣?!憋@然,作為一種愛好,
“治印”是一種文人雅趣,一旦成為一種“謀生的手段”,便成為一種充滿心酸的“生活的重負”。吳晗在聞一多殉難后的紀念文章中便飽含詩情地道出了這種實情:
“你為了生活,學刻圖章,成天在刻,通夜在刻,刻得右手中指起了個老大疙瘩,刻得手發(fā)抖,寫字都不方便,為了一升兩升米,為了明天的菜錢。你常說你是手工業(yè)者。饒是這樣,還有一些朋友在責備你,不該干這行手藝。天啊,你在哭,我也替你哭,吃飽的人是無法了解餓肚的人呀?!绷碛杏涊d,在聞一多掛牌治印的過程中,長子聞立鶴還因為治印的收費問題與父親有過辯論:
“后來顧客多了,先生又嫌治印占用的時間太長了。收費的標準,隨著市場物價波動。為了這,長子立鶴曾怒氣沖沖的與先生辯論起來,問:收這么高的費,是不是發(fā)國難財?先生聽了半晌沒講一句話,末了,才沉重地說:立鶴,你這話,我將一輩子記著!”實際上,由于物價的飛漲,當時包括聞一多在內(nèi)的很多文人學者教授也都到了不得不按時論價的地步,并集體訂立“行規(guī)”。1945年3月10日《云南晚報》便報道了聞一多與聯(lián)大、云大的二十九位教授聯(lián)名訂定稿酬的消息《米價狂漲,教授聯(lián)名訂定稿酬,千字斗米不馬虎》,除了規(guī)定論文演講的稿酬外,
“另并擬定公約三條,規(guī)定各須認真遵守潤例之規(guī)定,不可偶因情面,率爾對外讓步,致使其他同人難以應付,潤例辦法將不易維持。各人對遵守共訂之潤例,應負道義之責任”。為謀生起見,學者教授們已經(jīng)到了“錙銖必較”的程度,可見,淪落為“手工業(yè)者”的聞一多,包括當時的這些文人學者.在謀生的方式上與前不久的劉文典并沒有實質(zhì)的差別。
在對“聞一多治印”進行不斷升華的歷史書寫過程中,
“劉文典賣文”不但沒有得到同情反而在富有情感色彩的追憶中愈發(fā)跌落了價值。以聞黎明在《聯(lián)大舊事:劉文典被清華解聘始末》一文中的評述為例:
“劉文典此行,立即受到聯(lián)大同仁的鄙棄。雖然當時教授的薪水已經(jīng)無法養(yǎng)活一家吃穿.雖然也有人開始自謀兼差職業(yè),這些人們都能夠接受。使人難以理解的是,為了生活居然向盤剝勞苦民眾的鹽商彎腰,而吸鴉片就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了?!边@是在“聞一多治印”與“劉文典賣文”之間所做的“有節(jié)”與“無節(jié)”的鮮明對比,而這種評判幾乎成為后來者繼續(xù)追溯、評價這一事件的典型文本和典型態(tài)度。而正是在這一是非鮮明的道德評判中,需要澄清諸多有意或無意的“情感附加”或“常識性誤解”。首先是階級情感的附加,即對于“商人=壞人、鹽商=惡人”的認定.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盤剝勞苦民眾的鹽商”的話語。順承這一慣性理解必然推導出,對“鹽商”“屈尊”的文人知識分子,其品格自然令人不齒。實際上,拋棄這些想當然的理解,根據(jù)實際史料看,以鹽商張希孟為首的當?shù)氐刂骷澤滩⒎侨藗兂WR想象中的“奸商惡霸”,史料表明,他們不但和與劉文典同行前往磨黑開辟革命基地的中共地下工作者達成了信任。大力支持中共在當?shù)貏?chuàng)辦中學,而且對于以劉文典為代表的文人學者表現(xiàn)出高度的敬重,當劉文典一行到磨黑那天,張希孟和當?shù)厥考澅阍谑锿庥??!傲硗?,張希孟和一些讀過點舊書的士紳也請劉大師講學。劉文典大約每周給他們講一兩次,無非是《莊子》、《昭明文選》、《溫李詩》等”。同時劉文典在致梅貽琦信中也透露了這些地主紳商的可貴品行:
“再者,得地質(zhì)助教馬君杏坦函,知地質(zhì)系諸先生有意來此研究。此間地主托典致意,愿以全力相助,道中警衛(wèi),沿途各處食宿,到普洱后工作,均可效力,并愿捐資補助費用?!碑?shù)丶澤痰刂鬟@樣大力支持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shù)研究,一方面固然來自劉文典個人的人格和學術(shù)魅力,另一方面也顯示了這些地主紳商的進步與開明??梢?,在“原則”和“底線”問題上——聞一多“不為某些人治印”和劉文典“賣文給誰”,二者并無優(yōu)劣高下之分.也即劉文典并不存在向“惡人”“彎腰”喪失人格氣節(jié)的問題。其次是對文人和商人的關(guān)系理解。在中國歷史上長久存在著一種“重農(nóng)抑商”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民間意識形態(tài),其后果是造成了商人的普遍惡劣形象。而一般常識亦認為“重義輕利”的儒家文人學者必定與“商人”構(gòu)成了一種鄙棄與對抗關(guān)系,有學者已經(jīng)通過大量的史實論證了這一歷史性的常識誤解,抑商的動議不但不出自儒家.而且儒與商存在著血緣聯(lián)系。中國歷史上,“棄儒從商”、“賈服儒行”、“由賈入儒”的情況比比皆是,而“就中國商人的賈德賈道看,其核心還是儒家的信義,而其商幫商團的維系也多是儒學倫理。商賈中市井之氣甚重自不待言,而儒家之道才是中國商賈成長的靈魂”。由此也可以理解,在中國歷史上,諸多的鴻儒與大賈構(gòu)成的往往是一種親密和諧的關(guān)系,二者的往來不必僅僅是簡單的金錢關(guān)系,而文人為商_人撰寫墓志銘也是一個沒必要大驚小怪的正常行為,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中便對這種情形作過闡述:
“士大夫?qū)ι倘说母娜菹嘞蛞彩且粋€極不尋常的社會變化。十六世紀以后著名文士學人的文集中充滿了商人的墓志銘、傳記、壽序。以明、清與唐、宋、元的文集、筆記等相比較,這個差異是極其顯著的,這是長期的‘士商相雜的結(jié)果?!北日者@樣一個悠久的傳統(tǒng)而言,劉文典為鹽商撰寫墓志銘并非“文人無行”的體現(xiàn)。因此,關(guān)于“解聘”事件的道德分辨.確切地說在這一事件中對于劉文典的道德指責.尤其是后來歷史的附加,也許在某種程度上需要卸載。
需要警惕的是當我們對某一歷史事件作出是非分明的價值評判時,是不是刪減了歷史的復雜性,我們的“義正辭嚴”的是非認定是否包含著誤差。我們經(jīng)常援引陳寅恪先生的“了解之同情”作為我們解讀歷史的正確態(tài)度,但是我們往往卻不自覺地誤用為“同情之了解”,以至于歷史在被我們“了解”之前已經(jīng)自覺或不自覺地被附加了諸多由“同情”而來的了解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