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想到女紅
看見女兒漫不經(jīng)心地繡十字繡,我腦海里最先蹦出兩個字:女紅。這兩個普通而生疏的字眼,仿佛從遙遠的天邊,或幽深的海底,蹦極似的一下子蹦回來的。大概是游離于生活之外太久遠的緣故,像個銹斑斑長著綠毛的出土文物,在燦爛的陽光下,已經(jīng)有點不習(xí)慣了,顯得羞羞答答,分外生硬。
這時女紅的本身,很像女兒繡花的手法,也像十字繡的特點,有些機械,也有些笨拙。
女紅,相對現(xiàn)在而言,其實并不遙遠,但在現(xiàn)代人喜歡向前看的眼里,健忘癥又普遍起來,那的確是很遙遠了。遙遠如夢,失落在漸漸被人遺棄遺忘的世紀(jì)里,幾乎消失殆盡,除了老掉牙的所謂的民俗學(xué)家,戴著圓月一樣的石頭眼鏡,從厚厚的鏡片上邊探出目光,仔細(xì)端詳,審視古董一樣,想發(fā)現(xiàn)些什么??峙逻B絕無僅有的小腳兒老太太,也癟著嘴不愿提起,夸耀做女兒時的女紅功夫,說得再高雅一點,就是舊年大家閨秀津津樂道的女紅。
時代總是這樣,不管你情愿與否,快樂還是痛苦,太陽一樣落山,河水似的流過,流過的就不再回來,一樣的水,一樣的月,已不是秦時也不是漢月了,自然也不是逝者如斯夫,孔夫子眼中奔流不息的河水了。很久很久,一些東西消失并被徹底遺忘了,在某一個時間,毫無預(yù)兆地,卻又會突然提起,甚至再現(xiàn),紅了起來。女紅,會不會呢,會不會真有一個后女紅時代?
我自然不會忘記,磨破我童年,甚至青年的,我母親的那個女紅時代,一個實實在在的女紅時代,沒有一點花架子。那時,一個女人,特別是鄉(xiāng)下女人,不會腌制各種口味的大缸咸菜,不會做布底鞋,不會縫縫補補,在一個大家庭里,不要說有沒有地位,就是想撐起這個家都難。沒有相當(dāng)?shù)呐t功夫,再能下地勞動,會掙幾個工分,號稱鐵嫂子撐起半邊天,也不過是表面光,算不上真正的家庭婦女,家里老老少少,會跟著活受罪的。
鄉(xiāng)村的日子,是母親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那日子才光鮮燦爛起來。那女紅是真正的功夫,不是花拳繡腿,不是擺家家玩的。
女人和她的針線笸籮,還有鋪陳包,容納了她的青春和夢想,甚至是她人生的全部,愛與情都消磨在里邊了。
到我愛人,也就是我女兒的媽媽時,女紅在一夜間突然消失了。滿街樹木年輪一樣的補丁,不再旋轉(zhuǎn),被風(fēng)吹飛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林立的商店,如雨后春筍,一夜春風(fēng)后,梨花遍地。除了舊百貨鋪,連針線都不賣了。有時候大街小巷轉(zhuǎn)上大半天,連包針都買不到。再往后,有一種圓形的針線盒,比化妝的粉盒稍厚些,針線小剪刀全在里邊了,和小孩子擺家家時的女紅家當(dāng)差不多。某種意義上而言,女紅已退居到角落之外,淡出人們的視線,幾乎消失殆盡了。我愛人不會捉針,笨手笨腳,認(rèn)個線都得幾分鐘,最后還是拿認(rèn)線器認(rèn)上的,線疙瘩從來系不到頭上,總要留出很長的線頭,更不用說穿針引線了,連個扣子都釘不牢。但她很會念書,學(xué)歷職稱等各種證書,足有一尺多高,能裝兩針線笸籮。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沒有買去。”說得輕松,說得財大氣粗。的確,從頭到腳,各種衣物遍地都是。
到這時,舊有的女紅、女德、女容,除了女容直線上升,躍居首要地位,女紅、女德被時代無情地淘汰了。女孩子,做了人家的媳婦,甚至不會盤腿坐在炕上,穿著絲襪的腿腳直直地伸著,這讓小腳老太太們很看不慣,直扁嘴恥笑。這不是哪個女人能左右了的,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連大德大仁的孔夫子站在黃昏的木輪牛車旁,也是無可奈何,感嘆世風(fēng)日下,吾不見鳳久矣,更不用說女人了。歷朝歷代被壓制的女人,即便翻了身,有了“三·八”婦女節(jié),能頂起半邊天,一樣掌控不了時代的命脈。像唱鄉(xiāng)戲一樣,不過是由仄逼的后臺,跳到了前臺,由配角熬到了主角,生旦凈末,變來變?nèi)?,還是唱戲,當(dāng)不得真。
不過,向來被古人不屑一顧的女才,忽而閃亮起來,“女子無才便是德”,像萬惡淫為首似的,光明正大地走到了陽光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名正言順起來。女孩子考所學(xué)校,也能改換門庭,起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那時,我就想,曾經(jīng)紅火了幾十個世紀(jì)的女紅時代,到此恐怕真要畫上句號了,進入古漢語詞典,成了曾經(jīng)的名詞。
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事物的發(fā)展就是這樣,到了該消失的時候,嘩啦啦一下子全消失殆盡。譬如三寸金蓮,譬如男人的辮子,再譬如這女紅了。
我也沒有想到,從我生活中走遠、消逝、遠離多年的女紅,會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寬敞的裝潢考究的電梯上下的樓房客廳里,會被我女兒拾起,又會被我突然想起,以至于浮想聯(lián)篇,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女紅,女紅……
前女紅時代
女紅時代究竟有多遙遠,沒有考究,不敢枉言??峙略谀赶凳献宕_立后,女紅就隨著確立了,成了婦女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稍微學(xué)過一點歷史的,對獸骨針、樹皮線就不陌生。女人們一邊哄著赤屁股小孩,一邊在陽光下,或火堆旁,借著光亮,大針腳地將一塊塊獸皮縫在一起,便成了最初的衣裳,也就有了最初的女紅。
這段女紅時代,大概是漫長的。早已隱湮在歷史時空的云煙中,遺留下朽爛不掉的星星點點,在無言中敘說史前的女紅。
我所知道的,較為詳盡的,是紙上的女紅時代。那個女紅時代,已經(jīng)貴族化了。老媽子的女紅,一般家庭婦女的女紅,已成為生存的一個部分,真實地存在著,卻很少被人注意,更沒有人為它們立傳,自然也就無法留存在紙上,像著名的《蘇惠璇璣圖》,就是遺傳下來的女紅之珠。紙文化,畢竟是貴族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所能讀到的女紅文字,是貴族的女紅,很美,也很韻致,近乎情趣玩樂了。像《紅樓夢》中的女紅,大抵都是林黛玉式的,一個香囊,一個裝玉的帶穗護套,也要做一年半載,就這還怕累著。工雖工矣,精雖精美,是地道的宮貨官貨,欣賞大于實用,焦大不喜歡,傻大姐也笑“裝不下一個腳趾頭”。女紅只是她們生活的點綴,甚至比不上吟詩作賦,彈琴下棋。雖然寶姐姐大講女德女紅,也不過是說說而已,連她自己也不當(dāng)真的。探春女紅很是了得,也不過給喜歡的寶哥哥做一雙鞋,明顯帶著功利性,連親兄弟賈環(huán)也爭競不來。官宦之家,丫環(huán)老媽子成群,襲人晴雯,也不過只給寶二爺做做貼身女紅,又不等著拿針線討生活換銀子花,不悠閑,卻也辛苦不到哪里去了。
紙上的女紅,亦如紙上的朝代,如過眼煙云,只有說書人記得。離我們很遠,也很不真實,缺少了身同感受的親切感。
和許多民間藝術(shù)一樣,真正的迷人的女紅也在民間,根深蒂固地存在著。越是僻遠落后的地方,越是原生態(tài)的,越具有民俗的意義。雖然大多時候,因為封閉,不為世人所知,在自然中湮隱沉寂消失,無聲無息。
我記憶中最早最真切的女紅時代,是從我奶奶開始的,再早就是傳說了。
我奶奶是個小腳老人,雖然那時歲數(shù)并不見得有多大,可在孩子們眼中,特別顯老。盤在腦后黑線絡(luò)罩住的“圪朵頭”,抹著杏核油,光亮可鑒;光光的前額,又高又亮;走起路來顫巍巍的,卻很踏實,也很快捷;說話做事,尤為老到,用老氣橫秋形容也不為過。沒有年輕過,一直蒼老著,雖然老得很緩慢,大概是那個年代婦女共同的特征,起碼在我的記憶里是這樣的。不像現(xiàn)在的女人,有的抱了孫子了,修飾美容得和媳婦像姊妹花,充滿青春活力,更洋溢著一種難以抵擋的熟女魅力。而那個年代的女人,在纏腳束腰等禮儀的熏陶下,早已煙火氣去盡,像爐灶里做完飯冷卻了很久的火燼,不熱不溫,等待熄滅而已。
按理說,我奶奶那個時代的小腳老人,應(yīng)該是精于女紅的,起碼在針線活計上很有功夫。但并不盡然,普遍中永遠存在著特殊,也就是例外。偏巧,我奶奶就是個例外。女紅連馬馬虎虎都達不到,除了給自己偶爾做雙鞋,照著樣子給別人納雙鞋墊,十有八九拿不出手。打出的襯子,粗糙不平,納上鞋墊,穿不了幾天就蹭皮了。除非我媽媽給打上襯子,我奶奶笑笑,說看這平得玻璃似的,壓在屁股下干著,盤腿的功夫是一流的。壓著襯子,濕氣不斷地上升,夾褲都浸透了,肉上像出了一層汗,但依然穩(wěn)穩(wěn)地盤腿坐著,半天不動。這種類似坐禪的盤腿功,許多小腳老人都有,其深厚均不及我奶奶。我母親給剪好樣子,我奶奶就照貓畫虎,穿針引線,依著樣子納還行,只是最簡單的,變不了花樣。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也就只會納個鞋幫、納雙鞋墊。聽我媽說,從前你奶奶也做鞋,縫大襠褲。一塊布剪來鏇去,做出的衣褲,沒有一件受穿的,不是褲腰太長,一穿卷了邊,窩在腰間,十分難受;就是襠窄了,肩瘦了,穿著不舒服不說,也容易撕扯裂線。兒女們穿著不敢做聲,任左鄰右舍笑話老關(guān)東。為這沒少受我爺爺?shù)臍?,摔打過幾回,但進步不大,改來改去,還不如原先,也就只好認(rèn)了。好在后來有了我媽,從一只眼老婆婆手里,逐漸將針線活全接了過來。
我爺爺雖是個農(nóng)人,但很省鞋,出地后,就脫了,口對口扣著,做完活,拍拍腳上的泥土,才穿鞋。有一回,我母親給做了雙布底鞋,很合腳受穿,可一襯上我奶奶納的鞋墊,就有些硌腳了,我爺爺要罵,剛出口,又搖頭嘆息。納新鞋墊是來不及了,我媽連晌粘了雙鞋墊,用縫紉機轉(zhuǎn)著沿了幾圈,穿上后很合腳,也舒適,但這種非手工機制鞋墊,穿不了多久就會毛邊蹭皮,應(yīng)個急還行。
我奶奶并不笨,雖沒有念過書,也不識字,記憶力卻相當(dāng)驚人,直到八十多歲,全家人每個月的行蹤,都記得一清二楚,沒事時數(shù)來,如數(shù)家珍,絲毫不錯。如大孫媳婦幾時住的媽家,幾時回來的;二孫子哪天回家吃過飯,吃了幾個饅頭,哪天走的,走了幾天,比賬本還要清晰詳盡。但一提女紅就沒氣了。雖有一個大針線筐,柳條編的,跟隨了大半輩子,但每一回用時,不是找不見頂針,就是尋不見針叉,翻遍家中所有盛放雜物的笸籮,才總算找到了。好幾回,剪刀是在后炕席子底下找到的,和鞋樣子放到一起了。我爺爺是個愛整潔的人,看見雜亂無章就頭大。嘆氣甩門出去,到街口曬太陽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有時我奶奶自嘲地笑笑,這怪不得誰,是生下后開奶沒開好,像了開奶的二姑姑。而且我也以為,這的確怪不得我奶奶,我媽說,你奶奶從小沒學(xué)會,做了媳婦又不學(xué),有你祖祖大包大攬著,也就是我奶奶的婆婆,老人后來成了一只眼,依然做得一手好針線。初時,看不上我奶奶做得死松破肚的活,就自己做,后來看不清了,摸著長短不勻的針碼子,斜著眼問我媽:“那孩子,你說個實話,奶奶這活是不是拿不出手了?”我媽不忍心,只好含糊地說:“還行,還行?!睆恼Z氣,老人意識到了,年歲不饒人,長嘆一聲,丟下鞋幫,老淚唰唰地流下,像對我媽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誰不服老也不行啊。”從此,再也沒有動過針線,把心愛的針線匣全給了我媽。
我出生后,老祖祖早已作古,但有關(guān)她女紅功夫的事,還是聽了不少,大多出自我媽和姑姑口中。鄰里三奶奶也說,那老人啊,要強著呢。零零碎碎,音容是凝聚不起來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個慈眉善目胖墩墩的小腳老人形象。這形象,時過境遷,到現(xiàn)在連這模糊的形象也沒有了,連剪影都不是。
我奶奶的娘家,祖祖輩輩給人做長工,風(fēng)里來雨里去,從不講究,一身粗布衣裳,穿得飛花了,補丁摞補丁,依舊穿著,鞋子更不用說,一年有大半年是露腳趾頭的鞋,早習(xí)慣了。沒錢買布,不經(jīng)常做針線,哪里能學(xué)得上功夫?我媽笑話,你奶奶快做媳婦了,連個玩的布包也沒縫過,踢的毛兒也沒繃過,只會扎雞毛的。這也是實情。
寒門無歷史,也沒有女紅史。像我奶奶,活了八十八歲,就算從八歲捉針引線,也有八十年的歷史,可謂經(jīng)驗豐富,但實際上,沒做出過一件像樣的女紅,從沒做過,連我姑姑出嫁的紅棉襖,也是我母親代縫的,我叔叔結(jié)婚的枕頭,頂上的小花也是我母親代繡的。后來,我叔叔四十大幾的人了,還將我母親這位老嫂子當(dāng)媽媽看待。
到后來,我奶奶的針線筐也不見了,用過的針剪錐叉,早沒了蹤影。她的女紅史,幾近一片空白??v然為長者諱,我想美飾,卻也無話可言。
女紅時代之一
真正的女紅時代,已到了我媽媽做針線的時候了。我說過,唐宋時代,雖是繁華盛世,洋洋帝國,可對我而言,太遙遠了,連想象的空間都沒有。況且,我最是個缺少想象力的人,見過的,我知道;沒見過的,我想不出,不敢胡說八道。
我要說的是,我奶奶所處的前女紅時代,固然有許多女紅高手,也許,更具有女紅藝術(shù)。晚清民國刺繡衣飾,就很有名,也很有創(chuàng)意,尤其是改良后的民國旗袍,花樣百出,穿在女人身上,阿娜多姿,將女紅推向一個極致??赡钱吘故巧狭魃鐣F族式的,與民間的女紅相去甚遠,并不普遍,也不具有普遍意義。前女紅時代,家庭人口少,一家子再延續(xù)香火,多則兩兒一女,少則一兒一女,早夭現(xiàn)象十分嚴(yán)重,況且,多要也生不出來,生出來也養(yǎng)不活。許多大家族,或鄉(xiāng)間富人,盡管三妻四妾,就是生不出兒子,所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排在了孝道之首。人口少,所需少,女紅自然也少了,不常做,功夫就高妙不到哪里去,也就注定了前女紅時代的格調(diào)和局限。我奶奶女紅的失敗,個人因素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但并不全是她的錯。
到我媽媽女紅爐火純青時,家庭時代環(huán)境為她將女紅推向極致提供了廣闊的前提。時勢造人,多會兒也沒有錯。大勢所趨,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英雄如是,女紅高手也不例外。
毫無疑問,我母親的女紅,有很大一部分,特別是心靈手巧這一點,是遺傳的,是從娘家?guī)砦覀兗业摹5轿依褷斶@一代,雖然還住在鄉(xiāng)村,沒有離開土地,種一些谷黍豆類,但真正賴以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已不完全靠土地了。姥爺兄弟三人,每人有一門手藝,木匠,油匠,我姥爺是廚師,在方圓幾十里鄉(xiāng)間,甚至遠一點的古城,也小有名氣。從村里走出去做了團座的張麻子,隔段時間,總要派衛(wèi)兵回趟老家,就為讓我姥爺加工兩桌子八大碗,鄉(xiāng)間扣碗席面的味道,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腦海,幾天不吃,渾身乏力,空落落的。單等衛(wèi)兵拿食盒提回來,熱著慢慢吃。廚藝是我姥爺?shù)目醇冶绢I(lǐng),他還會油匠、根雕,甚至使力氣的女紅,納得好鞋底,做出的夾領(lǐng)棉布鞋,很為鄉(xiāng)人喜歡。我姥姥也不弱,會紡線織布,小鍋煮染土布,色澤可和大作坊的媲美。兩位老人雖然去逝得早,我媽并沒有得到多少真?zhèn)鳎煨缘倪z傳,幾乎從骨子里全遺傳給我媽媽了,她青出于藍,在之后的日子,將女紅發(fā)展得淋漓盡致,成為我們村,甚至周圍村落公認(rèn)的女紅第一高手。
但我一直以為,在很大程度上,我媽媽做女紅是逼出來的,雖然對于女紅本身,她的確很喜歡,也具備一般女人所缺少的天賦。人生最實際、最漫長的便是日子,日子過得好壞,固然要靠男人在外邊拼搏,也少不了女人在家中細(xì)細(xì)經(jīng)營,這經(jīng)營很大部分就包括女紅。女紅不覺就在這漫長的日子里星光一樣閃亮起來,閃閃爍爍,照耀著無聊的日子,使原本一樣的日子變得生動起來,流暢起來,像流過村邊的小河,彌漫著滋潤的水腥味。
我母親是十四歲嫁過來的。那時,疼愛著她的父母親,早已到了另一個世界,無聲無息地乘涼去了,嫂子不想家里多一張吃飯的嘴,而我們家老老少少,正需要一個女人來操持家務(wù)。就這樣我母親便嫁了過來,多多少少帶點童養(yǎng)媳的意思。我奶奶不懂女紅,老祖宗雖做得一手好針線,已七老八十,可歲月不饒人,又瞎了一只眼,摸著陪伴了她大半輩子的針線笸籮,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時,家中人口尚少,女紅自然不多,我母親學(xué)手階段,還可應(yīng)付自如。況且還有疼愛她的老祖宗指點幫襯,很快就進入了境界。幾年后,我們弟兄五人先后出生,我叔叔也結(jié)婚了,嬸子是職業(yè)婦女,女紅本身一般,加上天性好強,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家務(wù)根本無暇顧及,更不用說婆婆媽媽的女紅了。我媽看不過眼,便將嬸子一家的女紅幾乎全承攬過來。我記事時,我的四舅,我媽最疼愛的小弟弟,結(jié)婚了,娶了個向陽花,拖著一個油瓶,最凄慘的是生第一個小子時,得了瘋病,女紅便擱了下來,自然又落到了我母親肩上。
幾家子,幾十口人的女紅,全由母親一個人來做,時間、精力將她逼上絕路,可她硬是熬了過來,日日夜夜,一點一點,沒有一會兒閑空兒,硬是將女紅打造到極致。多少年后,凡是享用過她女紅的人們,說起來就落淚,夸獎是她那雙巧手創(chuàng)造出的女紅,點亮了她們的日子,使她們那時的生活鮮美起來。
就是在這樣忙忙碌碌的日日夜夜,我母親在開頭短短的幾年中,完成了她女紅器具的收集使用,簡直是一座女紅庫。她有只存放女紅器具的板箱,外邊原木刷著亮油,里邊裱著落花紙,就像一個百寶箱,大大小小,凡涉及女紅的,幾乎應(yīng)有盡有。
有句很文雅的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钡搅舜謇锶俗炖铮娃D(zhuǎn)換成這樣的了:“是匠不是匠,得個好做杖?!睕]有一套完整的女紅器具,再怎么說,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紅高手。像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十八般武藝不能說樣樣精通,起碼是很刻苦地練過的,只不過是專注一兩門絕藝罷了。
女紅之器
陸羽著《茶經(jīng)》,列專章“茶之器”。女紅,自然也有女紅之器。
在一般人眼里,女紅之器,那是相當(dāng)簡單的,無非是剪刀、針線葫蘆、頂針、幾碼線。就是再高雅一些,不過多個刺繡用的竹箍,裁剪用的尺子。而對于大多數(shù)女人而言,刺繡也是奢華的,一針一線一剪足矣。
也不能說錯,但這自然是對女紅器具的誤解,只能說,對真正的女紅,所了解的不過是皮毛,或者連皮毛也不夠。
那時的刺繡,的確是錦上添花,對一般人家,也確實算得上奢華,擁有一對漂亮的繡枕、一塊茶盤繡花布,在鄉(xiāng)村是豪華的了,給衣襟上鞋面上繡花,那更是一種奢侈,也沒有多少必要。因此上,除了一些女紅高手,有一兩副刺繡小品的竹箍,有兩三種單色彩絲線,其他人家絕對沒有刺繡器具的。我媽有三副大小不等的竹箍,還有一副很珍貴的白骨條箍子,叫象牙箍,但我媽說,未必真是象牙的,是專繡荷包等小巧珍貴物件的,很少用。那骨箍很漂亮,白如牙齒,口上的扣子是黃銅的,是不是鎏過金,我不懂得,反正金光閃閃,即使不懂刺繡的人見了也很喜歡,以為是嬰兒的項圈。我媽還有一個長方形繡架,專門固定大塊繡布的,像后來流行的繡花門簾、錄音機苫布等等,都是在大繡架上完成的,那式樣,和畫家的大畫架有幾分相似,無處可買,是我媽自己加工的。她央求木匠加工了柳木條,依據(jù)所需尺寸,自己釘了兩個框架,套在一起,正好能繃展繡布。最初的大繡布是白府綢的,后來有白市布,再后來有了白的確涼。
她還有一個俎窗花的框子,帶著一塊方形臺板,幾把頭上纏著線繩的腳刀,也是村里女人所沒有的。一般手巧的女人,過年時,拿剪刀剪幾幅窗花,很粗糙。我媽先拿鉛筆起草樣子,復(fù)寫在一種美濃紙上,和紅紙一塊固定在框子里,中間還要拿細(xì)紙捻穿住,放在臺板上俎,一次能出十幾張,圖案細(xì)膩多變,刀功齊整有力,和一般人家的窗花不一樣。有時起草好畫稿,復(fù)寫后,一張一張用彩蠟染,效果很像日本的浮士繪。我媽有六個青花小碟子,專門盛放彩繪涂料。后來,我哥搞油畫,拿來做了水彩碟兒。
這些女紅器具,在鄉(xiāng)村,的確算不上真正的女紅器具。像花拳繡腿,村里人雖覺得好看,但到底不適用,和看西洋景差不多。
在村里,做鞋的器具,才是最適用的。一般人家,都有三兩件,而我媽的鞋具箱,可謂百寶箱,做鞋的器具應(yīng)有盡有。那時候,村里的人,除了在外邊上班的,幾乎沒有買鞋穿的,是清一色的家做鞋。绱鞋的錐子,拉線的大叉針,是家家必備的,其它相關(guān)的器具就沒有了。缺少全套器具,做出的鞋沒有經(jīng)過發(fā)楦,做時也沒有準(zhǔn)確的尺寸,不過是依葫蘆畫瓢,做出的鞋就很丑,不受穿,又方又笨,人稱老關(guān)東。這種做法,村里人叫窮拆活。我媽有好多鞋樣,有鞋底的、鞋幫的、鞋墊的,又分夾鞋、棉鞋,圓口、方口、一根帶等等,夾在幾本厚厚的大書里,做時先找樣子,然后依據(jù)每個人腳板大小長瘦的不同,不斷修改樣子,直到合適為止。這些鞋樣子,是多年積攢下來的。有從城里到鄉(xiāng)下住姥姥家,或走親戚的,穿個別樣的鞋,我媽觀察過一會兒,就照著剪下樣子,依據(jù)村里人的審美習(xí)慣,稍作修改,就成了一副新鞋樣,收藏起來,做時拿出來用。許多花樣子,也夾在這些書里,給小孩子做些鞋,有時是貓娃鞋、虎頭鞋,就從花樣子上摘取花朵葉子,搭配著繡花。
最多最占地方的是鞋楦子、襪底板。做好的鞋,不經(jīng)過發(fā)楦,直接穿在腳上,不舒服,也顯不出鞋樣兒來,沒幾天就成了屎牛片。除了和貨郎買,我媽自己還加工了許多鞋楦子,有單鞋的、有棉鞋的,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肥瘦不等,甚至還有一套小腳老人的木楦子。這些木楦子,是我媽選好杏木榆木,楊木松軟不能用,必須是硬木的,鋸成小段,硬拿斧頭、刀刻成鞋樣,再拿銼子、紗布,一點一點打磨光溜的。積攢了幾十年,才成套的,且還在不斷地添加中。還有三個大小不同的襪底板,是專門補襪子,做襪鞋底兒的。村里人喜歡襪鞋底兒,就是將線襪底子剪去,換上鞋墊一樣的硬底子,有時直接在鞋墊上加布腰子,縫成高腰布襪底兒?;丶液竺撊バ?,穿著襪底兒,在地上走來走去,冬天腳不涼,比穿上拖鞋還隨腳暖和。襪底板只有腳尖是實木的,后跟兒是塊厚木,中間是空的,只有鞋底子一樣一塊木板。做襪底兒時,將襪子套在襪底板上,像只穿了襪子的腳,形象直觀,看得見,做起來特別順手。
我媽還藏有一個補鞋釘云的鐵拐彎,一個給鞋釘氣眼的小鐵砧子。做好棉鞋,拿木楦發(fā)楦后,買上一板氣眼兒,拿小鐵錘在小鐵砧上釘牢,就能認(rèn)鞋帶了。釘時要準(zhǔn)、狠,吃勁要勻,不然釘偏頭了,氣眼就廢了。沒有這樣的專業(yè)器具,只好做圓葉口棉鞋,打了綁腿,還是有些走風(fēng)漏氣。
那時候,除了縫衣服繡花的線,從供銷社或過路的貨郎擔(dān)買,人們叫洋線。納鞋底的麻繩,打毛衣毛襪的毛線,全靠自己加工了。一般女人,只有一個吃完羊拐彎的骨頭,中間穿根鐵絲,一彎,就成了捻線的“撥吊”。沒撥吊的,就取個小山藥蛋,拿根細(xì)棍扎在中間,或向孩子們要個大泥錢,插上根舊筷子,就能捻線了,村里人叫捻線砣。先劈好麻,或搓好毛,再不斷續(xù)上,撥吊或捻線砣不停地轉(zhuǎn)動,麻或毛擰在一起,就成了麻繩或毛線了。這種手工線,搓起來慢不說,也不均勻,手法差的,捻出的線死松破肚,做出的活不耐用。
我媽也有幾個撥吊,幾個捻線砣,還有一架自制的紡線機,搓出的麻繩要多細(xì)有多細(xì),均勻,松緊適度,納鞋底特好用,拉起來通暢,不會結(jié)疙瘩。麻繩機很像見過的紡車,靠滑輪軸子轉(zhuǎn)動,轉(zhuǎn)不動時抹點黃油,就飛快起來。
至于裁剪衣服的紙樣子、畫粉、軟尺、單腿大剪刀,我媽應(yīng)有盡有,在十里聯(lián)方也是出了名的。
女紅之器,大大小小,很多很多,難以一一列舉描述,好在后邊還要提到。
女紅之力
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女紅是繡花針,穿針引線,毫不費力。但鄉(xiāng)村的女紅,在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力氣和力量,其體力消耗和耐力消磨,并不亞于一個壯勞力。像鄉(xiāng)村女人推碾子碾米,想象中很輕松,而實際上并非如此,推一次碾子,其短盤道距離,和跑一回馬拉松差不多。許多女人,人到中年,便被沉重的女紅壓垮了,病懨懨地躺倒在炕上,伸出瘦骨如柴的手臂,撫摸著未成年的孩子,不情愿地離開人世,大男人見了都落淚,后悔莫及。
所以,解放婦女,絕不僅僅是精神層面的,也包括肉體。
我媽是個小女人,個頭不高,身體單薄,又天忌葷腥,連雞蛋吃上都反胃,有口菜,先緊男勞力和孩子們吃,輪到她跟前,往往盤光碗凈,沒辦法,就苗蔥或一瓣蒜吃片糕,就頂頓飯了。從我記事起,我媽就有頭暈病,躺一會兒就好了。后來我才知道全是饑餓造成的,有些貧血。中年時還挺得住,到老年,病全出來了,腰疼胳膊疼,先時打個熱火罐還頂事,舒服一會兒,到后來,貼張虎骨麝香膏藥都不見效,疼得齜牙裂嘴,直哼哼。糖尿病大概就是那時種下的根兒。
就我們親眼見過的,我計算過,不要說別的,光做鞋一項,就夠受的了。我媽五個孩子,加上我四舅五個孩子,還有我嬸子五個孩子,外加我爹、爺爺、奶奶、叔叔、嬸子,以及其他的人,就是打點折,一年下來,少說也有四十多雙夾鞋,這還不算棉鞋,一雙棉鞋能穿三個冬天,交叉開算,每年也得做八九雙棉鞋。
做鞋是個很繁瑣的過程,比起縫衣裳,不知要復(fù)雜多少倍。最初的工序,自然是整理鋪襯,就是將家里及收拾外人穿過的舊衣服,一件件地拆開,按顏色、布料質(zhì)量歸類,泡在水里,抹上肥皂或滋泥反復(fù)揉搓,一遍遍地洗凈,疊好,放在捶板石上使勁拿木棰子敲,擠出汗堿漿性,敲凈后再在捶板石下壓。半干時,放在屁股下壓干,隔一會兒就得攤在熱炕頭,兩手往展刮。最后壓在席子底下,干透,這才能用。揮舞木棰子打鋪襯,一堆又一堆,將胳膊都震腫了。在屁股底下壓鋪襯,熱氣蒸騰,下地后,褲子濕透了,屁股蛋生了疥子。
沒有鋪襯,打不出襯子,沒有襯子就做不成鞋。出落好鋪襯,對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拿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煮一大鍋糨糊,展開舊布片,襯墊幾張舊報紙,或水泥袋子拆展開的大牛皮紙,在布片上刮糨糊,一層一層地粘布片,要平,要勻,不能露空子,方方正正粘好一大片,就壓在熱炕席子下,人坐在上邊,有時扣上桌子,再壓上石頭,不然,一層皮虛虛馕馕,這襯子就算打壞了,不能用。
打出的成品襯子,必須是平整光溜看不出接頭的,才算好襯子,做出的鞋才結(jié)實。
做鞋全靠襯子。鞋幫用襯子,將鞋幫樣在襯子上縫幾針,拿剪刀依樣剪出。鞋底子也一樣,用厚襯子剪,一層不夠,需要三到四層。然后,在襯子上再粘新布片,剪出樣子,壓展,干透,才沿邊納幫子納底子。
納鞋幫,得功力。偷不得奸,取不了巧,是一針一線納出的,針碼要勻稱,從正面幾乎看不出針腳,只看見一個個小黑點,齊齊整整地排列著。鞋幫也有一定的厚度,如果糨性大,又不能用大碼針,小針也得單線穿,特別費勁。勁太大,線斷了,線頭多,就不結(jié)實。不用勁,又穿不透,線拉不過去。這時,就得戴上頂針拉,常常是縫幾針,就得抿口唾沫,穿針引線時才爽利。
納鞋幫前,先得繞線。從供銷社買回的線,是盤著的線碼,用起來不方便,抽著抽著就成了一團亂麻,找不見頭尾了,必須繞成線圪蛋兒。繞線得兩個人,一個人蹬著,另一個人繞線團。會繞的,以線段做底碼,不會繞的剪根粟粟秸,繞在上邊。有時候沒人給蹬線,我們幾個孩子忙著寫作業(yè),我媽怕打擾就自己蹬在腿上,自己繞。有了線圪蛋兒,就方便多了,走到哪里,口袋里裝一個,清清利利,不像溝屋西二姑姑,本事不大,卻愛用線碼子,絞在一起,尤其是綰了疙瘩,手忙腳亂,到處喊人幫忙,還是解不開,就拿剪子剪斷,用時一會兒就出線頭,不通暢。
如果說納鞋幫、納鞋墊,是慢工細(xì)活,講究的還是奶功功力,納大底則完全是力量的消耗了。一副大底,俗稱千層底,說千層有些夸張,但總有幾十層布片,是三張厚襯子加三層布面疊在一起的,足有一拇指厚。先拿大錐子穿透,順著針眼,再拿大叉針帶麻繩,一退一進,略微慢一點,岔開了,就穿不過麻繩,得重新來過。村里人常說有四大費力,納大底和和耗嘁謊費力。一出落大大小小幾十雙鞋底,疊在一起有幾尺高,看見就發(fā)愁。后來有賣塑料膜的,畫好樣子,拿刀切割,做懶漢鞋,就省事多了。那時,快進入女紅之末了。
白天沒時間,夏夜太熱,納大底一般在冬天夜里。夜又長,油燈下,一納大半夜。有時候,我們睡醒兩覺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媽還在油燈下納大底。屋脊上結(jié)了霜雪,蓋上棉被子都暖和不過來,卻見我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動著,閃閃發(fā)光。
多少個不眠的冬夜,我媽就是在納大底和绱鞋中度過的。绱鞋取不得巧,全靠力氣,麻繩兩邊拉,陷進襯子里,常見我媽咬住一頭,使勁地往緊拉,幾乎使出吃奶的力氣了。常常绱完一只鞋,就累得爬下了,吹滅燈,和衣躺下了。凌晨,還得早早爬起,生火,消堂屋結(jié)了冰的水缸,盛水做早飯,和男勞力一塊下地。那時,隊里總有干不完的活兒,上凍了,還在平田整地。
直到后來,興起商品經(jīng)濟,市場繁榮起來,人們才漸漸改變思維習(xí)慣,買現(xiàn)成鞋穿,我媽才清閑下來。那時,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了,偶爾給小孫女做雙繡花鞋,給買不上小腳鞋的老婆婆做雙三寸金蓮,又叫弓鞋。我父親雖愛穿家做圓口鞋,但我母親大鞋真的做不動了。就從我記事時算起,她整整做了二十多年鞋,就按一年三十多對計算,整整做了六百多雙鞋。一針一線,一塊鋪襯一塊鋪襯地做起,直到成型,這需要多少功夫,多少力氣???
這還不要說縫衣服、補補丁等其它女紅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撕棉花,棉衣雖是三五年一換,但每一年都要拆洗。三十幾個人的棉襖棉褲棉主祅,幾近百十多件,捆起來堆成了小山,占半房子。且不說漿洗里子面子,最煩心的是撕棉花,新棉花很少,大多是拆洗了十幾回舍不得扔的舊棉花蛋,從棉衣拉出時,氈片一樣,一抖一層土,毛子滿家飛。先撕開,抖松,噴上水,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這樣的工序,直到干凈了,才開始整理。拿指甲撕著棉花片子,撕軟和了,疊在一起,壓在硬拍子下,等縫棉衣時用。
當(dāng)拆洗告一段落后,我媽還得登高上下拿雞毛撣子大掃除,用草刷子將房子拿白土刷兩遍,才壓住土氣惡塌味。
女紅之藝
女紅的技藝有高有低,和習(xí)學(xué)其它技藝一樣,愛好是動力,天分是最重要的,天分的高低,決定技藝水平的高低。勤奮固然重要,熟能生巧,但到了一定程度,要想提高,要想有創(chuàng)造性,在這個時候,天分顯得尤為重要。
勞動的美,在愛好和技藝的高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只有這種心情愉悅、不帶絲毫功利的創(chuàng)造,才會有美的享受。女紅之藝,實際上展現(xiàn)的就是女紅之美。
在鄉(xiāng)村,刺繡、編織固然最能展示女紅的技藝,技高一籌,藝強一等,靈感所至,做出的作品精妙絕倫,又有簡單而深刻的內(nèi)涵,充滿著活生生的鄉(xiāng)土氣息。在這方面,我母親所具有的天賦,和她對生活觀察的細(xì)膩,對人性理解的透徹,以及與生俱來對一切的善意真誠,使她刺繡出的作品,雖具有直接的實用功能,也具備了很高的審美價值。像給新人繡的鴛鴦?wù)眍^、絲棉荷包,流傳到城里,讓行家嘆服不已。家里大洋箱有只珍藏的荷包,我母親也不常用,只裝一些錢糧票證,里子是天藍色的細(xì)市布,外夾層是淡粉的絲綢,上面繡著池塘蓮藕,蓮葉下臥著一對鴛鴦,在竊竊私語,風(fēng)吹蓮動,水波漣滟,有種說不出的動感,仿佛真的置身其中。這是我母親年輕時的繡品。到后來,繡得最多的就是枕頭,先是兩邊的四方枕頂,后來時興軟枕,繡在白的確涼面上,不僅有圖景,還配上文字或字母,質(zhì)樸中透露出一股洋氣,年輕人很喜歡。
我母親還有一絕,就是給新人縫緞棉襖。一般的布棉襖好縫,只要剪裁合體,穿針引線,細(xì)詳?shù)呐嘶緵]有什么問題。緞棉襖就不一樣了,綢緞村里人叫緞巴皺,緞面滑溜,易走針,針碼不均勻,就會出現(xiàn)皺折,稍不留心,針尖會掛線,一抽線,緞面就蹙在一起,拉不展,剪不得,好好的緞襖就廢了。沒有高超的女紅功夫,是做不了這種細(xì)仔活的。像村里人說的,沒有金剛鉆兒,敢攬那瓷器活兒?軟緞縫制難,裁剪也難,一次不成型,一修改全是針線窟窿,還沒試新就像拆洗過一樣。料子又不耐臟,有的女人棉襖縫好了,衣裳快揉成抹布了,新人見了哭笑不得。
最講究的女孩子出娉前,拿著緞面料,央求我媽給裁剪縫制。我媽的干凈利落是遠近出了名的,縫出的緞襖,沒有一個污點,燒紅烙鐵,涼一會兒,在濕毛巾上擦一擦,趁熱勁烙衣裳,烙展后光滑閃亮,比裁剪前的料子還要鮮艷動人。烙衣裳,更是個絕活,村子里沒有幾個女人會,火候筋道濕度掌握不好,就失了分寸,不是烙煳了,就是火候不夠,壓不出需要的紋路折皺,出不了效果。后來有了電熨斗,這才容易多了。
量體裁衣,雖說人人知道,做起來卻不容易,把握不準(zhǔn),就取不出俏氣,穿起來就沒有個性。每個女孩子胖瘦不一,肩寬肩窄,胸大胸小,背板不板,都不一樣,這些細(xì)微之處在裁剪中都要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來。我媽是經(jīng)過一些專業(yè)訓(xùn)練的,年輕時在被服廠拜過師,學(xué)過三年徒,后來孩子多了,才辭職回家,成了家庭婦女,照顧一家老小的。但最關(guān)鍵的是她肯觀察思考,見誰穿了新式衣裳,總愛端詳一會兒,看哪兒做的好,哪兒有毛病,指了出來,若人家愿意,就抽空給改掉。時間一長,做衣服的人往面前一站,端詳一會兒,就知道該注意的地方了,剪前拿畫粉打了記號,剪時邊觀察留意,邊取出凹凸,做出的衣裳自然合體。
縫緞襖,還有一道工序,就是鎖扣門,普通布扣門,綰個小桃疙瘩就行了。緞棉襖要配花桃疙瘩,又叫蟠桃疙瘩,綰時掛手,又要勻稱,松緊得當(dāng),綰一道蟠桃疙瘩,要花費很長時間,扣子還要包布,縫制起來特別困難,前邊要光溜,后邊要平整、有花樣兒,沒有高超的手藝,是制作不了的。
催妝前試紅軟緞棉襖時,我媽還要給新娘子絞臉。這也是一門手藝,絞前,先撲上一層淡淡的香粉,然后將粗線打上十字折,玩解鉤似的,兩手一松一緊,線繩跳動著,臉上的汗毛就絞光了,不會出血,也不會放大毛孔,絞后的臉又白又光嫩,順便拿小鑷子一修眉,女孩子頓時漂亮了三分。穿上紅緞棉襖,露出阿娜的身段,光彩照人。
縫緞襖費工費神,一點含糊不得。不是挨好的鄰里,是不敢承攬的,怕誤時誤事。況且,那時做女紅,并不掙錢,最多是落個人情,日后慢慢補還。
還有三件足以顯示我媽女紅高超的事,一直存在我腦海深處,難以忘記。
那還是鄉(xiāng)村最興盛的時候,人口最多,外出的人寥寥無幾,還多了一批城里來的知青和下鄉(xiāng)干部,男男女女,使原本紅火的村莊更充滿生氣。村子里組建了文藝宣傳隊,排演大戲《紅燈記》、《沙家濱》,后來還有一部叫《紅嫂》,要趕制一批服裝。下鄉(xiāng)干部找到我媽,隊里提供布料,幫手,我媽設(shè)計樣子,力爭十天內(nèi)縫制一批八路軍、解放軍服裝,還有地主、保安團、國軍服飾,自然少不了群眾演員的服飾。這些服飾,只在電影戲劇里看過,并沒有動手做過,難度自不待言。我媽知道推無可推,就先在家里設(shè)計紙樣子,然后依樣裁剪,做出了第一批十幾套八路軍服飾,演員試穿,好評如潮,都說太像了。之后,夜以繼日,又趕制其它服飾。我記得,縫好解放軍黃軍帽,缺少紅五角星,我媽就拿舊剪刀剪喝完煉乳的鐵皮罐,再用鉗子小鐵錘慢慢彎制,鑿出的五角星刷上紅漆,戴在帽子上,不細(xì)看和真的沒有多少區(qū)別。
有一年新年后,大隊決定大鬧元宵節(jié),可原有的幾件服裝又陳舊,又不配套。有了上回縫制演出服飾的聲譽,這回自然又落到我媽頭上。但不同的是,上一回全是模仿,這一回卻沒有定式了,帶有許多夸張的民俗趣味。雖然她小時候看過紅火,日久年深,早忘得差不多了。隊里讓我媽開列賣布單子,飾品單子,派人到城里購買。在村里能找著替代品,就省錢不買了,就地取材,更增加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拿回布飾后,我媽的想法已經(jīng)成熟,誰也沒有想到,她是如何設(shè)計出那么多個性張揚的服飾的,花花綠綠,充滿鬧新春的意韻。
那一年正月十三后,村里的高蹺、小車蹬、旱船隊,從鄉(xiāng)里一直鬧到縣里,其服飾令人耳目一新,圍觀者人山人海,贊不絕口,人們一直以為,這些服飾是從城里戲社團購的。
我上初一那一年,毛主席逝世,村村設(shè)靈堂吊唁,還要組織精選人員,到縣城廣場參加萬人追悼大會。每個人的胸前,要佩戴一朵白花。最初是紙花,不是下雨淋濕了,就是壓扁了,下鄉(xiāng)干部很著急,找上門來,問我媽,有沒有辦法補救?那時還沒有電視,許多人并不知道做布花。我媽就建議,用白的確涼做布花,先用家里做衣服剩下的布頭做了幾朵,花朵是滿瓤瓤的,非常豐潤,很像白牡丹。于是,隊里拉了白布,找了幾個心靈手巧的小媳婦,跟我媽學(xué)做白花,白明黑夜趕著做,在追悼會那天,村里所有人都佩戴了白布花。代表上縣城后,引來許多目光,人們心里說,這是哪個村的,戴上真花參會了?
從此,我媽女紅技藝高超的名頭更響了,周邊村莊大隊有了事,也慕名而來,常常派人取經(jīng)學(xué)習(xí)。
女紅之德
我母親最被人稱道的、看重的,還是女紅之德。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其本意并不是說有才不好,而且怕恃才傲物,失了德,缺少了女性的柔情,那還不如無才的好。所謂德藝雙馨,那是最佳境界。
俗話說,短藝人。藝人最短,有許多苛刻的門規(guī),挾技自享,從不外傳,怕因此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總是保留一兩手絕招,到最后,一代不如一代,終于失傳了。像我媽這樣的人很少,她總是無私地毫無保留地幫助別人,盡其所有。也許,她本身并不是一個藝人,只不過精于女紅技藝罷了。她高超的女紅技藝,來源于天賦和悟性,自然還有勤勤懇懇的實踐。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靠這些技藝吃飯、賺錢,也沒有想過把這些技藝傳給后輩兒女,在她看來,這些女紅功夫真的算不了什么,只要不太笨,勤奮學(xué)習(xí),假以時日,沒有一個女孩子學(xué)不會的。
在我幼小的記憶里,我家串門子的女人特別多,有好多是年輕我媽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有事沒事總愛圍著我媽轉(zhuǎn),大多是學(xué)刺繡裁剪的,“嫂子嫂子”地亂叫,不管鄰里家中的輩分了。從繪圖到繃布,絲線搭配,一樣一樣地跟著學(xué),到最后終于能獨立刺繡出一件滿意的枕套或者苫布。長大一茬,嫁人了,又有一茬頂上,我媽的身邊一直有這樣一群女孩子,跟著學(xué)繡花、學(xué)種花,時間一長,處出了感情,甚至于誰有了心思,搞了戀愛,不和母親說,先和我媽說了,有的還領(lǐng)來讓我媽給參謀。
光繡花這一項,我媽就不知貼出多少繡花針和絲線,針號不對,就配給人家,絲線顏色不對,也配給人家。以至于常常從城里往回捎針線的父親,不止一次出聲了:“哈,這么大方,多少是個夠?”我媽總是笑笑,搖搖頭,不置可否,搭配不勻時為了美觀照樣白送。
有許多女紅技藝,我媽也是反復(fù)學(xué)會的。像時興胭脂染毛線布料時,初開始,比例水溫我媽也吃不準(zhǔn),染出的東西不是色澤不勻,就是太輕或太重。為摸索規(guī)律,掌握火候水溫,染料投放多少,在一個月里,她天天白天出地,晚上煮染布料,光胭脂就費了幾十袋,終于掌握了其中的訣竅。沒幾天,她就把摸索出的最佳染法,全傳授給村里的女人們了。
那時,我家有一臺縫紉機,凡找我媽做衣服的,只要時間挪兌得開,她一定有求必應(yīng),貼線貼功,從來沒收過一分錢。當(dāng)然,村里人知他忙,一般并不輕易開口,但過年出門結(jié)婚等大事,做新衣服是常有的事。有的年輕人嫌家里手工補丁不好看,拿上布塊讓我媽做機制補丁,一圈一圈,像大樹的年輪,一般補在屁股上、兩個膝蓋上。走在村里街上,有這樣補丁的,百分之七十出自我媽的手筆。
我父親曾經(jīng)推算統(tǒng)計過,光每年貼給村里人的縫紉機線,就有八十轱轆,按兩毛一轱轆算,一年下來就是十六塊錢,是我父親一個月三分之一的工資,更不用說付出的功夫了。
村子里老老少少,沒有一個人不夸我媽:“真是積德了?!倍嗌倌旰?,我回村后,村里人還說:“你媽可給后輩兒孫積德了?!弊匀?,這德絕不僅僅是女紅之德。
德,使我母親的女紅蘊涵了更多的溫情和愛心,變得熠熠生輝。
消失的女紅
緊隨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滾滾商潮漫涌而來。
一夜間,古老的女紅幾乎消失殆盡。曾經(jīng)的慢節(jié)奏全部退出生活,時間就是金錢,唱響在每個角角落落。手頭有了錢,錢又來得如此容易,面對琳瑯滿目的貨物,沒有幾個人愿意恪守傳統(tǒng),不被新穎價廉物美的衣飾所吸引。
就連鄉(xiāng)下人,在每天的秋季物資交流大會上,也從四面八方趕來,賣掉自家的糧食農(nóng)副產(chǎn)品,懷揣著一沓沓厚厚的錢幣,從未有過的財大氣粗,領(lǐng)著老婆孩子,吃路邊帳篷里臨時飯店的黃糕泡肉,喝一碗燒酒,搖搖晃晃開心地逛著馬路兩邊搭滿帆布帳篷的交流會,挑選堆積如山的衣物,很便宜,便宜到家的懶漢鞋、黃球鞋,那價格就是自家做光材料費也折合不下,誰還費工夫打襯子,納鞋底?女人們學(xué)會了享受,坐在街門樓下,一邊乘涼,一邊等著拖著簍子走鄉(xiāng)串村叫賣的小商販,挖上玉米谷黍換水果零嘴吃。
商店里的鞋布組一下子火了起來,不斷有新品種推出,的確涼、滌卡、斜紋、巴拿馬,一浪高過一浪,熱火朝天,先是商店鞋布柜臺角落開了裁縫攤,不久小巷子里一家接一家的縫紉店,鋪天蓋地地開起來,總有做不完的活計。相反,在家里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幾乎消失了。
買上鞋,一出商店門口,便有擺攤的,專賣襪子鞋墊。旁邊就是補鞋釘鞋云的。
當(dāng)布匹買賣漸漸被成衣取代時,百貨店里的針線組徹底垮塌了,以至于后來轉(zhuǎn)遍大街小巷,買不到一包針的情況,已極為普遍。
我愛人正好趕上這個消失的女紅時代。她從小上學(xué)讀書,已無暇顧及女紅,從家里到學(xué)校,不離手的是書本。那時,學(xué)習(xí)成了第一要務(wù),不論老少,都是一個觀念,頭懸梁,錐刺股,將過去丟失的時間奪回來。能否升學(xué),一時成為一個人成敗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那時,男女青年搞對象見面,手里握的也是本雜志,談的也是文化。許多有名的文學(xué)雜志發(fā)行量高達幾百萬冊。連最時髦的征婚啟示,如果開頭沒有一條愛好文學(xué),也不會有人應(yīng)征的。
時代固然如此,大勢所趨,概莫例外。但不會女紅,和家庭出身、個人愛好也有很大關(guān)系。我愛人姊妹三人,歲數(shù)相差無幾,說到女紅卻是天壤之別。她的兩個姐姐都會女紅,尤其是大姐,還會刺繡,十六歲時就熬了幾個夜晚,繡出一對白的確涼枕套,花草鴛鴦栩栩如生,悄悄送給愛慕的男孩子,表白愛情。后來,我第一次走進她家里,就看見,雖貧寒,但手工繡品隨處可見,收音機套、門簾、圓桌臺布,甚至放茶杯的小墊,也是自己加工繡制的。二姐雖笨,卻會納大底,納鞋墊,還會用長針鉤制各種圖案的苫布。對女紅,說不上功力深后,也算粗通女紅吧。
她們的母親,一個前清秀才的女兒,從小受秀才娘子耳濡目染,按理應(yīng)該精通女紅,尤其是是刺繡一類細(xì)活,其實不然,勉勉強強說個粗疏也不為過,算是拔高了。做了大半輩子女紅,不要說功力,連基本的技巧都沒有掌握,做出的布鞋,沒有一點俏氣,人稱老關(guān)東,適合在林海雪原穿。我見過她給老漢剪衣裳,肥肥胖胖,就這還是剪了一圈又一圈,滿炕的布條子,窟窿眼睛,縫好時,不是膀?qū)?,就是腰窄,該瘦處肥了,該肥處瘦了,拿捏不?zhǔn),有些地方針線不勻,蹙成雞罩了,穿上后,沒有一處舒服的。給我的愛人她的小女兒七八歲時做棉襖,到和我談戀愛時,已經(jīng)十八九歲了,還能穿,小時候是道袍,大了才算個大褂兒。
在這點上,愛人很像她母親,不過,并不完全像,她針線都用不了,大碼針腳的水平也達不到。新買的襪子劃破了,縫住了窟窿,連腳都套不進去了。干脆,對傳統(tǒng)的女紅,她是一竅不通。但新女紅,無師自通,像編織圍脖兒、手套、毛衣毛褲,不論鐵針竹針,甚至稍后的棒針,手法雖慢,工藝卻相當(dāng)細(xì)致,幾乎是上手就會。第一次學(xué)織圍脖兒,就是長長的圍巾,別人給起了個頭,她便能織下去,一針一針,雖然很費勁,但十幾天后,就織得拖地了。她欣喜,周圍看著的人更欣喜,還夸她織得勻稱平整。最后收邊子時,又得請教師傅,總算收住了。織第二條時,幾乎一氣呵成,沒有請教別人。
織毛衣也是這樣,織織停停,領(lǐng)口袖口,一到轉(zhuǎn)彎的地方,就得求師。一條毛褲,織了半年多,還是同事看不下眼,幫忙收工的。但活兒一比,就分出了高下,她雖慢,但針碼勻稱,織片緊奏,別人的雖快,卻死松破肚,彈性不足。
編織,這大概算是愛人唯一的女紅吧。幾年后,有了織毛衣機,買上喜歡的毛線,或粗或細(xì),量好尺寸,送到編織店,選好花樣,幾天后就可以拿貨了。再往后,商店擺滿大廠家設(shè)計編織的羊毛衫、羊絨衫,色彩鮮美,花樣繁多,織毛衣的人愈來愈少,連真正愛好織毛活的人,也只是織一些小工藝品玩玩了。愛人的鐵針、竹針,在織毛衣機興起時,早丟棄得無影無蹤了。說到底,連這唯一的女紅,她也并非真心喜歡。
但對于衣飾,她卻近乎苛刻,從來不喜歡滿街都是的機制品,有著藝術(shù)欣賞的眼光,說那樣千篇一律的東西缺少靈魂,卻欣賞并喜歡選購設(shè)計獨特、做工精細(xì)的孤品,最好是半手工制作的,像布藝坊等地方的服飾。
她不會女紅,卻很善于欣賞女紅,有著與生俱來骨子里的鑒賞能力和水平。這一點,連精于女紅的我母親,也不止一次夸獎愛人的眼光。
商品經(jīng)濟大潮,吞噬的何止是女紅,許多傳統(tǒng)的東西都被沖擊的支離破碎,甚至清洗了人們的靈魂。
連八十歲的老奶奶,也丟棄了珍藏多年的針線笸籮,恥談女紅了。我父親是個老解放,思想向來保守,有回愛人抱怨我丟失了結(jié)婚時的手工被褥,沒想到我父親竟說,這年頭,老婆都丟棄再換,何況一床破被褥。
但在鬧市中心,我曾見過一位老婦人,旁若無人地,盤腿坐在手工縫制的花布條棉墊子上,穿針引線,縫著嬰兒穿的小繡花鞋。她戴著舊年的老花鏡,借著陽光,在車流人往的路邊,靜靜地做著針線活,面前擺著兩行足有十幾雙可愛的小繡花鞋,有帶帶鞋、毛虎鞋,還有一些已經(jīng)叫不上名的老款式鞋,都是那么小巧可愛。過往的年輕夫妻,偶爾也有駐步彎下腰問的,老婦人耳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伸出手,一口價,五塊一雙,比商店里精美的機制鞋還要貴。買不買隨意,老婦人并不勸說,專心地做自己的營生。
那時,我就想,其實,真正的女紅并沒有消失,也不會消失,只是退到某個角落,不為人所知,或者被人忽略,甚至遺忘罷了。
后女紅時代
《易》曰:“突如其來。”
像消失的女紅時代,突然降臨,似乎有些突如其來,但細(xì)細(xì)考究才發(fā)現(xiàn),并非無聲無息,仿佛潤物無聲的春雨,是物候的自然到來,春風(fēng)、春雷便是最初的征兆。
事物的發(fā)展,無論多么復(fù)雜,變幻無常,但總有規(guī)律可尋。如起起伏伏,如圓周定律,同樣女紅的再次出現(xiàn),乃至興盛,并不是偶然的。不是簡單地重復(fù)過去,自有自己的特征。事物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便開始衰落,其弊端便暴露無遺,于是,出現(xiàn)了所謂的拐點,人們便有了回歸的心理,尋求一種能滿足現(xiàn)在心理和審美的東西。這東西似乎曾有過,其實這只是人類的一種心態(tài),想發(fā)展、想突破便更求平穩(wěn),透徹點說,就是循規(guī)蹈矩。歷史盡管有著驚人的相似,但歷史絕對不會重復(fù),此一時彼一時,其本質(zhì)和內(nèi)容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不過有幾分貌似罷了。
機制品盡管形形色色,但畢竟是批量生產(chǎn),工業(yè)化大作業(yè)追求的不是相似,而是相同,分毫不差,其精密度的確令人驚嘆。設(shè)計師費盡心血,立求變換,但一到工廠,加工出的服飾,便一模一樣了。這便有了流行,像流水線一樣充滿城市的角角落落,又漫溢向鄉(xiāng)村,最后連鄉(xiāng)村也覆蓋了。久而久之,這種毫無個性千人一面的美,令人產(chǎn)生審美疲勞,直至厭惡。她們中有許多我愛人一樣的覺醒者,去追求一種更個性的服飾文化,往前看茫茫一片,回頭是岸,便很自然地從過去中尋找,于是,發(fā)現(xiàn)在消失前有過一個或不止一個女紅時代。那時的手工活兒,就是一個衣樣子,每個師傅做出的也不會一樣,在做的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了自己的個性。像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改良滿人后的旗袍,其花色品種、款式滾邊,在不同師傅的手里會變換出不同的式樣,穿在不同女人的身上,便有了不同女人的風(fēng)采,展示出不同的個性美。記得有部電影《花樣年華》,張曼玉扮演的女主角將旗袍演繹得淋漓盡致。
但要完全回復(fù)那樣的年代,已絕無可能。也不會像古時一樣,每個女孩子幾乎都有一手到家的女紅功夫。沒有了那樣的基礎(chǔ),也沒有那樣的環(huán)境,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也沒有學(xué)的必要和時間。畢竟,已不是像過去那么單純的時代了,商業(yè)化滲透角角落落,無所不在,甚至于滲透到意識形態(tài),人們每做一件事,每走一步路,不再用道德規(guī)范來衡量,而是用商業(yè)的眼光來看待,有沒有商業(yè)價值,是一切取象最初、也是最后的標(biāo)準(zhǔn)。
這就注定,這個后女紅時代,從開始萌芽時期,就充滿商業(yè)氣息,被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商業(yè)化了。
我最初見識的后女紅時代,的確也是這樣。
那時,我正在一家廣告?zhèn)髅焦窘?jīng)營承包廣告,做的是報紙廣告獨家代理,有絕對的區(qū)域優(yōu)勢,商家想占領(lǐng)區(qū)域市場,幾乎是無可選擇的唯一渠道。所以,緊張而悠閑的等待,是做這種廣告代理最大的特征。給業(yè)務(wù)員分配完工作,我便悠閑起來,泡一壺鐵觀音,慢慢品著,等待上門客戶了。一位女客戶的穿飾,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很年輕,素雅的旗袍將略顯纖瘦的身姿包裹得分外有韻致。果然,她相當(dāng)大方,伸出白晰的手,說:“我是以瑛,做個小廣告?!迸c其說喜歡她的優(yōu)雅,倒不如說更喜歡她的衣飾,起碼這是最初的感覺。素花淡綠旗袍,滾著稍微墨綠的邊,小圓領(lǐng)將雪白的脖子襯托得更加美白,散發(fā)出淡淡的果香味,一時我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樣的果香。
她說,她開了一家刺繡社,專門承攬加工刺繡品,一邊培訓(xùn),一邊加工,包收所有合格的產(chǎn)品。她一說我就明白,的確是一個小廣告,不過是招收刺繡學(xué)徒,提供原材料,期滿合格后再回收她們的產(chǎn)品,她并不直接參與銷售,她也只是一個代理商而已。
小巧玲瓏的茶盞,在以瑛蔥管般透明的指間嫻熟地轉(zhuǎn)著,不經(jīng)意間品一小口,茶香在她盞子的旋轉(zhuǎn)中四溢著,飄散著。她說,她是從南方回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那邊呆過兩年,學(xué)過一點點刺繡。我注意到她旗袍的胸部及領(lǐng)口袖口,都有手工刺繡。
她見我盯著看,莞爾一笑:“我繡的?!?/p>
一邊探討擬定廣告詞,一邊商討價格,我還不時追問她,是如何捕捉到市場商機的?她說,現(xiàn)在的人們,雖然已經(jīng)遠離女紅,但卻愈來愈喜歡手工制品,譬如刺繡,喜歡在自己房間,甚至客廳,擺放或懸掛刺繡工藝品,特別是純手工的,像什么“富貴牡丹”等等,或許只是附庸風(fēng)雅,并不是真正喜歡女紅。沒事時,愛轉(zhuǎn)一轉(zhuǎn)手工藝品店,心血來潮時就買一兩件喜歡的小玩藝,擺在屋里慢慢欣賞,當(dāng)然,也給來家的客人看,表明自己古典修養(yǎng)深厚,有一種內(nèi)在的古典美?;蛟S什么都不是,只是喜歡,是休閑生活的一部分。
我問以瑛,是不是和我記憶中的繡花一個樣,是百分之一百的純手工,會不會像現(xiàn)在的木匠,雖然也說是純手工,但電推電刨電磨,能用電的全用了,是半半手工,多半機械化的。我給以瑛描述過去的女紅,繃子方框的、竹圈的,夾著絲綢或白漂布,絲線穿過繡花針針眼,在描好花樣的布上穿針引線,繡著繡著,花朵綻開,蝴蝶翩飛。以瑛笑而不答。良久才說:“那是《紅樓夢》大觀園中的女紅吧?本身就美,太遙遠了。”我說:“不是的,小時候我母親就是這樣繡花的?!币早纱笱劬?,似乎并不相信:“不會吧?”和以瑛一樣的八零后交往,有時你不得不承認(rèn),年齡的差距,的確產(chǎn)生了代溝。
以瑛除了會一點點蘇繡,對其它女紅幾乎一竅不通,差不多也屬于那種買件衣服扣子掉了,也不會自己動手縫上的女孩。她對女紅之所以感興趣,完全是被商機所吸引,覺得是個賺錢的新行道,發(fā)不了大財,起碼可以活命的。開個服飾專賣店,動則百八十萬,而刺繡店相對而言,真成了九牛一毛了。我知道,在我們這個地方,真正的蘇繡很少能進來,全是冒牌貨,高檔工藝店雖有,價錢很昂貴,不是一般喜歡者能買起的。而她們刺繡社的產(chǎn)品,雖非正宗蘇繡,但原材料卻是地道的蘇州貨,手藝也或多或少沾些邊,環(huán)節(jié)雖多,但價錢卻便宜多了,況且非行家里手真假難辨,適合中檔消費。但我想,刺繡這種女紅,從來就不是大眾化的,即便是在最鼎盛的女紅時代,每個村里,會繡花、繡得像樣的也就那么幾個人,大多數(shù)女人,繡過幾幅枕套,拿不出手,就在上邊苫上枕巾,還怕人看見了。喜歡歸喜歡,只有羨慕的份兒,夸人家心靈手巧,是七仙女下凡。不像納鞋墊、做布鞋等女紅,是大眾化的,雖也有高下之分,但幾乎都做得象模象樣,頗見功夫。
后來,街上流行老布鞋,便有了老北京布鞋店,我去轉(zhuǎn)過幾回,說是手工的,但一看基本是半機制的,星星點點有一點手工的成分。我問店主,有純手工的嗎?店主拿出一雙鞋,鎮(zhèn)店之寶,的確是純手工的,但價格卻貴得嚇人。
以瑛式的女紅,只是一種形式,其本質(zhì)和我做廣告沒有什么兩樣。
過了一段,以瑛又來了,還是做廣告,但卻不是刺繡廣告了,而是一種新女紅——十字繡。聞所未聞,但她稍一解釋,我就明白了,不過是順應(yīng)潮流的產(chǎn)物。和我所想的一樣,刺繡雖美,難度卻大,太精細(xì)了,無法廣泛流傳,太貴族化了,不會有更多的人參與。十字繡是精簡了刺繡的難度,以簡單的十字為中心,更機械化簡單化,卻十分容易學(xué)會的女紅。雖然缺少了刺繡的精美,變得粗糙起來,但這種粗糙,這種模模糊糊的形象,卻適合更年輕一代的審美,他們喜歡這樣的簡單,喜歡這近似卡通的圖案。
做刺繡時,以瑛的廣告很頻繁,去的人少,半途而廢的多,能堅持下來的廖廖無幾。而這一回,十字繡的廣告一發(fā)布,就去了許多報名的人,幾乎都留了下來。
不久,在城市街頭巷尾賣裝飾品的小店里,都擺有十字繡,物美價廉,很受年輕人喜愛,她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刺繡,也欣賞不了蘇繡的細(xì)膩,便以為這就是地道的女紅了。
幾年后,到我女兒學(xué)十字繡時,其實,已不用學(xué)了,凡識幾個大字,能看了說明書的,即使沒有一點女紅經(jīng)驗,照樣會做十字繡的。這時的十字繡更加簡單化了,所出售的幾乎是半成品,像錢夾、抱枕,還有大一點的掛屏,底料已成型,不過是附著一張十字繡圖樣,配著幾種簡單的十字繡絲線,兩根細(xì)針,一個小剪刀。原材料已加工成細(xì)碎的十字小格兒,該繡的地方也有了圖案,不過是依瓢畫葫蘆,在圖案小方格內(nèi)繡十字罷了。雖然也是個細(xì)活,但和過去的刺繡相比,卻是天壤之別。
女兒大學(xué)在讀,寒暑假又長,也用不著外出打工賺學(xué)費,閑在家里無事,就買了半成品抱枕、錢夾,做起十字繡來。抱枕本來是一套,梅蘭竹菊,初學(xué),只買了最簡單的蘭,邊看說明邊繡了起來,偶爾也會出錯,但好在所繡只是一個模樣,像剪影一樣,偶爾錯一點點,用不著返工,不細(xì)看根本看不出來。
抱枕繡成了,女兒特別興奮,有一種做女紅的成就感,對于從未捉過針的她來說,的確算是做了一件完整的女紅作品。雖然抱枕上所繡的,不過是幾株蘭花,遠看像河邊的水草,甚至沒有水草的鮮活勁兒,誰繡都一個樣,缺乏個性美。
錢夾復(fù)雜一些,是個人像,只是一個籠統(tǒng)的剪影,像卡通人,卻沒有卡通人的靈動。
就這兩件十字繡,整整花去女兒兩個假期,比林黛玉式的女紅快不到哪里去。一個暑假,一個寒假,用剪刀時,不太熟,手都擰起血泡了。
這就是女兒的后女紅時代。和她同齡上下的女孩子一樣,在她們,大概這就是最鼎盛期的女紅了。繡過幾回,恐怕連自己都沒了興趣。參與的欲望是短暫的,沒有動力,不會長久。有幾回從街上回來,女兒就叨叨,有幾個女孩子購物付錢時,拿出的錢夾和她繡得一模一樣,大概是一個地方買的十字繡半成品,回家繡成的。當(dāng)晚,就將辛苦了一個假期的女紅杰作,丟給她媽媽。
回歸的女紅時代
我一直在想,當(dāng)人類日漸清醒,到完全清醒的那一天,終于覺醒到過去追求的盲目,會不會再回歸到那個崇尚自然的女紅時代?
人類無盡的欲望,和自以為是的所謂科學(xué),一直在加速著自我滅亡,在發(fā)展到極限時,如膨脹到極致的宇宙,就會爆炸了。不是沒有清醒者,不過是清醒的人,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如哲學(xué)家一樣,一直在教別人如何如何做,而自己照樣是那么貪婪卑鄙,仿佛培根的偉大和陰暗,天體一樣存在著,運行著,這似乎又是自然的現(xiàn)象和規(guī)律,白與黑,夜與晝,永遠相背,卻又相互依存,萬年如是,從不更改。
古古今今,今今古古,再往復(fù)變化,也不是本質(zhì)上的。亦如女紅時代,前前后后,興盛式微,但從來就沒有真正消失過,但每一次的變化,都伴隨著時代的潮汐,以及人們的心里呼喚,在潮起潮落,如螺旋槳上不同的點,雖在一條垂直線上,但本質(zhì)并不一樣。
倘若真有一個純粹自然的女紅時代來臨,或者說是過去的回歸,那人類幸甚,女人幸甚,因為那個時候,人類的精神文明已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切的丑陋邪惡,都被人類自身凈化了,連女紅這種勞動也完全藝術(shù)化起來,隨心所欲,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沒有兩樣。那時,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生活境界,比過去年代里所有的理想生活都要直接,都要美好,美是最直接的現(xiàn)實。
沒有誰不呼喚、不渴望這樣一個回歸的女紅時代,哪怕只是一種理想,還相當(dāng)遙遠,但向善、向美、向真,無論何時,恐怕都應(yīng)該是人類所應(yīng)該追求的境界。
這個回歸的美好的女紅時代,就在未來的大同世界。那時的女人,便是仙女,那時的女紅,比飛天的舞袖和飄帶,都要飄逸,都要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