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客
一
2006年初,我在杭州定居下來。我的“定”,并非定于“居”,只是被定于這座城市而已。作為一個無新房、無舊產(chǎn)的外來人口(即所謂的“新杭州人”),我居無“定”所,飄蓬輾轉(zhuǎn)于城市的各個角落。所幸,我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暫為圓心,讓我不至于飄出這座城市。好在也有同類:千百年來,漂泊江湖如我者,豈可勝數(shù)?
杭州是座美麗的城市——千百年來,這句話已經(jīng)成為一個集體的判斷,而非個體的感慨。杭州這兩個字,自從與浙江東北平原上圍繞著西湖的這座城聯(lián)系在一起后,就慢慢在人們心里生成了許多以“美”為核心的集體無意識。在這種無意識的浸染下,我也開始慢慢認識這座城市。
認識從我上班的地方開始。遙想兩千多年前,嬴政首次統(tǒng)一中國建立大秦,彼時,后來赫赫有名的杭州才開始建錢塘縣,我上班的大學所在地還是一片海域呢。
當時的錢塘,還只是一個海邊的山中小縣;它位于西湖的西岸,北以今天的岳廟一帶為界,西至今天的靈隱一帶,南面則被西湖群山所環(huán)抱。西湖此時尚未完全成型,只是杭州灣的一個小海灣,因此,西湖的東岸是一片海灘,濤聲此起彼伏;如今匯集杭城絕大多數(shù)高校的下沙高教園區(qū),還在一片蔚藍的海水之中。當時人們對大海的想象恐怕還處于“恐怖主義”階段,而非后來令人神往的美麗的海洋世界。陣陣濤聲,海水起伏漲落,不舍晝夜年復一年地拍打著西湖邊的灘涂,日積月累,泥沙淤積,漸漸拱出一大塊平地,看看今天江干一帶的興盛繁華,這就是滄海桑田。
我日日在開往江干下沙的快速公交上奔波往來,要在先秦時代,可能得步行或騎馬到某個碼頭,再坐船一兩日,才能抵達目的地。去干什么?我希望是打漁——堵車擁擠導致的眩暈,常常被我切換成當年的無邊的濤聲和漁汛,雖然我此刻是擁擠的公交車里行將悶死的沙丁魚。
二
最近三個月,我家招待了兩撥外地來客,前一撥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少婦,原籍廣西,現(xiàn)居北京,開公司做生意;后一撥是六十歲左右來自云南大理的少數(shù)民族老太太。令人驚訝的是,她們都說想去看斷橋,看雷峰塔。年輕少婦是趙雅芝葉童版《新白娘子傳奇》的忠實粉絲,少數(shù)民族老太太們則把京劇《白娘子》唱了二三十年。
此雷峰塔已非彼雷峰塔。雷峰塔初建于西湖南岸南屏山凈慈寺前。雖然這是佛門前的一座塔,但千百年來卻成為愛情的象征。歷史書上記著,公元977年,吳越國王錢■因其愛妃黃妃得子建造了這座紀念塔,命名為“黃妃塔”。塔坐落于南屏山的雷峰上,因此,民間逐漸稱其為“雷峰塔”,而淡忘了原來的名字。
雷峰塔聲名遠播,全得益于白蛇傳故事。這個浪漫愛情故事究竟源于何處,眾說紛紜,因為全世界都流傳著各種蛇女嫁人的故事。隨著宋都南遷,這個故事也不知從何處傳到江南,在這里改頭換面,深入人心。據(jù)說,南宋皇帝趙構(gòu)喜閱話本,白蛇故事是他的最愛。白娘子傳奇在杭州地區(qū)流傳開來,越傳越精彩,越來越多地摻入了本土色彩。久而久之,斷橋就成了白娘子和許仙的相會之地,而雷峰塔則成為徹底埋葬這段愛情的罪證。即便在現(xiàn)代化如洪水猛獸的杭州,遠道而來的人們大都不會忘記去看看鎮(zhèn)壓白娘子的地方,表達內(nèi)心的憐憫。
伴隨雷峰塔而來的,是杭州的黃金時代。五代吳越和南宋均建都于此,杭州的城市版圖也正式成型。吳越王錢■曾先后兩次擴建杭州城,“發(fā)民夫二十萬及十三都軍士筑杭州羅城,周七十里”。經(jīng)此擴建,杭州的城市版圖擴大了一倍,鹽橋河已成為城市的中軸線,而非隋朝時的城東界河。可以想象,以當時之力,要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的擴建,絕非易事,必然造成巨大的勞役之苦和稅收負擔,百姓苦不堪言。千年后,百姓的苦和怨早已隨著歷史的塵埃消逝,今天依然可見的,是當時創(chuàng)建的城市格局和立著偉岸英俊的錢■像的錢王祠。錢王祠初建于北宋末年,位于南山路上柳浪聞鶯附近,祭奠吳越國三世王朝的五位錢王。它的原址已毀,今天的錢王祠為近年重建之作。
與雷峰塔齊名的?!鏊步ㄓ谶@一時期。雖建于同一時期,但風格各異,“雷峰如老衲,?!鋈缑廊恕薄_z憾的是,當初的“美人”千年后依然婀娜于北山上,眺望著斷橋,而與之隔湖對望的,卻已幾度易容。因?qū)以獗I挖,雷峰塔于上世紀初坍塌。1999年,杭州市政府決定沿襲原塔風貌,重建雷峰塔;三年后,新塔落成。據(jù)說,這座雷峰新塔耗資一點五億,為了讓新雷峰塔不重蹈舊塔覆轍,塔內(nèi)部承重結(jié)構(gòu)均為現(xiàn)代化的鋼結(jié)構(gòu)。
幾年前,為了陪外地來訪的朋友,我去過一次雷峰塔。過了售票處,就正式進入雷峰塔景區(qū)了。塔懸于五段臺階之上,每段臺階約十五級,在靠近塔門口的三段臺階中間還配備了現(xiàn)代化的扶梯。在入口處仰望,顯得異??∶栏叽?。進入塔內(nèi),一層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寬敞明亮,正中央是一個由鋼化玻璃和鋼筋支撐的巨大的八角形的罩子,雷峰塔遺址藏身其中。大罩子四周分布著四部觀光電梯,閃爍上下。雷峰塔舊時 “重檐飛棟,窗戶洞達”的風采,已然不再。雷峰塔遺址里封存的是大量的土磚。就這樣,雷峰塔的過去,僅存的一點點過去,被隔離在后現(xiàn)代風格的玻璃密室中,里面是雷峰塔的少少的、流芳天下的舊,外面是滿滿的、效仿著舊的新。往來如織的游人們,路過玻璃罩子時,能夠留下的,多是匆匆一瞥和一兩個鋼■,就直奔玻璃罩子四側(cè)直通塔頂?shù)碾娞萘?。可不是嗎?多?shù)導游留給游客在塔內(nèi)自由活動的時間不超過半個小時,不抓緊時間登頂遠眺怎么行!
也許是人妖情未了,也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新迷信,昔日傳說中許仙和白素貞邂逅之處,離雷峰塔并不太遠,今日已成為杭州最大的相親集散地。令人驚奇的是,到這里相親的,大多是年長的男女。哪來的這么多鰥寡之人?他們并非為自己相親,而是為兒女相親?,F(xiàn)在城市里許多大齡青年男女,到了婚齡卻沒有適合的機會和人選,自己不著急,可愁壞了父母。這些父母們舉著牌子,上面寫著自家兒女的生辰八字、身高、工作情況,甚至照片。寫到這里,我真希望昔日人妖之間的歷盡艱辛的美好緣分,能夠惠及這些可愛、可憐的父母們。
三
漫步西湖邊,常能看見一輛輛的觀光電瓶車緩慢駛過。它們統(tǒng)一為綠車白座,往返于西湖沿線的各個主要景點。如果你走累了,不妨揮揮手,攔一輛車,它們招手即停,花上十塊錢,即可繞上一大圈,“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里荷香”的西湖,就這樣緩緩在你眼前流淌。其實,這樣的游湖方式并非新近的發(fā)明。早在元朝,杭州就已有這樣的游覽項目——乘車騎馬坐轎游逛城區(qū)——“慢慢走,欣賞啊!”記得朱光潛先生曾為歐洲阿爾卑斯山下一塊寫有這句話的指示牌動心不已。閑逛,也是靈魂天然的訴求。
元朝時,杭州就已是世界級的大都市了。無論宋都南遷背后有多大的無奈和屈辱,但遷都杭州后的南宋的確繁榮富庶。由于金人占據(jù)了北方,西南被大理國掌控,所以南宋時期國土銳減,耕地也隨之減少,絲綢之路被迫中斷。好在北宋時期指南針的發(fā)明已使中國進入海洋時代,遠洋貿(mào)易為主的商業(yè)經(jīng)濟已經(jīng)得到解放。據(jù)說,當時遠洋的商船已有六層桅桿,四層甲板,十二張大帆,可容納一千余人,到達許多國家,令當?shù)厝梭@嘆。據(jù)后人估算,南宋的經(jīng)濟總量占世界總值的一半,位居十二世紀的發(fā)達國家之首,杭州則是“世界上最富庶的、遍地黃金珠寶和香料的城市” 。不要忘記,此時,歐洲還蹣跚于黑暗的中世紀。這時的杭州在服飾、美食等各方面都領一時之尚,而這一切在元朝被發(fā)揚光大。通過一大批傳教士的記錄,關于杭州的種種神話在西方世界廣為傳播,甚至讓今天的人們都浮想聯(lián)翩。
南宋政權(quán)被推翻后,來自北方的蒙古族建立了政權(quán),并實現(xiàn)了最大范圍內(nèi)的統(tǒng)一。此時的杭州,也迎來了它的白金時代。作為當時全國最大的商業(yè)中心,此時的杭州東至艮山門、西到西湖、南至鳳山門、北到武林門,該格局與民國時期的杭州版圖的差別已經(jīng)不太大了。就在這一時期,杭州的人口亦創(chuàng)歷史紀錄,超過一百一十萬。這一數(shù)字在明清兩朝急劇下降,直到建國后,杭州的常住人口才急劇增加。
如果說今天的紐約是一個國際大都會,吸引世界上各色時髦前衛(wèi)的人,包容各種不同地域、宗教的文化,那么當時的杭州也是這樣的一個大熔爐。據(jù)學者考證,在一幅新近在巴黎發(fā)現(xiàn)的目前最早的世界古地圖上,已經(jīng)標注有杭州這座城市。
和其他南方城市不同,杭州人的飲食習慣中有不少異域特色。比如,杭州人愛吃面,片兒川、蝦爆鱔面都是今天極具杭州特色的美食,也有如“奎元館”這樣的面店老招牌。據(jù)說,杭州人愛吃面的傳統(tǒng)始于南宋,當時,江南百姓聚會都愛吃面;到了元朝,這樣的生活方式才被杭州地區(qū)的精英階層接受,餛飩、臘雞、驢肉、羊肉、燒雞等北方食品也從此時在杭州流行,今天,杭州依然盛行“杭州大餛飩”、“吳山燒雞”、“杭州白切羊肉”這樣的地方小吃。元時的杭州不僅吃食豐盛,各種美酒佳釀也應有盡有,比如本地人愛喝的紅曲酒、梨花酒、秋露白、米酒。據(jù)馬可·波羅記載,當時的杭州雖沒有生產(chǎn)葡萄酒的能力,但也能買到進口葡萄酒。如此富麗的生活,吸引了一大批傳教士來杭游歷。
1271年,一位十七歲的意大利少年跟著爸爸和叔叔,帶著羅馬教皇的禮物,向東方出發(fā),經(jīng)過四年的艱難跋涉,他們終于來到中國。少年在中國生活了十七年,他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馬可·波羅。公元1284年,江淮行省改稱江浙行中書省,省府也從揚州遷至杭州,馬可·波羅被任命為江浙行中書省的樞密副使,在任三年,因此,他對杭州的熟悉程度和感情非同一般。在其著名的游記中,對杭州的贊美之詞占全書的十五分之一。他把杭州描繪為“世界上最美麗華貴之天城”,“莊嚴和秀麗,堪為世界其他城市之冠。這里名勝古跡非常之多,使人們想象自己仿佛生活在天堂”; 杭州的居民也非常時髦,男士英俊,女士動人,而且他們“衣絲著羅,通體綾羅綢緞”。以《馬可·波羅游記》為代表的一系列東方游記,為剛剛從中世紀噩夢中醒來的歐洲人構(gòu)建了一個似乎可及的海市蜃樓,催促著他們開拓殖民地的夢想。正是受到這樣的蠱惑,十五世紀另一位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也將杭州列為自己的目的地。在到達古巴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達了忽必烈大汗的地盤,以為離杭州不遠了。
馬可·波羅與中國的淵源,一直傳至今日,即使在今天的威尼斯,依然被人銘記。幾年前,我去意大利旅行,漫步在威尼斯的阡陌小巷里,迷失在威尼斯幽長交錯的巷子里,時空交錯之感頓生,于是,我迷路了,也迷失在久遠的歷史中。隨口向一位當?shù)厝藛柭?,他說,在威尼斯,即便迷路,也很美麗。這個意外的回答,頓時讓那個下午有趣起來。當他得知我來自中國,自然地提到了馬可·波羅,并很熱心地給我指其故居所在地。遺憾的是,當時沒問他是否聽說過杭州——東方的威尼斯。不知道馬可·波羅回到威尼斯后,是否曾把自己的家鄉(xiāng)稱為西方的杭州。
四
拆,是中國城市現(xiàn)代化中最痛的字眼兒。
到明朝時,杭州的城市發(fā)展已趨于穩(wěn)定,十個城門把守著這座古城,有這樣一首小曲展示了當日之繁盛:“百官(武林)門外魚擔兒,壩子(艮山)門外絲籃兒,正陽(鳳山)門外跑馬兒,螺螄(清泰)門外鹽擔兒,草橋(望江)門外菜擔兒,候潮門外酒壇兒,清波門外柴擔兒,涌金門外劃船兒,錢塘門外香籃兒,太平(慶春)門外糞擔兒?!?/p>
就是在天堂神話的誘惑下,康熙曾五次到杭州,乾隆更是造訪了六次,杭州“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誘惑他們再造了一座皇家天堂——北京西郊的頤和園。
歲月悠悠,歷史營造的一切美麗注定是易碎而脆弱的幻境。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同年11月,杭州光復;1913年,民國政府為了改建道路,開始有計劃地拆除了旗下營,以及清波門、涌金門、錢塘門和若干段城墻;隨后又拆除了鳳山、武林、望江、艮山、候潮五門。旗下營位于今天的湖濱一帶,是清朝八旗兵在杭的駐防營地——如今駐扎在此的已不是驍勇善騎或遛鳥閑逛的八旗兵了,而是Hermes、D&G等一干世界頂級名牌,它們以新的隱形的威懾統(tǒng)治著人心。大概上了年紀的老杭州人,還會管這里叫“旗下”,但更多的年輕人可能只知道這里是奢華的湖濱名品一條街。這些被拆除的城門作為公交站名或地名依然活躍于杭州人的話語中,但其真跡已如樓蘭古國,雖考古學家亦難以暇顧了。
1917年,楊善德調(diào)任浙江督軍。那年,他買了一輛汽車。據(jù)說當時的道路不宜汽車通行,于是下令大規(guī)模改造舊城區(qū),在市中心城頭巷、佑圣觀、板兒巷一帶修整道路,共建成寬六點四米的馬路十三條。兩年后,楊善德卒,而杭州的現(xiàn)代化之殤才剛剛拉開序幕。
1958年,城東、西、北的斷墻殘垣被徹底清除,修建了環(huán)城東路、環(huán)城西路和環(huán)城北路。
1970年,吳越國時的子城南門、南宋時的朝天門——鼓樓被拆除,就此,杭州的城垣被清理干凈了。
1972年2月,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對中國展開“破冰之旅”。杭州是尼克松訪華的第二站。為了迎接美國總統(tǒng)的到來,杭州做了認真充分的準備:首先,擴建了筧橋機場,這是當時杭州唯一的機場,原為軍用,沒有候機大廳,亦不能起降大型飛機,因此,在前一年底,國務院就下達了關于擴建筧橋機場的緊急指示,還在機場周圍種植綠色常青植物;其次,重修了杭州飯店、中山公園、花港公園、蘇堤、三潭映月等處的碼頭,三潭映月的九曲橋原為石塊石條搭建,為了保證安全,改由鋼筋水泥土重建;最后,還定制了一大一小兩艘游船。然而,尼克松還是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
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杭州人受饋于祖先的自豪感。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杭州街頭最常見的一個字就是紅色的畫著圈的“拆”。
1979年后,各個單位開始修建經(jīng)濟適用房、福利房,不久,商品房也開始進入市場。一開始,受成本等因素的影響,小區(qū)多建于城邊的農(nóng)田和閑置土地上,今天人丁興旺、生活便利的翠苑、古蕩在當時都是一片片農(nóng)田。
1984年,胡慶余堂藥廠為了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決定拆除河坊街大井巷“胡慶余堂”的古樓,幸得毛昭晰先生的呼吁,才得以保住。
1986年,杭州市政府提出“住宅建設實行改造舊城與建設新區(qū)相結(jié)合,以改造舊城為主”,于是,大學路、松木場等更多的城市中心地段被開發(fā)。
1999年,拆遷部隊進入古城中心河坊街、吳山廣場,幾個月內(nèi),河坊街一側(cè)的清朝建筑、民國店鋪等被拆除大半。
……
就這樣,老城墻、小弄堂變成了大廈小區(qū)、街頭綠地,楊善德修建的街道早已不足應付超過七十萬的車流量,于是,更多幽長的雨巷改造成了通衢大道。我們或許可以去嶄新的“南宋御街”租借劣質(zhì)的皇帝皇后服裝拍照留念,以一己之歡挽祭前塵舊夢,但更多的杭城往事已被埋在西湖盈盈水波、團團綠色構(gòu)成的巨大沉默之中。
當年鮑照哀揚州成為蕪城而歌曰:“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現(xiàn)在,一切早已埋魂幽石,委骨窮塵。令人哀傷的不是另一座蕪城,而是一座失憶的城市和一個失憶的時代。
五
這讓人想起近人李叔同多年前關于杭州的傷感。1912年,剛回國兩年的李叔同到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擔任音樂圖畫老師。那時,他住在錢塘門內(nèi),那里“還有城墻及很多柳樹,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兩季的香會之外,西湖邊的人總是很少,而錢塘門外,更是冷靜了”。閑暇之余,他愛去錢塘門外的景春樓喝茶,眺望湖景,很是愜意自在,這樣“一直住了近十年”。1930年代,他再度來杭州時,杭州的變化,令他失望不已,“西湖邊上的馬路、洋房,也漸漸修筑得很多,而汽車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到我以前在西湖邊上居住時,那種閑靜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現(xiàn)在只能托之于夢想了”!
尋夢早就開始了。清人王雨謙在《西湖夢尋序》中記錄了一代名士張岱這樣的感慨:“張?zhí)这直P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頭,無處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識者,而陶庵識之獨詳;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獨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變遷,無怪其驚惶駭怖,乃思夢中尋往也?!?/p>
如張岱者,在改朝換代之后,驚惶駭怖,聲聲哀嘆需往夢中尋找西湖,他將前朝夢憶留在了紙上,“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如我這般后輩,卻只能惘然地癡迷于張岱夢中紙上的西湖。
今天,在各種城市排行榜上,杭州常居宜居城市榜之首。這樣的名號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游客和移民。杭州,如一艘吃水深重的輪渡,懸著大幅美麗的旗幟,在賣力前行。現(xiàn)在,杭州的早晚高峰變成杭州一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不得不實行限號通行、外地車牌限行。很難想象,如果張岱、李叔同穿越時光回訪二十一世紀的杭州,被譽為“中國休閑美食之都”、舉辦過休閑博覽會的杭州,會發(fā)出什么樣的感慨?五千年的古典社會賦予了杭州種種美好的印跡,然而,當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席卷杭州時,杭州之“古”被碾碎了。
今天的我們,只能撿拾零星碎片,來拼湊那個充滿了昔日美譽的杭州?!对娊?jīng)》中有這樣的句子:“誰謂河廣?一葦杭之。”黃河雖然寬廣,可一條小葦筏,依舊可以橫渡。家父曾告訴我,杭州之“杭”原來是“航”,因為這里是入海口——他是聽他的老師夏承燾先生上課時講的。是的,杭州城,就如同這樣一葉小筏,在歷史的洪流中“杭”行穿越;滾滾紅塵中,無數(shù)瓊樓玉宇、風流人物、草莽英雄,皆已被卷走,城墻、城門也拆了建、建了拆……杭州這個名字,也被歷史洗滌凈化,最后結(jié)晶成為一個優(yōu)雅而空蕩的符號,伴著那一汪湖水,亙古不變地悠悠蕩漾著的湖水,依舊吸引著現(xiàn)在的人們,進入人類滄海桑田中的這一隅。
責編:舒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