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成都市公安局警察訓練基地位于雙流縣牧馬山一線。牧馬山原名誼城山,因諸葛亮在此牧馬、演兵布陣,后演變?yōu)槟榴R山。來自朱提(今云南昭通)的古蜀王杜宇娶了一個名“利”的女子為妻,她是從江源(今成都祟州市)的一口井里飄升出來的,這暗示了女人之于井的隱喻。杜宇自立為蜀王,稱為望帝。其都城——瞿上城遺址就位于牧馬山東北方向。但歷史難以復制,同樣來自昭通的農(nóng)民兄弟李永和、藍朝鼎諸人,1859年進攻四川,歷時六年,始終無法進入這座他們夢寐以求的大城市。訓練基地的警官朱林是我朋友,他在基地開辟了一間畫室,靜謐的林間霧靄將陽光漂白,撲窗而來,裹挾著讓人伸手可及的歷史煙云。
酷愛攝影的朱林去過很多地方,近十年來出版了多部人文地理的著作,也是國內(nèi)多家人文地理刊物的主要撰稿者。我們談及頂上的康區(qū),談及高原駕駛感受,談及被絳紅環(huán)繞的五明佛學院,他漸漸地沉默了。我們談鱉靈外出治水,望帝與鱉靈的妻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來望帝覺得自己的德才不如老鱉,便將國事托與鱉靈,歸隱西山(即龍門山,古代叫茶坪山、湔山),像堯?qū)⒌畚欢U讓給舜一樣。鱉靈繼位之后,自號開明帝,建開明王朝,正是蜀王的祖先。我說,這不過是一個堂皇的體面的臺階,估計是后者謀殺篡位的遮羞布,因為帝王幸大臣的妻女不值得說,反其道而行之才值得一記。不然的話,勞苦功高、忍辱負重的老鱉在歷史里如何名頭不響呢?另外,《續(xù)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任豫《益州記》謂廣都“縣有望川原”,《水經(jīng)注·江水》亦有此語,其地即今雙流縣牧馬山?!巴?,出亡在外,望其還也。”(說文)但是,據(jù)說是為一個女人而自我放逐的望帝,卻在人們望眼欲穿中,只以回環(huán)的鳥音在低空鋪排開層層悲苦。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呻吟么,還是欲說還休的怪叫?難怪詩人杜牧在《杜鵑》里感嘆:“ 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門?至今銜積恨,終古吊殘魂……”
朱林說:“我記得希臘神話里的杜鵑是另外一種向度。你的《動物論語》就提到了這個情欲分野。”宙斯愛上了赫拉,化作一只被暴風雨淋濕的布谷鳥墜于赫拉面前。赫拉出于憐憫,拾起瑟瑟發(fā)抖的小鳥放于乳房取暖。宙斯于是顯形,赫拉羞愧難當,答應嫁給宙斯,成為宙斯第七位妻子——正室妻子。而他們相遇的地點——阿爾戈斯地區(qū)索那克斯山,也因此改名為布谷山。杜鵑即布谷,但希臘的布谷性欲強烈,遠非蜀國的杜鵑那般凄苦。唯一的共同點,在于它們都是情欲的“木馬”。
陽光打在朱林半張臉上,另外一半滑入陰影,與他身后的巨幅油畫半成品構(gòu)成了一種“互文”的關(guān)系,讓我聯(lián)想起三星堆出土的那些詭譎的青銅面具。光堆積起來,他的平頭針芒涌立。這時,一只杜鵑鳥在持續(xù)鳴叫,既不悲傷,也不歡快。這只杜鵑可能不是望帝那一只,叫聲把斜掛的陽光剖開,鳥聲白亮,宛如劈空逶迤的經(jīng)幡,多少還是讓朱林感到了一些異樣?!八欢ㄖ雷约簳涝诼飞?,可是他還是上路了?!蔽液孟窨吹浇?jīng)幡的叢林陰影在朱林眼中往返周折,被風拉斜,又借助彈力回到神賦予它們的位置。朱林緩緩地對我說:“經(jīng)過了兩件事情以后,我?guī)缀醪辉倜鄼C,照片能告訴我們的太少了。你在面對屬靈的人與事按動快門的同時,借助機器帶走的只是褪去神光的表皮,甚至可能就是一次對靈的冒犯!”
朱林向我講述了2004年他在甘孜州西部巴塘的一次經(jīng)歷——
朝圣者的木掌
每年七月份,也是青藏高原最為絢麗和煦的時節(jié)。早晨的清冽之氣帶有特殊的高曠之感,直逼肺腑。我獨自駕車去藏寨。剛鋪的柏油公路在冷峻的山野蜿蜒,無始無終。
被高原托舉起來的事物,由于總需要仰視,需要加速呼吸和屏息凝目,就讓人感到陌生和敬畏。因陌生而簇新的景致,宛如背光的心事突然在勁風里招展或沉降,在雪松上牽掛出詭異的縷縷“龍須”,透過它的間隙,雪色和波浪在遠處一片爛銀。2004年7月的一個中午,我站在充本拉山的山肩,那里意為“商人之山”,又叫小朔山,是大朔山的左嶺脊,最高海拔五千一百八十六米,昔日到理塘必須途經(jīng)此地。我突然與兩只灰白色的野鹿相遇。它們突然啟動,地精一般匿身于茫茫山林。幾只松鼠大膽地跳到我們的汽車前,審視著汽車這個奇怪的動物,久久不愿離開。
我遠遠看見一個朝覲者投射在大地上的長影,貼在地上,比經(jīng)幡還要薄,隨風起伏,以一種我不知曉的旗語在風中喃喃自語。我越走越近,看到那是一位磕長頭的藏族老人,鳩形鵠面,腰身佝僂,他的動作已經(jīng)完全變形,三步一磕幾乎要竭盡全力。
他手上套著木掌手套,這便于他在地面匍匐。手套上釘著一層鐵皮,“啪”、“啪”、“啪”,在高原上這聲音脆而悠遠。第一聲響過,他雙手高舉過頂相擊;第二聲響在額際;第三聲則在胸前。這是對佛、法、僧三寶的頂禮。三次合什后,他向前邁出一步的同時,陡然撲倒,前胸的牛皮拍打起薄薄的飛塵。
我站在老人身邊,干咳幾聲,老人毫無知覺。不但對我,就是對天空、大地也全沒有放在眼里,他的眼睛是一池莽水,空洞而又空蕩。我有一種“捕捉到難得鏡頭的沖動”,這可以上《人民畫報》啊,至少可以上《中國國家地理》!我急忙舉起了相機。我下蹲,我俯仰,我手忙腳亂,還刻意選擇遠處的一抹雪峰作為照片“人文”的背景。我使用兩臺相機輪流狂按快門,自認抓拍到了一組富有“人文含量”的影像。
老人一臉皺紋,褶皺發(fā)黑,似乎陽光的沉淀物就是這黑色的塵埃,我聯(lián)想起沒有打磨的銅雕。他彎腰駝背,在快門聲里動作沒有變化,悲切、艱難、遲緩,像一個負重者,濕牛皮一樣潑出去,發(fā)出摩擦、撕裂的沉重之聲,接著,是他的膝蓋骨、手肘觸地的聲音。他的手掌上套著兩塊木掌,接近于以前四川農(nóng)村人修建房屋在轉(zhuǎn)角處使用的木磚,木掌已磨蝕得發(fā)出銅光。他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遠遠可以聞到他散發(fā)出來的膻味。
我可以說幾句簡單的藏語,但此刻我找不到話,他看都沒看我一眼。這就如兩個尋找家園的陌生人在路上的偶遇。打了個照面,他在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圣地,我在一點點接近我心目中的“人文制高點”。在我回到汽車上時,我莫名其妙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路上,老人混濁的眼睛中透出的蒼涼與空蕩,在大腦中閃現(xiàn),揮之不去。
三天之后,我在藏寨拍攝了一千多幅照片,收獲頗豐。我一路輕松原路返回成都,從巴塘到理塘。那是一個上午,我又看到了那個生發(fā)攝影“人文價值”的地方,少不了多瞄幾眼。那是一個在山峰之間的凹地,沒有一棵樹,也沒有石頭。我突然看見一長塊黑色的青石臥睡在公路邊,像一匹沉睡的馬。我停車,哦,我看到的是那個磕長頭的老人蜷縮的遺體。他手上還套著木掌,三天了,他走了不到十公里。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但我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我估計老人應該是在今天早晨過世的。老人半睜著眼睛,空洞而空蕩,他放大的瞳孔就像一只張開翅膀的禿鷲,他在望什么啊?他被巨大的翅膀帶到了圣城!高原上空氣稀薄,聲音可以傳出很遠。幾道敲擊聲讓我回過神來,我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路邊挖坑,估計是與老人一路的朝圣者,他們準備埋葬死者……
我舉起相機,略有點逆光,散布在遠處的二三十匹馬都在低頭吃草,但馬群突然立起了頭,注視著我身后的山口,它們加速,往一個坡地急沖。不帶韁繩和鞍的馬是世界上最美的動物了,我看見穿過鏡頭的馬群披光而去。奇怪的是,我拍攝了好幾張,回到成都卻一張也沒有了,這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算天意吧。
不知什么時候,那只鳴叫在朱林畫室外的杜鵑已飛走了,杜鵑缺位,只是把叫聲鋪成的招魂經(jīng)幡掛在樹梢?!八細w,思歸,歸朱提;思歸,思歸,歸朱提……”可是,永遠無法順水回到故土朱提的望帝,只能死在路上。也只有這樣,他的魂才能安然回家。沒有女人的牽扯,沒有權(quán)欲的糾結(jié),靈魂如經(jīng)幡那樣波動向前,把一股股事物的波浪送出去,畫出了它們的胴體和長發(fā),那是一輪一輪的藍。望帝遠不像列夫·托爾斯泰那么焦急。
托爾斯泰日記顯示,獲知妻子索菲婭·安德耶維娜·巴赫絲讀到他離家前的信件“就大聲叫喊,朝池塘方向跑”。他整天都感到異??嗤?,“在路上,我一直繼續(xù)想著要從我和她的境遇當中擺脫出來,但終于什么也不能夠想出來。可是,不管我們是否愿意,它還是一定要來的吧 。”
那一天終于來了。而這樣的時刻,往往是一個人身心俱疲、毫無防備之際。
1910年11月3日的日記該是托爾斯泰最后留下的文字,其中提到他在發(fā)燒,妻子要來了。最后一句是:“而一切都是為著別人的幸福,同時,特別是為著我的幸?!蔽蚁氲搅怂奈赐曛鳌豆庠诤诎抵邪l(fā)亮》,從1890年至死,他找不到釋放痛苦的縫隙。這部未完之作,就像一個走在路上的朝覲者,一方面在熄滅自己內(nèi)心的惡,而不斷涌入內(nèi)心的景觀又迫使這種說教顯出它的淺陋,這是他最為矛盾的作品。也許,在那個風雪之夜,他在招展的雪片里,發(fā)現(xiàn)了雪片正是火的手套。那是挑戰(zhàn)者的手套啊,他伸手去抓,火在掌紋里流著眼淚匿名,他感到了火對自己的譏嘲。
火在火的道路上轉(zhuǎn)身,火從眼淚的折返里上路。道路本身就意味對解脫的追憶,對自由精神的探求。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懷揣著六十九盧布、在八十二歲高齡時毅然離家出走。掙扎了十天,他終于回到了路上,他終于帶著自己的魂回到了路上。而這恰恰是所有倒在路上之人的唯一共同點。
不同的是,那位磕長頭的老者,魂在身體的每一次俯仰過程中,一點點播撒在路上了。
那才是他的生路。無始無終,所以他并不需要刻意到達。
我告訴朱林,我和作家祝勇、龐培在稻城縣海子山一線考察一周后,缺氧伴隨肌肉的疼痛,對事物的進入總是需要體力的透支才能獲得。事物在漫漶,命名在曖昧之中挪移,道路突然纏在空中打了一個結(jié),酥油花一般凝定,又漸漸歸于冰的剔透。在難以入睡的高原之夜,我寫了一首《海子山上的舊輪胎》——
該是一輛憤怒的汽車
不再忍受雪峰和尖石的無始無終
扔下道路和鞋子
尋著雪花登空而去了
狼毒草從胎圈蔓延而出
就像往事中正在溶解的
一把纖腰
以缺氧的唇紅
來推測橡膠的乳香
通達天上的距離比找到出路更近
幾只烏鴉自輪轂悠悠飛起
從云朵喚醒饑餓的大軍
旋動的磨盤下
時間細如青稞
它們等著我倒地
想起那些同我走失的人和事
如能在此相遇
我定會照料她們一生
但她們早改頭換面
自己只有一張口唇
怎容得下潮水一般的人民
那么——我就只有把你們供作我的母親
實在不行的話,那就是花崗巖與
海子之間,一聲爆胎的巨響
群鴉把黑暗卸在大地
星光就被拋入水底
走獸們舉著安靜的燈籠
與石頭一起趕往他鄉(xiāng)
月亮卡在埡口
我聽見魚上岸的腳步
朱林默默聽完我的敘述,他塌陷在畫室彌漫起來的藏香和濃烈的松節(jié)油氣息深處,似在夢游。人體的輪廓把寂靜底部的熱力逼出來,就像我企圖從他描述當中把那個老人皺紋的沉淀物扣出,放它到曠野。朱林對我說:“自此,我不但刪去了這次出行的所有照片,而且我有些怕摸照相機了。不但覺得鏡頭吞噬的事物我消化不了,而且日益覺得鏡頭藏著一個無法愈合的深淵。老人的眼神烙在我的記憶里,我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也填不滿他空洞而空蕩的眼神。那是一個莽水不興的淵藪。他知道自己會死,但還是上路了。在虔誠和堅韌的靈魂面前,我有無能為力的蒼白感,就像一塊石頭渴望走出稻城的海子山。生命本來是可以慰藉的,而有些生命你只能敬畏,哪怕這個生命瞬間在你眼前消失。但形體消失了,也許他就回到了有光的路……”
我注意到身邊那些架上的油畫,有一幅畫,展示的是一只朝覲者套著木掌的手,只有一只手,粗糙黑黢而蒼老的手,以及手掌邊緣矮下去的群山。而朝覲者的眼睛應該在朱林心中,包括那些皺紋里的黑金,讓他發(fā)怵,也讓他變矮,矮到塵土里。
禿鷲的雷聲
讓朱林受到更強沖擊的遭遇,是一次油錘高舉之下的“色達憤怒”。
“色達”在藏語里是“金馬”的意思,暗示此地因有馬頭形金塊而得名,也有人說是因為在地下埋藏著一匹“金馬”,但至今沒有說清楚金塊出在哪里。在色達的山溝后來被人發(fā)現(xiàn)真有金砂,引來一些淘金者在這兒豎井架、搭濾槽,采砂淘金,對環(huán)境自然有破壞。在色達縣城的十字路口,聳立著建于1989年的金馬雕塑,已成為色達的標志性建筑。
去五明佛學院的路只有一條,離開縣城二十余公里有一條山溝叫喇榮溝,從六個白塔挺立的地方拐彎翻過一座山,到達馳名藏區(qū)的佛地,就可看到西邊的山頂,巨大的“壇城”之頂在陽光下發(fā)出神秘的金芒。
藍天白云之手呵護的喇榮五明佛學院一派深紅。
幾千幢藏式建筑是紅色的。上過紅漆的木頭僧房密密麻麻遍布山坳,在氧氣稀薄的高地,耳膜發(fā)癢,宛如不真實的迷宮。身著紅衣、紅帽的喇嘛不徐不疾,在狹窄的土道攢動。紅色經(jīng)幡在山巔蕩漾,有一種大醉的淋漓,圈圈層層波浪而上,在山坡迎風的埡口呼嘯獵獵,逆風相激,如此盤旋升望高天,響成滿世界的梵聲。
色達之紅是如此強烈、鮮明,就像醫(yī)生翻找一個傷口里的寶石,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紅色在漸次展開,然后,凝聚最深的紅突然以黑金的內(nèi)斂神光熄滅。在這個紅時空里,讓我從視覺上完成了對寧瑪“紅教”的第一次感悟。
這是我對色達的印象。還是聽聽朱林的敘述——
1997年,我在位于五明佛學院的后山上,結(jié)識了天葬師邱彭。藏人缺乏對精確時間的記憶,記個大概就足夠。據(jù)喇嘛說邱彭是1960年代初期出生的,但看上去他比實際年齡要老出十幾歲。他約有一米七高,很強壯,也很沉默。他目光空洞,但遇到讓他感到陌生的事情,他會停止手上的工作,身形緩慢地挺直,聚光凝神,眼睛里就有一種縱深不斷下切的銳利。這種表情總讓我聯(lián)想起一個從列車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的人,全力追逐一棵在平原上狂奔的樹,而全然忘記了另外一列火車正迎面駛來。
他和妻子、兩個孩子住在山外的一棟小泥屋里。一來二去,邱彭覺得我為人不錯,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1999年夏天,我決定到色達去找找感覺。算起來,這已是第五次去看望邱彭,出發(fā)之前,我特意在成都將軍街的醫(yī)療用品一條街買了一大包醫(yī)用橡膠手套。
后山之巔的草甸與天光接壤,但中心光禿禿的,別說樹,連草也沒有,散布的幾團青■叢點綴著這片沙磧斜坡。一棟孤獨的小石頭房子很適合邱彭。這里的天葬臺是康區(qū)最大最著名的,雖對外開放,但一般不允許拍攝。那天中午,邱彭看見我來了,很高興,點點頭,深褐色的臉膛綻開了笑意。
我把一大包手套從背包里拿出來。
邱彭問:“什么東西?”
我說,用這個衛(wèi)生嘛。
邱彭一伸手,將一大包手套狠狠摜到地上,摜到地上一塊黑色的青石上,紙盒子發(fā)出破裂的聲音。那是一塊天葬石,比一個人的肩膀略寬,飽受人油浸淫,發(fā)出動物毛皮的青光。石頭中部凹陷下去,那是被油錘砸出來的凹痕。橡膠手套的捆扎繩子斷開了,手套在石間耷拉著,很像那些自然下垂的白手指。他受了侮辱,用藏語大聲痛罵我,抽出腰刀向我比劃,大步來回走動,靴子驚起了細微的塵埃。
橡膠手套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石頭上漫開,好像攪動了遠方大片烏墨的云。
那至少有幾百只禿鷲,毫無聲息地漫過來。它們飛動,白糞便染過的山河就如墨水吃入宣紙。
有些地方,呼喚禿鷲要“煨?!??!吧!笔遣卣Z,為“清洗、消除、斷除、驅(qū)除”之意,“?!币惨斐隽思漓氆I供的含意,在藏地“煨?!背闪思漓肷耢`的代詞。邱彭只有在很特殊的時刻才煨桑,比如,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死人送來了。一般而言,他立在那里,高舉雙手,像一個V字,左右一轉(zhuǎn),他的身影就是桑煙。藏傳佛教認為,桑煙就是鋪五彩之路。
密乘教義認為神鷹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經(jīng)書中,它們被稱作 “夏薩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禿鷲認識邱彭,它們只靠近他。如果附近有生人徘徊(這往往是送死者來的家屬),它們會表示出不安,把邱彭靠得更緊。
禿鷲打開足有兩米寬的翅膀,每一扇翅膀上均有八九根突兀的羽翎,峭拔如兩排反飛的箭。越來越近了,就悶雷一般地響,破蒲扇一般地扇。禿鷲一般近一米高,特異的個體一般是“鷹王”,看起來直抵邱彭的腰肩,肉紅的脖頸沾有天庭的血?!苞椡酢闭玖⒁慌?,大人物一樣奔走巡視,舉翅高叫,維持秩序。禿鷲列隊,身披麻袋的古羅馬軍團那樣列隊,然后閃出一道裂口,邱彭走進烏云,烏云立即合圍如初,把邱彭和那塊散發(fā)黑光的天葬石淹沒在羽翼與腥膻的空間。
準確點講,那不是腥膻,因為混合著冷風、草甸、枯葉、塵土的氣味,那只是天葬臺的氣味。
康區(qū)多雨,多詭異的暴雨。一會兒下雨了,禿鷲一動不動。在驚雷每一次炸響時分,它們也發(fā)出剪刀剪割鑌鐵皮的叫聲。禿鷲聳起翅膀,是一個奇怪的M字,就像海子山的鋪天石陣,用一種可以讓時光老死的忍耐力,等待天光轉(zhuǎn)暖。高舉的M構(gòu)成迷宮,立刻淹沒邱彭。邱彭蹲在翅膀下避雨,一動不動。雨點打在天葬石上,比油錘的悶聲要清脆得多。
一會兒,禿鷲隊形的閃電在慢慢張開,露出鋸齒。邱彭紅著雙手走出來,他身后的閃電在緩緩熄滅。禿鷲舉翅,抖落雨水,轟轟轟……
那些升往天界的魂,走得已遠了。
那天,剛巧有一個年輕女人被送上來了。她在學院里已經(jīng)過了喇嘛的念經(jīng)超度。喇嘛以渾厚的胸音念《頗瓦經(jīng)》,有些老年喇嘛的聲音好像不是出自胸臆,而是發(fā)自丹田,再從頭頂鉆出來一道銳氣,他們口唇不怎么張合,但那熟銅之聲能讓聽者天庭發(fā)癢。
有些死者被《頗瓦經(jīng)》誦度后,頭頂天靈蓋會出現(xiàn)一個小洞。世俗說法是這人的靈魂已從小孔飛遁,離了軀體;佛家的說法則是,這人的神識已從小孔飛出,投胎轉(zhuǎn)生去了。這種被“念力”開鑿的言語通道,邱彭把刮過頭皮后的頭顱給我指認。
人是蜷縮著來自母體,因此人死后必須還原初始,原路返回,便于投胎轉(zhuǎn)世。一般而言,死者送到天葬臺早已僵硬,邱彭要用非常大的力氣把彎曲的身體扳直,讓他們平息下來,讓胴體與石板合二為一。再用一根繩子拴住死者的腦袋,并拴在天葬石旁邊的一根木樁上。那天,邱彭用刀割開口袋時,女人蜷縮的身體自然而然攤開了,剛好匍匐在石頭的凹槽,邱彭顯出了驚異的表情。當她身體上的腰帶、衣裙等累贅被清理干凈后,一具白蠟的胴體使天光坍塌。
人一死,身上所有的裝飾物必須摘下,干干凈凈一絲不掛,好使靈魂無牽無掛歸去,沒有人間眷戀,早日進入輪回。
僅僅二三十分鐘,這個熟睡中的新娘,被密不透風的翅膀接走了。
呆立在一旁的我,聽到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個聲音,是不是那包橡膠手套摔在石頭上的聲音?我突然淚水滂沱,在雷聲覆蓋下這哭別人聽不到,禿鷲更聽不到。它們的聽覺深埋在閃電和血肉當中。都幾十歲的人了,我頭一回這么痛快地哭。
邱彭沒有理睬我,他返回鷲群徑直做自己的事。我看見他的鋼刀透過禿鷲的縫隙不停地起落,在細致地完成一座浮雕,偶爾濺起了火星。嘴喙的角質(zhì)化光,比雨更亮。等不及了的禿鷲,叼起一條胳膊就跑,邱彭放下片刀拔腿去追,禿鷲群裂出一條通道,邱彭把胳膊搶回來,裂口合攏了。邱彭雙手揮舞,向四周播撒。場面驟然激烈,大型的個體如同打樁機的大錘砸下來,鷲群一陣大亂,發(fā)出剪刀剪鑌鐵皮的叫聲。我覺得,自己在這一瞬失去的東西,可能比大半生還要多。我所受過的教育,那些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奉獻畢生萬人歡呼名垂青史之類的意識形態(tài),正在隨雨水融進沙地。那么,把鏡頭對準邱彭以及他身后的神鷹和天空,炮制出來的“人文鏡頭”,還有意思么?糊在銀鹽顆粒像紙上的影像美輪美奐,與藏地上的生與死有關(guān)系嗎?
可能毫無關(guān)系。
就像那包摔得四分五裂的橡膠手套。
上百只大烏鴉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沙啞的悲鳴混入風聲,它們從縫隙里穿梭,身形迅捷,把鷲群煽動起小小的騷亂。有兩只烏鴉竹箭似的直射邱彭腰部,叼走了一點碎屑。曾經(jīng)在印度人群沛諾爾布所著、向紅笳翻譯的名著《禁忌:烏鴉的語言?》里讀到過幾十種烏鴉叫聲的寓意,烏鴉不愧是藏地的怙主。
眼前一地狼藉,滿地飛揚禿鷲的羽毛。山風吹來,羽毛飄然而去,隨氣流越飛越高,在追逐它們的主人。神鷹在天空盤旋,地上的邱彭在慢慢收拾油錘、刀子、鐵鉤。
邱彭很疲憊,頃刻就老了幾歲。他用糌粑搓洗手上的血跡,但實在搓不干凈,他略側(cè)下身就用自己的熱尿洗手,在衣服上擦干,然后開始吃午飯。死者家屬恭敬地奉上干牛肉、暖瓶里裝的酥油茶、糌粑以及半瓶大曲酒。邱彭一言不發(fā),默默吃完。他的工錢是一個人二百元。實在太窮的收一百元,個別拿不出的就算了。當然,這個收入他一人吃不進去,還要與管理者五五分成。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剛才的事向我道歉。我們還是朋友……
是的,朱林聽到了雷聲。我也感到了。2008年夏天,我來到色達,我看到了那一片絳紅色的城池,那是禿鷲脖子的顏色啊??墒?,我更傾向于這是邱彭的憤怒火焰。
上路就是趨光
一個人就這般飛起來了。
我對朱林說,照相機鏡頭固然是你之于世界的連通器,但你決定拿起畫筆時,筆立如藏香,畫筆就是敬獻于藏地的一桌香案。對于大地而言,照相就是一種比喻——盡管比喻也有大師,但一幅真正的畫作絕對是隱喻。在隱喻的地域沒有大師,只有彰顯隱喻的人子。不要過分夸大攝影的紀實功能。我們是根據(jù)攝影的引申義來尋找、確認現(xiàn)實意義的,因為攝影者在對現(xiàn)實取景過程中已經(jīng)注入了新的意義。因此,我們看到的照片,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的一幕了。這既是攝影的悖論,也是它的魅力。
我愿意再重復一次:對于大地而言,照相就是比喻。
他沒有否認我的說法。他笑笑說,他已經(jīng)不摸照相機了。他讓我看近年完成的一幅五尺全開的油畫:整幅畫面都是灰色基調(diào)。群山撐起了畫面的高度,在凹地里,一個人高舉油錘,正在砸向青石上的兩臺相機。舉錘人的右面立有一個寫生板,上面恰好是整個畫面的縮??;左面還有一臺手提電腦,頁面也是整個畫面。甚至兩臺照相機的顯示鏡也是同一畫面……這讓我聯(lián)想到一部懸念電影里的設置:無數(shù)面扇形排開的鏡子相向而立,一個人立在正中,無數(shù)個“我”被鏡子克隆,被鏡子虛擬的深度推向了一條必須跳出自我否則就沒有門的道路。
2005年后,朱林幾乎沒有再“上路”了,他選擇了隱遁,這種隱遁里有尊重的默會。他想再體驗一次那快速漏走的半生知識和意識形態(tài),自此,他再也沒有去見邱彭。
過往的體驗,作為記憶的感覺讓渡給淡淡的懷舊:“記得過楚瑪爾河的時候,還沒有橋,先要把汽車里的零件卸下,用黃油和塑料密封,再裝上。開入河的時候,水會透進車體漫過腰際,水刺骨得冷,你感覺不是在開車,而是在開船。最擔心的不是被水淹死,而是汽車在河中熄火。上岸后再去掉黃油,把卸下來的零件散放在草地上曬干,天很藍,白云飄卷,你可以躺在草地上打個盹兒。現(xiàn)在楚瑪爾河上已有一座大橋橫跨,過去過河要用半天,現(xiàn)在只需兩分鐘。我懷念在河里開車的感覺?!?/p>
我們喝茶,那只杜鵑鳥又在苦叫,不知道是不是先前那一只?!八細w,思歸,歸朱提;思歸,思歸,歸朱提……”去而復返的杜鵑,你在叫什么呀?
“他一定知道自己會死在路上,可是他還是上路了?!?/p>
我們的話題突然轉(zhuǎn)到了汶川大地震和玉樹大地震。朱林參加了幾次救災,盡管都江堰的火葬場已經(jīng)全速運轉(zhuǎn),依然無法處理太多的尸體。上千具尸體運到了成都,上千位死者家屬在火葬場大哭。蜀犬吠日的陰霾,以更低的幅度構(gòu)成了天地的回音墻;但在玉樹地震之后,死者停放在一個操場上,幾百名藏族家屬目睹親人和天空,流淚,沒有聲音……
生與死,就是從一個花園推開另外一個花園。老年的托爾斯泰明白面對不同信仰的抉擇圭臬,唯有一種更高的理性促使我們擇善而行。
朱林不由自主地會回到老人的木掌以及邱彭的憤怒:在那場強烈的光照下,我想象得出,群山躺下來,光暈在倒地老人的身體邊緣麇集,老人正在回到大地深處,他把光一并帶入到地下,他周圍芳草萋萋。置身禿鷲中的邱彭,就是但丁在地獄與天堂交匯處,那光不僅僅來自天界,也是禿鷲的大翅卸下來的高光。朱林更愿意以一種更加常態(tài)的觀察方式,并以最簡潔、最樸實的表達來盡可能再現(xiàn)事物的原樣和真實。在他的畫作里,所謂纖毫畢露地目睹流光飛舞已經(jīng)顯得過于纖細了。大自然中的明麗高光,在朱林畫筆下被降低,賦予了一種絳紅的悲憫,難以高蹈,因而他的光顯得低緩,顯得木訥,顯得滯重。逆光下的藏地,石頭、草地、枝椏、老人、袈裟、廟宇逐漸成為了撕開天光的鈍器,人與事的光,成為了強光世界上的一層絨毛。說實話,我在別的藏地油畫里,沒能找到這么多的光。
那種令你能被我看到的光,那種我看到以后被勸化的光,就像死那樣正常。
當然了,還有一種禿鷲的紅。
責編: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