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祚鐵
饑荒
史載:明末,關(guān)中連年旱災(zāi),城中小兒,旦出,暮多不歸。
小山的死
小山來到了城外,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知所措。大地上見不到一株莊稼,也見不到一個農(nóng)民,太陽把日光筆直地射到地面。光禿的大地向天那邊鋪去,直到和球面的天空接合起來,形成簡單而又嚴(yán)謹(jǐn)?shù)拿芊狻?/p>
小山終于明白了,今早拖著木棒從街上走過時,那些癱坐在廊檐下的人們?yōu)槭裁磿米I諷的眼光看著他。是啊,這次旱災(zāi)確實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它進行得非常沉寂,令人窒息。
今天早上,小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來郊外碰碰運氣,為了給自己增加信心,他非常細心地削了一根棗木棒,他把木棒的一端削得很尖,可以方便地戳瞎野狗的眼睛。小山拖著木棒,盡量放輕腳步,以免驚醒睡在廊檐下的人們,否則,人們會因為自己受到打擾而把他痛打一頓;另外,小山瞧不起他們,不想和他們有什么交往。可是,那根棗木棒卻一點也不體會小山的心情,它在小山身后蹦■著,把街石敲得亂響。這樣,人們?nèi)蚜?,可出乎小山意外,他們沒打小山,只是不感興趣、同時又略帶譏諷地瞧了他幾眼,就又翻身睡覺去了。
現(xiàn)在已是正午,太陽曬得小山發(fā)暈;沒有一絲風(fēng),天空藍得就像浸過油似的。小山見不到一個人,他把眼睛竭力瞇縫起來,一點點地掃視著遠處的農(nóng)舍,屋頂上的茅草泛著黃光,使大地顯得更為寂靜。小山竭力想聽到一些禽畜的叫聲,但他沒有聽到,他也沒有聽見人們偶爾的嘈雜聲。
小山出城時,本來還抱著一絲希望:無論如何,農(nóng)村總應(yīng)有些可吃的東西吧?,F(xiàn)在,他失望了。他不甘心,用木棒在垃圾堆里撥弄,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塊骨頭,這樣就可以讓舌頭不停地舔下去。這時,他看到一只野狗在垃圾堆的背陰處,正啃著什么。小山慢慢走近,看到它啃的是一只人手。小山一陣歡喜,因為野狗和烏鴉不同,它們不吃腐尸。他對準(zhǔn)狗屁股,用力打了一棒。野狗一驚,丟下人手,跑開了。小山扔開棍子,撿起人手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果然沒有臭味。但野狗只跑了一小段路就停了下來,當(dāng)它看到眼前只是一個瘦弱的少年時,便肆無忌憚地撲上來,咬住小山的右腳。小山用拳頭打它的腦袋,又試圖用手去掰開它的嘴巴,但是野狗咬得更緊了。小山無可奈何,只好把人手還給它。
走了一段路后,小山想起他的棍子忘記拿了,于是停下來。可野狗并沒有理解小山,當(dāng)看到小山還沒有走開時,它憤怒地露出尖銳的犬牙。小山為了消除誤會,把眼光離開那只人手,也離開野狗。他趴下身子,把目光局限于那根木棍,一步步地向前爬去??梢肮凡]有理解小山的一片苦心,它認為這是一種偷襲。它瞪圓雙眼,大嗥一聲,那聲音就仿佛喉嚨里夾著一塊骨頭。小山只好放棄拿回木棍的念頭。
黃昏時,小山還在城外游蕩。城外和城里一樣沒有炊煙。太陽慢慢地落向遠處的平原,天空和大地也由此被它慢慢拉近。小山不想回城,他寧愿就這樣永遠地游蕩下去。他看著那方方正正的縣城和郊野,想起塾師所講授的“棺槨”:“棺,內(nèi)棺;槨,外棺?!爆F(xiàn)在,小山就夾在這兩層“棺”之間,暗自懷著一種古怪的愉悅心理,鬼魅似地游蕩。
這時,遠遠地,一家農(nóng)舍的煙囪上,一束煙柱躲躲閃閃地升了起來,就像一個小偷般猶疑,然而最終慢慢地、筆直地進入天空。盡管它又細又弱,卻那樣地明顯。小山振奮了,他朝炊煙走去。為了給自己驚喜,小山故意低著頭不去看它。過了很久,小山抬頭一看,那煙柱卻依然那么遠。小山在心里不斷地給自己解釋:“那兒有煙柱,并且可以肯定是炊煙。它看起來之所以還有那么遠,只是因為我走得太慢,只要不停地走下去,我就一定會到那里?!?/p>
大概到了半夜,小山終于來到一個村莊,素白的月光照著村街兩旁密密麻麻的農(nóng)舍,但村子里沒有燈光,也沒有任何聲音。小山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這時,他看到了火光。在村街盡頭的一所茅屋里,火光從墻壁的縫隙透射出來,通紅通紅的。門是開著的,小山走了進去,只見灶臺上燒著一大鍋水, “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地上胡亂地躺著幾個人,一個老人正在往灶膛添柴。
“老伯,你這是在做吃的嗎?”
老人把地上的人都搖醒,然后回答道:“是啊,從傍晚起,我們就一直準(zhǔn)備做羊肉湯呢。”這時,有兩個人從背后抓住小山的手臂。小山立時明白了這一切。
老人得意地哈哈大笑,對大家說:“留著我畢竟是有用的,要不是我想出這么一個辦法來,大家只有等死?!?/p>
其中一人不耐煩地問小山道:“你還有什么要求嗎?我們會盡量滿足你的。我們這樣做,你不能怪我們?!?/p>
“我只是想喝口羊肉湯?!?/p>
大家都忍不住笑了:“愚蠢!有羊肉吃,我們還殺你干什么?”
小山不甘心地說:“那你們燒這么一大鍋水干什么?”
“等你下鍋啊?!?/p>
小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說道:“今天,我從城里出來,就預(yù)感到我會被吃掉,特別是被那只野狗打敗后,連棍子都拿不回來,我就知道沒用了。我朝這兒走來,只是不甘心而已,只想有個了斷?,F(xiàn)在,我終于走到這兒,看見這炊煙,這火光了。”
小山停了下來,大家的臉在火舌里忽明忽暗。
“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們吃掉我后,把拉出來的屎放一塊兒,用來培植一棵小樹。我希望給自己留個標(biāo)記——要是沒有小樹,一棵草或一塊苔蘚都行?!?/p>
一個縣令的作為
今天,我那沉寂多時的縣衙來了一位老婦人,說她的兒子出城好幾天,至今未歸,請求縣里派人去追查此事。臨出門時,她突然放聲大哭:“他一定死了,他一定被吃掉了?!?/p>
我叫上幾個捕快,騎著僅剩的一匹老驢,準(zhǔn)備出城。我們走在寂靜的街道上,躺在廊檐下的人們都站了起來。我很久沒有出城了,也很久沒有和他們見面,看到這么多饑餓的眼睛盯著我,我趕緊用力踢打老驢??伤褪遣豢献呖禳c,看到大家都注視著它,它還自鳴得意呢,想盡力延長這種榮耀;也許它被嚇壞了,因此才走不快。
本來,我可以從驢背上下來,這樣能走得更快,但我沒有跨下驢背盡快地走出城門,那只是因為我所害怕的事發(fā)生了。有幾個老年人相互看了一眼,遲疑了一會兒,走到街上,迎面跪下來,口中喃喃不清地說:“老爺,老爺,救救我們吧,給一點兒吃的吧。”
這個問題總是在困擾我,可我一直解決不了。我假裝沒看見,想從他們身邊走開,可人們紛紛走到街上。這還沒有完,婦女們拖著小孩從屋里走了出來,一邊走著,一邊把她們干瘦的手臂露出來,希望我能看到她們暴突出來的青筋。人們仰著焦渴的臉,將我和捕快圍住了。
捕快們喝道:“怎么?你們想威脅老爺?”
看得出,他們在虛張聲勢,根本就無心考慮我的安全問題,只不過有我在場,他們不得不敷衍一下。我止住他們,從驢背上跨下來,把韁繩交給那幾個老人。人群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馬上,他們就興奮起來,抬起那頭驢,簇擁著走向縣衙前的廣場。老驢支著又高又尖的耳朵,瞪著雙眼,回頭看著我,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人們在廣場支起大鍋,將那頭驢做了肉湯。
城外的荒郊那么大,我們這幾個瘦骨嶙峋的人來到這兒,就如同一撮灰掉進灰堆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又怎么去追查那件案子呢?即使追查出兇手,又能怎樣呢?他說不定巴不得我們把他殺了呢。吃人容易中毒,有時甚至?xí)硭劳觥词直仨毎讶馄だ拥闷鹋?,把泡刮掉后,還得細細地清洗,這樣,肉吃下去才不會中毒。兇手肯定沒有耐性去細細地洗肉,多半是胡煮一通,就吃起來;說不定他都厭倦了,干脆躺在一旁,讓自己和肉一齊慢慢地爛掉。對這種人,我又能怎么辦呢?殺一儆百?大家都在等死,又能“儆”誰呢?我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要應(yīng)承那老婦人,現(xiàn)在連驢子也沒有了,我干脆和捕快一起回城了。
縣衙里養(yǎng)有四匹好馬,都膘肥體壯、毛色光亮。我竭力養(yǎng)好這四匹馬,主要出于以下考慮:第一,這四匹馬實在是生氣勃勃,我不忍心殺它們;第二,在死氣沉沉的今天,我想保留這最后四個健壯的生命,定期地牽到街上去游行,以喚起人們對生命的記憶和熱愛;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把它們留做傳信之用,必須和總督大人取得聯(lián)系,請求援助。當(dāng)晚,我決定給三邊總督寫封緊急公文,明天派人騎馬送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派衙役告知人們,說我已派人去向朝廷求援,大家要振作起來,別失去希望,因為只要朝廷的援助到達這兒,大家就能活命。如此這般反復(fù)鼓勵大家,衙役走街串巷地打著銅鑼,把我的話傳給大家。人們變得興奮起來,都紛紛走向城墻目送那位信使。這天早上,信使特意漱洗潔凈,還把以往的干凈衣帽穿戴好。他接過公文,抖擻精神,大步向在街心上等候已久的白馬走去。陽光照著他,熠熠發(fā)亮。白馬載著他,揚起一團灰塵,迅速地向荒郊跑去,這團灰塵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一直融入黃得發(fā)亮的大地,慢慢地消失了?!藗冞@才三三兩兩走回家,等待救援的到來。
一個月過去了,沒有絲毫回音,我只好又派遣一人一馬去報信。這次,人們不再關(guān)心,只是躺在廊檐下,看了幾眼在街心上飛跑的馬匹。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仍然毫無消息,而我已發(fā)光了我的馬匹。發(fā)送第三匹、第四匹馬時,我已不抱希望。我心里明白,它們會和前兩匹馬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
他們四人一定是連人帶馬被吃掉了。我所治轄的這個縣方圓幾百里,他們剛出城時,人強馬壯,又滿懷希望,當(dāng)然顯得生機勃勃,沿途的村民也奈何不了他們。但跑不了一百里,就會人困馬乏,路邊又沒有可供打尖的飯店,他們?nèi)藛蝿莨?,自然會被村民吃掉。沒有人能走出這個縣。朝廷一直不知道我們的情況,即使全縣的人都死光了,朝廷也不會知道。只有到了明年十月份我縣還沒有繳稅餉時,朝廷才會想起我們,派使臣來將我押送入京,交大理寺問罪。到時,使臣看到的只會是一堆堆骨頭——甚至連骨頭也不會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片荒地,沒有任何生命或生命的記憶——甚至一株草!而在后人看來,我們同古樓蘭王國一樣,神秘地從大地上消失了。
開始我還抱著一絲僥幸,要是巡撫大人來我縣檢查吏治,那我們的情況就可以上達圣聰了。但我馬上就否定了這一想法。巡撫大人不會來我縣檢查吏治,因為我縣的窮苦是眾所周知的,官吏根本無法去貪污,而且他來這兒也得不到供奉。即使他來了,也走不到我們這兒。開始幾十里路由于隨從眾多,隨從們又都帶著亮閃閃的刀槍(必須承認,在陽光下,這些刀片是很亮的,而且威風(fēng)凜凜),村民們決不敢行兇,甚至還會恭敬地給巡撫大人行禮。但走不了一百里路,他們就會由于饑餓和困乏而無力抵御。先是隨行的牲畜、坐騎越來越少,后來,人員也慢慢變少。大概在我縣行進了一百多里,巡撫大人會發(fā)覺轎子不動了,他大聲喝叫轎夫,良久,沒有人答應(yīng)。他納悶地走到轎外,就看到一群手拿鋤頭、木棒的村民,路邊燒著一大鍋開水。然后,人們就舉著手舞足蹈的巡撫大人,把他扔進大鍋做了肉湯。
抓鬮的結(jié)局
城里的人越來越少,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盡管我成天躲在縣衙里。也不知在里面躲了多久,有一天,我終于想起那廊檐下的人們,不知他們還剩下多少?我走到街上,整個縣城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挨挨擠擠的房屋還和以前一樣,只多蒙了一層塵土。我來到城外的荒郊,沒有一絲風(fēng),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甚至?xí)r間也忘記這兒了。那些農(nóng)舍,歪歪斜斜地還在。我想去那兒探聽一下情況,或許能找到活人。在半路上,我碰到一個人,他躺在路中央,一雙手不停地往肚皮上撒土。我問他縣里人去哪兒了,他拍拍肚皮說:“都在這兒呢?!?/p>
他顯然憋很久了,見到我,話就像泄壩的水一樣,從他嘴巴里往外淌:
有一天,村里的人不約而同地聚到社廟前。村長把我們男人招到一塊兒,說他有辦法了。大家都來抓鬮,每次選出一個人來做肉湯。為了表示公正,村長用力拍著胸脯,說他也和大家一起來抓鬮,而且做鬮的木片也由五位耆老去做,他決不插手。老爺,因為我們都有可能找到活路,而且這個辦法又很公正,大家又能夠天天聚到一起了,就像元宵節(jié)舞龍燈一樣,非常喜慶,我們男人立刻同意了。不過,我們勸村長就別抓鬮了,因為一個村不能沒有村長,而且他又為我們費盡苦心想到了出路。村長大聲抗議:“我難道連死的權(quán)利也沒有嗎?”這句話說得既有分量,又有道理,我們便不再勸他,但大家都受到了感動,紛紛表示,抓鬮的事由我們男人去做好了,婦女就用不著抓了。婦女們正聚在場地的那一邊,嘰嘰喳喳地商量著什么。我們過去把這決定告訴給她們,她們堅決不同意:“憑什么不讓我們抓鬮?當(dāng)然,我們不能咬定這是陰謀,但畢竟讓人感到納悶。讓我們也來抓鬮,我們和你們就變得一模一樣,我們也就放心了?!?/p>
當(dāng)時,我們還商量好,白天太熱,都回家里睡覺,晚上天氣涼爽,大家聚到社廟的場地上。篝火照得大伙的臉通紅,水在鍋里咕嘟咕嘟地滾開著。被選中的人,悄悄地和廚手走進廟里,不久,肉塊切好了,就拿出來做湯。小孩們在場地上歡叫著到處亂跑,老人們圍著篝火談家常,談鬼怪狐貍精。那時,村子里是多么地安寧呀。后來,村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就到其他村去轉(zhuǎn)悠,教給他們這方法,可我老是抓不著湯鬮。整個農(nóng)村我都走遍了,我想,城里也許還有人,和他們?nèi)ベ€一次吧。我剛走到這兒,就碰到一個人從城里出來,他告訴我,城里人也都在抓鬮,被他吃光了,他正準(zhǔn)備去農(nóng)村找人呢。
“于是我倆又抓了一次鬮,結(jié)果就只剩下您眼前的這個人了,老爺。”
南岳
天快黑的時候,伯伯從南岳趕回來了。他歪歪扭扭地走了進來,一直從堂屋走到灶屋,把門檻踢得“砰砰”作響。他就像只破水袋似的,磕磕絆絆地走了回來。當(dāng)時,奶奶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禾,煙子嗆得她不停地咳嗽,咳得就像只風(fēng)箱,眼淚都流出來了。伯伯一見到奶奶,他忍了多日的一肚皮淚水,終于哭了出來。他本來一直忍著沒有哭,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哭了出來,就仿佛在他的心里打下一眼井,淚水汩汩地往外流。
本來,奶奶不同意伯伯帶嬸嬸去南岳進香的,但嬸嬸一定要去,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南岳圣帝,奶奶只好同意了??蛇@又管什么用呢?嬸嬸還是被閻王派人收走了。
從去年冬天起,嬸嬸就不停地咳嗽。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說這是地氣太寒,鉆到嬸嬸的心里去了,來年開春時,陽氣會旺盛起來的,到時她就沒事了。開春后,田埂上冰碴子都“嗦嗦”地融掉了,黑黑的泥土又軟又黏,在腳趾間鉆來鉆去;天氣非常暖和,可嬸嬸的病卻沒有好起來。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來咳去,不停地往木地板上吐痰,一大塊一大塊地往外吐,床下積了一堆又一堆的痰,人一走在木板上,它們就顫巍巍地抖動著,就像魔芋豆腐。奶奶不停地往痰堆上鋪灶灰,灶灰剛開始時又白又干,可過不了一會,馬上就變得濕乎乎的,粘成一團了。奶奶不停地往外掃痰,可地板剛掃干凈,還來不及干,嬸嬸就又開始吐了,她張著黑洞洞的一張大嘴,一塊塊地往外吐。奶奶憂慮地說,嬸嬸的血氣都化成痰了,等她把痰吐干凈,血氣也就耗干了。
剛開始的時候,家里的老鼠都被嬸嬸的咳嗽嚇壞了,每晚它們從地洞里探出腦袋,一聽到咳聲,就嚇回去了??蓵r間一久,它們不僅習(xí)慣了這一切,甚至公然藐視起嬸嬸來了。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在木板上走來走去,鉆進谷倉里偷谷子吃,不停地咬木板、磨牙齒,磨得“咯吱——咯吱——”作響。嬸嬸躺在床上,嚇得一動也不敢動。老鼠在谷倉里鬧夠了,就跑到嬸嬸床上,竄來竄去。它們的腳上、毛上和嘴巴上沾滿了痰,在嬸嬸的頭上和手背上踩來踩去,有些老鼠還用尖嘴巴掀開嬸嬸的嘴唇。
對于這一切,嬸嬸又能怎么辦呢?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鼠在她身子上面作威作福,她沒有力氣驅(qū)趕它們了。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臉變得又青又灰,臉上的肉也被一絲絲地抽走,眼眶又深又黑,就像兩個灶洞似的,黑得嚇人。她的皮也越來越松垮,越來越干皺,就好像一個皺皮袋,里面裝了一堆叮當(dāng)作響的骨頭。大家心里都明白,嬸嬸的陽氣正一點點地被鬼收走,她正在一步步地往死路上走。
為了不讓老鼠把嬸嬸吃掉,為了把嬸嬸從死路上解救出來,堂哥說,讓他陪嬸嬸睡覺吧。他睡在嬸嬸的腳那頭,把嬸嬸的腳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肚臍眼上,讓自己的陽氣一絲絲地順著嬸嬸的腳心往上爬,爬到嬸嬸的心里去,這樣,鬼就不敢來收魂了,他也就會有媽媽了。但嬸嬸還是沒有好起來,她一天天地病下去了。夏天到了,她還把自己緊緊地裹在絮被里頭,就像一條過冬的蛇蜷在里面,一動不動,手腳冰涼冰涼的。
嬸嬸說,南岳圣帝的第一個生日到了,她要去朝山,或許去南岳圣帝那兒化一碗仙水喝下去,她的病就會好起來的。奶奶說現(xiàn)在天氣太熱,勸她等到九月份再去,那時是南岳圣帝的第二個生日,天氣也涼快下來了。但她已等不及了,她哭叫著說現(xiàn)在就去,她只剩下幾口陽氣了,等不到九月份了。就這樣,她和伯伯兩個人嘴里哼唱著朝山的圣歌,向南岳走去。伯伯?dāng)v扶著嬸嬸,走出村子,來到大路上,才發(fā)現(xiàn)朝山的香客有很多,密密麻麻地走在路上。大家低著腦袋,簇擁著往前趕路。太陽直筒筒地照著大家的腦袋,汗水順著手臂往下流,匯到手指尖上,“嘀嗒——嘀嗒”地往下掉。人們一群群地往前趕,汗水就像下雨一樣,一串串地往下掉,把路上的塵埃砸了一個又一個的洞。人們踏起一陣陣塵土,大家的耳朵里、鼻孔里,到處都是灰塵。灰塵蒙住了大家的視線,人們在里面不斷地呼叫著自己的同伴。這時,有人唱起朝山的圣歌,另一些人跟著唱了起來,這伙人唱累了,另一伙人又接著唱下去。大家就這樣流著汗,唱著圣歌,不停地往前趕去。
到了晚上,大家在路邊生起了火,在里面添了艾草,把蚊子都熏跑了,它們揮舞著纖小的長腿,鳴叫著跑走了,來不及跑的蚊子則低垂著尖尖的嘴,一只接著一只地往下掉。大家一群一群地圍著火堆,不斷談?wù)撝显朗サ埏@靈的事情,火舌一閃一閃的。地面經(jīng)過太陽一整天的炙烤,熱烘烘的,人們就睡在地上。嬸嬸把布包墊在地上作枕頭;但她怎么也睡不著,骨頭硌得生疼,她翻來覆去不得安寧,她坐起來,聽南岳圣帝顯靈的故事。
嬸嬸就是聽了這些故事后,第二天才堅持要改成進拜香的。因為有一個婦女也得了嬸嬸這樣的病,只剩最后一口陽氣了,但她一步一跪地拜到山頂?shù)恼?,病就好了。嬸嬸聽著聽著,眼睛發(fā)亮了,她許愿說,她也要進拜香。第二天趕路時,伯伯扶著嬸嬸,一步一挨地走著。嬸嬸跪了下去,又站了起來。她不停地磕頭,額頭磕破了,血還沒流出來,灰塵就糊住了她的傷口,皮肉不停地爛下去,黑乎乎的。她的臉上、手上,全身上下都粘滿了灰塵,只剩下兩個深凹的眼眶還露在外面。伯伯扶著她,走得越來越慢。香客們一個接一個地從他們身旁走過,他們都低著頭,不斷地哼著圣歌,影影綽綽地,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過去。
伯伯眼看嬸嬸不行了,勸說她回家去,但嬸嬸卻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松開,怎么也不肯回頭。她不斷地向南岳圣帝懺悔自己的罪過,她流著淚,祈求南岳圣帝饒恕她救救她。她跪了下去,又死命地抓住伯伯的身子,就像抓住一根枯樹干,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說聽到南岳圣帝的聲音了。她走路時也更有勁了。是啊,誰都以為南岳圣帝會救她的。奶奶每天在堂屋里給南岳圣帝燒化香火,他都爽快地領(lǐng)受了,沒有一點為難之處,紙錢和線香都恭恭敬敬地燃著,一點煙子都沒有,燒完后,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紙錢上的印戳,它們一個挨一個地趴在紙灰上。每次占卦,那兩個竹根■都是一個朝上,另一個朝下,緊緊地趴在地上,端端正正是一個圣卦。奶奶還在神龕角落里放了一碗米飯,那碗飯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顏色一天天紅了起來,味道卻一點都沒變,沒有餿味。這種種兆頭使得奶奶也寬下心來。
但嬸嬸最終還是倒了下去,她像具水袋似地倒了下去。那時,正下著暴雨,誰都沒想到雨水會來得這么突然。烏云一團團地跑了過去,它們從身子里放出一條條火閃,雨水就嘩嘩地澆了下來。嬸嬸已走不動了,她的嘴巴大大地張開著,老是閉合不攏,就像剛殺的鴨子似的,張著嘴不住地喘氣。她的褲子磨破了,兩個膝蓋骨兀兀地突了出來。她還在不停地磕頭。她來到了回頭崖,她額頭上的血不停地滲到石階上,很快就被雨水沖刷掉了。她額頭正中的皮肉早已磨爛,里面塞滿了塵土,這時雨水把它們都洗走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但嬸嬸已顧不得這么多,就要到山頂了,就要見到正殿里的南岳圣帝了。她不斷地跪了下去,額上的骨頭在石頭上碰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
一群進拜香的香客圍成一個圓圈,他們穿著緊身的玄黑衣服,頭頂上纏滿黑布,上面插著香火。他們唱著圣歌,不停地轉(zhuǎn)著圈走動,香火的紅火頭在不停地抖動,不停地轉(zhuǎn)動,匯合成一片恍惚的火點;雨點紛紛離離地濺在石頭上,變成一片片明亮的水花。大家都沒注意到,嬸嬸爬了過去,爬進圓圈里頭去了。她跟香客們一起唱著圣歌,跟他們一起不停地轉(zhuǎn)動。很快,她就倒下去了。她渾身澆得透濕,衣服濕沉沉的,死勁地把她的身子往下拽。就這樣,嬸嬸像破朽的木屋一樣,“喀喇喇”地倒下去了。伯伯站在人群外面,眼看著她倒下去了。
事后,香客們把嬸嬸放在柴堆上,放在柴堆的最上頭。嬸嬸干枯到了極點,就像一束穿著衣服的柴禾,在上面一點也不顯眼?;鹧嫒计饋砹?,她隨著柴禾一起噼噼啪啪地?zé)?。伯伯坐在旁邊,一直沒有做聲,看著香客們做著這一切。他用衣服從灰堆里包起一捧灰,一聲不吭,就這么走了回來。伯伯一路上都沒有哭,一見到奶奶,他就哭了出來,奶奶摸著他的頭發(fā),不停地撫摸著。
這時堂哥哥帶著他的一長串妹妹從山上回來了。他們看到了伯伯,他們沒有多問什么,就明白了。他們昂著一個個圓腦袋,大聲哭了起來。他們就這么不停地哭,眼淚從他們的臉上流了下來,就像流著一溝溝臟水。
一個由林場改造而成的高山農(nóng)場
剛剛過世的表兄和我一樣,都喜歡在馬椎峁上種苕。因為馬椎峁是塊沙地,種出來的苕又甜又脆。每到農(nóng)歷九月,當(dāng)太陽慢慢地落到峁下去的時候,夜風(fēng)總會挾裹著沙粒,將焦枯的苕藤吹得東倒西歪,遠遠看去,就好像瘋婆娘在亂晃自己的頭發(fā)。
“這樣好,這樣的苕才有咬口?!北硇挚倫圻@么說。
我很同意表兄的看法。農(nóng)場里其他人把苕種在山窩里,雖然苕的個兒比我們的要大,但嚼起來松松垮垮,就像塞了一嘴巴的巖石粉。我們的苕則不同了,我們不把苕放在地窖里面,而是把它們攤在二層樓板上,讓寒風(fēng)吹夠了,到冬天才吃。那時,苕身子變得結(jié)結(jié)實實,每吞咽一口苕肉,都要嚼半天,直咬得太陽穴發(fā)脹。
可令我無法想通的是,像表兄這樣一個聰明的人,臨死時為什么會做這樣的蠢事:兒女們跪在他的床下,落氣紙燃起來了,煙子從紙錢縫里慢慢升騰起來,他的臉皮開始變灰,他卻開口講話了,要兒女們在他死后,把他“種”在馬椎峁。
馬椎峁背后幾乎就談不上有什么玄武山,它孤零零地矗在那里,就好像剛剃了光頭,腦后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一座山前來保駕;右邊的煞手又像只餓虎似地撲了下來。——具體后果我無從知曉,但肯定不會是處好穴場。
出喪的那天,連山下的人們都來了。大家抬著棺材,朝天放著三股銃,就像一線螞蟻,向馬椎峁移去。穴坑早已挖好,人們把棺材放了下去,開始往上面撒土。孝女們嚎叫著跳下去,要父親別離開她們。她們戴的尖頂孝帽在坑沿上時隱時現(xiàn)。旁邊的婦女一邊勸解,一邊要拉她們上來。這時,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珠子就好像一口口唾沫似地砸在灰土上。人們慌了,七手八腳地往穴坑里撒土。孝女們哭喊得更厲害了,眼淚和著臟土不停地往下淌,仿佛春天發(fā)桃花汛時渾濁的河水進入了她們的體內(nèi),不停地沖打著她們。
那一天,我沒去送表兄出門,但我非常傷心。這不僅是因為我將永遠和他隔著一層土,更重要的是,以后再也沒有人和我一起回憶農(nóng)場以前的情形了。
那時,我們也有過好日子,不像現(xiàn)在,一到十月,所有的山坡都一片荒涼,石塊四處聳立著,就像一個個巨大的雞蛋朝著天空。天還沒黑下來,夜風(fēng)就跑到我們嶺上來了,也不知它們從哪兒來的。有人說,山那邊瑤人居住的嶺上,有個蛇洞,風(fēng)就是從那兒穿過來的。它本來是從蒙古那里跑過來的,它一路前來,刮過牛羊的尸骨和蒙古人的氈包,只要它經(jīng)過的地方,人們都縮在被窩里,聽著它從屋頂上刮過去之后,才敢出門收拾殘局:掀落的瓦片,傾倒的籬笆,牛欄屋頂被刮翻的杉樹皮……這就是我們嶺上的夜風(fēng)。它仿佛剛被刺瞎了眼,吼叫著從這個山窩跑到那個山窩,又從山頂跑到山腳。山坡上什么也沒有,只有幾株枯了的苞谷稈,像鋼絲一般發(fā)出“咝咝”的叫聲。夜風(fēng)像條蟒蛇,身子緊緊地擰著山嶺,它把坡上所有的土都裹走了,一粒不剩,就留下一塊干土板,溜光梆硬,像一塊沒毛的干牛皮。
我們圍著火塘烤火,誰也不敢出門。有時,夜風(fēng)挾著土坷垃,重重地甩在墻壁上,把木墻板撞得“砰砰”作響。老輩人都說,當(dāng)初開荒時放的火太大,把山給燒傷了,這是老天在討賬。真的,這夜風(fēng)什么都要:松脫的瓦片,曬谷場上的衣服,甚至凍結(jié)在院子里的蘿卜葉和雞毛,它都一片不留地刮走了。
表哥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在院子里手忙腳亂,把雞和鴨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屋里趕。雄雞伸著脖子四處亂飛,可它在黃昏時又看不清東西,總是撞在堂屋的門檻上。這是最后一只雄雞了,如果它死掉的話,我們就再也聽不到雞叫聲了,這就意味著,我們的農(nóng)場將會徹底沉寂下來。表哥傷心地撿起倒在地上的雄雞,怒氣沖沖地咒罵著。但是風(fēng)很大,話剛從表哥的喉嚨里罵出,還沒來得及到嘴唇上,風(fēng)就把它刮走了,刮到那一望無際的天空里去了,干干凈凈,半點也不留。
“現(xiàn)在,它連話也不讓我們留下半句??傆幸惶?,它會連我們的記憶也刮得一絲不剩的?!北砀鐐牡貒@著氣,夜風(fēng)把他的衣服吹得脹鼓鼓的,仿佛在他體內(nèi)裝了一架鼓風(fēng)機。
表哥總愛跟我聊天,因為,我們相互是對方記憶的“釘子”。通過我這顆“釘子”,表哥能把自己的記憶牢牢地釘住,把每個山頭的原來面貌一絲不差地回憶起來。他歷數(shù)著山上一株株的黃柏、油樅、拐棗樹……就仿佛在清點著他手上的一條條掌紋。他總是嘆息說,一夜之間,我們的山坡被人連山皮帶樹木一起都給“揭”走了。
那年冬天,鄉(xiāng)長帶著一班人馬來到山上,他們放起了大火,火焰燒得樹枝“噼噼啪啪”作響,野兔和山鼠驚惶失措地四處亂跑。野兔身上帶著火,沿著山脊跑走了,而山鼠則只能在樹根下四處亂鉆,“吱吱”地叫個不停,終于,它們身上的火越來越大,火焰里傳出一股焦臭的肉味。那一次,一定蒸死了所有洞穴里的青蛙和蛇。第二年開春時分,大家上來挖山的時候,不時翻出死了的黃土蛇和青蛙。青蛙翻著雪白的肚皮,朝著天空,一動也不動。鄉(xiāng)長卻得意地宣稱:“林場里一切動植物都已殲滅,如今只剩下純粹的土壤,我們將栽培出最純粹的莊稼來,里面沒有任何雜草,也沒有任何動物的痕跡——甚至連麻雀屎都不會沾上一粒。”
就這樣,我們的林場變成了農(nóng)場,變成了“高山上的糧米倉”。我們的名氣很大,方圓幾百里的縣領(lǐng)導(dǎo)都來參觀,看這“最純粹的莊稼”如何寂靜地在山上生長。
那時,天下著大雨,通往農(nóng)場的馬路被沖刷得只剩下石子,白森森的就像馬路的背脊骨。吉普車卡在水坑里,人們走下來,使勁推它,車輪在水坑里不停地轉(zhuǎn)動,攪起來的水花濺到人們的臉上。人們不停地抹著臉,喊著號子,就像推一頭賴在田里不動的牯子。
甚至連省里都知道我們,還派人來給我們錄了像,在電視上播放。
但是,我們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好過。莊稼一年不如一年。高山上的泉水冰冷得很,它們冷透了水稻的根,我們的水稻枯瘦下去了,像一根根野豬的鬃毛,就等待著完全瘦死的那一天。老鼠也跟我們作對,它們在土下面挖了四通八達的地洞,把我們的土豆、苕都搬走了,我們看到莊稼在土上長勢很好,以為會大獲豐收,實際得到的只有苕藤。它們連南瓜也咬,傍晚時大風(fēng)吹來,攀在土坎上的南瓜藤帶著南瓜左右翻轉(zhuǎn),我們看到南瓜背面老鼠咬的洞,黑乎乎的,就像谷倉。
山那邊的瑤人怪我們的野兔跑到了他們那邊,吃他們的苞谷,非常討厭我們。甚至傳言說,要是我們敢去他們那里,就要給我們送上幾鳥銃。山下的農(nóng)民也不喜歡我們,因為科學(xué)家在報紙里告訴他們:“植被遭到嚴(yán)重破壞,將會導(dǎo)致水土流失甚至泥石流?!彼麄円豢谝Ф?,是我們的泥石流沖爛了他們的豬欄,沖走了他們的豬。他們常常趁黑夜時分,上山偷我們的南瓜、苞谷和薏米。
這就是我們的處境,我們什么壞事也沒干,但所有的懲罰全找上了我們。
我們的雞因為沒谷子給它們吃,每天一大早,就走了出去,到山坡上四處閑逛,希望能找只蚯蚓或者土蠶來潤潤嘴。山坡上的土塊越來越硬,這使得我們的雞撥土?xí)r也越來越費事。它們的腳趾和嘴變得又尖又硬,仿佛一把把刀鉤。它們在消瘦下去,形銷枯立,精瘦得如同寺院里的老和尚。母雞也不再為我們下蛋了,有時,它會蹲在草窩里,非常痛苦地拉一個蛋下來,仿佛拉的不是蛋,而是一塊石頭,上面還沾著血絲。下完蛋,它也不再拍著翅膀打鳴,因為它知道,我們不會扔一把苞谷讓它補補身子。如同完成一件任務(wù),它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總有一天農(nóng)場會完全沉寂下來的,到那時,只有寒冬時節(jié)的夜風(fēng)在吼叫。
如今,表哥這顆“釘子”死去了,再也沒有誰來給我把原來的記憶牢牢“釘”住。我的記憶在逐日地欺騙我,它們正在向農(nóng)場現(xiàn)在的面貌一步步地靠攏。我傷心地知道這一點,但又無能為力。我已經(jīng)記不起那棵楊梅樹的位置了,當(dāng)初,它曾給我們那么多的歡樂,雖然它結(jié)的楊梅比羊眼珠還要小,但它酸得夠勁,能把我們臉皮里所有的水分吸到舌頭上來,變成甜津津的口水。如今,雖然我對那棵楊梅樹的存在深信不疑,可卻不知該把它置于何處,仿佛它所處的是另一座山,那座山已被大風(fēng)刮到天邊去了,取代它的是現(xiàn)在這座丑陋、荒涼的山,——而我們卻不得不在這座山上生活下去,無所適從。
我知道,我將變得和我們的青年人一樣。在他們眼里,看不到一點希望,也沒有任何美好的記憶。他們的目光黯淡,仿佛荒涼的山嶺已進入他們體內(nèi)。他們認為,他們生來就是如此,命運一直就在前方等著他們,無可更改。
從寫作修辭到寫作技藝(創(chuàng)作談)
在我此前斷斷續(xù)續(xù)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中,作品幾乎全部是追求“驚艷”敘事效果的短篇小說。如果將短篇小說對應(yīng)為動物的話,它最好是獵豹:身體結(jié)構(gòu)的全部優(yōu)點乃至缺點,都是為著極速獵殺這唯一目標(biāo)而來。
在某種意義上,為了達到“驚艷”的效果,敘事需要從“常識”中逃逸出來,融合夸張、荒誕、隱喻、詩性意象、非線性敘事等諸多寫作修辭來達成,給讀者的眼球劃一剃刀。我前些年的作品,基本上遵循這一美學(xué)追求。
隨著生活閱歷的增加,我逐漸感到,如果想將小說作為一項終身事業(yè)來從事的話,除了上述的寫作修辭,作家更應(yīng)發(fā)展出內(nèi)化的寫作技藝來。
對于寫作技藝的追求,意味著作家需要真正融入傳統(tǒng)、乃至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傳統(tǒng)。對于傳統(tǒng)的追求,不是簡單地從某一兩位大師那里學(xué)習(xí)一套寫作秘笈,然后突發(fā)性地讓文學(xué)圈為之一驚,這固然能取得江湖式的成功,但也容易讓作者本人走火入魔,在驚艷一槍之后,極易陷入寫作難以為繼的尷尬境地。
對有著終身寫作意識的作家來說,寫作成為對其個人才氣的園藝過程,而不是對個人才氣的放縱自流。寫作成為勞動之一種,它會帶來艱辛,也會帶來健康的疲勞。一種原始的興奮促使寫作的發(fā)生,但這是一種有著高度自覺意識的興奮,作家本人并不會興奮過頭,為寫作、為作品注入過多和過高的意義。意義即資本,作家應(yīng)自覺地避免成為資本運作高手。一篇小說作品,最珍貴的特性是“成器”,而不是“成道”。當(dāng)然,這并不排斥讀者會通過作品而體驗到“道”。
為了讓寫作技藝不陷入尷尬的“空轉(zhuǎn)”,成為有內(nèi)容的技藝,作家需要關(guān)注自己的欲望、生活的經(jīng)驗、歷史的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他人的真理。如此,方能通“俗”。通“俗”,意味著豐富的人世內(nèi)涵,也意味著作品的當(dāng)代性。
寫作技藝的修煉,意味著作家不自視為特殊者,而是像各行各業(yè)的手藝人那般堅忍地干著活,同時過著主流的生活。作家自有其特殊性,其特別之處不亞于環(huán)衛(wèi)工人,也不亞于金融市場的騙子。但具體的特殊性的形成,有如樹木動物在地層深處的“煤化”過程,而非作家主動套上某種形狀的外套。
寫作修辭的掌握,能讓作家吃上青春飯;而寫作技藝的修煉,則讓作家成為真正的勞動者。
欄目責(zé)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