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智
只要人的欲望一日存在,歷史必將一再重演。因為歷史是人的歷史,也是一部欲望之史。
歷史的有趣,在于復雜。歷史的無趣,也在于復雜。歷史的有趣,在于復雜中見著道理。歷史的無趣,在于復雜中,怎么也見不著道理。其中,歷史會不會重演這個問題,便是最有趣與無趣的了。
歷史重演與否與史觀系統(tǒng)
歷史是人的歷史。人生事,事顯人。人與事構成了無數的歷史事件。歷史研究,就是把歷史事件理出頭緒,而納入史觀系統(tǒng)中的工作。歷史事件的頭緒,簡言之,可以用因果二字綜攬之。歷史之因果無關佛家的輪回因果,而是一種科學因果——原因與結果(cause and effect)。掌握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便容易了解事件的意義。有意義的事件,才是值得放入史觀系統(tǒng)中的事件。因此,說歷史是因果之學,實不為過。
然而,問題來了。歷史的時間長久得很,因生果,果又生因,事件間的因果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樣一來,歷史系統(tǒng)便有需要。因為有系統(tǒng)的事件,要比單獨的事件更容易了解。事件納入系統(tǒng)后,我們才能“系統(tǒng)地”了解歷史,歷史才得以連貫。歷史系統(tǒng)之建立,有兩個方法最吸引人。一是事件間的偶然因果,一是事件間的必然因果。
對重視事件間的偶然因果者言,歷史是一種“線段型發(fā)展”(segmentary development)。舉一粗淺例子說明,漢代(公元前206—220)發(fā)生各種歷史事件而組成了漢代歷史。唐代(618—907)也發(fā)生過各種歷史事件而組成了唐代歷史。漢之為漢,唐之為唐,是由于一連串偶然事件,及其相互因果所造成。這種強調偶然的說法一點不錯,因為漢唐事件的確無一相同。既然不同,各代歷史便可以孤立起來研究。斷代史由此生焉。因此,持此種觀點者,視歷史為“線段型發(fā)展”。每一段的歷史,因為諸事件之內容(人時事地物)無一相同,而可獨立研究。整個歷史好像由數學上的線段(segment)所構成的一般。彼此獨立,又絕不重復。
而在重視事件間的必然因果者看來,歷史則有了不同面貌,而呈一種“‘波浪型發(fā)展”(wavy development)。所謂波浪型發(fā)展,是指發(fā)現不同時段之歷史事件,內容(人時事地物)雖不相同,但是性質十分相似。再用漢唐舉例,雖然漢唐事件不同,但是漢唐之政治、經濟、軍事等事件之所以發(fā)生的道理,卻并無二致。如此一來,歷史事件便可以分類。進而了解是什么必然的原因,導致了必然的結果。持此史觀者,視歷史發(fā)展如數學上的波型(wave)一般。啟承轉合,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已。
至此,我們發(fā)現兩種系統(tǒng),牽涉了歷史上微觀與巨觀問題(microscopic andmacroscopic)。微觀巨觀都沒有錯,不過前者看見了(人時事地物)種種偶然組合,后者看見了這些偶然組合一次次的必然反復。一見樹一見林,各有所取,各有所好。上面兩種觀點,也牽涉到了歷史會不會重演的問題。歷史當然不會重演,因為歷史事件內容(人時事地物)絕不重演。歷史也當然會重演,因為歷史事件的性質都類似。歷史是出戲,是出由不同人物擔綱,但是戲碼相同的戲。
歷史重演的諸般原因
歷史既是因果之學,事件之所以重演(指性質而非內容)亦有原因。在研究這個問題時,我們應該先有一個認識。那便是歷史的功用在見與鑒,所謂以古為鑒。白話就是說,看見而不要再錯。因此,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有一種檢討錯誤的傾向。目的就是不希望歷史重演。而事實上,歷史不但重演,而且好事壞事都重演。好事重演,大家就不去談論,而以為理所當然。壞事重演,大家就議論紛紛而成了學問。了解好壞皆重演以后,這個問題好像就不那么嚴肅了。
話說回來,既然歷史重演之探討,總是集中在壞事重演的問題上,下面簡單地列舉四種原因,說明歷史惡事件重演之不可避免。前三原因,建筑在客觀,善意與理性上。后一原因,論及主觀,惡意與非理性層面。前三原因較理論,后一原因較實際。
(1)對與錯之相對問題
對與錯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是非對錯常常因為立場不同,而有不同解釋。這個問題很大,因為如果對與錯都不容易分清,根本談不到如何避免錯誤。孰對孰錯,莫衷一是,如何避免。事實上,歷史上人們不斷犯錯的原因,正是因為他們自以為他們是對的。一群自以為對的人,不斷做著自以為對的事,歷史當然重演。
(2)對與錯之數量問題
分不出對錯,而不斷犯錯,可以說是錯誤的質的問題,而對錯本身還有量的問題。我們常常說的“積非成是”,“積”字用得很妙。累積的量夠多了,惡就可以質變?yōu)樯?。換句話說,所謂是非對錯要由人來評判,而且以多數人意見為準。這個道理西方叫做民主,東方儒家稱為從眾。放在人文學上,似是合情合理。放在數學上,就可以看出其可怕與謬誤。因為這個道理明示多數就是對的,暗示少數就是錯的。
回到歷史問題上。關心歷史與明白歷史錯誤的,只是少數位于社會架構冷僻角落的歷史學者而已。這種人數上,與社會地位上的少數,沒有資格建立是非對錯的標準。標準不在手中,就不能影響多數之意見,進而改變歷史進程,使它不犯錯。
少數就是少數,無論是道德的少數,理性的少數,都是一樣。所以,史家豪情地說“眾人皆醉我獨醒”,悲情地說“天地悠悠愴然涕下”,還是無情地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都只是客觀的闡述了一個數學上量的觀念罷了。量變才能質變。少數不能對抗多數,因此歷史當然重演。
(3)對與錯之實證問題
這個問題,也可以稱為書本知識與現實經驗問題。中國有兩句古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和“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兩句話充滿科學精神,翻成英文則是“眼見為信”(seeing is believing)。眼見為信說明了人對知識的態(tài)度,也道出了歷史的悲哀。
歷史是過去的事,沒有人看見。即便殷鑒不遠,不久后,便殷鑒已遠無人聞問。沒看見的事情,不能強迫人相信。這正如年輕人不相信老人的話一般。什么時候年輕人才重視老人呢,要到年輕人老了,自己說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時候。年輕人沒有錯,他只是對人生充滿實證精神而已。也因此,正因為人對知識的基本理性態(tài)度,使人多輕視歷史。等到發(fā)現問題,眼見問題時,歷史已經又重演了。
(4)對與錯的取舍問題
人是理智的動物,人是感情的動物,人更是欲望的動物。人因為理智與感情原因,阻止歷史重演。人因為是欲望動機,激化歷史重演。
人的欲望與歷史發(fā)展,佛家講的最好。佛家說,人不過是貪嗔癡的動物。貪:貪得無厭,是物質方面的欲望。癡:癡心妄想,是精神方面的欲望。不論物質精神,欲望不得滿足則嗔。嗔:便是情緒不穩(wěn),失去理智與感情。于是乎,惡心理生焉,惡事件生焉,輪回于六道,不斷重演。
所以,欲望是歷史重演一個重要原因。人并不是理智或感情地看待是非對錯,而是依據欲望判斷是非,取舍對錯。當是非對錯的取舍由欲望決定的時候,對錯本身就根本沒有標準可言。
沒有標準的規(guī)則,是不必遵守的規(guī)則。無怪乎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們,前仆而后繼,死之而無悔。他們對所謂歷史的錯誤,從根本上,嗤之以鼻。
因此只要人的欲望一日存在,歷史必將一再重演。因為歷史是人的歷史,也是一部欲望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