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人民是“權力的所有者”,為了方便治理社會,促進整個社會的福祉,成立政府,把權力委托給政府,用來為社會、為人民服務,政府因此是人民權力的“代理人”。
政府和人民是什么關系?人大代表的職能是什么?政府可不可以“教化”人民?
日前,廣東佛山一名人大代表在地方人大會議期間發(fā)出“百姓是教好的,不是養(yǎng)好的,就像溺愛的孩子不可能是孝子,溺愛的百姓也可能比較刁民”的雷語,引起軒然大波,也暴露了這些問題在現實中的混亂。
而這種混亂,恰恰是一些官員濫權,以及官民矛盾的一個根源。
政府和人民是什么關系
從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開始,現代社會就逐步確立了一個根本的政治原則,即“主權在民”。至今,這個原則已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大多數國家所接受。
也就是說,“打江山,坐江山”的思維在現代政治中已被唾棄。政府的權力,如果要證明自己是正當的,那就既非來自于神授,也不是靠暴力獲取,而是來自人民的同意和授予。
這個根本的政治原則確立了政府和人民的契約:人民是“權力的所有者”,為了方便治理社會,促進整個社會的福祉,成立政府,把權力委托給政府,用來為社會、為人民服務,政府因此是人民權力的“代理人”。在組成政府時,人民通過納稅,一方面養(yǎng)活政府,另一方面讓政府為整個社會提供公共產品,比如國防、治安,保證食品安全,救助弱勢群體。
由此,政府和人民的關系非常清楚:人民是主人,政府是“管家”;人民是“董事長”,政府是“總經理”。在西方,政府承認人民才是上帝,自己要看人民臉色行事,因為做不好就要被轟下臺。而在中國,多年來黨和國家領導人,也一直強調干部是人民的公仆。只有崇奉“主權在君”,而不是“主權在民”政治原則的人,才會說政府官員是人民的“父母官”。
然而,在廣東佛山這位叫方明的人大代表眼中,人民就是政府的“兒女”,政府就是人民的“父母”。這對于現代的政治原則,無異于根本性的否定。而說這話的人恰恰就是代表人民的人!
方明代表當然是學習了《君主論》,為政府如何統(tǒng)治出主意的馬基雅維利,扮演一個權術陰謀家的角色。但按她的論調,確實給政府的濫權和不作為找到了只存在于封建統(tǒng)治的古老世界中的“理論依據”——既然政府是人民的父母,那就可以對人民“打罵”,因此群體性事件的發(fā)生并不奇怪;而如果滿足了人民的訴求就是“溺愛”,推卸了政府的責任,讓人民住不上房看不起病,也就順理成章。
非常具有諷刺性的是,政府的錢、政府官員的工資福利皆來自于人民的納稅,分明是“兒女”在“贍養(yǎng)”“父母”,但“溺愛”一說,卻預設了是政府在“撫養(yǎng)”人民——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找到把人民當成“兒女”來“撫養(yǎng)”,對人民“溺愛”或不“溺愛”的政府嗎?
這種自相矛盾,可能來源于方明代表的社會身份:中學教師。她表示,在談到政府與市民關系時,使用了“溺愛的孩子”這樣的類比。但她強調:這種類比并沒有錯。
很明顯,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和政府與人民的關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范疇,無法進行類比。因為,父母和子女有血緣關系、親緣關系,但政府和人民并沒有血緣關系、親緣關系,而只具有人民在成立政府時契約上規(guī)定的權利義務關系。在這里,沒有什么“溺愛”不“溺愛”一說,政府要做的就是尊重人民的權利,在憲法、法律框架下行政,否則,他們的權力是不合法的。
有一種觀點認為,人大代表在人大會議期間發(fā)表“政府溺愛人民就會制造刁民”的雷語,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這是錯誤的。在人大會議期間,人大代表沒有這種自由,否則,邏輯上他就否定了自己“人大代表”的身份,客串起了“政府代表”。如果他這樣說了,人民還是無法把他轟下,他還是人大代表,那就只能說明,恐怕人民是“被代表”了。
政府可以“教化”人民?
方明代表在把人民比作“兒女”,政府比作“父母”時,自然而然地推出這一觀點:為了防止人民變成“刁民”,“父母”需要對“兒女”進行“教化”。
這種論調,并不是作為其社會身份是中學教師的方明代表的發(fā)明。她不過是重復了我國封建統(tǒng)治幾千年來一直搞的那一套:把人民預設成愚昧無知的“兒女”,“父母官”們有責任告訴他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是文明禮儀,什么是野蠻風俗。
“教化論”一直是儒家的傳統(tǒng)。在《論語·子路》篇,孔子有關于教化的經典表述:有一次,孔子到衛(wèi)國去,他的弟子冉有為他駕車服務,二人有一段對話——子曰:“庶矣哉?!比接性唬骸凹仁?,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加焉?”曰:“教之。”
“教化人民”這一觀點,在封建時代有一定意義,畢竟,那個時候人民普遍沒有文化知識,而且,政府官員在教化人民時,往往是以身作則的,而不是一邊貪污受賄一邊叫人民安貧樂道。按照儒家的經典,政府官員要有道德,才可能讓人民有道德。對士大夫的道德要求,遠高于人民。
但就現代政治來說,“教化論”違背了根本的政治原則,社會的發(fā)展也不再需要政府對人民進行“教化”。
一說到教化,就預設了教化者和被教化者在身份上的不對等,前者好像掌握了什么真理,后者則愚昧無知;或者前者道德高尚,后者道德低下。這違背了在身份上和權利上,政府和人民的平等原則:沒有誰有特權去教育別人,不僅政府沒有權力教化人民,人民也沒有權力去教化政府。政府和人民之間,只存在以彼此所界定的權利義務關系發(fā)生互動的問題,不存在教化問題。
在現代社會,沒有誰要求政府官員要道德高尚,只要不違反“職業(yè)道德”即可;而政府官員變得道德高尚,也不是為了去教化人民,最多只是在向其它政府官員作出道德感召。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現代社會把“教化”分成了兩個領域。一個屬于公共的教育,這個職責由政府承擔。從小學到大學,公立學校承擔的就是這件事。另一個屬于私人領域,就是公民的道德觀念、價值偏好、信仰,等等。如果公民違反法律,自有法律懲罰,挑釁社會道德,他也會付出相應代價。
一種政治文明,需要人大代表、公民、政府官員等對現代政治理念有起碼的了解和敬畏。否則,人大代表對人民“反戈一擊”這樣的荒唐現象,注定還會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