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剛
[關鍵詞]國際關系學科;國際關系理論;發(fā)展與趨勢
[摘要]國際關系理論賦予了國際關系學科獨立的地位,鑒于國際關系學科過去百年發(fā)展中,主要理論范式爭論都是在美國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者之間進行,因而學科的霸權性、不平等性非常明顯。從當前的發(fā)展來看,國際關系學科正面臨嚴重的能力不足問題,越來越多的國際關系現(xiàn)實發(fā)展都超出了國際關系理論能夠解釋的范圍。國際關系學科正面臨某種嬗變,表現(xiàn)出了去霸權化、多學科化、國家主義和全球主義的雙重發(fā)展等發(fā)展趨勢。
[中圖分類號]D8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2826(2012)08-0073-07
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前后,英國和美國一些高校首開國際關系課程或專業(yè)開始,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迄今已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經過個把世紀的發(fā)展,今天我們發(fā)現(xiàn)國際關系作為一門學科,不但沒有越來越成熟,反而面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的挑戰(zhàn),這些挑戰(zhàn)嚴重到了甚至威脅學科生存的程度。如何理解這些挑戰(zhàn),如何在這些挑戰(zhàn)中把握學科發(fā)展的趨勢,這是本文想要探討的主要問題。
當然,各個國家由于所處地位不同,面臨國內外情況不同,對國際關系的感受,進而影響國際關系學科的生存狀況也自然各不相同。本文并沒有就此作全面的調查,許多論斷都是基于一個國際關系教學和研究者的主觀感受和思考。同時,本文的討論主要以中國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的情況為基礎,同時適當顧及作者有所接觸的其他一些國家的情況,所以討論的內容勢必是非常片面和主觀的,權當是作者的個人思考以求教于大家。
一、國際關系學科的發(fā)展特點
應該說,國際關系作為一門學科的誕生始于美國的推動,一方面是因為美國是一戰(zhàn)結束后最早在大學開設國際關系課程和專業(yè)的少數(shù)國家之一,另一方面也因為美國誕生了最早的國際關系專屬理論理想主義,而且隨著一戰(zhàn)后大量研究國際關系的歐洲學者移居美國,推動了美國國際關系學科的規(guī)模性發(fā)展。當然,國際關系方面的研究之前就已存在,但大多散失于各個學科當中,包括歷史學、地緣政治學、法學、哲學等。許多學者指出,國際關系作為單獨一個學科之所以會在一戰(zhàn)后美國形成,主要與其國家的需要有關,作為處于國力快速上升期的國家,也是一戰(zhàn)的勝利國,美國急需一批了解世界和國際事務的人才,急需有人對世界新秩序的構建提出設想,按美國的利益來重構世界,反映了實力上升中的美國走出去的需要。
從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國際關系之所以獲得獨立學科的地位,以筆者個人的理解來說,主要歸功于國際關系理論的建立與發(fā)展。國際關系其他領域的研究,如外交史、國際法、國際經濟關系等都可歸屬于歷史學、法學、經濟學等其他學科,唯有國際關系理論有它自身的獨立性。因此,人們常會以幾次理論范式(approach,paradigm)(或日大理論,grand theory)的大論戰(zhàn)來歸納國際關系學科的發(fā)展歷史,從理想主義標志著國際關系學科的誕生,到現(xiàn)實主義的轉向,以及自由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的論戰(zhàn)。中間有過一段科學行為主義的興起時期,但它基本上屬于方法論上的貢獻,理論范式上并不處于和其他理論平等對話的位置。之后又是現(xiàn)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再一次論戰(zhàn),但第二次論戰(zhàn)雙方都冠以了“新”的名義,即新現(xiàn)實主義(或結構現(xiàn)實主義)和新自由主義(或制度主義)。20世紀80年代開始,建構主義異軍突起,給國際關系學科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感覺,從而形成了三大主義鼎立的局面。這些理論的論戰(zhàn),勾勒出了國際關系學科的一部百年發(fā)展史。
這樣的定位和發(fā)展歸納,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國際關系確實是正宗的“美國貨”,因為這些理論的大爭論主要是在美國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者之間進行的,其他國家的國際關系學者有介入,但他們都屬于在各個陣營搖旗吶喊,并非爭論的主角,更談不上是領軍人物。美國的國際關系理論學者也不愿意平等地看待其他國家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他們的眼光主要停留在美國內部的“廝殺”上。盡管嚴重不平等,但美國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和爭論對國際關系學科的獨立化貢獻還是應該承認的,正是這些理論范式之間的爭論和發(fā)展,真正撐起了美國國際關系學科一片獨立的天空,因為要成為單獨一門學科,其獨特的理論范式是必需的。
從這樣一個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的百年史來看,這個學科可以說有這樣一些特點:
第一,國際關系是一門美國學科,美國中心色彩非常濃厚,或者說是一門霸權學科,不像其他學科那樣相對比較平等。幾大理論范式都可以說是為美國霸權服務的,理想主義可以視作美國對世界霸權的問鼎,而實際上,從歷史看,走向霸權的國家在口號上確實都有理想主義色彩,如英國在重商主義氛圍濃厚的背景中對貿易自由的強調?,F(xiàn)實主義則確定了一個國家權力有多大,利益觸角就可伸得有多遠的原則,為美國對外搞霸權主義提供理論依據(jù)。制度主義證明了美國霸權構建的國際秩序的合法性,新制度主義還證明了美國霸權的可持續(xù)性,即使在美國實力衰落的情況下,美國霸權還可以依靠其構建的制度體系得以延續(xù)。建構主義則揭示了霸權在權力秩序之外,還存在一個知識秩序,知識秩序中同樣也有知識霸權。不管怎么說,只有霸權才有能力和欲望來討論世界秩序的構建問題,因而也才有能力來詮釋國際關系的一般性原理。
在這方面,可以和美國形成對比的是蘇聯(lián)。蘇聯(lián)雖然在二戰(zhàn)后的半個世紀內是可以與美國相抗衡的另一個霸權,但它卻未能發(fā)展出系統(tǒng)的、有影響的國際關系理論。這從國際關系學科的角度看,可以說蘇聯(lián)還不足以能夠和美國真正地相抗衡,也從事后說明了其衰落的國際關系學科原因。蘇聯(lián)把很多力量花在了外交史的研究上,沒能認識到國際關系理論的重要性,沒能發(fā)展出一套為其服務的國際關系理論。
第二,國際關系是一門國家性非常強的學科。國際關系雖然是一門霸權的學科,但每一個國家都處在國際關系當中,受實力地位和利益欲求的影響,有其獨特的對國際關系的理解和訴求,而這些都需要通過國際關系的學科來表達和闡述,因而國際關系也是每一個國家的學科,有很強的國家性。英國學派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其對國際社會和國際秩序的討論非常獨到;哥本哈根學派對安全的研究也揭示了這一點。不過,與霸權國的理論相比,這些學派最多也只是國際關系學科殿堂中一些引人矚目的漂亮裝飾,它們都還不足以成為撐起這個學科大廈的基石或支柱。這也說明,國際關系理論也存在著一種與現(xiàn)實世界相一致的秩序,如大理論或宏理論都在美國,英國學派也好,哥本哈根學派也好,都只是闡述一個領域或一個問題的中層理論,與這些國家的國際地位相一致。
第三,國際關系是一門現(xiàn)實感非常強的學科。這里指的是國際關系理論,而不是國際關系中的現(xiàn)狀研究。國際關系的現(xiàn)狀研究無疑緊跟現(xiàn)實發(fā)展,但似乎與現(xiàn)實有很大距離的抽象理論其實也隨現(xiàn)實的變化而發(fā)展?,F(xiàn)實主義的頂峰時期是二戰(zhàn)后初期,當東西方關系出現(xiàn)第一輪的緩和時,強調合作的自由主義理論就形成了。當美蘇關系再度緊張后,結構現(xiàn)實主義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再度勃興也就成了自然的發(fā)展。建構主義之所以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萌發(fā),這與東西方關系的再度緩和,并開啟了東西方之間社會文化交流之門不無關系。
當然,這些特點并不足以歸納國際關系學科內涵和發(fā)展歷史的全部,但它至少可以作為映射該學利,發(fā)展的一個棱面。如果站在再過一百年的歷史往回看,那么也許國際關系學科這過去的一百年,可以歸納為美國霸權影響下的一百年,它會較接下來的一百年發(fā)展表現(xiàn)出鮮明的自身特點。這也是我們站在今天,國際關系學科誕生將近百年后的現(xiàn)在要探討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面臨的問題和前景趨勢的原因。
二、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面臨的挑戰(zhàn)
學科意義的國際關系,其實一直面臨很大挑戰(zhàn),最主要的挑戰(zhàn)就是缺乏強有力的學科的支點和邊界。學科是一個現(xiàn)代文明的概念,鑒于人類知識的大幅增長和豐富,對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自身認識的不斷深化,對其進行分門別類以方便學習與傳承就成了一種自然的需要。簡單地說,學科就是探討共同根本問題,擁有共同邏輯起點,共有一組基本概念和價值信念的知識體系,每個學科都有其基本的起點和問題解釋的勢力范圍。
學科表現(xiàn)為金字塔式的知識和理論體系,從我們的體制來看,最高層有門類,門類下有一級學科、二級學科甚至三級學科。從一般設置來看,國際關系(這里把我們現(xiàn)在的國際政治、國際關系、外交學等二級學科都統(tǒng)稱為國際關系)被當作政治學的一個分支,莫頓·卡普蘭就認為國際關系不具備獨立學科的特征,它是政治學的一個次級學科(subdiscipline)。究其原因,主要也許有二:一是國際關系的研究基本都以國家為單位;二是國際關系和政治學一樣都是研究權力的學問。不過,這樣的體系劃分不完全令人滿意,因為高層學科應該能為下層學科提供基本的概念和理論工具,而在政治學和國際關系的學科關系上,除了內政決定外交這一點外,政治學的知識并不足以撐起國際關系的學科大廈,與以國家為基本框架構筑的政治學知識相比,如政體、政治制度、選舉、政府關系等,國際關系的學科知識卻主要來自其他學科,如歷史學、經濟學、地理學、語言學等。這是國際關系學科歸屬的一個窘境,國家構成了政治學基本知識運用于國際關系的主要障礙。
鑒于此,許多學者強調國際關系是一門交叉學科,這也在美國許多大學的機構設置上得到了反映。在美國,國際關系并非大學的本科項目,它主要是研究生項目。同時,代表學科區(qū)分的系的設置系列中并沒有國際關系,國際關系主要分布在跨系科的學院設置上,國際關系學院的教師也主要由相關學科的人員共同組成。這對于國際關系的研究來說是對的,但對于國際關系的學科化努力來說,則是對失敗的承認??鐚W科雖然反映了知識發(fā)展的趨勢,但跨學科不等于學科,跨學科意味著沒有學科。
除此之外,筆者并沒有研究過國際關系學科在各個發(fā)展階段所遭遇的挑戰(zhàn),這里主要進一步來討論站在百年后的今天,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面臨的問題。
首先是全球化的挑戰(zhàn)。全球化是一個多維度全方位的進程,因此,不只是國際關系學科,其他學科都面臨著全球化的挑戰(zhàn),只要看一下當今許多學科的教科書,很多都會以全球化作為書名的時代性修飾就能說明這一點,譬如歷史學就有主張要跳出中心一邊陲的編撰范式,以全球主義的范式重新編排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程。不過,應該說全球化還是國際關系學科首先面臨的一個挑戰(zhàn),因為它首先改變的是國際交往和聯(lián)系的基本面貌。
全球化提出了全球治理的需要,對于國際關系學科來說,全球治理成為國際關系的一個替代性思考范式。不過,在這一點上,全球治理的理論本身也經歷了兩個階段的變化,在20世紀80、90年代的第一階段,全球治理理論是去國家化的,國家不僅失去了中心地位,而且在全球治理理論中幾乎沒有地位,全球治理徹底取代了國際關系,代表了一種范式性的轉換。進入新世紀,全球治理理論進入了第二個發(fā)展階段,主要的特點是國家主義的某種重新回歸。不過,即使國家主義回歸,過去國際關系范式中對國家權力和利益的考慮在全球治理范式中已讓位于議程的設置、問題的治理和集體的行動。因此,即使是回歸,也不是回歸到原點,而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全球治理。
全球化的發(fā)展促成一些聲音呼吁全球研究(global studies)或全球學應該成為一門獨立學科,果真如此,那么它將是國際關系學科有史以來遭遇的最大一次挑戰(zhàn),即使全球學不能全部取代國際關系學,至少國際關系研究的部分內容和領域將因此而分離出去,另立門戶。
其次,與全球化發(fā)展相伴隨的是,國家邊界由過去的銅墻鐵壁變成了無處不可滲透的充滿洞隙的網。過去,政治學的研究止步于國門,而國際關系的研究則起步于國門,這使得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形成了我們上面討論的尷尬關系。而在國家邊界開始“網漏化”后,政治學和國際關系的隔墻也開始在一定程度上被打通了。雙層博弈(twolevel garfle)、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的互動、三個意象(image)、政府的部際合作或聯(lián)合執(zhí)法等理論,都試圖把握政治學和國際關系的互通互聯(lián)。如果這一趨勢繼續(xù)發(fā)展,這對國際關系學科的定位和歸屬來說倒是又重新找回了某種支點,政治學實現(xiàn)了從被國際關系放逐到重新回歸的一個輪回。不過,就迄今的發(fā)展來說,這種各別的理論努力還未能上升到整個學科改造的程度。
第三,國家邊界的“網漏化”帶來了各個領域的全面國際化,使得國際關系從跨學科進入到了多學科。譬如經濟學,它和政治學一樣,完全、充分的市場也曾止步于國界,可今天一個國家經濟的對外依存度低則20%,高達70%,這樣的情況下國際經濟關系不再是經濟模型構建中一個可以忽略的變量。而當每一個學科都在國際關系中存在后,國際關系本身的學科邊界被大量侵蝕,獨立空間所剩無幾,國際關系正進入一個打響學科保衛(wèi)戰(zhàn)的階段。這一趨勢發(fā)展的結果是,不僅各個學科自身在國際化,而且它們還入侵國際關系學科,用它們的概念、知識改造國際關系學科。建構主義的異軍突起已經表明了哲學對國際關系的學科入侵,而且是成功的入侵,我們很難說這類學科入侵今后不會再發(fā)生。國際關系學者也因此喪失了對大量國際問題解釋的權威性,匯率、能源、環(huán)境等問題在當今的國際關系議程中越來越上升到前端的位置,而國際關系學者對這些國際問題的話語權則越來越少。
第四,文化或文明的回歸。這種回歸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發(fā)展的頂峰則是亨廷頓影響廣泛的著作《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這種回歸給國際關系帶來了一個重大挑戰(zhàn),在傳統(tǒng)的國際關系理論構建中,國家被抽象成了同質單位,權力的大小、利益的分歧成了它們之間的主要區(qū)別。文化或文明的回歸卻還原了不同國家各自豐富的個性,這種個性在國際關系研究中應該被擺在什么位置,誰都說不清楚。而80年代以來的國際關系發(fā)展,卻又揭示了許多國際關系的問題既不在于權力,也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個性的張揚以及個性問的碰撞。如果說談文明沖突有些聳人聽聞的話,那么建構主義所討論的一個核心概念身份(identity)則成了一個難以忽視的現(xiàn)實。基辛格在《大外交》一書中提出了冷戰(zhàn)后國際關系的一個重大考驗是如何處理多個文化文明各不相同的大國之間的關系,而巴里·布贊在《美國和諸大國》一書中則換了個提法,即大國如何管理它們之問的身份差異。隨著國際關系多極化的發(fā)展,或者如扎卡里所說的后美國時代的到來,這種現(xiàn)象和這個問題將會更突出。
建構主義一定程度上回應了文化或文明的問題,但當它把認同(也是身份、特性)上升到統(tǒng)率權力和利益,由此可以引申出權力和利益的高度后,反而又變成了以傳統(tǒng)辦法處理文化或文明回歸帶來的國際關系問題。這也是為什么作為批判理論中的一支,當建構主義主流化后,其他批判理論就開始拉開了與它距離的原因。
最后,把上述挑戰(zhàn)歸結起來,我們可以說國際關系學科正面臨嚴重的能力不足問題,越來越多的國際關系現(xiàn)實發(fā)展都超出了國際關系理論能夠解釋的范圍。國際關系理論成了自我循環(huán)的、一個封閉圈內的知識游戲。造成這種困境的發(fā)展既源于國際關系整體性的日益加強,也源于國際關系領域的口益多元化。而當其核心理論對現(xiàn)實的解釋越來越捉襟見肘后,一個學科的生存危機就真正出現(xiàn)了。
三、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呈現(xiàn)的趨勢
在上述挑戰(zhàn)面前,國際關系學科必須經歷某種嬗變,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問題是怎么把握其變化的方向,這是需要我們深入思考的。從我們現(xiàn)行的學科設置來說,國際關系是法學門類下,政治學一級學科中的一個二級學科。不久前,有不少人呼吁國際關系或國際問題研究應該成為一個一級學科,但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努力還不成功。雖然不成功,但也反映了這部分學者對國際關系學科變化趨勢的一種把握。
筆者認為,有這樣幾個方面可以幫助我們去思考國際關系學科未來的發(fā)展趨勢:
首先,與國際關系多極化的現(xiàn)實發(fā)展相一致,國際關系學科的去霸權化也在進行中。在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時,美歐之間曾發(fā)生了一場大論戰(zhàn),典型地反映在羅伯特·卡根使用的“金星”與“火星”的比喻上,針對美國的窮兵黷武和粗魯?shù)膯芜呏髁x,歐洲使用了民事力量(civman power)、規(guī)范力量(normative power)和多邊主義等概念,這反映了理論上的霸權與反霸斗爭。當然,這種反霸努力并非新近才有,冷戰(zhàn)時期拉美學者提出的“依附論”就主張脫中心化,以擺脫依附式的發(fā)展。不過,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到今天,真正的去霸權化面臨獲得突破的機會,體現(xiàn)在最高層面的新的國際關系理論范式創(chuàng)建有可能不再出自美國,或者不再帶有很強的美國文化或美國式科學主義的色彩。
王逸舟教授用“非中心化”或“多中心化過程”來描述國際關系學科的這一發(fā)展趨勢,他認為促成這一趨勢的因素主要有四個方面:一是美國社會自身穩(wěn)固性的下降;二是美國式“科學主義”逐漸暴露出局限性的一面;三是非英語西方世界的多元化發(fā)展;四是非西方世界崛起的潛含意義,隨著新興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的崛起,隨著這些地區(qū)在世界經濟總量中所占比重的逐漸增大和它們在國際政治事務中發(fā)言權的加強,隨著它們的富有特色的文化和哲學觀念在更大范圍的傳播及交叉融合,國際關系學的“美國色彩”可能逐漸淡化,“東西方”共同創(chuàng)造國際理論、“南北方”同時貢獻研究范式的景象成為現(xiàn)實。
從我們自身來說,去霸權化的趨勢反映在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命題變得越來越緊迫。這是一種理論轉向,理論主體意識的覺醒,或者說理論自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的國際政治教材建設就反映了這樣一種學科擺脫依附、自主發(fā)展的努力。從實際的研究來說,非歐美的、中小國家的研究在我們的國際關系研究中正從過去的邊緣地位向中心逼近,變得熱門起來,體現(xiàn)了國際研究中的“非中心化”趨勢。這一轉變的學科意義還未完全顯示,但多元文明或文化的視角,以及對中國自己傳統(tǒng)文化的某種回歸,已經有了一定的體現(xiàn)。
去霸權化應該是學科發(fā)展的進步,不過它是否會帶來國際關系學科的不可通約,失去共同的對話平臺,這還不得而知?;蛘邠Q個說法,國際關系學科會因此而面臨其基礎平臺和概念基石的重新改造使命,以使學科在平等化的同時不至于走向互相分割,能夠保持基本的互通性。
其次,國際關系學科邊界的大幅擴大,或者多學科化。鑒于國際關系越來越從“高級政治”(high politics)向“低級政治”(low politics)下沉,國際關系需要越來越多其他學科的支持,才能滿足國際關系實踐對人才提出的需求。譬如,國際經濟關系、國際項目管理、全球公共政策、國際行政管理、國際發(fā)展援助、跨文化溝通、文化入侵與文化保護、國際營銷和品牌管理等大量課程需要充實到國際關系的教學中,這當中也蘊含著巨大的理論創(chuàng)新空間。盡管這當中有些課程在學科中的地位還是邊緣性的,但只要全球化發(fā)展的趨勢不逆轉,它們就會逐步從邊緣向中心移動。在這樣的情況下,國際關系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必須進行大幅調整,應該向美國的機構設置學習,降低國際關系的本科專業(yè)特色,著力發(fā)展專業(yè)碩士教育(professional master program),以培養(yǎng)更多重實際應用、具有多學科知識的國際關系人才。
對于學科建設來說,邊界擴大或多學科化的挑戰(zhàn)是中心的缺失,而中心保衛(wèi)戰(zhàn)的結果往往表現(xiàn)為國際關系理論越來越退守傳統(tǒng)硬核,即主權和安全。而如果國際和平繼續(xù)得以長期維持,國際合作更加普遍,那么傳統(tǒng)硬核會越來越剩下象征性的意義,在這樣的情況下,學科就會面臨新的中心尋求和定位的使命。中心轉換了,學科也就實現(xiàn)了它自身的嬗變。
第三,如何實現(xiàn)全球主義和國家主義的雙輪驅動。在全球化迅猛發(fā)展之初,人們曾天真地認為國家主義會轉向守勢,并最終退卻,而今天的事實表明二者雖然相悖,卻在平行發(fā)展。在一個起點上構建學科體系容易,而同時要在有時互相排斥的兩個起點上同時構建一個大廈,挑戰(zhàn)可以說前所未有。一定程度上,歐盟提供了一個可供借鑒的模式(區(qū)域主義與國家主義的某種平衡),但要在全球范圍內確立其模式意義,至少至今還看不到實現(xiàn)的希望。因此,現(xiàn)實的情況就呈現(xiàn)為“一主一輔”(國家主義為主,全球主義為輔;或者反之)的模式,或者兩個獨立體系的模式。新中世紀主義(neo-medievalism)也許提供了第三種模式,即各種異質行為體在同一個秩序中存在,但這里共同秩序或規(guī)范就成了一個主要問題。在歐洲中世紀封建體系下,盡管權力被高度分割,但在共同的分封效忠制度中,權力與義務的規(guī)定還是明確的,也被廣泛承認接受,并內化為各種行為體的行為準則。在全球化的世界中,如果第三種模式成為發(fā)展趨勢,那么共同秩序構建將成為國際關系學科大廈的支柱,而有效的全球治理將成為這個大廈的屋頂。
就目前來看,幾種模式都有其各自一定的競爭力,它們也都對國際關系學科發(fā)展的未來提供了不同的范式替代方案。對于國際關系研究來說,幾種模式可以并存,但對于統(tǒng)一學科的建設來說,這里有很多互相沖突的地方,平行發(fā)展的結果只會使國際關系學科表現(xiàn)出更多的混亂和多面性。
第四,在國際相互依存日益加深,世界政府又還將長期缺位的情況下,如何構建政策的協(xié)調機制,確立國際集體行動,這是國際關系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fā)和G20峰會的建立代表了這方面的一種嘗試,不過成效還不是很大。這里存在的一個問題是成本的轉嫁,或者說正外部性(positive extemality)難以確立。
相互依存作為一種國際關系理論,提出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但相互依存作為國際關系現(xiàn)實發(fā)展提出的另一個命題,國際關系學者還未很好地去開拓,那就是學科意義上從政治學向政策科學的某種轉化,公共政策科學邁進國際關系學科殿堂。政策科學也主要以國家為基本框架,政策的價值、工具、目標群體、實施過程、效果評估等都與國家的政府部門相關聯(lián)。國際相互依存的結果是對政策科學提出了另一個分析領域,即政策的外部性和政策問的協(xié)調性。這對于國際關系學科來說,不是它向政策學科的擴張,就是政策學科對國際關系的入侵。國際公共政策或全球公共政策在國際相互依存趨勢不逆轉的情況下,勢必成為國際關系討論的一個新領域。
從上述發(fā)展趨勢來看,國際關系學科不但沒有出現(xiàn)向中心的回歸,反而是中心的進一步擴散或轉移。這對想要努力促進國際關系學科化的人來說也許是個巨大的痛苦,但它畢竟是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實不能改變,那么學科就只好反過來調整自己,以更好地適應現(xiàn)實,解釋現(xiàn)實,服務現(xiàn)實。
[責任編輯劉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