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功誼
論先唐封禪文的體式演進
■丁功誼
封禪文;先唐;文體特征
封禪文是中國古代一種重要的文體,千百年來,帝王們無不對封禪懷著無限的向往,文臣們無不以寫作封禪文為一生中最大的榮耀。帝王的重視及文人的創(chuàng)作熱情,促進了批評家對此文體的辨析,劉勰在撰寫《文心雕龍》時也單列《封禪》一章,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纂《文選》時就單列一卷,收入了三篇封禪文,稱封禪文為符命,封禪文在南朝蕭齊初年正式為文章之一體,并為時人所認可。明清以來,不斷有人對此作文體辨析。20世紀以來,封禪文化成為學界研究熱點,而封禪文的研究卻顯得比較單薄。本文擬就先唐封禪文的文體特征、頌德內容、發(fā)展過程等幾個方面予以論述。
什么是封禪文?先從封禪說起。張守節(jié)《史記·封禪書·正義》云:“此泰山上筑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故曰禪。言禪者,神之也?!栋谆⑼ā吩?‘或曰封者,金泥銀繩,或曰石泥金繩,封之印璽也?!段褰?jīng)通義》云:‘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禪梁父,何?天命以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報群神之功?!盵1](P1355)封禪是古代帝王祭祀天地祖先的大典,封禪文,就是勸導、宣揚帝王封禪或在封禪大典期間歌頌帝王的頌德文章。
劉勰在《文心雕龍·封禪篇》中對封禪文極其重視,他說:“茲文為用,蓋一代之典章也。”[2](P816)指出了封禪文在各種應用文體中的崇高地位,那么,封禪文的文體特征是怎樣的呢?筆者考察時發(fā)現(xiàn)其體式是應用過程中逐漸形成并逐步發(fā)展的,每個階段呈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風貌;盡管如此,各階段的封禪文也有著一致的共時性特征,這些特征也就是封禪文文體獨立出來的標志。
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李斯的《泰山刻石文》為現(xiàn)存的第一篇封禪文。劉勰在梳理封禪文發(fā)展的源流時指出:“秦皇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然疏而能壯,亦彼時之絕采也?!盵2](P803)“秦皇銘岱”指的是秦始皇封禪泰山時李斯寫《泰山刻石文》,劉勰認為它是那個時代最好的作品,寫得通達壯美。這篇封禪文保存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現(xiàn)過錄如下: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yè),只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chǎn)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于后世,順承勿革?;实酃?,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jīng)宣達,遠近畢理,咸承圣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隔內外,靡不清凈,施于后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1](P242)李斯從兩個方面來歌頌秦始皇的功績:一,臨位二十六年來修明法度,兼并天下;二,平定天下以后,勵精圖治,四海清平。根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李斯刻石文還有《瑯邪臺刻石文》、《之罘刻石文》、《東觀文》、《碣石刻石文》、《會稽山刻石文》等,它們和《泰山刻石文》一樣體現(xiàn)了“頌德”的特點。秦始皇之后,漢武帝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登封泰山。這時,封禪文開始分為兩種體式:一種是碑刻式,刻在山石上為帝王銘功頌德,如漢武帝《泰山刻石文》;另一種是奏議式,在朝廷上勸導、宣揚帝王祭祀天地,如司馬相如《封禪文》。
這兩種體式的共同特點是以頌德為主,多屬韻文,文風莊嚴。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文采不足而質樸有余,例如東漢張純的《泰山刻石文》,劉勰指出了張純在頌德上的優(yōu)點與不足:“及光武勒碑,則文自張純,首胤典謨,末同祝辭,引《鉤讖》,敘離亂,計武功,述文德,事核理舉,華不足而實有余矣?!盵2](P806—807)張純之作,事實確鑿,道理顯明,內容充實有余而文采不足,顯得質木無文,這實際上是所有碑刻式封禪文的特點。奏議式封禪文則富有文采,宣揚君權神授,且?guī)в蟹膬热?,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纂《文選》時就索性稱奏議式封禪文為“符命”。如果說碑刻式封禪文始終呈現(xiàn)出應用文的體裁特點,那奏議式封禪文從一開始就顯現(xiàn)出較強的文學色彩,備受文學家及批評家所矚目。劉勰對司馬相如的《封禪文》評價極高,他說:“觀相如《封禪》,蔚為唱首。爾其表權輿,序皇王,炳玄符,鏡鴻業(yè),驅前古于當今之下,騰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禎瑞,贊之以介丘,絕筆茲文,固惟新之作?!盵2](P804)在劉勰看來,這篇封禪文追溯上古封禪的起始,敘述歷代帝王的功德,宣揚符瑞的玄妙,反映宏大的業(yè)績,用祥瑞的出現(xiàn)來歌頌當朝,用泰山望幸來贊美武帝,盡管是作者的絕筆之文,卻無疑又是封禪文中的創(chuàng)新之作。顯然,劉勰將司馬相如作為奏議式封禪文的奠基人,將這篇文章作為奏議式封禪文的開山之作。
碑刻式封禪文一般比較簡短,莊重質樸,內容均為頌德。秦朝之后的碑刻式封禪文往往師法李斯,如漢武帝《泰山刻石文》篇幅短小、運筆簡約,全文如下:
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內,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人民蕃息,天祿永得。[3](卷二)
此文受李斯刻石文影響,都是質樸的頌德文字,但構思比李斯精密,全文僅四十五個字就概括出了漢武帝禮天、事親、育民三方面功績,并以天人關合的祝福之語收束全篇。碑刻式封禪文到了東漢時,篇幅有所增長,如東漢張純的《泰山刻石文》[4](《全后漢文》卷十二),就分別引用了《河圖赤伏符》、《河圖會昌符》、《河圖合古篇》、《雒書甄曜度》、《孝經(jīng)鉤命決》等緯書的內容,但依然寫得質木無文,沒有以鋪陳的筆墨來渲染夸飾帝王的功德。碑刻式封禪文一般顯得比較簡短的原因,一是在于受其物質載體的局限,在碑石上刻字沒有用筆和竹簡(或者絹)來得方便;二是碑刻式封禪文畢竟屬于公文式寫作,即雜文學寫作,與純文學抒情、體物的寫作方式有很大區(qū)別。
奏議式封禪文的內容則比較廣泛。司馬相如的《封禪文》宣揚玄妙的符瑞,歌頌當朝的帝王。此后的奏議式封禪文延續(xù)了這種寫法:一,用符命的出現(xiàn)來勸導帝王封禪。如揚雄《劇秦美新》云:“逮至大新受命,上帝還資,后土顧懷,玄符靈契,黃瑞涌出, 渤 ,川流海 ,云動風偃,霧集雨散,誕彌八圻,上陳天庭,震聲日景,炎光飛響,盈塞天淵之間,必有不可辭讓云爾。”[5](卷四八,P680)符瑞的出現(xiàn)是帝王必須封禪的理由,《史記·封禪書》道出了符命與封禪之間的關系:“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見而不臻乎泰山者也?!盵[1](P1361)可見封禪是帝王家獨有的事情,必須先有符命才能有封禪之事。二,敘述當朝君主的功績,宣揚當朝政權的神圣性,以之為正統(tǒng)。如班固《典引》云:“矧夫赫赫圣漢,巍巍唐基, 測其源,乃先孕虞育夏,甄殷陶周,然后宣二祖之重光,襲四宗之緝熙。神靈日照,光被六幽,仁風翔乎海表,威靈行乎鬼區(qū),慝亡回而不 ,微胡瑣而不頤。故夫顯定三才昭登之績,匪堯不興,鋪聞遺策在下之訓,匪漢不弘厥道。至于經(jīng)緯乾坤,出入三光,外運渾元,內沾豪芒,性類循理,品物咸亨,其已久矣?!盵5](卷四八,P684)他認為漢朝承接夏商周而來,并強調唐堯與漢運間的承遞關系,“矧夫赫赫圣漢,巍巍唐基,溯測其源”,“陶唐舍胤而禪有虞,有虞亦命夏后,稷契熙載,越成湯武,股肱既周,天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5](P683)。這種對漢室出身正統(tǒng)的反復強調,正是為劉漢政權的合理性作出的合理解釋。
先唐封禪文在贊揚當朝君主的功績,宣揚當朝政權的神圣性、正統(tǒng)性方面可謂是煞費苦心。揚雄就面對一個難題,即如何評價秦、漢、新朝三家政權,尤其是漢朝。揚雄的大半生都是在漢朝度過的,他對漢王朝寄托了無限的希望,曾經(jīng)在《長楊賦》里歌頌過漢高祖和漢文帝的文治武功;他是個大賦名家,更是個純正的儒者,他必不能過多地詆毀他曾經(jīng)留戀的政權。于是,揚雄采取了一種獨特的褒貶策略,批判秦朝,歌頌新朝都不遺余力,對于漢朝則以肯定為主,但也給予批評,其《劇秦美新》云:
會漢祖龍騰豐沛,奮迅宛葉,自武關與項羽戮力咸陽,創(chuàng)業(yè)蜀漢,發(fā)跡三秦,克項山東,而帝天下。 秦政慘酷尤煩者,應時而蠲。如儒林、刑辟、歷紀、圖典之用稍增焉。秦余制度,項氏爵號,雖違古而猶襲之。是以帝典闕而不補,王綱弛而未張,道極數(shù)殫,暗忽不還。[5](卷四八,P680)
這段話可謂是褒貶參半,而貶斥的語氣并不嚴厲,只著眼于典章制度、法律綱紀。李善注引李充《翰林論》曰:“揚子論秦之劇,稱新之美,此乃計其勝負,比其優(yōu)劣之義?!盵5](卷四八,P678)顯然,揚雄不愿過多地評述漢家王朝。在他身后兩百余年,才高八斗的曹植也面對一個頌揚的難題,即如何贊美他多年的政敵,與他爭奪太子位的胞兄曹丕。當曹丕以禪讓的合法形式奪得漢家四百年基業(yè)時,他迫切需要各地的王侯臣子對新政權表態(tài),而曹丕本人就是一代文壇領袖,臣子文章中的深文周納都逃不脫曹丕的法眼。曹植《魏德論》從三方面展開:一是敘述漢室的衰微,如“元氣否塞,玄黃噴薄,辰星亂逆,陰陽舛錯。國無完邑,陵無掩槨,四海鼎沸,蕭條沙漠”[6](卷二,P215),委婉闡述了政權禪讓給曹魏的合法性。二是贊頌曹操征伐天下的功績:
武皇之興也,以道陵殘,義氣風發(fā)。神戈退指,則妖氛順制;靈旗一舉,則朝陽播越。惟我圣后,神武蓋天,威光佐掃,辰彗北彎,首尾爭擊,氣齊率然。乃電北,席卷千里,隱乎若崩岳,旰乎若潰海。慍彼蠻夏,蠢爾弗恭,脂我蕭斧,簡武練鋒,星陳而天運,振耀乎南封。荊人風靡,交、益景從,軍蘊余勢,襲利乘權。蕩鬼區(qū)于白水,擒矯制于遐川。仰屬目于條支, 弱水之潺?,薄張騫于大夏,笑驃騎于祁連。其化之也如神,其養(yǎng)之也如春。柔遠能邇,誰敢不賓!憲度增飾,日曜月明,跡存乎建安,道隆乎延康。[6](卷二,P215)
曹植對父親懷著強烈的欽佩,以整飭的行文高度贊揚曹操如何削平群雄,統(tǒng)一黃河南北地區(qū),奠定了魏朝的根基。我們發(fā)現(xiàn),在《魏德論》中,曹植多次提到曹操:
皇父創(chuàng)跡于前,陛下光美于后,蓋所謂勛成于彼,位定于此者也。[6](P215)
武創(chuàng)洪基,克光厥德。[6](P216)
武帝執(zhí)政日,白雀集于庭槐。[6](P216)曹氏功業(yè)是魏武帝親手奠定,白雀作為符瑞是為武帝而群集,“所謂勛成于彼,位定于此者也”,在曹植歌頌武帝的語氣中,我們可以隱約感受到曹植的復雜心情。
三是贊美曹丕能光大父業(yè),“將參跡于三皇,豈徒論功于大漢!天地位矣,九域清矣,皇化四達,帝猷成矣。明哉元首,股肱貞矣。禮樂既作,興頌聲矣”[6](P216)。當然這是夸飾之詞,曹植對曹丕的歌頌主要是從曹丕的文學才能來著眼的:“奇志妙思,神鑒靈察。方將審御陰陽,增耀日月。極禎祥于遐奧,飛仁風以樹惠。既游精于萬機,探幽洞深;復逍遙乎六藝,兼覽儒林??顾己跷脑逯畧鲟?,容與乎道術之疆畔。超天路而高峙,階清云以妙觀。”[6](P216)如果說,曹植對曹操頌揚的是武功,那么,對曹丕歌頌的就是文治。這也符合曹氏父子的特點,曹植的《魏德論》可謂是苦心經(jīng)營之作。
封禪文的體式演進與文學自身的發(fā)展是同步的。李斯《泰山刻石文》充滿法家的語氣,不加任何文飾,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質而能壯,實漢晉碑銘所從出也?!盵7](P382)這反映了秦朝以質樸為主的文風。漢武帝的《泰山刻石文》、東漢張純的《泰山刻石文》、三國吳主孫皓的《禪國山碑》,也都顯得文才不足。
我們注意到,李斯《泰山刻石文》盡管質木無文,卻是一篇韻文,其押韻情況如下:押“職”韻,飭、極、式;又押“志”韻,治、志、事、嗣;押韻特點是隔句押。其后,漢武帝《泰山刻石文》押韻情況為:押“職”韻,職、極、息;押“真”韻,義(去聲)、仁。碑刻式封禪文的押韻情況表明早期的刻石文與詩有著同源關系,碑刻式封禪文可歸入文體中的“頌”類,《文心雕龍·頌贊篇》說:“至于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繼于時矣?!盵2](P322)劉勰就把李斯《泰山刻石文》納入了“頌贊”類的文體類別中。近人劉師培指出“頌”在先秦時可入樂:
三代之時,賦頌二體,皆詩之附庸;自茲而后,蔚為大國。漢魏之四言詩雖與頌相近,而于文體中稱頌不稱為詩;其區(qū)分蓋皆起于三代后也。[8]
劉師培指出了上古時期頌、賦同源的現(xiàn)象,因為頌、賦都能譜入樂章,即都可押韻,都為詩之一體,但他又說:
秦之刻石,與三代之頌不同。頌之音節(jié)雖無可考,然三代之詩皆可入樂,頌為詩之一體,必可被之管弦。秦刻石則恐皆不能譜入樂章。故三代而后,頌與詩分,此其大變遷也。[8]
劉師培認為像李斯《泰山刻石文》這樣的刻石文不押韻,恐不能譜入樂章,此論則可商榷。李斯《泰山刻石文》以及后來漢武帝《泰山刻石文》都隔句押韻,今人范文瀾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在《文心雕龍注》中說:
《秦刻石文》多三句韻,其后唐元結作《大唐中興頌》每句用韻,而三句輒易,清音淵淵,如出金石;說者以為創(chuàng)體,而不知效秦文也。[9](卷二,P163)
范文瀾認為李斯《泰山刻石文》多三句韻,這種押韻方法會帶來“清音淵淵,如出金石”的效果,他實際上指出了李斯《泰山刻石文》是一篇押韻文。如果我們再考察東漢張純《泰山刻石文》和吳主孫皓《禪國山碑》的用韻情況,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封禪文已經(jīng)不再押韻了。這說明,到了東漢和三國時期,碑刻式封禪文已不屬于韻文。
奏議式封禪文的發(fā)展情況則與碑刻式封禪文的演變不同,奏議式封禪文的體貌表現(xiàn)為賦與頌的結合,即體兼賦頌,但又逐漸遠離了賦體,即以當代帝王的功業(yè)為依托,在寫實的基礎上歌功頌德,逐漸與賦分流。
漢代司馬相如作《封禪文》就從四個方面顯露出賦的模樣,一是韻文之體,二是主客問答的形式,三是夸飾鋪張的氣勢,四是勸百諷一的結尾。清人姚鼐認為相如《封禪文》體兼賦頌:“《封禪文》相如創(chuàng)為之,體兼賦頌。其設意措詞皆翔躡虛無,非如揚、班之徒誕妄貢諛,為跖實之文也。通體結構,若無畔岸,如云與水溢,一片深茫駿邈之氣。”[2](P805)姚鼐說的是相如《封禪文》的寫作特點:一方面頌君主之德,所以歸入頌體;另一方面講究鋪張排比,帶有漢賦的體貌。其實,相如《封禪文》與漢賦還是有很大不同,那就是封禪文頌德必須落實,而賦卻多假設之辭,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假設之辭”條云:
古人為賦,多假設之辭,序述往事,以為點綴,不必一一符同也。子虛、亡是公、烏有先生之文,已肇始于相如矣。后之作者,實祖此意。
顧炎武以相如賦為例,道出了賦有虛詞濫說的特點。相如《子虛上林賦》、《長門賦》等賦在鋪寫敘述上,確實多夸飾想象之辭,而其《封禪文》雖有鋪張之氣勢,卻多寫實之筆,如在敘述上古封禪歷史、宣揚漢武帝玄妙的符瑞、反映臣民急切的勸導等方面都與《史記·封禪書》的記載大致吻合。李兆洛評《封禪文》:“以允答競業(yè)立意,故極波涌云亂之觀,而字字有歸宿。”[2](P806)說的就是《封禪文》雖然騁詞鋪敘,但都可以落到實處。如果我們再分析揚雄的《劇秦美新》,就可發(fā)現(xiàn)揚雄雖然反對作賦,但他的《劇秦美新》還是用了賦體。雖然用了賦體,卻在文中加大了寫實的力度,以其贊頌王莽新政為例,揚雄贊曰:“夫改定神眆,上儀也。欽修百祀,咸秩也。明堂雍臺,壯觀也。九廟長壽,極孝也。制成《六經(jīng)》,洪業(yè)也。北懷單于,廣德也。若復五爵,度三壤,經(jīng)井田,免人役,方《甫刑》,匡《馬法》?!崩钌茖Υ俗隽嗽敿毜淖⒔?
《漢書》曰:“莽奏定南郊?!?/p>
《漢書》曰:“莽奏定群神之禮?!薄稘h書》曰:“莽奏起明堂辟雍?!薄稘h書》曰:“王莽隳壞孝元廟,獨置孝元廟故殿,以為文母 食堂,既成,名曰長壽宮。”
《漢書》曰:“莽奏立《樂經(jīng)》,然經(jīng)有五,而又立《樂》,故云六經(jīng)也?!?/p>
《漢書》曰:“莽重賂匈奴,使上書慕從圣制,以誑曜太后?!?/p>
《漢書》曰:“莽奏曰:周爵五等,地四等,臣請受爵者爵五等,地四等?!?/p>
《漢書》曰:“莽令天下公田口井,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與九族。”
《漢書》曰:“莽令更名天下奴婢曰私屬,皆不得賣之?!?/p>
《漢書》曰:“莽分移律令儀法?!盵5](卷四八)
在李善的注釋中,揚雄對新朝的這些贊美,句句都能落到實處,絕非為阿諛奉承而夸大其詞。這也就體現(xiàn)出封禪文與漢賦的不同:一方面,封禪文難免有溢美的內容,和賦一樣宣揚帝王的文治武功,有夸張的成分;但另一方面,封禪文必須以當代帝王的功業(yè)為依托,以坐實之筆,頌主上功德。而漢賦的寫法是豐辭縟藻、窮極聲貌、鋪陳想象,它們在內容和寫法上終究不同。
奏議式封禪文越往后發(fā)展,就越遠離賦。三國曹植仍以漢賦中常見的主客問答形式來寫作封禪文。三百年后,他遭到了劉勰的批評,《文心雕龍·封禪篇》云:
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勞深績寡,飚焰缺焉。[2](P814)
曹植才高八斗,文采風流,其詩文中的建安風骨曾得到包括劉勰在內的齊梁文學批評家的一致贊賞,但當曹植以漢賦之體來寫作封禪文,盡管頗費苦心,卻沒有像司馬相如那樣取得好的效果,劉勰認為曹植的《魏德論》文采、風力很缺乏。而對于同時代的邯鄲淳,劉勰的評價也不高:
至于邯鄲《受命》,攀響前聲,風末力寡,輯韻成頌,雖文理順序,而不能奮飛。[2](P814)
劉勰認為邯鄲淳《受命述》風力不足,雖然條理通順有序,但力弱不能高飛。顯然,他評價封禪文標準之一,就是看其是否有剛健的風骨,正如他在《文心雕龍·封禪篇》中所說:“構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于訓典之區(qū),選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墜于淺?!盵2](P816)他要求封禪文具備文采的同時,也要像《尚書》訓典類的作品那樣,有剛健的骨力,有充實的內容,這也實際上把封禪文與賦區(qū)分開來了。在劉勰心中,各種文體都有其各自的特色,對賦而言,更宜重視文采之富美。在《文心雕龍·詮賦篇》中,劉勰就以“鋪采 文”、“詞必巧麗”、“蔚似雕畫”等語句來總結賦的藝術特色,也就是說,封禪文與賦畢竟是不同的文體。盡管奏議式封禪文開始時體兼賦頌,但最終還是會遠離了賦體。
封禪文這種賦頌分流的文體發(fā)展趨勢,三國時期的邯鄲淳其實就敏銳感受到了,他在《受命述》中真實道出了封禪文寫作的尷尬處境:“臣抱疾伏蓐,作書一篇,欲謂之頌,則不能雍容盛懿,列伸元妙;欲謂之賦,又不能敷演洪烈,光揚緝熙,故思竭愚,稱《受命述》?!盵4](《全三國文》卷二十六,P1195)邯鄲淳感到很困惑,從文體上來說,奏議式封禪文是歸于頌還是歸于賦呢?他無法像作賦那樣鋪采 文、縱橫馳騁地夸飾帝王的功績。最終,他拋棄了賦體主客問答的形式,勉強作了這篇封禪文,其辭曰:
伊上天闡載,自民主肇建,歷聽風聲,陶唐為盛,虞夏受終,殷周革命。有禪而帝,有代而王,禪代雖殊,大小繇同,于是以漢歷在魏,赤運歸黃也。是故大魏之業(yè),皇耀震霆,肅清宇內,萬邦有截。[4](全三國文卷二十六,P1195)
這是開篇部分,在寫作思路上仿效司馬相如作《封禪文》,先敘述上古封禪之歷史,以天命歸魏為曹氏奪取政權的理論依據(jù)?!短接[》曾記載:“邯鄲淳上《受命述》,詔曰:‘淳作此甚典雅,私亦美曰:朕何以堪也哉!其賜帛四十匹?!盵10](卷八百一十八)盡管邯鄲淳以這篇封禪文得到魏文帝曹丕的獎賞,但我們依然覺得此文寫得太單薄,更沒有司馬相如文中那種洋洋灑灑、汪洋恣肆的氣勢,劉勰批評此文“不能奮飛”,實為中肯之論。
邯鄲淳對封禪文文體的兩難選擇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表明,曹魏時期已處于文體急劇變化的歷史時期,雖然大賦仍處于文體的中心位置,但即將衰落;而封禪文脫離賦體,已成歷史之必然趨勢。正如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對文體特征的認識:“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蓖切麚P帝王的文治武功,無論作為碑刻式的銘文,還是奏議式的應用文,封禪文都與華麗鋪陳的賦有著很大的不同。作為開國之君和文壇領袖的曹丕,以“典雅”之詞褒獎邯鄲淳的《受命述》,體現(xiàn)出他對奏議式封禪文體裁特征的準確把握。而邯鄲淳的創(chuàng)作尷尬表明,歌頌嘉瑞符命、贊美功業(yè)德澤的封禪文,已和鋪陳想象、極貌寫物的賦漸行漸遠。這種與賦分流的文體發(fā)展趨勢,既是封禪文獨特的文體要求,也是中國古代應用文體發(fā)展的必然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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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禪文是勸導、宣揚帝王封禪或在封禪大典期間歌頌帝王功德的文章,以頌德為主,多屬韻文,文風莊嚴,主要贊美當朝君主的功績,宣揚當朝政權的神圣性、正統(tǒng)性。先唐碑刻式封禪文文風質樸,運筆簡約;奏議式封禪文則以當代帝王的功業(yè)為依托,在寫實的基礎上歌功頌德,逐漸遠離了賦體,體現(xiàn)了文學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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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2)03-0092-05
丁功誼(1972—),男,井岡山大學廬陵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思想史。(江西吉安 34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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