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明福,徐 蕾
(1.西南大學 文化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重慶 400715;2.上海第二工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1209)
人類的身體作為純客觀的自然物質存在,一方面有它外在形狀方面的規(guī)定性,另一方面也有其構成物質材料方面的規(guī)定性。對于儒家諸子來說,這不是他們考慮的中心內容。他們重視身體,但是關注的重心卻不是我們純粹生理意義上的肉體,對于人的生老病死、日常飲食、身體保養(yǎng)和生理需求等問題,他們沒有忽略,但也僅僅是簡單涉及,而且往往是在對“禮”的討論中言及,是作為道德踐履的一部分來加以注意的。換言之,“身體”一直存在于儒家的話語場中,但這種在場并非展現(xiàn)為眾多而直接的討論,而是通過“身體性”,即身體與象征、能動性和實踐等諸多核心問題的密切結合,間接展現(xiàn)其意義。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身體”在儒家那里一直是缺失的,但是卻無法說儒家不重視身體話語,因為“身體性”一直在場,對人為踐履的強調和人以身為在的事實,也注定了“身體”必然存在于儒家的“話語場”中,與先秦哲學關注的“為”、“仁”、“禮”等諸多核心問題直接相關。本文將從“為”的角度探討身體、仁義、禮儀等諸多話語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
“為”字在甲骨文、金文、石鼓文中曾經具有“古者役象以助勞其事”、“蓋示以象從事耕作”的語義內涵。儒家哲學傳統(tǒng)所具有的實際上是一種特定的“人為踐履”精神,這一點在對“有為”的重視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1]。踐履離不開身體的參與,這使儒家重視禮儀的身體化實踐。當然,從哲學意義上來說,對這種儀式化實踐的強調,更為根本的原因是儒家重視“為”。
儒家主張有為,這決定了儒家的先哲們不可能不重視身體,因為“為”離不開身體,“‘道’、‘真理’必須通過這生命來表現(xiàn)”[2]?!盀椤弊謴淖南?,爪,在此乃手之意?!稜栄拧め屟浴芬浴盀椤贬尅白鳌保骸白?,造、為也。”郝懿行《爾雅義疏》:“為者,行也、成也、施也、治也、用也、使也,皆不出造、作二義?!疄椤c‘偽’古通用。凡非天性而人所造作者,皆‘偽’也。……‘作’、‘偽’二字俱從‘人’,是皆人之所為矣?!笨梢姟盀椤弊直颈硇袨?,也說明了“為的從事者”——人,需要身體力行(身與實踐的關系)才能“為”;而在現(xiàn)實中,人首先以自己之身存在著,所以我們可以說人為即身為。在這“為”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身體的充分展現(xiàn),也實現(xiàn)了道德的提高與展現(xiàn)。也正是在這“為”的過程中,身體與道德,展現(xiàn)為禮的相呼相應、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則體現(xiàn)出孔子從人為踐履精神出發(fā)評價知、好、樂三者意義的基本思想傾向,即“認為單純的認知不如付諸實行的志向,付諸實行的志向又不如‘樂在其中’的身體力行”[1]?!抖Y記·禮器》云:“禮也者,猶體也?!薄抖Y記正義》引鄭序云:“禮者,體也、履也。統(tǒng)之于心曰體,踐之于行曰履。”也就是說,“禮”的關鍵在于“體”與“履”的結合,“身”與“心”的結合,也就是說禮要得到充分的貫徹與實現(xiàn),需要體與履、身與心結合的某種綜合運作。通過體、履、身、心之間的綜合運作,身體也能夠得到更為充分的實現(xiàn)與展現(xiàn),進而實現(xiàn)孔子的即身顯仁、孟子的踐形、荀子的禮以美身。這方面言論后世還有很多,如:
禮,體也。人而無禮,焉以為德?(《法言·問道卷》)
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法言·問明卷》)
禮樂者,何謂也?禮之為言履也??邵`履而行。(《白虎通德論·禮樂》)
無禮無以為德,而“禮,體也”,是故無“體”無以為德。人的為仁、為禮,不僅僅需要道德層面的“尊”,更需要以身體道,以身踐禮,否則,德性之尊也必將陷于無根基的虛言與懸空的玄談。禮與體驗、踐履關系的密切可見一斑。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人的一切行為、語言等各方面身體表現(xiàn)都以禮為規(guī)范和標準,這些規(guī)范和標準也是對身體展現(xiàn)的標準和規(guī)范,“禮作為一種行為,本身是一種展現(xiàn),也是人作為一個主體的自我意志的流露,更是人作為一有形的有限存在的完成”[3]。通過“身體”的感受和形體的具體表現(xiàn),禮可以反映出社會關系,能夠使一系列儒家所推崇的關系秩序化。所以儒家重視禮,其實質在于重視禮所能夠顯現(xiàn)出來的意義。
《論語·鄉(xiāng)黨》篇記載了孔子踐禮、守禮中所表現(xiàn)的一系列的身體行為,這些都可以看作是孔子“克己復禮”的具體實踐和行為表現(xiàn)。對于孔子來說,正是由于身體這一物質性載體的存在,才使人們通過“身之用”,把仁道有效落實到實踐當中成為可能。所以,古希臘柏拉圖等人所貶斥的“身之用”,恰恰是孔子實踐仁道的前提,從而身體不但不是柏拉圖所謂通達大道的消極因素,恰恰是實踐仁道的載體。由于身體在儒家話語中的這種特殊地位,使仁道與身體的統(tǒng)一成為可能——在實踐中的統(tǒng)一,而非抽象的純粹精神意義上的一致性。因為正是身體的參與,使側重精神層面的仁道不會成為懸浮空中的幻象,不會成為玄談和空言,而是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身體作為我們這生命的實存,是踐禮、守禮進而通達仁道的前提與現(xiàn)實基礎。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孔子論仁、論禮,實際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即身而道在、即身而仁在的思想?!叭省奔染哂械赖聦用娴膬热荩钟猩眢w性一面的內涵。
孔子對身體在踐禮、為仁過程中的重要性的獨特強調和說明,使生理意義上的肉身被精神化、價值化了。他通過自己的行動表明,禮不僅僅是一種對身體的外在約束,也不是一種簡單的、冷冰冰的外在規(guī)范,它可以通過身體,轉化為人自身的一種理想的存在方式,與人的本真存在相一致,進而通達仁道,即“即身而道在”。所以,儒家所追求的是使守禮、踐禮成為身體的儀式化之“為”,成為人的一種自覺習慣,實際上意味著以細膩的軟性法則來引導我們的身體,也意味著人在不自覺之中實現(xiàn)“修身”、“踐仁”的目的。通過這種溫和的引導,把維系社會秩序的一系列最根本的力量——習慣、虔誠、情感和愛——自然而然地美化、德化進我們的身體之中。通過對“禮”的強調,儒家成功地把維護這種社會秩序所需要的法律和規(guī)則內化到儀式、風俗、習慣性的實踐以及本能虔誠之中。沒有任何紐帶能比得上這種由感覺、“自然的同情”和本能的聯(lián)合結成的紐帶更牢固和無懈可擊,它們比抽象的權力更靈活輕快。因為它們已經被內化入我們的身體之中。這種身體的儀式化之“為”,成為我們每個“社會人”存在的必須,離開了它,就意味著對社會的違背,也意味著對自我的違背。
禮這種“身體的儀式化之為”,這種帶有拘束性的規(guī)約,以及對“克己復禮”的強調,使其在表面上與西方制度化或格式化的規(guī)訓有著極為相似的一面。其實在表面的相似背后,兩者之間存在巨大的文化差異。后現(xiàn)代主義諸種理論強調文化對身體的規(guī)訓,把社會制度和準則轉化為人的存在方式,內化為人的欲望與自然本能。這些社會制度和準則都是異與人身、外于人身而存在的。但是,禮之于儒家,卻不盡然。在孔子的理論體系中,禮沒有被視為完全外在于人的事物,而是既具有外在規(guī)約性,又具有內在性。孟子更是從“心”的角度說明了禮就在于人的身體之中。荀子由于主張人性本惡,主張用禮來加以規(guī)范和引導,倒是與西方諸種身體理論相通之處更多一些。
儒家與后現(xiàn)代主義在身體觀上的這種區(qū)別,在“為”字的心態(tài)義中也可見一斑。郭店楚簡“為”字還有一種寫法,從為從心;依據龐樸解,這種寫法說明了,“為”字在表示行為義之外,還表示心態(tài)。其《性自命出》篇第48簡說:“凡人為(從為從心——引者注)為可惡也。”兩個為字并連,前一個有心,后一個沒有。所謂的“人為”,與同篇次即第50簡的“凡人情為可悅也”聯(lián)系起來考慮,應該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矯情,矯拂性情而師其成心之類,亦即老子所說的“有以為”,荀子所說的“偽”,或孟子所說的行仁義而非由仁義行,等等[4]。
可以見出,雖然儒家重視“為”,但是同時也反對“矯拂性情”的“為”,強調“為”應該順性情而動,與人的性情相一致,否則便為“可惡也”。禮,雖是身體的儀式化之為,但是它并不違背于人的性情,否則便為可惡,不可能為先秦儒家諸子所推崇。而西方哲學所說的禮儀規(guī)范對身體的約束,帶有強制性和外在性,至于是否與人的性情相違背,則不在其考慮之中。
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關于禮“形于內”與“不形于內”的思想,深刻表現(xiàn)了儒家與西方哲學在這一方面的差別:
仁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義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禮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智形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圣形于內謂之德之行,不形于內謂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
“形”,呈現(xiàn)義,意指仁義禮智圣彰顯出來時的狀態(tài)。形于內,則仁義禮智圣形于內心,順人的性情而動,這是對內在規(guī)范的強調。不形于內,則僅僅是作為一種外在規(guī)范存在。后者正是孟子所謂行于仁義而非由仁義行,為先秦儒家諸子所反對和批評。形于內與不形于內,“實際是提出一種雙重道德律,‘德之行’是內在道德律,是主體自覺,‘行’是外在道德律,是客觀規(guī)范”[5]。
儒家這種對禮也就是“身體的儀式化之為”的追求,乃是“形之于內”,即強調使其成為一種內在規(guī)范,而非“不形于內”,僅僅滿足于其成為一種外部規(guī)范?!翱思簭投Y為仁”,并非強調對身體的硬性規(guī)制,而是強調即身而道在,即身而仁顯。這一點清楚地表現(xiàn)在孔子對人的理想存在狀態(tài)的一種描繪中: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
清劉寶楠《論語正義》對此注曰:“禮有質有文。質者,本也。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能立能行,故謂之中。失其中則偏,偏則爭,爭則相勝。君子者,所以用中而達之天下者也?!瘪T友蘭說:“君子之道”在于內外統(tǒng)一,“‘文質彬彬’,即中行也?!盵6]60這種統(tǒng)一必然要通過身體展現(xiàn)出來,君子通過身體所展現(xiàn)的氣質必然不同于一般人的氣質。“文”與“質”應該互相補充;但是“質”,也就是“美之實”一直是放在首位的?!袄锶蕿槊馈?《里仁》),“君子成人之美”(《顏淵》),“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學而》),朱熹注曰:“蓋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說的正是這個道理。禮的外在規(guī)范性作用,則僅僅是禮之“文”,而非禮之“質”。
在這個意義上,儒家的所謂修身,雖然主要是在精神層面上講的,卻也并不離開身體層面;這兩個層面相得益彰,不可分割??鬃铀^“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即意味著禮與身心之間的和諧。所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是修養(yǎng)的極高境界,也是人的身體自由地去體驗、踐禮、踐仁的境界。這個境界,是身心一體的理想境界——人的行為舉止無不如意、無不合度,身體得以自由地展現(xiàn)。這個境界,也是《五行》所謂禮“形于內”的境界,禮不再是僵硬死板的外在規(guī)范和約束,也不是異于身心的外在之物,而是與“本真之自我”合而為一。身體的自然性與社會性、人的先天自然情欲與后天仁義道德,都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人的自然的、情欲的身體,在仁義禮智等道德所規(guī)定的復雜而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關系中,以孔子理想的“人”的方式得到完滿的展現(xiàn)。
所以在儒家思想中,即身而道在、身與仁同在:仁道的實現(xiàn)與當下展現(xiàn),都離不開身體這一基礎和前提,“身”在“用”上得以敞開?!吧怼弊鳛槿实浪枷氲妮d體存在,離身無以言仁,無以言道。所以儒家堅持即身而道在,堅持道就體現(xiàn)在人自身的身體之中,對仁道的尊崇就存在于對自身身體的尊崇之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王夫之說:“湯、武身之而以圣。”也就是湯淺泰雄所說,“僅僅通過理論上的思考是不能獲得真諦的,而只有通過‘體行’才能獲得”,“修行是一種通過整個身心而獲取真諦的實踐”[7]。
當然,對于儒家來說,禮的“質”的實現(xiàn),有賴于人的真性情。馮友蘭曾指出,孔子在論禮的約束作用的同時,又言“禮之本”,所以又言直,“言直則注重個人性情之自有,言禮則注重社會規(guī)范對于個人之制裁”,故“仁者,即人之性情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6]60。這與西方理論中儀式僅僅作為對身體的硬性規(guī)制,強調規(guī)訓和懲罰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
儒家重仁,亦重禮,談及二者關系時,他們強調仁對禮的優(yōu)先性,確定了禮從屬于仁的地位(“人而不仁,如禮何?”),把復禮看作為仁的手段(“克己復禮為仁”)。仁、禮,在孔子這里分別作為內在自覺與外在規(guī)范存在,乃是一種雙重道德律的建構,后世“仁內義外”說,也是這種思想的延續(xù)。在身體觀的視角下,二者呈現(xiàn)出禮以化身、即身而仁在的特點。以身體為根基,以踐履為實現(xiàn)的人的禮儀化存在,以及這個基礎上所實現(xiàn)的“即身而道在”,是儒家心目中君子之身的完滿狀態(tài)。身體、仁道之間的和諧是儒家對個體生命的最高追求,也是儒家諸子對個體生命的最高追求。在這里,“身體”既是具體的,也是一般的,與儒家各種思想觀念相互分離卻又不可分割,有差異卻又相互交融。作為“身體儀式化之為”的禮,不僅僅是身體的形化,同時也是各種社會關系的形化。在這個意義上,禮隱性地涵蓋了作為整體的社會性領域,或者說,社會關系的平衡被轉喻在身體之上,禮儀規(guī)范下的人的身體的流動,則成為對宇宙以及社會秩序的一種維持。
[1]劉清平.“人為”與“情理”:中國哲學傳統(tǒng)的基本特征初探[J].中國哲學史,1997(3).
[2]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12.
[3]祝平次.從禮的觀點論先秦儒、道身體/主體觀念的差異[C]//楊儒賓.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氣論及身體觀.臺北:巨流圖書公司,1993:276.
[4]龐樸.文化一隅[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39.
[5]梁濤.荀子對思孟“五行”說的批判[J].中國文化研究,2001,夏之卷.
[6]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7]湯淺泰雄.靈肉探微:神秘的東方身心觀[M].馬超,等,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1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