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菊
(安徽理工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 淮南 232001)
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的作品早已是世界各國文學(xué)愛好者和研究者的寵兒。眾所周知,她的處女作《最藍的眼睛》講述了一個黑人小女孩佩克拉在社區(qū)和家庭中受到種種傷害最終瘋癲的故事。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和基督教有著關(guān)聯(lián):且不說故事的主人公佩克拉每晚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她的媽媽波琳以耶穌的殉道士自居,就是偶爾出場的店主雅克鮑斯基和貝塔也是心念圣母瑪利亞或者手捧圣經(jīng);小說接近尾聲時作者還別具匠心地在文本中內(nèi)嵌了一封索卜漢德·切丘致上帝的一封抗議信。通過這一系列細節(jié),我們看到莫里森筆下基督教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俄亥俄州洛林小鎮(zhèn)上人們的生活。那么,它對于小主人公的命運又有著怎樣的影響呢?在佩克拉最終走向瘋癲的悲劇中上帝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筆者認(rèn)為,佩克拉悲劇之路的每一步,幾乎都有上帝在背后作無形的推手。
故事中小女孩心靈第一次受到的創(chuàng)傷來自白人店主雅克鮑斯基。與店主見面前后的佩克拉心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在去糖果店的路上,她對路邊的蒲公英暗暗欣賞,覺得它們是美麗的花兒,惋惜它們被人當(dāng)做野草除去。這里佩克拉欣賞的不僅是花兒,還有她自己。此時處處被人鄙夷的她對被人當(dāng)做野草的蒲公英有著強烈的認(rèn)同感。作者也直接評價說,“擁有它們使她成為世界的一部,同時使世界成為她的一部分”。①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London:Vintage,1999,p.48.堅持認(rèn)為蒲公英是美麗的花讓讀者感覺到佩克拉雖然微小但積極而正面地自我評價。但在回去的路上,蒲公英的形象在小女孩的眼中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它們由剛才美麗的花兒變成了丑陋可鄙的野草。對蒲公英的否定影射出佩克拉在遭遇到打擊之后對自己的否定。是什么完全改變了佩克拉的心理呢?簡言之,是店主那完全無視她的存在的目光。作者用諷刺的口吻設(shè)問:“一個嘴巴里品著啤酒和土豆的味道、頭腦在有著大大的藍眼睛的圣母瑪利亞身上打磨過的……五十二歲的白人移民店主如何能夠看到一個黑人小女孩呢?”②Ibid.除了年齡、性別、財產(chǎn)方面的優(yōu)勢之外,這里還指出了店主從宗教信仰中滋生出的對黑人的不屑:既然有著麋鹿一樣迷人的大眼睛(doe-eyed)的圣母是美麗、圣潔和令人崇拜的,那么從處處充滿二元對立的基督教文化的視角看,眼前這個黑乎乎的小女孩自然是低下的和令人鄙夷的。莫里森在這里用的“打磨(hone)”一詞值得玩味。此詞的本意為把刀劍等工具在磨刀石上磨礪使其更加鋒利,當(dāng)用到人的頭腦上,磨礪出的應(yīng)該是一種判斷力或鑒賞力。有了這種“鑒賞力”,店主瞬間斷定哪怕“瞥一眼佩克拉都是浪費精力”。①Ibid.這樣說來,瑪利亞的形象促使雅克鮑斯基練就的就是白人至上黑人低等的意識,也就是把歧視黑人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意識。美國社會歷來主張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這里的人往往并不包括黑人。艾默生就曾直言不諱道:“所有人生來平等只是一個方便的假說……(黑人和白人之間的)不平等正是上帝安排一些人領(lǐng)導(dǎo),另一些人服從的表示”。②Alfred Kazin,(ed.),God &the American Writers,New York:Alfred A.Knopf,1997,p.66.艾默生說的領(lǐng)導(dǎo)者顯然是白人,白人才是上帝的選民;服從者自然是黑人。盡管圣經(jīng)中上帝一再聲明凡真心信仰他者皆可獲得救贖,包括艾默生在內(nèi)的種族主義者依然認(rèn)定黑人是哈姆的后代③根據(jù)圣經(jīng)舊約,哈姆是諾亞三個兒子之一,因看到了父親的裸體哈姆和他的后代被上帝詛咒為奴。,命中注定該做奴隸。既然白人從圣經(jīng)中找到了奴役黑人的根據(jù),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信仰圣母瑪利亞助長了雅克鮑斯基的種族優(yōu)越感。在其第二部小說《秀拉》中,莫里森對這一點說得更加明白。當(dāng)一個白人船員在河中發(fā)現(xiàn)奇肯的尸體的時候,他想當(dāng)然認(rèn)為這個黑人小男孩是被自己的父母殺死的,認(rèn)定黑人與牲畜無異,并進一步對“上帝對他們的詛咒”感到好笑,感嘆“拯救哈姆的后代是多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啊”?、躎oni Morrison,Sula,New York:Knopf,1973,p.63.舉止毫無人性可言的白人船員卻肆意貶低黑人為野蠻一族,覺得自己道義上高高在上。雅克鮑斯基店主和船員有著同樣心理:受上帝詛咒的黑人理應(yīng)受白人唾棄。佩克拉剛剛萌芽的自我意識就是在這種唾棄中被瞬間瓦解了。
小女孩受到的最嚴(yán)重的傷害來自她的親生父親喬利·布里德拉夫。和故事中絕大多數(shù)人物對上帝虔誠有加不同,喬利對上帝似乎有著本能的抵觸。想起上帝,少年喬利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上帝是一位善良的白人老爺爺,留著長長的白發(fā)和白胡子,一雙藍色的眼睛在有人離開人世時顯得悲傷,有人為非作歹時顯得兇惡”。⑤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134.盡管如此,喬利骨子里對上帝并沒有好感,反而寧愿喜歡魔鬼。這是為什么呢?他生活的實際經(jīng)驗告訴他上帝是虛偽的。喬利生長所在的喬治亞州黑人們十分虔誠,他的撫養(yǎng)人吉米就是個典型的基督徒。吉米終生未嫁,去世時還準(zhǔn)備好做基督的新娘。然而就是這樣一群篤信上帝的人們,一生卻充滿無盡的苦難。在吉米的葬禮上,黑人們?yōu)椤吧系壑栏械秸痼@”:上帝為何對黑人如此不公?⑥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48.善良本分的他們?yōu)楹紊钊绱似鄳K?基于對生活的感悟,黑人們竊以為上帝不止有三張臉,而是有四張?!吧系蹞碛械牡谒膹埬樈忉屃怂羞@一切——罪惡的存在,正直無辜的人們的痛苦”。⑦Allan Alexander,“The Fourth Face:the Image of God in Toni Morrison's The Bluest Eye”,African American Review 32.2(S ummer 1998),pp.293-303.原來在黑人們心房的一角上帝的面孔常常是兇惡的而不是“善良的”。年少的喬利或許還沒完全看透這一點,但作者提醒我們,孩子往往會從大人的“音色中聽取真相”⑧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15.,喬利對上帝的善良也就難免懷疑了。另外,上帝的白人屬性更加劇了喬利對他的反感。在被白人羞辱之后,喬利潛意識知道恨他們簡直是自取滅亡,因為“他們是武裝起來的白人,而他是無助的黑人”。⑨Ibid.p,150.毫無疑問,在喬利心里 “白”是“黑”的對立面和壓迫者,白發(fā)白須的白人老爺爺形象于他并不和藹可親,倒極有可能殘酷可怕。既然對于喬利而言,上帝的善良是假的,上帝的白人形象是可怕的,他從上帝轉(zhuǎn)向魔鬼也就合情合理。
那么更進一步說,喬利腦海中的上帝又為什么是白人的樣子呢?原本圣經(jīng)里對上帝形象的直接描述少且模糊:“那位萬古永存者坐在其中的一個寶座上。他的衣服像雪一樣潔白,頭發(fā)像純白的羊毛”。⑩見圣經(jīng)《但以理書》第7章第2節(jié)。白衣白發(fā)并不能證明上帝是白人的樣子。顯然,圣經(jīng)里并沒有規(guī)定上帝的種族特征。這里的白人上帝形象是主流文化打造出來的,是白人按自己的愿望對上帝形象的加工。羅杰·巴斯特德(Roger Bastide)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整個西方繪畫史都見證了基督被努力從一個閃米特人變成一個亞利安人,被刻意變白或漂白的過程……必須讓這個人,這個上帝的化身,盡可能遠離一切跟黑色有關(guān)的東西,哪怕是間接相關(guān)也不行”。①Gayraud S.Wilmore,Pragmatic Spirituality:The Christian Faith through an African Lens,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4,p.124.喬利腦海中的上帝形象當(dāng)然是白人加工的結(jié)果;正如韓奈特(Heinert)指出的,“喬利對上帝白人藍眼睛的定義來自于主流文化”。②Jennifer Heinert,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New York:Routledge,2009,p.17.也就是說,是主流文化促使喬利與上帝疏離,與魔鬼認(rèn)同。
由于上帝和白人主流文化的強勢,認(rèn)同于魔鬼的喬利并不敢與他們正面對抗。他潛意識里知道“憎恨白人將會把他像一塊煤一樣燒毀,僅留下碎小的煤灰和問號一樣的煤煙?!雹跿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151.于是,喬利從身邊尋找比他弱小的女性當(dāng)替罪羊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屈辱和憤恨?!皞λ梢允棺约喊踩粺o恙?!雹躀bid.p.42.這里的“她”開始指波琳,但最終最慘的犧牲品是被喬利在醉酒狀態(tài)下強暴的小主人公佩克拉。
如果佩克拉受到各種傷害后能在母親那里得到安慰和保護,她也不會精神分裂。可惜的是一心追隨白色上帝的波琳心中沒有給自己的女兒留下應(yīng)有的位置。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中年以后波琳追求的是做白人雇主費希家的“理想的仆人”;在精神世界里,她追求的是做基督的“殉道士”。那么做理想的仆人和基督的殉道士之間有何聯(lián)系呢?敘述者說仆人的角色“實際上滿足了她所有的需要”,“她人生的一切意義都在于她的工作之中”。⑤Ibid.pp.127-28“所有需要”和“一切意義”自然包括精神追求。也就是說,對于波琳而言,當(dāng)好了白人的仆人也就當(dāng)好了上帝的仆人??墒菫槭裁茨??正如前面已經(jīng)提及的,有著種族主義色彩的基督教支持白人至上的觀點,它要人們相信黑人服務(wù)于白人是上帝的安排。白人牧師曾利用基督教對黑人奴隸進行精神控制,他們宣稱“你們對主人們犯下的錯也就是對上帝犯下的錯……如果你們跟主人找茬,將會在來生受到上帝嚴(yán)厲的懲罰”。⑥Lawrence W.Levine,Black Culture and Black Consciousnes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7,p.46.波琳的工作態(tài)度和表現(xiàn)就好像她曾聽到過這樣的布道。此外,她還在電影院里接受了白人另一種更隱秘的“布道”:看完電影里的俊男靚女后的波琳發(fā)現(xiàn)很難面對現(xiàn)實中的喬利和自己,因為與電影里的男女主角相比,他們丑陋得不堪入目。由于這種以白為美的主流文化和她已經(jīng)接受的白人至上的宗教教義不謀而合,深陷其中的波琳當(dāng)然無意識反抗,結(jié)果就成了它們的幫兇,向自己和家人的心靈開刀。
波琳的信仰扭曲了她的母性,給佩克拉帶來了巨大的負(fù)面影響。一方面,佩克拉從一出生就缺乏母愛。雖然在懷孕時,母性使然,波琳決意好好愛這個孩子,不管它長成什么樣;但在看到女兒之后,她還是驚呼:“上帝,她真丑陋。”⑦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126.波琳沒有意識到,佩克拉身上丑陋的標(biāo)簽其實正是上帝及其背后的主流文化給她貼上的。作者一開始就指出,“好像有位神秘的無所不知的主人送給佩克拉一家每人一件丑陋的斗篷”,并且告訴他們“你們是丑陋的人?!雹郔bid.p.39.“神秘而無所不知”正是人們對上帝的印象,而“主人”也常常是信徒對上帝的稱謂。作者似乎在告訴我們,佩克拉的丑陋某種意義上是上帝的規(guī)定。正是由于波琳相信上帝,認(rèn)定女兒丑陋,拒絕給女兒母愛,才導(dǎo)致佩克拉否定自己天生的長相,每晚祈禱擁有一雙最藍的眼睛,從而變得美麗,以贏得母親和其他人的愛。母愛的缺失是小女孩自我否定和心理變態(tài)的最根本的原因。正如田亞曼所指出的,“佩克拉的最終毀滅并非來自別人的冷眼和父親的強暴,而是來時母愛的迷失。”⑨田亞曼:《母愛與成長:托尼·莫里森小說》,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5頁。
另一方面,佩克拉被母親灌輸?shù)氖菍ι系酆蜕畹纳钌畹目謶?。由于波琳感興趣的不是作為救贖者的基督,而是作為審判者的基督,她對孩子微小的過錯也嚴(yán)懲不貸。佩克拉因為失手打翻了爐子上的平底鍋而被波琳連打帶罵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作者強調(diào),內(nèi)心充滿恐懼的佩克拉在面對別人的欺辱和傷害時總是沒有勇氣反抗。她總是試圖躲開,或者哭泣,或者用手捂住眼睛,“整個人似乎要卷縮起來”,①Toni Morrison,The Bluest Eye,p.73.從來沒有像克勞蒂亞姐妹那樣大膽地反擊。波琳裝進佩克拉心里的恐懼抽走了她內(nèi)在的反抗本能,使她淪為一只沉默的羔羊,人人得而欺之。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主人公佩克拉一定意義上是一只被白色上帝所吞噬的黑色羔羊。在對佩克拉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同情的同時,作者也對上帝和基督教在種族歧視中扮演的角色做了含蓄的批判。小說接近尾聲時,索卜漢德·切丘給上帝寫了一封信,里面有一段義憤填膺地指責(zé)了上帝對于佩克拉的漠然:
告訴我,上帝,你怎么能這么長時間對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不管不問以至于她來找我呢?你怎么能這樣呢?我為你流淚,上帝……你曾說:“讓孩子們來到我這里,不要傷害他們”。你忘了嗎?你真的忘了你的孩子們了嗎?是的,你忘了。你讓他們?nèi)币律偈?,坐在路邊,哭他們死去的母親。我看到他們被燒焦,一走一瘸,后來駐足不前。上帝,你忘了何時以及如何做上帝。②Ibid.pp.180-181.
我們知道切丘在故事中是個心智失常的瘋老頭子,他能寫出這樣一封條理清晰的信令人驚奇。再者,小說中切丘來到洛林小鎮(zhèn)的時間是1931年,和現(xiàn)實中莫里森出生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時間完全吻合。另外,他作為這封信的作者和莫里森作為整部小說的作者的身份又是一致的。據(jù)此,筆者認(rèn)為一定意義上而言莫里森在切丘這個人物身上隱藏了自己,切丘寫給上帝的抗議信也是她本人想說的。也就是說,作者也認(rèn)為,對于佩克拉的悲劇,上帝確是有責(zé)任的。當(dāng)然,莫里森的宗教觀念復(fù)雜深刻,并非僅此批判上帝的一面,比如說小說中的麥克蒂爾夫人也是位基督徒,但她同時也是給予佩克拉母親般關(guān)懷的人。從她身上,我們就能看到基督教賦予黑人的巨大精神力量。
《最藍的眼睛》的評論文章幾乎一致認(rèn)為,小說的主題為揭示“白人文化沖擊之下的黑人心靈”。③王守仁,吳新云:《白人文化沖擊之下的黑人心靈》,《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3期,第124-129頁。筆者想強調(diào)的是,在白人文化中基督教占有很大的成分;小說中多數(shù)黑人心靈的迷失與基督教的種族色彩有關(guān)有關(guān)。作為主人公佩克拉精神寄托的上帝同時也是將她推向精神崩潰的深淵的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