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虹
(山東師范大學 體育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中國的武術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中國武術史研究也就格外受到中外學者的關注。20世紀70年代,日本學者松田隆智撰寫《中國武術史略》一書,對中國武術典籍、重要拳種的流變作了精湛的考述,對中國傳統(tǒng)武術文化也有精辟的見解,比如他指出了通過史料研究中國武術史的多種困難:中國近世武術家重現(xiàn)實而輕形式;農(nóng)民練武者都是文盲的農(nóng)民,各派保守而排他;武術家當中盛行英雄崇拜之風,明代以后偽書流傳,等等。其中也指出了封建統(tǒng)治者對中國古代武術文化的影響:“武術往往被革命家或邪教集團或農(nóng)民暴動所利用,所以武術家常受到當時統(tǒng)治者所仇視,于是就有些武術家隱姓埋名,有些用假名,特別是在金、元等異氏族統(tǒng)治中國的時期,這種傾向更烈”①[日]松田隆智:《中國武術史略》,呂彥、閻海譯,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版,第1-3頁。。松田在這里指出的中國武術發(fā)展史上的這種現(xiàn)象,確曾存在過。漢族建立的封建王朝忌諱甚至仇視武術家,唯恐他們“以武犯上”,限制或禁止民間習武。金、元統(tǒng)治者以少數(shù)族君臨中原漢地,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不僅制定種種民族防范和民族壓迫政策,而且從法律上嚴格禁止?jié)h人、南人習武弄棒,結果是阻止了民間武術強身運動的進行,阻礙了武術技術的進步,從而造成了武術家、武術古籍等等的“歷史空白時期”。這一歷史現(xiàn)象值得探討。松田只是提到了這一現(xiàn)象,而沒有展開論述,這與其書的體例有關。筆者受松田《中國武術史略》的啟發(fā),考察金元時期的法律是如何禁止民間武術習練的,以及這一時期武術家的基本狀況。
禁止民眾習武的法律并非金朝、元朝才有,宋朝時就有。宋代的《慶元條法事類》明確規(guī)定:“諸結集社眾、閱習武藝(桿棒鏈椎之屬亦是)者,教師及為首人,徒二年,余各杖一百。許人告,其應習者不坐”。②謝深甫:《慶元條法事類》卷80《雜門》,中國書店影印本1990年版,第26頁。滿族人建立的清朝也有,見于清朝人朱軾編的《大清律例集解》。大約是因為金朝和元朝不僅實行封建等級制度,而且還實行民族壓迫、民族防范制度的緣故,松田的著作才特別強調金朝和元朝對武術家的仇視。金朝是12世紀初期女真人在我國北方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王朝,在滅亡北宋之后占領淮河秦嶺以北的廣大地區(qū)。女真人以少數(shù)族統(tǒng)治中原漢地,為了實現(xiàn)其長久統(tǒng)治,制定民族等級制度,曾經(jīng)將其統(tǒng)治下的民族劃分為女真、渤海、契丹、漢兒、南人五個等級。漢兒是指原遼朝的漢人,南人則是指的原北宋的漢人。南人的地位最低,是比漢兒更受歧視、更受壓迫的人。為了防范漢兒、南人反抗其統(tǒng)治,金章宗明昌四年(1193年)三月,“制定民習角觝、槍棒罪”①《金史》卷10《章宗本紀三》,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年版,第228頁。,禁止民眾學習角觝術和槍棒等器械技能,唯恐民眾掌握了和他們斗爭的本領。
14世紀初,蒙古族英雄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上建立了大蒙古國。這個國家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征戰(zhàn),到忽必烈時期,滅亡了南宋,結束了多個政權割據(jù)對峙的局面。元朝的統(tǒng)一,有許多積極的意義,如奠定了中國疆域的規(guī)模、促進了中華民族多民族大家族的發(fā)展等等。但是元朝在制度方面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民族壓迫、民族防范政策更甚于金朝。元朝實行四等人制,蒙古人是第一等人,色目人是第二等人,漢人是第三等人,南人是第四等人。這四個等級的人無論是在政治上的地位,還是在經(jīng)濟上的地位、法律上的地位,皆不平等。為了防止人口占多數(shù)的漢人、南人的反抗,統(tǒng)治者禁止?jié)h人、南人持兵器,也禁止?jié)h人、南人練習武藝。元朝滅亡南宋沒幾年,就頒布了一條“禁治習學槍棒”的法令,這條法令收入在元朝的法律文書匯編《元典章》中,其內(nèi)容為:
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六月,福建行省準中書省咨:據(jù)御史臺呈:照得近年各路府州司縣官司,以催辨為急務,以勸課為具文。所以奸民不事本業(yè),游手逐末,甚者習學相撲,或弄槍棒。有精于其事者,各出錢帛,拜以為師。各處社長等人,恬不知禁,有司亦不究問。長此不已,風俗恣悍,狂妄之端,或自此 生。今后軍民諸色人等,如有習學相撲,或弄槍棒,許諸人首告是實,教師及習學人并決七十七下,拜師錢物給告人充賞。兩鄰知而不首,減犯人罪一等。社長知情故縱,減犯人罪二等。庶幾恣悍之風不作,兇強之技不傳,馴化民情,坐消變故。此于政治所系非輕。本臺乞遍下合屬,嚴行禁治施行。②《 元典章》第五十七卷“禁治習學槍棒”,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點校,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版,第1939-1940頁。
上面引文中說的“相撲”即是摔跤,在元代也叫角觝或角抵,本來是蒙古、女真、漢人等多民族共同喜愛的體育活動。這項活動有一定的娛樂性,宮廷中甚至也有此類表演。但統(tǒng)治者卻把相撲等武藝當作“兇強之技”,把學習相撲的民眾,與舞槍弄棒的民眾一樣被稱作“奸民”。統(tǒng)治者認為民眾習武,會導致民風恣悍,狂妄滋事。索性連軍士的武藝也廢了。其措施首先是懲罰武術教師和學習者,決杖七十七大板,且鼓勵告密,拜師錢物給告密人充賞。其次是實行連坐制度,習武人的鄰居如果知情而不告發(fā),要決杖六十七下。社長(鄉(xiāng)村基層管理者)如果知情故縱,則決笞五十七下。統(tǒng)治者以此恐嚇民眾,使民眾成為馴化的只知種田納稅的工具。他們甚至要讓“兇強之技不傳”,就是要讓武術失傳,也就不會對統(tǒng)治者造成威脅了。所謂武術于國家政治所系非輕,即民眾尚武的風習關系到封建國家的長治久安。
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二月和元英宗時期,朝廷多次重申法令,禁止?jié)h人執(zhí)兵器和練武,如英宗至治二年(1322年)春正月,“禁漢人執(zhí)兵器出獵及習武藝”。③《元史》卷28《英宗本紀二》,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年版,第619頁。至元二十七年禁令見該書卷16《世祖本紀十三》,第339頁。又,《元史》卷一〇五《刑法志》記載:“諸棄本逐末習用角觝之戲學攻刺之術者,師弟子并杖七十七?!睋?jù)此推測,元順帝時期制定的新法典中仍然有此類規(guī)定,成為了金元朝統(tǒng)治制度的一部分。上述法律規(guī)定必然阻礙這項健身強體活動的開展、普及,阻礙了武術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光大。
金元統(tǒng)治者從法律上禁治民眾習練武藝,喜愛練武的人只有在隱蔽的環(huán)境中進行,不同門派難以交流技藝,也不利于武術行業(yè)的進步。本來,讀書人熱衷仕途,與沒有文化或讀書甚少的武術家在職業(yè)方面南轅北轍,他們又知道法律的有關規(guī)定,所以與武術家更不相往來了。因此那個時期的武術文化只能通過口耳相傳,幾乎不可能通過書籍的形式比較廣泛地流傳到后世。再者,中國古代的民眾普遍貧困,終日為溫飽操勞奔波,沒有財力也沒有精力學習武藝。練武者多是民間鄉(xiāng)村有一定經(jīng)濟能力的富戶或小工商業(yè)者(大地主或大商人之家多倚仗其財力,通過科舉考試或其它方式進入仕途),此階層中人出現(xiàn)了不少武術家,而且這些武術家往往成為反抗封建統(tǒng)治的中堅力量。這一點也正如松田隆智《中國武術史略》所述及到的那般情形。
武術家們并沒有被金朝、元朝的法律完全打壓下去。他們積聚力量,乘時而起。金朝末年,統(tǒng)治者對山東地區(qū)農(nóng)民的剝削和壓迫更趨嚴重,這一地區(qū)農(nóng)民迅速組織起來,爆發(fā)了紅襖軍反金起義。紅襖軍最重要的首領李全、楊妙真夫妻就是兩位武術家。李全(?-1231)是濰州北海(今山東濰坊)人,曾做過販牛馬、屠宰的行當,在河里淤土中偶得鐵槍桿,長七八尺,于是就上打成槍頭,重可四十五斤。李全天天練習擊刺,槍法逐日精進,加以弓馬矯捷,能于馬背上運使鐵槍,時號“李鐵槍”。①《 宋史》卷476《李全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97年版,第13817頁。周密:《齊東野語》卷九“李全”條,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年版,第157頁。其妻楊妙真是青州(今山東青州)楊家堡人,一名“四娘子”,多智略,性兇悍,善騎射。宋人周密的《齊東野語》記載楊妙真“臂力過人,能馬上運雙刀,所向披靡”,②周密:《齊東野語》,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年版,第158頁。是頗有傳奇色彩的女中豪杰。楊氏是當?shù)氐母粦?,妙真的兄長楊安兒也曾是紅襖軍領袖。李、楊夫婦領導的起義軍給金朝的統(tǒng)治以沉重打擊。元朝的情形也差不多,盡管元朝三令五申,民眾不得習武,但仍有許多武術家隱藏在民間。至元朝后期農(nóng)民起義風起云涌,武術家們便大展拳腳。元順帝至元三年(1337年)在汝寧信陽州(今河南信陽)率眾起義的農(nóng)民軍領袖“棒胡”(本名胡閏兒),是一位武術家,因擅長使棒被稱作“棒胡”。③《元史》卷39《順帝本紀二》,中華書局點校本1983年版,第838頁。農(nóng)民起義軍領袖韓林兒的部將有一位叫“大刀敖”的,④《明史》卷122《韓林兒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版,第3683頁。當是一位擅長使大刀的武術家。郭子興是元末農(nóng)民軍領袖之一,本是一位俠客,為人驍悍善斗,手下有許多“壯士”。⑤《明史》卷122《郭子興傳》,中華書局點校本1987年版,第3680頁。這些“壯士”當不乏習武之人。元明時期的史籍中,此類記載甚多。武術家或在某地首倡起義,或參加起義軍,壯大了元末農(nóng)民起義軍的力量,加速了元朝的滅亡。
古代參加農(nóng)民起義的武術家往往被當作“盜賊”而記入史書,少數(shù)起義成功的則成了新的封建王朝的官僚,更多的武術家則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了。當然更難有文人記載他們的武術技藝了。古代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維護等級制度及民族不平等制度等為主要特征的法律禁止百姓習武,阻礙了武術技藝的進步,也阻礙了武術文化的傳承。這是中國傳統(tǒng)武術文化中值得重視的一種現(xiàn)象,值得深思。
縱觀中國歷史,歷代統(tǒng)治王朝對待武術的態(tài)度大不相同。但總體來說,大多數(shù)王朝對武術發(fā)展和民間習武采取了肯定或默認的態(tài)度,而限制或以法律明文禁止民間習武的則往往是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占據(jù)中原的朝代。這也是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的一個特有現(xiàn)象。秦朝“尊法尚功”,主張以武力統(tǒng)一天下,始皇帝掃平六國,一統(tǒng)霸業(yè)。漢朝強調“文治武功”,前有高祖皇帝提三尺劍斬白蛇起事,“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中有文景之治,后有漢武帝北伐匈奴,衛(wèi)青、霍去病蕩平邊關。隋唐時期更是“文武并重”,在科考選才上實行“文武雙舉”,隋、唐文臣武將人才輩出,星光燦爛,異彩紛呈;同時又由于尊崇儒釋道佛,加上對寺廟道觀的保護,進一步使少林、武當、太極等各種武術流派發(fā)揚光大起來。至金、元時期,由于兩朝統(tǒng)治階級害怕民間造反危及統(tǒng)治,均以法律條文明確規(guī)定禁止民間習武,中華武術的發(fā)展在金、元兩朝進入低谷和黑暗時期。而金、元兩朝禁止民間習武的現(xiàn)象在中華民族的歷史長河中只是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和特殊歷史時期。
雖然金、元王朝已隨著農(nóng)民起義土崩瓦解,早已成為歷史煙云,但金、元時期對民間武術的禁止對中華武術發(fā)展所造成的破壞和影響卻是巨大的。一是它中斷了中華民族幾千年尊文崇武的傳統(tǒng),使中華民族一直引以為豪的武術體育受到抑制和摧殘,阻礙了我國武術事業(yè)的進步和發(fā)展;二是淡化了我國民間“習武強身”、“以武建功”的觀念,削弱了我國武術發(fā)展的民間基礎;三是金、元兩朝相繼二百余年的歷史,中斷了中華武術文化的研究和傳承,致使大量武術典籍散失和武術成果難以用文字的形式保存下來。
重視武術研究,傳承武術文化,發(fā)揚武術傳統(tǒng),振興民族武術事業(yè),以立法形式推動民族武術事業(yè)的發(fā)展,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武術事業(yè)的發(fā)展,既有武術自身特有的魅力和生命力,也需要武術文化、武術傳統(tǒng)和武術氛圍傳承和營造,當然也離不開政府的重視、提倡與鼓勵,離不開法律的明確規(guī)定與支持。發(fā)揚和光大中華武術,促進中華武術走向世界,盡快成為世界重大體育賽事的一項議程,需要廣大體育愛好者的共同努力和幾代人的辛苦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