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南京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3)
《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Ontologie:Hermeneutik der Faktizit t)①此講稿收錄于《海德格爾全集》第63卷,美因河畔法蘭克福,1988年。中譯文參見[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是海德格爾于1923年在弗萊堡大學所作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學術(shù)講座。在這一講座中,海德格爾專門標識說,那種作為學術(shù)理論的現(xiàn)象和現(xiàn)象學與在方法論中被打開的現(xiàn)象學方法是不同的,他對現(xiàn)象學的打開,最關(guān)鍵的還是使現(xiàn)象之看復歸于此在的實際性生存,所以,在現(xiàn)象學中那種“揭示方向的一定途徑的作用,揭示一定行進和觀看中的停頓的作用”的形式顯示,將被置于此在實際性生存中的具體被解釋的先有的“視位”。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實際生命)是一個世界中的存在(Dasein(faktisches Leben)ist Sein in einer Welt)”,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頁。正是這種在一定視位中每一領(lǐng)會和交道中已經(jīng)預先具有的“先有(Vorhabe)”,現(xiàn)實建構(gòu)起了此在如此這般的存在者之看。
海德格爾說,通過前面對此在的今日被解釋狀態(tài)的討論,無論是歷史意識還是哲學,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對此在實際性生存發(fā)生結(jié)構(gòu)制約的先有,即先在的“一定的看”建構(gòu)基本現(xiàn)象的“視位(Blickstellung)”。此在也不過就是這種一定的常人之看的結(jié)果。因為這種視位決定了“此在以一種突出的對自己言說、根據(jù)自己言說的方式,即,使自己在場(pr sent)并且在這種在場中保持自己的方式”。此在的在場,即是實際性生存。具體說,此在在常人化的歷史意識中確認自己的過去“曾在”,在哲學中看到自己“總是如此存在(Immersoseins)”。③[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頁。這二者都顯示出認知的好奇的特征。好奇,即走向存在者之看的認知中的新見解和創(chuàng)新性先有的“形式顯示”。
令人感慨的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海德格爾辛辛苦苦地反對新人本主義的個人實體,又越過馬克思式的關(guān)系本質(zhì)論,好不容易為我們指認了關(guān)涉性的此在,但是此在之實際性生存卻總是由常人化公眾解釋狀態(tài)建構(gòu)的他性之存在者存在,更要命的真相為:這種他性存在者之在遺忘的交道世界仍然是沉淪的基礎(chǔ)。這是一個對傳統(tǒng)人學構(gòu)境的多重證偽。“人”由此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為了說清楚那種對此在在場的對象性的“存在者之看”的問題實質(zhì),避免誤入歧途,海德格爾說,可以通過一種預防性措施,即先討論兩個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中始終作為理論前提的誤解:一是主—客體二元模式;二是所謂無立場的客觀性。這是他預先要拒絕的誤入歧路的兩個陷阱入口。
首先,我們來看第一個誤解,即主—客體模式(Das Schema Subjekt-Objekt)。應該說,這可能是一切傳統(tǒng)哲學中不言而喻的自明性前提?,F(xiàn)象學方法的打開,總是在偽自明性上打開思之缺口。海德格爾說,在傳統(tǒng)的認識論中總是存在著這樣的假定:
存在著主體與客體、意識與存在;存在是認識的客體(Objekt);真正的存在是自然的存在;意識是“我思(》ich denke《)”,因而是自我的、自我極(Ichpol)、行動的中心,人;自我(人)的對立面是存在者、客體、自然、價值物、善。①[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頁。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1.
這里的意識與存在、主體與客體,都是對面站立的對象性實在,于是有了相互的“何者為第一性”的基始關(guān)系之爭。這也是那個追逐世界本原的傳統(tǒng)本體論的基礎(chǔ),以及對象性認識論的起因。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和關(guān)涉說恰恰是通過解構(gòu)這一切對象化對峙關(guān)系,從根本上證偽本體論和認識論的,而此在則是消除實體性的主體(抽象的人和現(xiàn)實的個人)和自然物質(zhì)客體的。應該說,這是我所看到的文獻中,海德格爾第一次集中批評主—客體二元關(guān)系模式,直接些說,這也是對傳統(tǒng)哲學中一切舊式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分野和對立的基礎(chǔ)性證偽。在海德格爾看來,無論是“客體依賴(abh ngig)主體”的唯心主義,還是倒過來“客體依賴主體”的唯物主義,甚至那種二元論式的“兩者相互依賴”,都是“妨礙領(lǐng)悟?qū)嶋H生命(此在)顯示出來的”根深蒂固的壞的先有。在這種先在的圖式中,世界被分割成兩個對立的部分,一部分是以人的自我為行動中心和“我思”、認知主體;二是以自然存在為至善(為我所用)對象的價值客體和認知對象。這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觀念,并與人們的日常經(jīng)驗直接相符,由此,也生成著一直以來支配人類觀念的哲學認識論框架。海德格爾說,在這種人們熟悉的主—客體二元模式下形成的認識論,也生成著科學和哲學賴以生存的基礎(chǔ),建構(gòu)出日常哲學意識和科學認識中無思的“經(jīng)營(Betrieb)”,這種經(jīng)營每天生產(chǎn)著大量的文獻,而這其中“90%的文獻使這類錯誤的問題不但沒有消失,反面越來越嚴重了。這類文獻支配著這種經(jīng)營;人們以此來看待和衡量科學的進步和生機”。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進步和創(chuàng)造是好奇的結(jié)果。在他看來,胡塞爾的《邏輯研究》是第一個“扼制偽問題(Scheinproblemen)”的文本。
其次,第二個預防措施所涉及的偏見是所謂“無立場的先見”(Das Vorurteil der Standpunktfreiheit)。海德格爾說,人們長期以來先入為主的成見是針對虛構(gòu)和理論化的非批判狀態(tài),追求“一種無立場的觀察的要求(Forderung eines standpunktfreien Betrachtern)”。③[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用今天比較時興的話來講,就是非人的客觀神目觀。阿爾都塞在文本學研究中將其指認為“無罪的閱讀”。④參見拙著《問題式、癥候閱讀與意識形態(tài)——一種關(guān)于阿爾都塞的文本學解讀》,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版,第2章。相比較而言,這第二個誤解的后果更嚴重一些。使某種認識成為無偏見的、無立場的觀點,幾乎成了現(xiàn)代科學認知中“科學性和客觀性的最高理念的口號”。在海德格爾看來,科學性和客觀性都是掩蓋無思無批判的幌子,這會讓“無批判(Kritiklosigkeit)提到原則性的高度,并使一種根本的盲目性蔓延”開來。從這種看似無立場無偏見的科學性和客觀性的標榜中,偽自明性恰恰“普遍消除了批判性的追問(kritischen Fragen)”。⑤[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我曾經(jīng)在馬克思文獻研究中也批評過這種打著“客觀”、“純文獻考證”的“馬克思學”的方法論。⑥參見拙文《文獻學與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研究的科學立場》,《學術(shù)月刊》2007年第1期。令人遺憾的是,今天的MEGA2編委會也將這種“無立場”原則標榜為自己新的編輯方針,更滑稽的是,還有人要跟著西方馬克思學屁股后面在中國建立所謂馬克思學的流派。從海德格爾這里的討論思境中,人們不難知道這是一個當代思想史上的學術(shù)笑話。
海德格爾指出,這種無立場的客觀性實際上純屬臆想,因為“只有什么也不做才能擺脫立場”,只要看、只要去研究,就必然基于一定的立場?!皵[脫了立場的立場=主體存在的破壞(Freist ndiger Standpunkt=Subjektsein verdorben)”。①[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比如,今天的MEGA2編委會的那些西方馬克思學的專家們總是聲稱自己是沒有黨派立場的,可是他們在消除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中,必然生成自己的立場。在他們將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一書重新編纂為一種多人合著的文集時,歷史唯物主義已經(jīng)被他們解構(gòu)了。海德格爾說,其實,不管人們是否意識到,“立場的形成是存在中首要的事情(Ausbildung des Standpunkts ist das erste im Sein)”。存在中首要的事情是立場,這個立場首先不是主觀觀點,而是存在建構(gòu)的意志和靈魂,沒有立場即沒有存在,并且,先見的根據(jù)是先有(Vorhabe)。所以,重要的事情不是聲稱自己沒有立場,而是要做到對先在立場本身的內(nèi)省和自覺,即“認識到先見”,不僅在觀察和研究中,還要在存在中認識到先有。實際性生存中的先有決定此在的先見。無論這種先見是否被意識到,都必然如此。這種見解倒是與歷史唯物主義中社會生活決定人們的意識的觀點相接近。
海德格爾說,“無偏見地看也是一種看”,這種看本身總是“擁有它的視位(Blickstand)”,這個擁有即是凈化式地占有這一視位。進而,如果真的有所謂無立場,那它無非是指我們在自覺的批判性內(nèi)省中對這種“視位的占有(Aneignung des Blickstandes)”,并且自覺到“這個視位本身就是歷史的東西,即與此在相關(guān)的東西(此在如何對它自己負責),而不是時間之外的幻想性的自在(chim risches Ansich)”。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頁。這恐怕是那些自我標榜“無立場”的客觀主義者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
在海德格爾看來,這兩個誤解是必須先行拒斥的先見。由此才有可能進入一個全新的思境。他的做法還是從抽象的理論先見復基于此在的實際性生存中的先有,從無歷史無時間的歷史引導和邏輯構(gòu)序復基于當下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狀態(tài)。
在預先知曉這樣兩種誤解之后,海德格爾要求我們自覺地關(guān)注此在生存中的先有(Vorhabe)。此在總是先在其當下狀態(tài)中是其所是(ist),這個“是”是看和直觀的根據(jù)。于是,這也就是要我們首先“看到日常狀態(tài)中的此在”。海德格爾說,“日常狀態(tài)表征著此在的時間性(先把握,Vorgriff)。日常狀態(tài)包含此在的某種平均狀態(tài),即‘常人’,在這里此在的本已性(Eigenheit)和可能的本真性(Eigentlichkeit)被掩蓋了”。③[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頁。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5.
對于我們來說,通過上面的討論,常人的日常狀態(tài)已經(jīng)不是什么陌生的東西了,只是海德格爾在這里新標注日常狀態(tài)有可能遮蔽了此在的本已性和本真性,但他并沒有直接標明這種本真的具體所指。它究竟是指此在未被入世的常人化之前的某種質(zhì)樸性呢?還是有什么其他的東西成為學術(shù)腹語,我們不得而知。而且,海德格爾還明確指認了時間性=先把握。時間性的出場在此是指對此在的先行把握,即在先有的形式顯示中,知曉“實際生命(此在)指在一個世界中存在”。這里,海德格爾一下子追問了三個看起來自明的問題:什么是“世界”?此在在世之中的“在”是何意?此在在世界之中怎樣存在?
請一定注意,這是海德格爾在“那托普報告”之后第二次詳盡談?wù)撍氖澜缰畧鼍场?/p>
第一個方面,顯然在海德格爾眼中,這個世界不是上面主—客體二分中的物性對象實在的總和,此在存在之所在的世界就是此在生存所遭遇的事情:“世界存在,即遭遇什么(Welt ist,was begegnet)?!雹埽鄣拢莺5赂駹?《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5.——本文作者注。這是在與傳統(tǒng)形而上學爭執(zhí),世界首先不是物性實在或觀念存在者,世界是遭遇的事情。遭遇即是場境的當下建構(gòu)和發(fā)生。海德格爾是在“那托普報告”中提及這種遭遇性世界的。在那里,青年海德格爾稱“世界作為操勞對象而被遭遇和期待”。①[德]海德格爾:《對亞里士多德的現(xiàn)象學闡釋》,《形式顯示的現(xiàn)象學:海德格爾早期弗萊堡文選》,孫周興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頁。海德格爾說,如果還原到現(xiàn)象學所謂“形式顯示”的直觀中,它將呈現(xiàn)如下階段:
它作為什么和怎樣被遭遇?遭遇性(Begegnis)和存在特征(只是對形式本體論來說的“對象”)。在指引特征(Charakter von Verweisungen)方面(術(shù)語,存在論意義上的);這些指引給予作為被操勞者的世界;它是被操勞存在之怎樣(Wie des Besorgtseins)中的“此”。被操勞存在的直接的此在之特征和相遇特征。作為被操勞者,世界是一個周圍世界(Umwelt)、周圍性(UmTiaftes)在此。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5 -86.——本文作者注。
我們能體知到,海德格爾在回答上述追問時,問題本身被不斷深化,生成一個更為復雜的思想構(gòu)境。其一,世界不是傳統(tǒng)哲學中面對的對象性的實在東西(主體和客體)之和,世界是在此在生存中被遭遇的一切!這是對主—客體二元世界模式的解構(gòu),遭遇即世界,主—客體在遭遇性世界中被重建為一個發(fā)生著的事件性存在。具體說,世界的遭遇又分為作為“什么”和“怎樣”二個層面:在“什么(Was)”的層面上,此在遭遇存在者(東西);在“怎樣(Wie)”的層面上,此在遭遇存在(事情)本身。由此,世界的存在特征是從“形式本體論(formale Ontologie)”意義上來說的打上引號的“對象”,它在形式上與遭遇性相對。世界的遭遇性指它總是在此在之在中被當下建構(gòu)為世界。在后來海德格爾的語境中,這個遭遇性對于悲苦的此在而言則是命定的“被拋性”。
其二,存在論意義上的指引特征來自于作為被操勞者的世界。從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得知,海德格爾在分析歷史意識時曾經(jīng)提出過一種在歷史意識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把握過去的存在之表現(xiàn)的指引線索(Verweisungslinien),即在不同的文化體的比較分析中使之“從一個關(guān)于……和看到樣式的先見中實現(xiàn)出來,它到處存在并支配著探討的每一步”。③[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頁。但海德格爾在評語中寫道,“‘指引’這個術(shù)語后來有特定的用法,放在這里不恰當”。④[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頁。其實,那個歷史意識中的指引關(guān)系恰恰是在這里被重新構(gòu)境了。在這里,指引特征不再是前面那種局限于歷史意識之中的邏輯工具,而升格為存在論意義上的指引,這個指引是一種強制性的主體要求。Verweisen一詞在德文中有“應……要求有某種行為”。按照我的理解,這個指引關(guān)系正是那個著名的布倫塔洛—胡塞爾的意識意向性的變形物,海德格爾將意向性改造成一種對行為、活動的引導性的有序要求,并且直接指明這種邏輯中的指引的真正基礎(chǔ)在于實際性生存中的操勞性世界,是由“被操勞存在之怎樣(Wie des Besorgtseins)中的‘此’”決定的。我覺得,如此拗口的表述背后,實際上隱匿著海德格爾十分復雜的多層構(gòu)境。這使我們對此思境的復現(xiàn)也會是極其困難的。第一層構(gòu)境,“被操勞的存在”一語本身就很有意味,此在是去生存的存在者,此在之在世之存在是操勞,被操勞的存在是規(guī)定了存在本身的何所向。第二層構(gòu)境,被操勞存在并非實物性上的勞作對象,如何被操勞的存在中的怎樣,建構(gòu)起此在操勞中的在“此”。第三層構(gòu)境,正是這種操勞中的當下之“此”規(guī)定了最原初的指引。
最后,操勞之指引的建構(gòu)性遭遇,則是此在在當下生成的周圍世界和周圍性。周圍世界不是對象性客體之和,它就是此在去存在中的指引性建構(gòu)本身,指引即周圍性之根據(jù)。
真是精彩!海德格爾這里的思想構(gòu)境層幾乎達及“那托普報告”的思之深處,在一些方面甚至有更為深刻的呈現(xiàn)。
海德格爾說,被操勞者(世界)也是實際生命生存之由來(woraus),這是倒過來的理解。在這種倒置的思境中,被操勞的世界似乎成了此在存在的先在。這種思境倒為我們理解此在在一個世界中存在“提供了現(xiàn)象學的基礎(chǔ)(ph nomenologische Grundlage)”。這也是說,此在在世界中存在,實際生存空間中呈現(xiàn)出現(xiàn)象,其真正的本源恰恰是來自于操勞中的指引結(jié)構(gòu),“‘在……中’存在的怎樣(Wie des《in》-Seins)作為來自世界即在相遇的生命顯現(xiàn)為關(guān)涉(Sorgen)”。⑤[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關(guān)涉,就是此在在遭遇性世界中存在的怎樣,它是實現(xiàn)出去的操勞的本原根據(jù)。在這里,他并沒有立刻對關(guān)涉進行構(gòu)境式解義。對于講座文本中的這一重要分析,編輯者用括號將其界劃起來,并加了一個注釋,以標明海德格爾的這一表述是在一節(jié)課結(jié)束時對以下將討論問題的預告。①[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頁注釋。我推測,應該是編輯者從學生筆記中獲得的指示。可是,對此我有一定的疑慮,因為雖然這一表述與下一段文本在主題上是一致的,都是作遭遇性世界的構(gòu)境,可下一文本的構(gòu)境點竟然已經(jīng)是意蘊之說了。所以,在我的思想復構(gòu)中,仍然將其視作相繼和遞進的構(gòu)境層鏈接。
第二個方面,世界是存在之所在(Worin)。Worin是“在那里”的意思,實際生命存在哪里,在世界之中。世界即此在所遭遇的東西,這一次,海德格爾說“形式顯示”直觀呈現(xiàn)的諸階段又深化了:
作為什么和怎樣遭遇含有所謂意蘊(Bedeutsamkeit)。意蘊不是一個事情范疇(Sachkategorie),不是含有事情的與其他相對立的對象聚集到一個特有領(lǐng)域并相互區(qū)分的事情范疇。它是存在的一種怎樣(Wie des Seins),而且在其中世界之此在的范疇處于中心,同樣在,我們用“此在”這個術(shù)語即指世界的存在也指人生的存在。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87頁。
意蘊再一次出場了。海德格爾說,遭遇中的什么和怎樣都在于意蘊,也就是說,世界在更深一層的構(gòu)境中即突出為意蘊,正是意蘊建構(gòu)了“什么”和“怎樣”兩個層面上的遭遇。這個意蘊是海德格爾在1919年戰(zhàn)時學期的“哲學的觀念與世界觀問題”中就討論過的問題,不過那時候,意蘊只是體驗從周圍世界中獲得的某種關(guān)系之中的“世界化的意義”。③[德]海德格爾:《哲學觀念與世界觀問題》,《形式顯示的現(xiàn)象學:海德格爾早期弗萊堡文選》,孫周興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頁?,F(xiàn)在,海德格爾則說,意蘊不是一個事情范疇,即不是常識中的那種區(qū)分不同對象關(guān)系的意指關(guān)系,而是存在論中“存在的怎樣”,這也就是說,意蘊不僅僅是一個主觀體驗的意識現(xiàn)象,而是一個存在論的問題,意蘊是存在得以建構(gòu)的功能性支點。遭遇性存在的世界和人生的有意蘊的存在即是此在。“‘此在’這個術(shù)語即指世界的存在也指人生(menschlichen Leben)的存在”這句話是十分重要的,這樣,此在就不僅僅是指與世界對立的對象性的個人,此在是人的生命活動與世界的共同在此存在,此在是生命活動被遭遇于意蘊的世界之中。
到這里,海德格爾是從遭遇性和意蘊性來討論世界的,但是遭遇什么才會建構(gòu)起的意蘊的世界是問題更深一層的意境。海德格爾說,這個世界是作為被操勞者相遇的,這個被操勞者是“作為鄰近和即刻的特征(des Zun chst und des Demn chst charakterisiert)來表征作為周圍世界的日常世界”的。④[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中譯文有改動。中譯者將 Zun chst和Demn chst分別譯作“首先”和“大多”,這就將海德格爾想表達的精細意境遮蔽了。Zun chst一詞在此處文本構(gòu)境中只能是靠近和鄰近的意思,而 Demn chst一詞則是馬上、不久將發(fā)生的意思。參見 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6.——本文作者注。這個被操勞者最重要的特征:一是空間中總是最鄰近、靠近的東西,二是時間即馬上、即刻發(fā)生的事件。這里,海德格爾先說了周圍世界的空間建構(gòu):作為根據(jù)其意蘊的解釋,周圍性(Umhafte)敞開了對實際的空間性(faktischen R umlichkeit)的領(lǐng)悟,根據(jù)實際性的空間性,才通過一定的眼光(bestimmte Blick nderung)的改變,自然空間和幾何空間便產(chǎn)生了。正是根據(jù)實際的空間性,才使得“在”世界的周圍性中,存在的存在論意義得到了規(guī)定。⑤[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
實際的空間性是一個新的提法。空間不是對象性的一種可放置物品的空架子,它是意蘊建構(gòu)的周圍性,在世界之中并非是指某的被放置,而是處于意蘊生成的突現(xiàn)場境的周圍性。而所謂自然空間和幾何空間的幻象,不過是這種建構(gòu)性周圍意蘊鏈的不同眼光的外部對象性構(gòu)型結(jié)果。
最后是海德格爾結(jié)論性的意見:“這個存在本身就是遭遇到的世界”。以下是一段極為關(guān)鍵的表述:它在其中是作為被操勞者,即世界的此在存在的。它以關(guān)涉(Sorgen),即存在的基礎(chǔ)方式(Grundweise des Seins)為特征,這鮮明地表現(xiàn)在,它就是它所遭遇的世界本身。這個存在,這個被操勞的世界此在的存在(das besorgte Weltdasein-Sein),是一個實際生活的此在方式(Daseinsweise)。⑥[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6.
關(guān)涉終于在公開的課堂講授中正式出場了,此刻,它是作為存在的基礎(chǔ)方式。在這一基礎(chǔ)方式中,世界被建構(gòu)的根據(jù)就是關(guān)涉,而非馬克思所強調(diào)的對象性關(guān)系。關(guān)涉是那個意蘊的緣起,它的“去(zu-)”實現(xiàn)即是操勞,操勞建構(gòu)出將被遭遇的被操勞者們,在每一最鄰近和即刻的當下,就有了不斷被突現(xiàn)出來的周圍性的世界。
海德格爾很得意地說,通過上述現(xiàn)象學式的“形式顯示”,我們每一天在日常經(jīng)驗中假想性地面對的那個作為對象化的物性存在者總和的對象化世界就被拆解了,遭遇性和意蘊性的世界第一次“具象性(Vergegenw rtigimg)地呈現(xiàn)出來”,并與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雙重先有,即先在與先見相一致。
然而,海德格爾隨即指認說,我們還要明白的事情是,這個當下建構(gòu)的世界正是此在遭遇中最鄰近和即刻發(fā)生的平均化日常生存狀態(tài)。沉淪又來了,此在真是運氣差。這種當下性表明了“一種有限定的處境(umgrenzte Lage)”,日常狀態(tài)則發(fā)生其中,生成一種最近切(Zun chst)的界定,并逗留其中。這里,那個看似缺席的時間性出場了:“這種寓于……逗留(Verweilen bei-)有其片刻時間(Weile),有其日常狀態(tài)的時間性的適度停留,在一個時間性的持續(xù)中寓于……的逗留。這個逗留的鄰近和即刻并不只是觀察,毋寧說是忙在于某物(Besch ftigtsein mit etwas)?!雹伲鄣拢莺5赂駹?《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頁。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7.時間的出場也是挺慘的,片刻逗留即是物性粘貼,此在的遭遇世界總是忙碌于被操勞的東西。在海德格爾這里,沒有抽象的平滑流淌的時間,每一真實的時間之此總是苦味的。
為了說明這一構(gòu)境層,海德格爾還專門舉例說,在街上的逗留可能是悠閑地站在那里,但即使作為這種逗留,它也是作為某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出現(xiàn)的,如在“房子”或“成排的屋宇”中間出現(xiàn)的所謂“人”。但悠閑地站在那里的逗留只能理解為在途中的多數(shù)逗留中期待著某個東西,即在一個完全而又特別強調(diào)的意義上的“操勞”的自行到時(zeitigend)。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頁。參見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xiàn)rankfurt am Main,1988,p 87.
在房子中出現(xiàn)的“人”,只會是與房子有關(guān)涉的戶主或訪客,而在一排屋宇中出現(xiàn)的“人”總也有其遭遇性的到時性身份,尋人者,催收房租者等等。而一個人在街上悠閑地站著,比如妓女,她總在期待一種特殊“物性操勞”的到來。海德格爾是想說,逗留,總是關(guān)涉于某事某物的此時,這是遭遇一種意蘊世界中時間性的操勞和忙碌本質(zhì)。
海德格爾最后提醒我們,世界總是從一個最迫切的日常狀態(tài)下與我們相遇,正是在這種近切的遭遇中,我們才有可能“根據(jù)這種當下性的延伸將一個具體處境(konkrete Lage)從現(xiàn)象上收入眼簾”。③[德]海德格爾:《存在論:實際性的解釋學》,何衛(wèi)平譯,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頁。這樣,直觀和體驗都不是一種從生活中直接提取出來的“獨立行為”,而是基于此在實際存在意義的一種處境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