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姍姍

（湖北民族學院外國語學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略f過：“不要問我是誰?”是的，由于?？滤枷氲膶挾群蛷V度，我們無法把他真正歸入到一個單一確定的領域。他的作品橫跨哲學、歷史、社會學和文學理論，他的著作“深入研究了心理學、臨床醫(yī)學、精神病院、現代刑罰制度以及古代希臘和羅馬道德的發(fā)展歷史，并且對文藝復興以來西方思想進行了結構分析?！保?］（P1）因此給他任何一個單一的頭銜都顯得有失公平。在福柯的研究生涯中，他一直信奉不斷將自己從自己中分離出來，他要求自己的作品中絕不允許出現重復的思想，因而在他的一生中，他的思想一直處在不斷的變更與發(fā)展中。

一、權力意識的發(fā)展歷程

權力意識的發(fā)展進程也是隨著?？滤枷氲陌l(fā)展進程而不斷成熟和完善的。在其關于瘋癲的早期作品中，按照他自己的解釋，在這一階段“處理的權力關系的模式是否定的，在這種否定的模式中，權力總是表現在壓制和排斥的戰(zhàn)略之中?！保?］（P3）在“考古學”（archaeological）時期，他重點尋求揭示“支配思想的深層構成規(guī)則”，［3］（P3）因此權力的問題仍很少被直接提到。但相對于前一階段的觀點，他的權力觀有所發(fā)展。此時他將話語當作一種相對獨立的事物對待，而不再“被一種僵化、還原論的社會控制邏輯所限定?！保?］（P3）到了20世紀70年代后，即“譜系學”(genealogy)時期，權力就以相當持續(xù)的方式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此時他的權力觀進入了成熟階段。他對其進行了本質上源頭性的重新闡釋。?？抡J為“權力構成了從制度到主體間的全部社會關系的基礎，從而基本上是一種能動的力量，”［5］（P4），因此要全面的理解權力，就要“分析它最復雜多樣和最具體的表現，而不僅僅關注其最集中的形式，這種對權力關系的側面或日常生活的關注，稱之為‘權力的微觀物理學’，以對應于‘權力的宏觀物理學’”。以下將重點闡釋在20世紀70年代后，成熟時期?？碌臋嗔τ^。

二、?？碌臋嗔τ^

㈠本源與來源

提到福柯的權力觀，我們就不得不提到尼采的譜系學。因為它提供了一種非形而上學的研究方法，而且?？玛P于權力的研究都源至這種方法。對于尼采來說，“本源”（Ursprung）指的是“先于世界歷史而存在的存在者”［6］（P247），這個存在者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決定一切事物的存在方式，規(guī)定了世界運行的軌道以及世界的終結。即使世界消失了，這個存在者依然存在。“這個存在者既在世界之外創(chuàng)造了世界，又在世界之中支配著這個世界。”［7］（P247）“本源”就是一種形而上學、超越歷史的存在。尼采不相信任何“本源”的存在，存在的只有世界歷史本身，于是他提出“上帝已死”。福柯繼承了尼采這一觀點，相信“一切事物只有世界之內和生命之內的‘來源’(Herkunft)，而沒有什么世界歷史之外和生命之外的‘本源’?！保?］（P247）

“來源”類似于“血緣”和“譜系”，它是完完全全、真真實實的存在于歷史之中的，與“本源”的唯一性和神圣性不同，“來源”是多元的，細微的。在“譜系學”的研究時期，?？戮褪菑臋嗔?、知識、主體等多來源的角度入手研究問題。

㈡何為權力

權力一詞的定義，在西方由來已久。?？聦⒅惺兰o以來支配我們的傳統(tǒng)權力觀稱為經濟主義的司法權力論，這種理論將權力看成是根據某種契約關系而由法律賦予某人的權力，人們可以像買賣商品一樣對它進行交易，也可以像剝奪非法財產一樣從人們手上奪走。顯然，這種權力的模式是帶有濃厚經濟色彩的。?？抡J為這種權力關系最多只能說明傳統(tǒng)的君主權力的模式，是不足以說明現代社會的權力模式的。因此，?？赂鶕约旱难芯浚偨Y出現代社會權力是“一種松散的、非中心的多級對抗網絡，其權力的運作方式細微而多變”［9］（P266）這種權力具有以下特點：首先，權力是一種關系。以往人們將權力看成可以被給予的、可轉讓的、可交換的、可分享的東西，其性質類似于商品。而在?？驴磥?，可以將權力理解為多種力量關系的“復合”（the multiplic?ity of force relations）,它存在于各種不平等的力量關系之中。這些關系是相互作用且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人們在各自的位置上與他人接觸、交往，從而使各自的位置發(fā)生相互作用，發(fā)生變化。其次，權力的運動方向是自下而上的。以本源為主導的權力思想認為權力是自上而下的，由代表本源的存在者自上而下的賦予人民，他的權力籠罩一切，統(tǒng)治一切。然而，在現代社會中，應將權力看成自下而上的過程。最下層變化的權力關系是在社會生產、團體和機構中形成、變化權力關系的基礎，也是社會整體沖突的基礎。第三，權力運作的匿名性。權力的運作擁有自己的指向性，即明確的對象；同時也擁有運作的目標，即具有清晰的運作目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權力的運作過程中，我們找不到一個絕對的指揮者。雖然權力的運作全過程看似對象明確，目標清楚，但是追根溯源，誰給出了對象，誰指定了運作過程是不得而知的。因此，從根本上說，權力的運作是匿名的。第四，權力是支配與反支配之間的斗爭。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會有反抗。事實上，權力關系就是支配與反支配的斗爭。這種反抗不僅僅表現于充滿硝煙的戰(zhàn)場，同樣也可以隱藏在日常生活中。但這種斗爭絕不是權力之外的斗爭，權力同樣也離不開各種力量的抗爭。“只有在支配與反支配的實際沖突中，權力才會存在?！保?0］（P267）第五，權力的非中心化。在君權制的社會中，權力與君主這個特殊身份的人是緊密聯系的，君主個人就是權力的化身。他可以在“社會權力系統(tǒng)之外支配這個系統(tǒng)，社會的權力運作成了一種派生于君主意識的行為?！保?1］（P268）在這個權力模式中，君主的地位相當于“本源”，獨立于權力系統(tǒng)之外。而在現代社會中，是不存在這樣一個特殊身份的人的?，F代權力關系是一個沒有中心，且處于“不斷變化的力量對立的網絡”。［12］（P268）在這個網絡中，沒有特殊人物的出現，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位置，并且這些位置都處于流動狀態(tài)，因而每個位置都不固定屬于一個人。因此，福柯提出了拋棄代表形而上學權力模式的大寫權力(Power),而應推崇具有多重來源的小寫權力（pow?er）。

?？聦嗔Φ亩x中，最重要的突破在于他徹底拒絕了形而上學的權力模式，在沒有絕對權威的世界中去研究、分析權力，注重權力來源的多元化，強調了權力的關系性，明確其自下而上的運動方式，更注重了權力運作中的匿名性、斗爭性和非中心性。所有這些觀點都是對傳統(tǒng)權力模式的挑戰(zhàn)、顛覆和解構，以微觀的權力代替宏觀權力。

㈢權力的技術

根據?？碌挠^點，現代社會的權力具有多元化，分散性，非中心化等一系列特征，那么面對這種新的權力特點，應該如何來運作和維護這些權力呢？由此福柯轉向了“廣泛散布在社會機體各個層面、各個方位的非統(tǒng)治性權力的研究，并由此重新考察整個現代社會權力網絡的運行機制?！保?3］（P249）

對?？露裕F代權力可概括為“生命權力”（bio-power）或“管制生命權力”(power over life),并將其分為兩種技術：“規(guī)訓權力”（disciplinary pow?er）和“調節(jié)權力”(regulative power)。

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福柯舉了兩個反差很大的例子。一個是對“酷刑”場面的描述:“1757年3月2日,法國激進分子達米安(Damiens)因謀殺國王在巴黎被公開審判,審判的廣場上樹立起了刑架,刑吏用燒紅的鐵鉗撕裂他的身體,將熔化的鉛以及滾開的油脂、松脂、蠟和硫磺的混合物澆入被撕裂的傷口,要求他坦白自己的罪行,最后才被五馬分尸加以處死?！保?4］（P250）另一個則是 20 世紀80年代后列昂·福歇（Leon Faucher）為“巴黎少年犯罪監(jiān)管所”制定的作息時間表，表中細致地規(guī)定了犯人每天起床，穿衣，勞動，吃飯，上床就寢的時間，甚至精確到了分鐘。從這兩個例子中，我們看到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權力模式。福柯認為，第一個模式從“司法”的角度看權力的實施，起作用的是“法律”(Law);第二個模式中，從“規(guī)訓”的角度去看權力實施，對犯人起作用的是“紀律”(discipline)。第一個例子清晰地體現了在傳統(tǒng)權力模式中，其目的是對肉體的摧殘和消滅；而第二個例子表現的卻是肉體被紀律規(guī)范化的過程，它的目的不是消滅肉體，而是要規(guī)訓犯人的肉體與生命，使之能重新回到社會并更好地為社會服務。這第二種模式，?？路Q為“規(guī)訓權力”。他認為規(guī)訓權力形成于17—18世紀以來的歐洲，它與當時的刑罰改革有關，由于刑罰改革，才使得“紀律”而非“法律”成為了刑法實施的真正基礎。在此次的改革中，將“紀律作為新型的權力核心而形成‘規(guī)訓權力’是18世紀的重大發(fā)明。”［15］(P253)?！八^的規(guī)訓權力就是為了特定目的對人這部機器進行拆解、改造、重新組裝的技術。”［16］（P254)因此對于規(guī)訓權力而言，紀律和人的身體都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抡J為區(qū)分紀律和法律對理解規(guī)訓權力非常重要。在傳統(tǒng)的權力理論中，紀律是法律之中的事物，即“一種將法律的一般形式擴展到個人生活的細小層面上去的方式，或者是將一種法律具體化和細化的方式?！保?7］(P253)而在福柯眼中，紀律在本質上是“反法律的。”［18］(P253)“司法體系根據一般規(guī)范來確定一般的司法對象（人人必須這樣），而紀律則對對象進行區(qū)分、歸類、分等并對他們作出不同的具體規(guī)定。”［19］(P253)此外，法律的目的是要消極禁止，而紀律更多是積極規(guī)范?！耙?guī)訓”可理解為“規(guī)范化”(normalize),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權力不僅僅起到壓抑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生產性，……生產了大量‘馴服而有用身體’”。［20］(P253)

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人們不再將身體視為威脅權力的東西，而是一種寶貴的人力資源，這種資源一經開發(fā)就能成為促進生產發(fā)展的生產力。懲罰的目的不再是為了消滅身體，而是要對身體進行馴化和加工，此時的身體已被視為可為各種不同目的而改造的機器，而非一個有機整體。在17、18世紀的歐洲，規(guī)訓權力是紀律和身體的結合產物。紀律作為一種特殊的人體支配技術，其目的就是要建立兩者之間和諧的關系：“使人在變得有用時變得更馴服，在變得更馴服時變得更有用。”［21］(P254)

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绿岢隽艘?guī)訓權力的兩種模式，即瘟疫模式和圓形敞視監(jiān)獄模式，更生動地說明了規(guī)訓權力如何對人進行監(jiān)視和管理。而在這兩種模式中，其中瘟疫模式是非常規(guī)的規(guī)訓權力模式，圓形敞視監(jiān)獄模式則為真正正常的規(guī)訓權力管理模式。

瘟疫模式借用的場景是瘟疫時期，發(fā)生瘟疫的地域會與其他地方隔離起來。但這些隔離區(qū)域仍然是社會性的空間，沒有被社會完全否定和拋棄。瘟疫模式的目的是將所有的人“禁閉”起來進行“監(jiān)視”，隔離在瘟疫區(qū)的人群被仔細地分割和相互隔離，以免在游離、移動中將病菌傳染給別人和被別人傳染，同時也便于監(jiān)視。瘟疫模式并不是將人驅除出社會以保持社會的純潔性，而是以“一種積極的態(tài)度將所有的社會成員都固定和包容在社會空間的某個可近距離監(jiān)視的位置，從而以特定的紀律規(guī)范之，其目的是要最大限度地增進個人的健康、生命、壽命和力量，……這種權力模式是一種類似于毛細血管的組織，它能深入到社會機體的每一個細節(jié)并在那里發(fā)揮規(guī)訓的作用?！保?2］(P256)在?？驴磥?，瘟疫模式對付的只是異常情況，真正使規(guī)訓權力深入到日常生活的毛細血管的模式是圓形敞視監(jiān)獄模式。

圓形敞視監(jiān)獄是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思想家邊沁(Bentham)的一種設計。這種監(jiān)獄“四周是一個環(huán)行建筑，中心是一個嘹望塔。嘹望塔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huán)行建筑。環(huán)行建筑被分成許多小囚室，每個小囚室都貫穿建筑物的橫切面。各個囚室都有兩個窗戶，一個對著里面，與塔的窗戶相對，另一個對著外面，能使亮光從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然后，所需要做的就是安排一名監(jiān)督員?！?余紅，2005，P257)圓形敞視監(jiān)獄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使得中心塔上的監(jiān)督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個囚室里犯人的一舉一動，而被監(jiān)視者即犯人是看不到塔上的監(jiān)督者的，因此無論塔樓里是否有監(jiān)督者，監(jiān)督者是誰，被監(jiān)督者都只知道自己正處于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只要犯人看到了代表權力的塔樓，只要這個權力位置被看到，權力就會自動生效。因此?？略u價這種模式是“一架不依賴某個監(jiān)視者而只憑借某種虛構的視覺關系來運作的權力機器，一架最終被監(jiān)視者自己的觀看所造就的自己對自己進行持續(xù)不斷監(jiān)視的機器?！保?3］(P258)這種代表規(guī)訓權力的模式，像一張從不間斷的，無形的，最終轉化為自我監(jiān)督的權力網，被?？伦u為最經濟的模式。

在?？驴磥恚F代社會就是國家權力和規(guī)訓權力相互交織、作用的產物。但是，與國家權力相比較，規(guī)訓權力擁有更隱蔽和更廣泛的基礎，通過這些細如毛細血管的密集網絡，社會才得以組織起來，國家的權力才會找到支撐點。

除了規(guī)訓權力以外，生命權力的另一技術為調節(jié)權力(regulative power)。如果說規(guī)訓權力是以“作為機器的個體身體”為中心而形成的，它側重于“根據不同的需要而對個人身體進行仔細的解剖、分類和分解式規(guī)訓，從而矯正他們的生理心理，提高他們的體能和功用，目的是培養(yǎng)“有用而溫馴的個體身體”，使之成為積極的經濟與政治要素，其主要手段為紀律，?？路Q為‘身體的解剖政治’?！倍{節(jié)權力是以“作為生命載體的全體身體”為中心而形成的，它的側重點是根據國家和民族整體的經濟發(fā)展與國防需要而對全體國民的生命狀況進行管理，…通過有規(guī)則的積極干涉和控制來合理地調控一個國家的整體生命，其主要手段是總體的調節(jié)機制，?？路Q之為‘人口的生命政治’?！保?4］(P262)雖然這兩種技術有所差別，但他們并不是毫不相干的，而是相互交接的。在現代社會中，一方面每個人都處于各種規(guī)訓機制的監(jiān)視、控制和規(guī)范之中，另一方面，社會中的公共機構又對人們進行了整體生命的宏觀調控和管理。

無論是規(guī)訓權力還是調節(jié)權力，對于?？聛碚f，都是一種“積極地讓人‘生’的權力，”現代規(guī)訓權力促使人‘生’為‘服從而有用的身體’，現代調節(jié)權力促使人‘生’為‘整體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保?5］(P264)

在?？碌臋嗔τ^中，他的先進性是不容質疑的。他指出人們以往將權力視為商品的錯誤觀念，并提出現代社會的權力是一種關系，是一張大網。每個人在這張網里面都有自己的位置，并且這些位置都是處于不斷地運動和變化之中的。因此，權力是沒有中心，沒有主體的，具有明顯的分散性。

然而每一個理論家的理論都不是十全十美、毫無瑕疵的，?？乱膊焕狻Ｔ诟？碌臋嗔τ^中，規(guī)訓權力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以至于他過分強調了這種權力技術的重要性。事實上，在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為了維護良好的秩序，國家權力，規(guī)訓權力以及調節(jié)權力是缺一不可的。在?？驴磥恚?guī)訓權力是國家權力的基礎，國家權力得以發(fā)揮都是由于規(guī)訓權力的作用。然而，我們必須看到國家權力，特別是國家的政治體制、法律系統(tǒng)對維護社會秩序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梢哉f，如果沒有國家權力作為基礎發(fā)揮作用，規(guī)訓權力的作用是得不到發(fā)揮的。另一方面，調節(jié)權力涉及的是國家、社會的總體規(guī)劃和布局，因此也十分重要。如果沒有合理有效的總體布局，個體和部分又如何能得到規(guī)范呢？再者，在福柯的表述中，規(guī)訓權力似乎僅僅是起到壓制的作用，按照同一規(guī)范來培養(yǎng)和塑造人，支配人的行為，抹殺了個體的個性。事實是規(guī)范權力在實施過程中是會產生一些積極影響的，而?？峦耆鲆暳艘?guī)訓權力的優(yōu)點，因此他的批判是帶有片面性的。當我們在承認和學習?？碌睦碚摃r，也不能忽略其理論中的瑕疵和不科學之處，這樣才能真正運用?？碌睦碚撊フJ識世界、改造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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