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珊
(蘭州大學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00)
荷馬史詩是西方世代傳頌的古希臘經(jīng)典神話故事,其中《奧德賽》的故事情節(jié)成型于古希臘時期,此時的神話體系已逐漸具有父系社會的思維模式,無疑《奧德賽》是一部站在男性中心主義角度上的神話。加拿大小說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新作《珀涅羅珀紀》,巧妙地改編了荷馬史詩《奧德賽》的故事,將話語權(quán)交給了珀涅羅珀和被吊死的十二女仆,從女性的視角對荷馬史詩進行大膽質(zhì)疑,重新闡述《奧德賽》。阿特伍德認為,千百年來,男性掌握著文化符號體系的操縱權(quán)、話語理論的創(chuàng)作權(quán)和語言意義的解釋權(quán)。女性總是處于邊緣角色和缺席地位,無法獲得自己的話語權(quán)力。因此有必要對神話經(jīng)典中的男性人物去神圣化,歸還其本來面目,同時激活處于弱勢的女性形象。[1]
??碌摹霸捳Z即是權(quán)力”理論給予女性主義研究者啟示:女性想要獲得權(quán)力,改變相對于男性的“他者”位置,就必須要改變女性話語的邊緣位置。因此,爭奪話語權(quán),解構(gòu)和顛覆男性話語,建構(gòu)女性自己的話語聲音是女權(quán)主義者努力的目標?!剁昴_珀紀》中以被父權(quán)社會邊緣化的女性話語為全新視角,對經(jīng)典的《奧德賽》進行了反敘述,在上層女性為代表的敘述聲音和底層女性的敘述聲音中滲透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強烈的女性意識。在有意識地爭取話語權(quán)力的同時,阿特伍德提高了被邊緣化的女性話語,力圖將男性話語擠壓出文本,以此解構(gòu)男性為中心的主流話語。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上,對話語權(quán)的爭奪體現(xiàn)出女性具備了主體意識,置換敘述角度是重述神話的重要寫作策略。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采用解構(gòu)手法重新演繹《奧德賽》的古老故事,去反抗經(jīng)典文本中的男性話語,塑造了不同于男性話語敘述下的女性形象。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里,珀涅羅珀被描述成一個典型的貞婦。貞婦是男權(quán)社會為了教化目的而特意塑造的理想化、禮教化的女性角色。在荷馬史詩中,我們聽不到珀涅羅珀開口為自己言說,她的形象只是“一個訓誡意味十足的傳奇,一根用來敲打其他婦人的棍棒?!保?]但是阿特伍德賦予她話語權(quán),從她的視角去講述這個故事。珀涅羅珀“意識到當這些重大事件都過去了,蛻變的不再那么有傳奇色彩之后,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我”,“當滿世界都是蜚短流長時,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什么?”[3]阿特伍德借珀涅羅珀之口,道出了社會中充斥著男性話語權(quán)和男性意識形態(tài)。男性通過話語的運作把女性置于社會的邊緣,女性的聲音被歪曲、湮滅了。正因為此,阿特伍德重述神話時,選擇了將話語權(quán)交給處于被擠壓在父權(quán)社會邊緣的女性群體。但是阿特伍德所做的創(chuàng)新不僅僅在于從女性角度去重新詮釋神話,更深層的意義在于阿特伍德將視野觸及到了一群被忽略的女性,那就是以十二女仆為代表的底層女性的生活狀況。
這些女孩子出生卑賤(父母或是奴隸,或是農(nóng)民,或是女奴),從小就被人買走或者拐走,送到宮中做苦工,還要忍受主人的責罵和侮辱。她們在史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低,出場的時間非常短暫,命運極其悲慘。如果說珀涅羅珀作為上層貴族女性還能為自己說上幾句話,那么處于社會最底層,受到奴隸主與男權(quán)雙重壓迫的女仆們根本就沒有說話的權(quán)利,替自己鳴冤叫屈也是不可能的。阿特伍德在《珀涅羅珀紀》的前言中提出,這些被絞死的女仆一直以來縈繞在她的心中。因此,阿特伍德利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擴展荷馬的文本,選擇了將一部分敘述權(quán)交給十二女仆,讓她們組成合唱隊,力圖讓從未擁有過話語權(quán)力的底層女性開口訴說自己的故事,也向讀者揭示到底是什么力量把她們推向了絞架。
在《珀涅羅珀紀》中,阿特伍德同時將話語權(quán)給予兩個不同身份的女性角色——珀涅羅珀和十二女仆,她們分別代表了上層女性和底層女性。這兩種女性話語不僅一起反抗了經(jīng)典文本中的男性話語,同時還在這兩種女性話語內(nèi)部又進行一場話語權(quán)力的爭奪。巴赫金復調(diào)小說理論指出,復調(diào)小說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diào)。不是某一個人的完整統(tǒng)一意識,而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總體。[4]《珀》就是比較典型的復調(diào)小說,女主人公珀涅羅珀和十二女仆同時具有話語權(quán),兩種女性話語擁有各自不同的聲音和意識。
在父權(quán)社會中,底層女性和上層貴族女性的聲音都遭到壓抑和湮滅,女性為自己建立話語權(quán)威時,都會選擇不同的敘述聲音:珀涅羅珀代表了個人型敘述聲音,十二女仆代表集體型敘述聲音。這種獨特的雙重女性敘述聲音在揭露男權(quán)社會給女性帶來的痛苦和傷害的同時,也在聲音內(nèi)部產(chǎn)生相互質(zhì)疑和相互對立,隨著故事的步步推進,兩種話語之間的對立越來越強烈。
珀涅羅珀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用大量筆墨渲染她和這十二個年輕女仆之間的情誼,“我們一邊做著破壞工作一邊講故事;我們出謎語;我們編笑話。我們簡直成了姐妹。”[5]并且用心的訓練她們,作為自己最信任的耳目,盤桓在求婚人周圍去打探消息。可是在后文的女仆合唱隊中根本就沒有提及與王后珀涅羅珀的姐妹情誼??梢婄昴_珀單方面的敘述只是一言之詞,所敘述的真實性得到了質(zhì)疑。
在《奧德賽》故事中,最令讀者疑惑的就是珀涅羅珀是否對婚姻忠誠。在珀涅羅珀為自己辯護的言語中,她承認“故意引誘求婚人,還私下里向其中一些人作了承諾”,但是這只是個“策略”并且強調(diào)“奧德修斯本人見證并贊許了我的行動”。[6]當珀涅羅珀為自己辯護時,緊接的下一章節(jié)就是眾女仆合唱隊演出的舞臺劇《珀涅羅珀之險》,道出了“另外一個故事”,劇中直接說到“珀涅羅珀謹慎賢淑,有上床的機會可毫不含糊!”[7]這與珀涅羅珀的話語形成了鮮明的對立,女仆的表演徹底顛覆了珀涅羅珀的辯詞,讓讀者看到了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女仆合唱隊表演的舞臺劇中描述了在奧德修斯即將歸來之時,珀涅羅珀與老女仆歐律克勒亞商量,讓老女仆“指證這些女仆軟弱而不忠,被求婚人非法擄去又受到嬌寵,道德敗壞,恬不知恥,”“為封住她們的嘴”要把她們“送進鬼門關”。[8]十二女仆的死亡,珀涅羅珀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甚至說是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十二女仆的訴說中,珀涅羅珀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聲譽而親自謀劃將鐘愛的女仆送入鬼門關的??墒牵笆聦嵑苌偈氰F板釘釘”,十二女仆的話語可能也并不是完全可信。在女仆和珀涅羅珀的敘述之外,也許還是存有被遮蔽的情節(jié)?!笆鞘裁窗雅蛡兺葡蛄私g架?珀涅羅珀扮演了什么角色?”《奧德賽》并沒有把故事交代得嚴絲合縫,而這部小說也沒有給出最終答案。
荷馬史詩《奧德賽》的故事是從奧德修斯的角度敘述,主要展現(xiàn)他的英雄特征。阿特伍德剝離了奧德修斯的神圣化、英雄化,將英雄庸俗化處理。在珀涅羅珀和十二女仆的敘述中同樣都揭露出奧德修斯的反英雄形象,但是兩種敘述聲音中存有差異。
在珀涅羅珀的敘述中對奧德修斯雖含有怨言,但卻沒有仇恨,反而在心思縝密地看清丈夫的詭計后,推波助瀾地幫助丈夫彎弓射死一百多求婚人。她“明白他狡黠的很,說謊成性,”“對于他的圓滑,他的狡詐,他狐貍般的詭秘,卻視而不見,三緘其口”。珀涅羅珀在擁有話語權(quán)之后卻依然對丈夫的行為保持著沉默。盡管她宣稱“擁有一個像奧德修斯這樣的丈夫絕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所有本地人都景仰他,來找他請愿及求教的絡繹不絕?!彼恼Z氣中看似充滿了對丈夫的敬仰,但是話鋒一轉(zhuǎn),“他以善于解開最復雜的結(jié)而聲譽卓著,盡管有時候他采取的辦法是打一個更復雜的結(jié)”[9],包含了一絲不屑和嘲諷。珀涅羅珀作為被賦予話語權(quán)的上層女性,并不是坦誠地批判奧德修斯的殺戮行為,她雖有不滿,卻難以反抗。
相反,十二女仆對奧德修斯的評論則是充滿了憤怒的控訴,奧德修斯看似英雄壯舉般殺死求婚人的行為只是“怨恨的行徑,是泄憤的行徑,是為了保全榮譽的殺戮”。當眾女仆無法通過法律途徑得到公正的判決,只能求助于復仇女神去實施懲罰和復仇,立誓“無論奧德修斯去哪兒都要嗅出他的蹤影!從一處追到另一處,從此生追到來世,不管他偽裝為何人,不管他變成什么形狀,都要將他抓到!以我們殘破的身體,我們可憐的尸體模樣!讓他永不得安寧!”[10]
珀涅羅珀作為男權(quán)社會的潛在被害者和奧德修斯的妻子,不免諷刺和批判的力度較微弱,僅僅是為了澄清自己被誤解的經(jīng)歷,而被害的眾女仆則是以充滿血淚的吶喊聲去爭取自己話語權(quán)力。如果說珀涅羅珀只是以嘲諷的口吻揭露奧德修斯的種種不堪的行為,那么十二女仆的控訴則是充滿了戰(zhàn)斗色彩。阿特伍德在作品中賦予眾女仆集體型敘述聲音更強有力的批判力度。
阿特伍德關注底層人群的生活境遇,尤其是底層女性所處的悲慘生活境遇和受到的壓迫和蹂躪。她們不僅遭受到父權(quán)社會中男性給她們的壓迫,也受到了階級社會中統(tǒng)治階級帶給她們的壓迫,因此她們比上層社會婦女的反抗更為積極勇敢。阿特伍德認識到在女性群體內(nèi)部之間由于階層等因素而造成很大差異,不能把女性看作一個一元化的群體,不能將女性社會地位低下的原因籠統(tǒng)地歸咎為父權(quán)制的壓迫。女人的身份不僅僅是女性,她還隸屬于某個階層,有其自己獨特的生活體驗。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女性不僅遭受父權(quán)制的壓迫,還要遭受來自于上層女性的歧視和剝削。她在作品中并沒有將兩種不同階層的敘述聲音籠統(tǒng)化為同一層次女性聲音,而是有意將其對立,豐富敘述層次,使相互對峙的女性話語在碰撞中產(chǎn)生新的意義,讓作品不僅成為一部為女性主義立言的女性神話,還是一部對底層婦女鳴不平的吶喊之詞。
阿特伍德重新解讀經(jīng)典文本,發(fā)掘出處于邊緣的女性聲音,并將其置于舞臺中央,有意識地爭奪話語權(quán)力,重新評估被男性話語擠壓的女性話語,并同男性話語處于一種相互對立抵抗狀態(tài)。因此,《珀》中絲毫聽不到男主人公奧德修斯的敘述聲音,男性處于相對失語的狀態(tài)。阿特伍德通過把男性話語排斥出文本來建立起女性自己的話語,講述關于女性的神話,反而將男性話語和女性話語處于失衡的不等式中,將女性話語過度拔高。建構(gòu)女性話語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并不是女性話語自顧自的言說,并不是簡單地推翻現(xiàn)有的以男性為中心的主流話語體系。真正以女性為主體的話語必須是與其他話語并存的。只有在多元話語并存的條件下,才能逐漸動搖男性話語霸權(quán)地位,才能有利于女性話語的創(chuàng)造[11]。
阿特伍德在重述神話中,通過置換敘述角度,以女性視角和生存體驗去敘述《奧德賽》中未被人注意到的空白和斷裂點,如果說《奧德賽》呈現(xiàn)出的是好斗尚武的男性世界,那《珀涅羅珀紀》中展現(xiàn)的就是寧靜平和的女性世界。更值得肯定的是,阿特伍德清楚得認識到女性身份不是抽象的概念。女性有不同的等級地位之分,面臨不同的生活狀況,擁有不同的生活體驗。阿特伍德在《珀涅羅珀紀》中讓被壓抑的不同階層的女性重新尋找自己的話語去打破男性中心主義,使文本中的女性敘述聲音多元化,有利于女性話語的建構(gòu)。
[1]袁霞.生態(tài)批評視野中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0:119.
[2][3][5][6][7][8][9][10](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韋清琦譯.珀涅羅珀紀:珀涅羅珀與奧德修斯的神話[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5:3,4,94,118,121,124,51,152.
[4]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第二版(增補本)[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61.
[11]王琛.女性話語主體的建構(gòu)及其可能性[D].鄭州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