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國強

國外社會科學

依蘭·斯塔文斯：知識分子的使命①

史國強

知識分子所指何人？若是按照流行的定義來理解的話，凡是具有較高文化水平，從事腦力勞動的人，不分男女，都可稱為一般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但這僅僅是知識分子身上最普遍的特征。在此之外，知識分子還要不要社會擔當，要不要強烈的道德感，要不要扮演啟蒙者的角色？對此，美國學者依蘭·斯塔文斯（Ilan Stavans）通過《博爾赫斯對希特勒的態(tài)度》和《辛格的打字機……和我的打字機》等文章給出了肯定的答復(fù)。博爾赫斯自稱是膽怯的作家，但他并未因此無視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雖然他自己不是猶太人。艾薩克·辛格是猶太人，他也說自己膽小，不能為社會正義赤膊上陣，但他通過自己的文學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來維護社會正義。從這個角度來說，博爾赫斯和辛格才是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或公共知識分子。他們是在以自己能夠駕馭的方式履行知識分子的使命，總要在四處彌漫的黑暗上面戳開幾個口子，讓光照進來。在這一點上，他們和魯迅是相同的。

那么，知識分子在當下的大眾生活中要扮演怎樣的角色？

斯塔文斯認為，知識分子好比到遠方旅行的人，如果說他還有一項使命的話，那就是把沿途的無限風光和所見所聞一一報告出來。當然，這僅僅是個比方，知識分子不妨坐在家里，足不出戶，張開思想的翅膀，用心靈來旅行。對斯塔文斯來說，知識分子首先是被壓迫者的代言人，尤其是在拉丁美洲，因為那里的人民一度既不知道如何發(fā)音，也不被允許發(fā)音，久而久之形成了沉默的傳統(tǒng)，所以獨裁者們才能大行其道。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愚昧落后的傳統(tǒng)也成就了那里的知識分子，強迫他們與現(xiàn)狀對立，與獨裁者分庭抗禮，充當里奧格蘭德河（美墨界河）以南有良知的發(fā)言人。因此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拉美知識分子普遍左傾，如博爾赫斯、聶魯達、巴爾加斯·略薩、加西亞·馬爾克斯，等等，尤其是在他們成名之前，結(jié)果就出現(xiàn)了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s）這一稱謂。這些知識分子還有一個特點，在他們不能公開批評當局時，一般轉(zhuǎn)而通過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來發(fā)表他們的意見，使得他們的作品有了批判現(xiàn)實的功能。在這一過程中，知識分子不可避免地要表現(xiàn)出救世的傾向。他們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得到傳播，能改變事件的進程。斯塔文斯借用德國詩人海涅的話說，不要低估思想的力量，知識分子在書房里釀造的哲學概念未必不能顛覆文明。

還有一種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也是斯塔文斯所推崇的。他在《批評家的旅行》一文中提到教師岡扎洛·索比亞諾。他是西班牙人，專門研究堂吉訶德和羅普·德·維加。他的教學風格很傳統(tǒng)（如，課上讀講義，然后讓學生寫報告），行為上落落寡合。但他對文學作品幾乎無所不讀。他的使命是盡其所能把文字的魅力釋放出來。他不喜歡空泛的理論體系。他研究文本的方法與科學無關(guān)，他強調(diào)的是激情。如果哪個學生對貢戈拉的十四行詩有獨到的見解，索比亞諾也能喜出望外。用他掛在嘴邊的話說，文學不會變老，但文學能被超越。這類知識分子與現(xiàn)狀的關(guān)系，在表面上并不是水火不容的，他們希望通過迂回的方式來瓦解現(xiàn)狀。

斯塔文斯在美國成名后，作為少數(shù)族裔知識分子，他的猶太和拉美文化傳統(tǒng)自然成了標簽。他承認自己是猶太傳統(tǒng)和拉美傳統(tǒng)的一部分。這種承上啟下的關(guān)系，使他能更清楚地發(fā)現(xiàn)不同文化的相互作用，研究個人與團體、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一九九八年，斯塔文斯完成了《外來語》（On Borrowed Words）的撰寫，他把自己視為公共知識分子中的一員，扮演文化使者的角色。此時他開始重讀“紐約猶太人”的作品，如歐文·豪、阿爾弗雷德·卡金和丹尼爾·貝爾。他們都是《黨派評論》的撰稿人，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知識分子的良知?？ń鹗攀篮?，有人稱他為“最后一個公共知識分子”，一個不領(lǐng)工資的、但專為大家說話的人。但在斯塔文斯看來，這些猶太知識分子，因其鮮明的立場和左傾的態(tài)度，其發(fā)言效果未必總是有效的，但對斯塔文斯等讀者來說，他們?nèi)圆皇殪`感的來源。

那么，知識分子怎樣才能更為有效地發(fā)揮作用？換句話說，知識分子要不要走出學院，走出講堂，走出書齋，以文章以外的方式左右公眾話語？斯塔文斯對此提出了獨到的見解。按照他的分析，學院傳統(tǒng)以其強大的陣容已經(jīng)劫持了理性的辯論，然后將其閹割。學者不知不覺地變成了被豢養(yǎng)的知識分子，逐漸丟掉社會擔當，在終生教職上安于現(xiàn)狀，嘴里嚷著走出藩籬，但又很少付諸實踐。美國的學院派的作為，更是令人感到悲哀。斯塔文斯用了一個比喻，在校園“四道圍墻”里發(fā)生的是自娛自樂式的、自我滿足式的解放。如果有不同聲音的存在，這聲音馬上被逐出校園。另一個問題是，學院實行的寫作計劃，其實是在“收買”作家（詩人、散文家、小說家），把他們變得老老實實的，變成學生的偶像，這種做法更令人擔憂。文學要繁榮，靠的不是為作家提供免費的食宿，在校園里制造偶像，但這種現(xiàn)象正是文學在學院內(nèi)的遭遇。為改變這一狀態(tài)，學者要走出校園，走入社會，讓自己生發(fā)出新鮮感。斯塔文斯就為PBS（公共廣播電視臺）主持了一檔《與斯塔文斯對話》的節(jié)目，效果很好，受到《波士頓環(huán)球報》的好評。

其實，借助電視傳播文學的還有菲利普·羅斯。他在《職業(yè)用語》這檔電視節(jié)目里采訪了不少作家，如瑪麗·麥卡錫、索爾·貝婁、艾薩克·辛格、普里默·列維等。羅斯自己是一流的小說家，通過問答的形式讓更多的普通讀者走近小說家，讓他們讀出之前未曾讀出的東西。但羅斯的訪談也有個問題：自戀。斯塔文斯認為，采訪者最好把自己當成畫筆，把被采訪者當成畫布，讓兩者自然地結(jié)合起來，這才是采訪與被訪的關(guān)系。

但斯塔文斯最崇拜的公共知識分子還不是上文提到的作家和學者。他對埃德蒙德·威爾遜（Edmund Wilson）更要高看一等。斯塔文斯對威爾遜充滿激情。他對威爾遜的作品如數(shù)家珍，閱讀起來懷著宗教般的虔誠。他之所以格外推崇威爾遜，原因不僅僅在于他清新、潑辣的文風，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還在于威爾遜是他靈感的來源。確實如此，威爾遜是文藝復(fù)興式的人物，幾乎對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鉆研：如馬克思主義、死海古卷、“迷惘的一代”、二戰(zhàn)之后的歐洲、易洛魁印第安人、美國內(nèi)戰(zhàn)、越戰(zhàn)、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翻譯、消費主義、所得稅，等等，涉獵之廣，同代其他知識分子不能望其項背。而且，在英語、法語之外，威爾遜還能閱讀希臘語、希伯來語、匈牙利語、意大利語、意第緒語。在威爾遜那里，批評家就是社會與思想之間的橋梁，他們存在的目的是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力，把世界當成一部大書來讀，從復(fù)雜的生活中找出意義來。當然，威爾遜的觀點并非人人贊同，即使在他的大本營《紐約客》，也有不同的意見，乃至對他的妒忌。不過，正因為如此，才能證明思想的重要。按照斯塔文斯的說法，威爾遜式的“文人”已屬“瀕危物種”，“面臨滅絕的危險”。

二十一世紀之初，學院派人士和批評家開始討好公共知識分子，其實是大可不必的。就這一現(xiàn)象，伊安·伯魯馬（Ian Buruma）在《新共和》上撰文《真?zhèn)賯毫鞣诺睦寺?，指出文學與學術(shù)圈內(nèi)一些人歌頌“流放的”作家，原因是流放才能引發(fā)知識分子的靈感，他們退到社會的邊上修煉批判精神，既是無根的漫游者，又不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能說好幾種語言，從一個地方來到另一個地方，自稱是被壓迫者（少數(shù)族裔或婦女）的代言人，以局外人自居。這些知識分子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浪者，所謂流浪不過是比喻的說法。斯塔文斯認為，“流浪”或“自我放逐”是一種流行的精神狀態(tài)，對關(guān)在校門里的知識分子來說更是如此，他們喜歡這種狀態(tài)，以為這是很浪漫的，以為這個流浪的比喻充滿了動感和不安分的因素。以大學為例，校園里的知識分子深居簡出，衣食無虞，在政治上沒有牽掛，對人世間發(fā)生的事件沒有切膚之痛，他們僅僅是指手畫腳，希望有所改變，但并不動真格的。高校系統(tǒng)逐漸形成了這種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這種情況在英美更是如此。幾乎沒有幾個學者能在高校之外的政治生活中扮演積極的角色。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等人畢竟是少數(shù)。

薩義德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評論家，傳奇式人物。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以色列從黎巴嫩撤軍，他就對黎以邊境評頭品足，站在以色列一邊。“身披遇難者血染的斗篷”為以色列辯護。結(jié)果引來不小的麻煩。他不停地收到死亡威脅，他在哥大的辦公室被人放了一把火，在輿論上遭到圍攻，乃至被告上法庭。這里涉及一個問題：在極度敏感的政治事件上，知識分子卷入的程度以及卷入之后的后果。這方面的例子歷史上有不少，如親納粹的龐德被送上法庭，雖然他能寫出一手好詩。薩義德也是名家，喜歡讀書，文風奇妙，而且很有膽識。然而，要是從巴勒斯坦人的角度出發(fā)，薩義德是在為虎作倀。按照斯塔文斯的理解，巴勒斯坦人是受害者，但以色列人也未必不是。所以公然站在哪一方未免有失公道。知識分子首先要對自己負責。在政治上站隊，僅憑個人的好惡，無視歷史、現(xiàn)實、文化等復(fù)雜因素在事件后面的作用，他們很可能要自找麻煩，結(jié)果使知識分子話語的有效性大打折扣。

說到文學，斯塔文斯依然認為，文學終究是少數(shù)人的，知識分子確實對社會發(fā)生過較大的影響，如果說這一影響有所減弱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表達方式。以拉美和歐美的知識分子為例，前者為沉默的少數(shù)人代言，與現(xiàn)狀作對，擔當社會良知。二戰(zhàn)之前歐洲的知識分子也是如此。但是在二戰(zhàn)之后，資本主義大行其道，知識分子被變成了純粹的商品：在追求安逸的社會里成了戲子和娛樂人。美國的知識分子就是如此，因為他們被穿上了緊身衣。他們被評判自己的標準牢牢地束縛著：著作的銷量，在《紐約客》發(fā)沒發(fā)文章，《紐約書評》有沒有寫他們的評論，歐普拉的電視節(jié)目有沒有請他們當嘉賓。他們不僅疏遠普通讀者，而且也不是普通讀者的代言人。

但智利詩人帕布羅·聶魯達就不是這樣為世俗所牽累的知識分子。

聶魯達是拉美名符其實的公共知識分子。斯塔文斯編輯《聶魯達詩選》，收入聶魯達近六百首詩歌，這僅是聶魯達詩歌里的一小部分，但這一小部分也足以說明詩人嫉惡如仇的鮮明態(tài)度。聶魯達和后來的略薩有個共同的特點：他們不僅通過文字來吶喊，還要通過行動來證明他們的執(zhí)著，兩人都是總統(tǒng)候選人，都想盡其所能改變拉美的現(xiàn)實，都認為只有社會主義才能解決拉美的社會問題，都敢于赤膊上陣。其實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是如此。在這三個人里，聶魯達是履行過組織手續(xù)的共產(chǎn)黨員，他后來退出競選，轉(zhuǎn)而支持阿連德。按照斯塔文斯的定義，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知識分子。

聶魯達的使命感與他早年的外交生活是分不開的。他曾被智利政府派到緬甸、爪哇、新加坡、斯里蘭卡等國。他在東方的所見所聞使他認識到殖民主義與現(xiàn)代性的必然聯(lián)系。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才能更好地理解聶魯達的《大地居民》和《一般之歌》。

《一般之歌》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九年之間完成，詩人為拉丁美洲的植物群和生物群，為那里的人文歷史描繪出一幅光彩照人的畫卷。時間和空間構(gòu)成了這首長詩的經(jīng)緯，也是詩里的主要人物。其實，聶魯達在其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行走。按照斯塔文斯的說法，聶魯達才是不折不扣的流浪者，有時因為工作需要，有時因為環(huán)境所迫。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聶魯達在美國是不受歡迎的人。他是民選總統(tǒng)阿連德（后來在政變中戰(zhàn)死）的朋友，自然就成了皮諾切特的敵人。美國政府是皮諾切特的后臺，所以聶魯達才把矛頭對準了當時的尼克松政府，如他的文章《呼吁打倒尼克松并歡呼智利革命》。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掀起民權(quán)運動，聶魯達被美國的左翼人士視為英雄。在聶魯達的詩歌里，斯塔文斯比較喜歡的是 《馬丘比丘之巔》和 《船長之歌》。

斯塔文斯認為，從歷史上說，公共知識分子是法國大革命的產(chǎn)物，他們與中世紀或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物又有所不同。他們面臨的是文學與政治相遇的十字路口，如狄德羅和盧梭及他們之前的蒙田。但他們要比二十世紀的知識分子更自在更從容一些。進入二十世紀之后，知識分子要面臨更嚴峻的挑戰(zhàn)。大眾文化的流行也在削弱知識分子的作用，侵蝕傳統(tǒng)上屬于他們的領(lǐng)地。尤其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傳統(tǒng)上紙質(zhì)的報刊雜志存在的空間被一再壓縮，所以知識分子被迫轉(zhuǎn)向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果原來深刻的讀物變得越來越膚淺，而且這一趨勢正在發(fā)生不可逆轉(zhuǎn)的惡化。既然崇尚思想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知識分子作為群體也不再以書寫思想為己任，原來屬于他們的啟蒙者的角色漸漸褪色。這一點在文學上表現(xiàn)得尤其嚴重。文學再次成為少數(shù)人的奢侈品。從這個角度說，如今的社會較之以往更需要知識分子。

斯塔文斯是安姆赫斯特大學（Amherst College）的教授，專門研究拉美文學，因為他的母語是西班牙語，少年在學校讀書用的是意第緒語，一般寫作用英語，而且還能讀希伯來語，有語言特長為依托，所以他從事文化研究，總能發(fā)現(xiàn)他人沒有見到的現(xiàn)象?！都~約時報》稱他是“美國研究拉美文學的沙皇”，《華盛頓郵報》說他是“拉美最活躍最大膽的批評家，最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文化學者”。中國才引進他撰寫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現(xiàn)代出版社，二○一二）。二○○四年他以“知識分子的使命”為題接受尼爾·索克爾的采訪。以上部分內(nèi)容取自這次專訪。

史國強，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① 依蘭·斯塔文斯對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見Neal Sokol，I－lan Stavans：Eight Conversations，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