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悌
歷史學
建立新事業(yè):晚清的百科全書家(續(xù))
李孝悌
4.新型文人
如果我們以科舉考試作為衡量的標準,會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的百科全書作者其實都只具備初階的秀才身份。馬建忠、錢恂如此,曾經(jīng)大量翻譯日本近代醫(yī)書,全面系統(tǒng)地引進日式西醫(yī)知識與體系的丁福保(一八七四-一九五二)也是如此。①丁福保是江蘇無錫人,光緒二十二年(1896)23歲時,成為無錫縣學的生員。1900年刊行的西醫(yī)通俗讀物《衛(wèi)生學問答》,以簡單的問答方式,有系統(tǒng)地介紹醫(yī)學、衛(wèi)生知識,用本文的標準來看,已可歸入百科全書的范疇。這本書在東京印刷,由上海文明書局印行。光緒二十六年發(fā)行第1版,6年之內(nèi),增訂了11版,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我用的是上海圖書館的藏本,當時是作為“普通教科問答叢書”的一種發(fā)行。1901年,丁福保進入盛宣懷在上海虹口創(chuàng)設的東文學堂,學習日語及醫(yī)學。1909年應兩江總督端方及盛宣懷之命,赴日本考察醫(yī)學及醫(yī)療機構(gòu),對日本醫(yī)學改革的成果、日本醫(yī)學與醫(yī)療技術的發(fā)展,有了一手而深刻的了解。翻譯、出版日文西醫(yī)書成為他豐富的人生事業(yè)中的一個主要面向,先后翻譯或編譯的醫(yī)書近百種。見牛亞華、馮立升《丁福保與近代中日醫(yī)學交流》,《中國科技史料》第25卷,2004年第4期,第315-329頁。高毓秋:《丁福保年表》,《中華醫(yī)史雜志》第33卷,2003年第3期,第184-188頁。鐘少華將丁福保譯自恩田重信的 《新萬國藥方》歸為 “專門百科全書型”。見鐘少華《人類知識的新工具──中日近代百科全書研究》,第71頁。但錢恂仕途得意,馬建忠受過完整的西方教育,回國后也頗能施展所長;丁福保則從一九○八年開始,在上海行醫(yī)達二十三年之久,其后出任次子所創(chuàng)建的虹橋療養(yǎng)院的董事長等職位,是一位以專業(yè)名家身份示人的現(xiàn)代專業(yè)人士,②見高毓秋:《丁福保年表》。在他身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不第文人的色彩。相形之下,主編《百科新大辭典》的黃人,③黃人(1866-1913),字摩西,江蘇常熟人。相關的研究,見陳平原《晚清辭書與教科書視野中的文學》,陳平原、米列娜主編:《近代中國的百科辭典》,第155-192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米列娜(Milena Dolezelova-Velingerova):《未完成的中西文化之橋:一部近代中國的百科全書》,陳平原、米列娜主編:《近代中國的百科辭典》,第135-154頁。主編《博物大辭典》的徐念慈④徐念慈,江蘇常熟人,1875年生,雖然鄙視帖括之學,仍于1895年中秀才。1903年,徐念慈和丁祖蔭等設立中國教育會常熟支部,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在地方熱心推動新式教育的努力,一方面則因為他在同一年加入同盟會,想用此名目來掩護革命活動。1906年,為了和商務競奪教科書的市場,徐念慈建議小說林社擴充事務,出版教科書,并增設宏文館,編輯印行辭典地圖。1907年,《博物大辭典》一書問世,除了徐念慈本人外,編輯群中還包括了同樣是秀才出身的新型文人包天笑。見時蔭 《徐念慈年譜》,《中國近代文學論稿》,第247、248、252、25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及《博物大辭典》一書的例言。包天笑晚年寫的回憶錄中,也簡略地提到小說林和宏文館編輯《博物大辭典》一事,但從他的語氣中,我們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參與了此書的編輯。見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輯》第48種,第323-327頁,臺北縣:文海出版社,1974。和編纂《萬國近政考略》的鄒弢更切近我們對這類新型文人的想象。李仁淵對包天笑所代表的這批新時代的江南士人的生涯模式,作了精要的勾勒:
一九○○-一九○六年間,包天笑從蘇州到南京,從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青州,最后回到上海定居,一路上從事的都是與傳播“新學”相關的工作:到新學堂教書、辦報紙期刊、翻譯日文書、組學會聽演講、寫小說投稿、在報社任記者編輯。然而不過在十多年前,包天笑還在科場奮斗,五歲入私塾,一八九○年落榜,一八九三年十八歲時考上秀才……但是在短短數(shù)年間,包天笑卻全然轉(zhuǎn)向新學,儼然成為地方上的新學領袖;反而是他在科舉上表現(xiàn)杰出的母家親戚,日后都沒有特別的表現(xiàn),抑郁而終。
從一個蘇州的窮士子,到上海著名的小說家、報刊編輯與教育家,后來更被追溯為鴛鴦蝴蝶派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包天笑這幾年的經(jīng)歷可說是部分江南士人的典型。①李仁淵:《晚清的新式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報刊出版為中心的討論》,第342-344頁,臺北:稻鄉(xiāng)出版社,2005。
就生涯模式而言,鄒弢和包天笑所代表的這一批新型文人或江南士人,可以劃入同一個范疇。但從出生的年代來看,鄒弢比這群一八六○-一八七○年代出生的晚清士人更為年長,和一八四五年出生的馬建忠及一八五四年出生的錢恂反倒屬于同一年齡層。但換一個角度看,鄒弢雖然因為編纂《萬國近政考略》而受到薛福成的賞識,似乎可以和馬、錢一樣,躋身西學家之列,但他的西學知識,卻沒有為他在功名仕進、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收入上帶來實質(zhì)的幫助。更有意思的是,在他的傳世作品和近代學界的研究中,首先躍入眼簾的是一個落魄潦倒的艷情小說和駢體詩文作者的舊式文人形象。鄒弢一方面出生得早,和馬建忠、錢恂同屬一個時代;一方面又活得夠久,不幸目睹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造成的 “國粹消沉,不學少年方迷信語體……令人欲嘔而學界偏奉為程序潮流”②見吳蔭培為 《三借廬集》所寫的序,鄒弢:《三借廬集》,第5頁,常熟:開文社印刷所,1932。的群魔亂舞的現(xiàn)象,讓鄒弢的舊式文人形象更形突出。鄒弢死后由友人集資出版的駢儷文集《三借廬集》,雖然讓鄒弢作為反動、守舊文人的那一個面向格外刺眼,但如果將他放在清末的時代脈絡下來考慮,不但《萬國近政考略》充滿了“進步”的新氣息,即使他的自傳小說 《海上塵天影》,也在舊的情節(jié)框架和敘事結(jié)構(gòu)下,處處呈現(xiàn)著出人意表的時代性情節(jié)。部分敘事甚至可以看成是《萬國近政考略》的補編,可以當成百科全書的條目來閱讀。
關于鄒弢的生平,中國大陸的學者已經(jīng)作了一些基本的考訂,我這里根據(jù)這些資料和《三借廬集》中的記載勾勒如下。鄒弢是江蘇無錫人,生于道光三十年(一八五○),卒于一九三一年。號瀟湘館侍者、瘦鶴詞人、司香舊尉。生平嗜酒,又自號酒丐,充分反映出舊式文人的性格。同治五年(一八六六)隨父親遷居蘇州。光緒元年(一八七五)考上秀才,此后十試秋闈皆不中。光緒六年至上海,任申報館記者、主筆,在這里結(jié)識了一批志趣相投的報人作家,③鄒弢于光緒六年(1880)到上海,先后擔任申報的記者、主筆,和黃式權、葛其龍、秦雨等人是意氣相投的朋友。王韜回到上海后,很快就成為這群申報報人作家的領袖,和鄒弢、何桂笙、錢昕伯等文人名士詩酒往來。見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2期,第136頁。并投身王韜門下(見下文),大大拓展了他的西學視野。光緒十四年,應山東巡撫之請,在淄川礦山供職。光緒十八年與風塵女子汪瑗相交,詩詞唱和,恩愛非常。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赴湖南為幕,開始寫作《海上塵天影》。光緒二十一年,鄒弢返回上海,汪瑗已經(jīng)從良。從《三借廬集》中的詩文,我們知道鄒返回上海后不久,就在徐家匯置屋居住。④鄒弢:《三借廬集》,《六十放言》,第107b頁。光緒二十六年成為天主教徒。光緒三十一年(一九○五)開始在啟明女塾任教職。⑤見蕭相愷《中國文言小說家評傳·鄒弢》,第830頁,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以及黃毅為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的《海上塵天影》所寫的前言,《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古本小說集成》,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鄒弢在啟明女塾任職十七年,所從事的工作包括編教科書、速成文訣、尺牘課選和課本菁萃,頗能切乎一九○○年代和一九一○年代的時代需求,也反映了他作為新式文人的一面。但就和徐念慈等人創(chuàng)辦的宏文館一樣,這些維新、啟蒙的事業(yè)不但不能帶來穩(wěn)定的收入,反而常常讓投入這個新興市場的文人、知識分子傾家蕩產(chǎn),失敗以終。宏文館如此,金粟齋如此,葉翰的啟智書局①見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第237-247頁。和啟明女塾亦復如此。根據(jù)鄒弢自己的描述,他在啟明編纂的教科書、課本,基本上是義務性質(zhì),六年內(nèi)焚膏繼晷,耗盡精神,增進了學校的聲譽,最后卻被學校棄如敝屣。鄒因而破產(chǎn),一九二三年被迫返回無錫故里,出任圖書館的館長。②鄒弢:《三借廬集》,第100a、101a、116b頁。鄒弢破產(chǎn)后返回故里,生活頓成問題,他過去在啟明女塾的學生,幾次發(fā)起募款活動,作為養(yǎng)老津貼。③鄒弢:《三借廬集》,第121a、123b-124a頁。鄒弢在八十歲和八十一歲時寫的詩文中,都曾感慨系之地提起此事:“特為銷愁沽酒去,最難養(yǎng)老送錢來”,④鄒弢:《三借廬集》,第123b、120b-121a頁?!鞍艘凰ツ晡吹刮?,讓鄉(xiāng)僻處守孤窮,平生已悔虛名立,到死還虧實惠通”。⑤鄒弢:《三借廬集》,第123b、120b-121a頁。
鄒弢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之際,對自己一生徒具虛名,卻不能轉(zhuǎn)換成實惠的感嘆,對一位從年輕時代就致力于經(jīng)濟有用之學的讀書人來說,當然不無一絲反諷的意味。相對于本文中提到的多數(shù)百科全書的作者來說,鄒弢畢生為貧窮所困的窘境似乎格外突顯,孫乃德和薛福成為《萬國近政考略》寫的序文中,更讓我們體會到講求時務的虛名無法轉(zhuǎn)換為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資源的悲哀。鄒弢晚年放棄洋務,轉(zhuǎn)回到舊式文人“徒務虛文”的老路子上,和經(jīng)世之學無法帶來任何個人的實質(zhì)利益應該有極大的關系。孫乃德在光緒二十一年冬寫的序文,放在這樣的角度下來檢視,讓我們看到一個發(fā)憤苦讀新學,經(jīng)濟情況卻未因之改善的有志之士立志讀書、出版的過程。
孫乃德首先感慨從道光末年以來,風氣雖然日漸開通,朝野士大夫也都以講求洋務為尚,但幾十年下來,卻功效不彰。究其原因,和士大夫考求不精,徒務虛文顯然有極大的關系:“每歲考求洋務,而各國之山川地理、兵刑、風教,仍多未嫻。豈稽考之未精歟?抑亦虛文之無當也?”相形之下,鄒弢卻是廢寢忘食,全力投入洋務之學的編纂工作。
譜兄鄒子翰飛,束發(fā)讀書,不屑帖括章句之學,而于經(jīng)濟有用之書,切切參求,日手一編,竟忘寢饋。庚寅冬,有某大員重帑招致。時翰飛方閉戶著書,辭而弗就。越二年,輯成《洋務新書》四十二卷,中有十六卷名曰《萬國近政考略》。余力勸付梓,以心力相違,不克如愿。今翰飛自湘中回,因請之于黃愛棠大令、浦鑒庭上舍,集貲附益之,始得付之鉛印。此書一出,吾知士林中之喜論時務者,靡不爭先快睹。豈但有益時務而已哉?、捺u弢:《萬國近政考略》,孫乃德敘。
文中的“庚寅冬有某大員重帑招致”,就是另一位為本書寫序的薛福成。光緒十六年,薛福成奉朝廷命令,擔任出使英法意比大臣,在上海等船,對攜書求見的鄒韜頗為賞識,勸他一起出洋。鄒韜以親老不能遠游婉拒了薛的好意。薛的序文中對鄒弢的清寒孤傲和困窘的遭遇留下深刻的印象,對書中考據(jù)的確切,也頗為嘉許:
同鄉(xiāng)鄒翰飛茂才,王紫詮先生高足弟子也。年少蜚英,喜習經(jīng)濟,常抱劉子元疑古之癖,懷王景略治國之才。顧起身蓬茅,有相如壁立之貧,無元禮登龍之引,而又意氣睥傲,以求人茍就為羞。于是起滅風塵,閉門著作。將平日所得于中西人士者成書十六卷,曰《萬國近政考略》,皆征之近聞,與耳食無憑者相去霄壤……因囑將書速付手民,以裨當世。按茂才于洋務頗有門徑。惜處境多困,遭際艱難,今得是書以顯之。坐而言者,何異起而行,請以余言,為后日之左券可乎?
薛序中的王紫詮即王韜,王韜在為《海上塵天影》寫的序中,一開頭也說本書是“門下士梁溪鄒生”所作。①王韜:《海上塵天影序》,《晚清艷情小說叢書:海上塵天影》(上),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王韜在光緒十年(1884),在丁日昌、馬建忠、盛宣懷等人的奔走斡旋下,得到李鴻章的默許,全家人得以由香港返回上海。見王學鈞《王韜》,蕭相愷主編:《中國文言小說家評傳》,第811頁。但在此之前,在1882年他便曾回上海探路。鄒弢就在這個時候登門探訪:“甫里王紫詮廣文韜,又字仲弢,才大學博……壬午(按即光緒八年,1882)春歸自香海,往訪之,一見如舊相識?!币娻u弢《三借廬筆談》第4冊第10卷,《天南遯叟》條,收于《筆記小說大觀》第七輯,第423-426頁,上海:進步出書局,出版年不詳。王隨即于1885年受聘為格致書院院長,見郝秉鍵、李志軍《19世紀晚期中國民間知識分子的思想──以上海格致書院為例》,第5頁。鄒韜顯然不是王在格致書院的學生,而應該是1882年回上海,受美查邀請參與申報時的學生。見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136頁。鄒弢這個在傳統(tǒng)氛圍和制度下成長的不第文人,靠著一腔孤憤,自己的刻苦求索,而能得到洋務大臣的賞識,可見本書用力之深。薛福成也顯然希望這本書的出版,能為作者“處境多困”、“遭際艱難”的生活乃至日后的生涯發(fā)展帶來幫助。但衡諸鄒弢的后半生,這本中年出版的洋務專書,顯然沒有為他提供正途之外的另一種晉身之階。
不論是薛福成對本書“相去霄壤”的評價,或?qū)O乃德 “此書一出,吾知士林中之喜論時務者,靡不爭先快覩”的預言,都充分反映在日后的出版記錄中。鄒弢持書在上海請見薛福成在光緒十六年(一八九○),孫乃德的序文作于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可見書成之后,到獲得資助出版,中間隔了好幾年。上海圖書館收藏了本書的三個版本,分別是光緒二十三年(一八九七)明道堂版,二十七年(一九○一)三借廬本,及二十八年(一九○二)上海書局版。中研院近史所藏有光緒二十一年的版本,出版地不詳,封面題為《泰西各國新政考》,內(nèi)頁題為《萬國近政考略》,內(nèi)容則完全相同。這些不同的版本加在一起,讓我們可以推測此書在市場上顯然有不錯的需求,才會有不同的出版者年復一年的刊行。
《萬國近政考略》的出版,是在鄒弢赴湖南短暫游幕,重返上海定居之后?!逗I蠅m天影》一書的刪定完稿,也正在這一段時期。《海上塵天影》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大量有關時務的敘事──即王韜在序言所說“大旨專事言情,離合悲歡,具有宛轉(zhuǎn)綢繆之致……且于時事一門,議論確切,如象緯、輿圖、格致、韜略、算學、醫(yī)術、制造工作以及西國語言,無乎不備”②王韜:《海上塵天影序》,第2、3頁。──實和鄒弢此前長期關注,投入洋務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王韜在序言的結(jié)尾中將此書的寫作和鄒弢的經(jīng)世實學放在同一個大的脈絡下來考慮,一方面可以說是一種夫子自道,有著強烈的自我投射和自我辯解的意味,一方面卻可以視為鄒弢半生著作和志業(yè)的最佳詮釋:
余嘗觀此書,頗有經(jīng)世實學寓乎其中,若以之問世,殊足善風俗而導顓蒙,徒以說部視之,亦淺之乎測生矣。生近日所著,如《萬國近政考略》、《洋務罪言》等,皆有用之書,原非徒嘔出心肝,為緣情綺靡之作者。③王韜:《海上塵天影序》,第2、3頁。
事實上,如果撇開文學分析的角度,而從前此二十年間,鄒弢致力研讀、搜集時務的脈絡來看,我們甚至可以將《海上塵天影》中的許多段落,視為《萬國近政考略》的補編來閱讀。
相較于當時許多長篇巨制的同類作品,四卷本,一百五十幾頁(一頁雙面)的《萬國近政考略》,實不算宏大之作。但敘事精審簡扼,且出版年代較絕大多數(shù)同類型的著作早,難怪會受到薛福成的贊許和市場的接受。在凡例中,鄒弢自謂“是書之成,已二十年”,④鄒弢:《萬國近政考略》,凡例。我用的是上海圖書館1901年《三借廬集》的藏本。不過近史所據(jù)1895年版的凡例和內(nèi)容和1901年版相同。如果我們完全相信他在此處的說法,則此書的成書年代應在光緒初年,編輯的年代也可能從同治末年即開始。比馬建忠編纂《藝學通纂》和錢恂在一八九○年代隨薛福成出使英法等國時,開始搜集《五洲各國政治考》的資料都要早很多年。這個時候,鄒弢還沒有來到上海,也沒有與申報的報人作家群結(jié)識,但出于對“經(jīng)濟有用之學”的講求,開始著手撰寫這本領先時代的新式洋務著作。
更大的一個可能是鄒弢在進入上海申報館供職后,隨著交游圈的擴大和王韜的影響,在既有的基礎上,不斷地對舊著進行修改。照他自己的說法,本書的資料主要取自下列三個渠道:或得自師承;或采取教士之說;或從翻譯之后,得其緒余,集腋成裘,累積成書。這個師承,指的顯然就是王韜。而根據(jù)學者的研究,在這段時間,鄒弢和西方來華人士有廣泛的交往,并在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加入了由美國傳教士卜舫濟(Pott.Francis Lister Hawks)所發(fā)起,旨在傳播西方科學的“益智會”。①見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136頁。所謂“采取教士之說”,究系何指,雖然目前還不能完全確定,但極有可能就是這批西方來華之士及和傳教士卜舫濟。
除了文字外,鄒弢原來也制作了一本地圖集《詳志道里》,但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往南京鄉(xiāng)試時,這本放在行囊中的地圖輯,在下關輪船上被小偷偷走。所以鄒弢特別建議讀者在閱讀本書的文字描述時,另外購買泰西新圖一類的著作,與本書互為印證。②見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136頁。鄒弢對地圖和圖像的重視,在《萬國近政考略》中雖然無法顯現(xiàn),在《海上塵天影》中倒是牛刀小試了一番。書中第十五、十六章,敘述主角秋鶴陪著一位家財萬貫的廣東大學生到歐洲各國游歷,作者借著秋鶴之口,聯(lián)篇累牘地敘述歐洲各地炮臺的分布和裝置。為了對比中國官員對西方科技的無知,秋鶴從彈道原理談到克虜伯炮的射程,又為了方便隨行官員、聽眾的理解,還當場畫了三幅拋物線和射程遠近計算圖。③《海上塵天影》(上),第233-234頁,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下文中的引文,用的都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的版本。雖然只有三幅圖,但其立意和精神,卻和我們在《泰西藝學通考》④《泰西藝學通考》由何良棟主編,光緒二十七年(1901)由上海鴻寶書局印行,上海圖書館有藏本。全書的性質(zhì)和馬建忠的《藝學通纂》類似,以介紹西方的聲、光、化、電、天文學、力學、汽學等科技知識為主體。印刷較《藝學通纂》精良,最大的特色是全書有大量的插圖,有時一頁就有好幾幅圖版,不過書中關于自然科學,動、植物學的專業(yè)性較強,一般讀者恐怕不易了解。等一九○○年代流行的百科全書相仿佛。
也許因為和上海的西方人有頻繁的接觸,再加上和王韜的師生關系,以及與傳教士的交往,讓鄒弢對《萬國近政考略》書中譯名的正確性,有著出人意料的信心:“書中人名、地名,系照西士口音譯出,且或英或法,又各不同,閱者須當意會。”另一方面,他雖然自稱“境地清寒,知識淺陋,管窺所及,安能進于高深”,但對自己超越其他侈談洋務者的考證功力,卻頗為自得:“余入世以來,每喜考論時務……惟近來談洋務者,非失之迂,即失之固。是書但尚考證,不尚論斷。”⑤鄒弢:《萬國近政考略》,凡例。這種精于考證的特長,不但被薛福成所鑒可:“余見書中考據(jù)確切,讀而嘉之?!币沧屶u弢覺得自己既超越了時人,也超越了前賢:“海國圖志、瀛寰志略兩書所載甚詳,惟當時風氣初開,洋務未悉,故偶有虛誕失實之處,茲書悉從西書譯出,諒無是病?!雹捺u弢:《萬國近政考略》,凡例。不過相較于前文中提到的陳季同對魏源的指責:“魏默深廣之為海國圖志,其間繁略謬誤之處姑無論,惟皆指摘他人疵瑕,不知自己疤癥,明燭千里,不見眉睫,又安足用哉?”⑦陳季同:《中國江海險要圖說》序,第3a頁。鄒弢這里的評論可說是點到為止,而且語多體諒。
作為中國近代第一波認識世界的系統(tǒng)性論著,《海國圖志》的時代意義和它對一八五○年之后中國乃至日本知識界的影響,歷來都有所論述,⑧鄒振環(huán)對此有非常好的描述:《海國圖志》與《瀛寰志略》是晚清地理學共同體成員之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發(fā)生影響最大的兩本書,19世紀40-50年代主要在地理學共同體中流傳,并首先在日本引起反響。1853年《海國圖志》60卷本和《瀛寰志略》相繼傳入日本,有識之士如廣瀨旭莊、橋本佐田等對《海國圖志》不斷進行搜求和朱批;自1853年幕臣川路左衛(wèi)門尉圣謨首命學者鹽谷世弘訓點翻刻開始,以后各種翻刻、訓解、和解、校正本,幾如雨后春筍,盛極一時。1854年后的一二年間,《海國圖志》的“訓點翻刻本”與“邦刻本”等便有20余種?!跺局韭浴吩谌毡疽泊笫軞g迎。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以1815年至1911年西方地理學譯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心》,第317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但也不斷有人對書中的謬誤有所指陳。郭嵩燾在盛贊該書的成就和對明清以來的漢文西書“征引浩繁”之余,也不忘指出該書“有參差失實”之處。康有為一方面用《海國圖志》、《瀛寰志略》作為講述西學的基礎,一方面也對兩本書的優(yōu)劣之處作了比較:“《瀛寰志略》其譯音及地名最正,今制造局書皆本焉。《海國圖志》多謬誤,不可從?!雹俅颂幰木D(zhuǎn)引自鄒振環(huán) 《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以1815年至1911年西方地理學譯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心》,第318-319頁。鄒弢在凡例中特別標出這兩本書,一方面反襯出兩者在鄒弢編纂《萬國近政考略》的同光之際持續(xù)不衰的影響力;②事實上,根據(jù)鄒振環(huán)的摘述,我們可以看出這兩本書,特別是《瀛寰志略》的影響力,持續(xù)到19世紀末乃至20世紀初葉。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在中國——以1815年至1911年西方地理學譯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心》,第320-322頁。一方面也顯示在兩書問世二三十年后,連一個地方型的讀書人,也有能力對外在世界作更細致、精確的呈現(xiàn)。西學的深入和普及,于此可窺見端倪。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一八四二年發(fā)行的五十卷本的《海國圖志》,將林則徐主持翻譯的《四洲志》全文八萬七千多字,全部重新分類收入;而《四洲志》所從出的《世界地理大全》,原來的英文書名已用了“百科全書”一說:The Encyclopedia of Geography。這本書由英國人慕瑞編著,初版于一八三四年在倫敦發(fā)行,此后又有多種增訂本。原書厚達一千五百多頁,介紹了亞洲、非洲、歐洲、南美洲、北美洲等地主要國家的歷史地理,③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第22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是一本名符其實的“百科全書”。雖然“百科全書”作為一個中文詞匯,大概遲至一八九七年,康有為由日本引進,但作為一種知識類別,卻早在一八六七年,就已經(jīng)引起主持江南制造局翻譯工作的徐壽的注意。④鄒振環(huán):《近代最早百科全書的編譯與清末文獻中的狄德羅》,《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3期,第47-48頁。而在實際內(nèi)容上,鄒振環(huán)認為英國傳教士慕維廉(William Murihead,一八二二-一九○○)一八五四年在上海墨海書館出版的《地理全志》,實際上就是一本中文版的西方地理學百科全書。⑤鄒振環(huán):《慕維廉與中文版西方地理學百科全書 〈地理全志〉》,《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3期,第51-59頁。但如果照前文的敘述,不論是就內(nèi)容或標題來看,一八四一年刊行的《四洲志》已經(jīng)可以算是半個世紀后盛行的各種百科全書的鼻祖。
字數(shù)約當 《四洲志》兩倍的 《萬國近政考略》,共分十六卷,除天文考、風俗考、教派考等卷外,剩下的地輿、沿革、軍政考諸卷,基本上都沿用前人以各洲、各國為條目的方式撰寫。對條目的安排順序,鄒弢也采用了很務實的原則:“是書地輿、沿革、軍政三門,所排各國次序,間有不同。蓋地輿先亞洲而后他洲,其余以地大國強為先?!雹捺u弢:《萬國近政考略》,凡例。這樣的原則使我們大致可以看出當時人心目中的大國名單。
《萬國近政考略》內(nèi)文無標點,但條目清晰,每個條目約二三百字,西班牙一條六百多字,美利堅一條則長達二千字,是比較特殊的例子。鄒弢對書中人名、地名的翻譯顯然甚為得意,特別說明是“照西士口音譯出,且或英或法,又各不同,閱者須當意會”。不過對今天的讀者來說,鄒弢這些自矜標準的音譯,讀起來仍然充滿詰屈聱牙的蠻夷不馴之味,和《四洲志》、《海國圖志》的時代,似乎仍然相去不遠:
美利堅亦名合眾,俗名花旗……明萬歷間,英人創(chuàng)浮及尼部,后三十年荷蘭人創(chuàng)紐約部??滴醭?,地又歸英。旋英民又開曼歲夫塞部。天啟間開牛海姆駭(或名紐罕什爾)部。荷蘭瑞典國人,又次第占特拉回痕(或名特拉華)、牛久善(或名牛執(zhí)爾西)等部……逾十九年,英提督名賓有功國家,賜美洲新地居之,名曰賓西爾瓦尼(亦名烹碎而浮泥)部。雍正十年,又辟叫及也部(亦名若爾治)。
至乾隆三十八年,各部之桀黠者,又鼓動其間,民不能忍,咸有叛志,然尚未敢卒發(fā)也。又二年,暴政如故,民遂大會費拉特費,即非非勒代而非爺?shù)胤?,公推華盛頓為將,力拒英人,而以曼歲夫塞之保司登兵為首。又明年七月初四,檄告諸部,自立為邦,不歸英廷管轄。⑦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四卷,地輿,美利堅,第2a-2b頁。
初看這些文字,不論是詰聱的譯名,“今國中共分部四十三,又分疆六部”等行政區(qū)劃的術語,或“各部之桀黠者”、“民不能忍,咸有叛者”之類的修辭,以及中國紀年的使用,都給人一種熟悉的陌生感,好像講述的是新疆、蒙古等中國邊疆的歷史。但在這些看似熟悉或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外,鄒弢其實已在二千字內(nèi),從移民、獨立到建國、內(nèi)戰(zhàn),首尾俱足地勾勒出一個新興強權的歷史。條文中對推舉總統(tǒng)、創(chuàng)建民主、設立議院以及由奴隸制度引發(fā)的南北內(nèi)戰(zhàn)和林肯遇刺等重大事件,作了要言不煩的交待,呈現(xiàn)出一個在中國脈絡中不曾存在過的新世界:
英廷無可如何,聽其自立,且與之盟,此華盛頓之功也。國既立,創(chuàng)為民主,由各部推舉總統(tǒng)(自主之國,此為首創(chuàng),他國未有)。眾念華功,遂名京城曰華盛頓。從此定制。每部自立巡撫一人、副者一人,并設議院以佐之,均以四年為限。各部又公舉總統(tǒng)一人,裁主國事。京都上議院,每部例薦二員,一任六年,分為三班,次第入院,二年一調(diào)。班次下院,無定額,大約十七萬人中選保一員。至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北方各省見傭奴受虐,議禁販買。時南方各省富人多以用奴起家,深資其力,聞議大嘩,遂至本國南北交戰(zhàn)。美王林肯力持前議,大將格蘭脫崛起,亂遂平。然雖南人心懾,愿訂禁奴公約,而林肯則被刺矣。①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四卷,地輿,美利堅,第2b、3a、3b頁。
除了對東岸大城紐約、波士頓的簡扼描述外:“紐約埠在紐約部東南,商民輻輳,帆船如云。其次為曼歲去塞之保司登,富庶之體,蓋堪頡頑。”②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四卷,地輿,美利堅,第2b、3a、3b頁。對華盛頓的宮闕之美、百官之盛和國會大廈的圖書、文物收藏的描繪,更足以顯示十九世紀末葉,一個亂世文人對世外桃源和帝國都城的想象:
按華盛頓本為新都,嘉慶五年遷徙于此,樓臺壯麗、風景清華。鐵路、電線、工程,甲于天下。軍器廠、船政局、博物院、觀星臺及各部官衙,盡在于是??偨y(tǒng)宮闕,皆白石筑成,內(nèi)有大殿,為召見百官之所。宴舞殿、紅綠藍殿,為接見親信大臣與各國公使之所,規(guī)模雄巨。四面園亭,帶清流、蔭佳木,百花繁縟,林樹常青。居其中者有世外桃源之想。城中居民約十五六萬余名。城之正中有廣廈一所,巍峨奇崛,中起圓樓,高十有八丈,內(nèi)藏古今書籍、各國史記,約三十余萬冊。樓下懸掛各畫,皆名人之筆,繪形繪神、惟妙惟肖,每幅值價數(shù)萬金。樓左右為上下議政院,明窗凈幾,潔無纖塵。③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四卷,地輿,美利堅,第2b、3a、3b頁。
在美國之外,鄒弢花了更長的篇幅,用四千字左右來介紹日本的沿革。不論是從篇幅或內(nèi)容來看,都顯示出他對這個積極向現(xiàn)代化邁進的鄰國的重視。整篇文字從日本的開國神話開始,在朝代興替、戰(zhàn)亂叛逆之外,花了相當文字介紹漢語、儒學和佛教在日本的傳布過程。對明朝之后,中、日、朝鮮的關系,也多所著墨:
時足利義滿執(zhí)政,遣僧人朝貢中國,書辭恭順。明永樂帝封義滿為日本國王。后小松王不許,罷其職。迨稱光即位,上杉氏強奪钅兼?zhèn)}之權,高麗王遣戰(zhàn)艦一千三百余艘,攻對馬島,不勝。中國使至,請彼此通好,未允。彥仁立為后花園天王,遣使中國。明宣宗遣內(nèi)官雷春往報,贈銅錢三十萬緡。朝鮮王聞之,亦遣使與朝鮮立約互市……自此商務相通,往來不絕,而將軍義勝及義政當國,皆稱臣于中國。④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九卷,沿革,日本,第9b頁。
不過這個以中、日、朝鮮為主軸的敘事架構(gòu),隨著葡萄牙商船和天主教的到來,而頓然改變。在鄭芝龍、程朱理學之外,荷蘭人、英國人、俄國人、美國人相繼出現(xiàn)在長崎、下田等地的海岸。隨之而來的則是明治元年開始的各種改革:“明治元年改江戶曰東京,因國用不豐,命造紙幣。二年罷警蹕喝道,置議政院議員,以諸藩充之。創(chuàng)立電線,定府藩縣一制之例,廢公卿諸侯之稱?!薄八哪昵餐鈩沾蟪家吝_宗城至中國,立商約……遣使聘歐美各國,準民人隨意散發(fā)、脫刀……許僧人食肉娶妻,設郵政局,置裁判所,創(chuàng)銀行及鐵路,攘琉球于中國,為沖繩縣。”“七年……設女子公塾,又遣使議臺灣事,獲償款而還。八年廢左右院,置元老院、大審院,冬奪柯太島,與俄易俄之千島。九年遣使責問高麗,高王謝罪,乃與立約。十年減地賦及各種額金,自是而后,變更無常,均以富國為要。”①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九卷,沿革,日本,第10b-11a、11a頁。
鄒弢在凡例中特別強調(diào)自己知識淺陋,所以本書“但尚考證”、“不尚論斷”。我們?nèi)绻眠@里的敘事,和錢恂對日本創(chuàng)建鐵路的用意所作的分析相比較,確實可以看出兩人的差異所在。相較于錢恂對西學、洋務洞識全局的眼光,鄒弢將自己定位為洋務考證家,而不敢涉入西學,也不敢妄下論斷的態(tài)度,無疑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不過鄒弢在選擇素材和開展敘事時,除了有著化繁為簡的能耐,和對細節(jié)的好奇和敏感度外,也不是毫無目的和寄托。這段關于日本沿革的敘述,雖然跳出本書設定的敘事年限,而向下延伸到甲午朝鮮之亂、中日開戰(zhàn),以及“中國大受其創(chuàng)”的結(jié)局,但對明治維新內(nèi)容、細節(jié)的摘敘,最終目的,還是為了要導出整個條目的下述結(jié)論:“按日本自行西法后,實事求是,心計極深,將來亞洲之中,當與俄國同稱巨擘也!”②鄒弢:《萬國近政考略》第九卷,沿革,日本,第10b-11a、11a頁。
鄒弢以四千字的篇幅,借著各種有趣的細節(jié),將日本歷史從開國神話、列強叩關,一路講到明治變法維新,意趣盎然,可讀性極高,讓人領略到小說家的敘事本領。但更有意思的是,鄒弢或許是對自己念茲在茲,辛勤搜羅所得的資料投入過深,無法忘情;或許是希望這些數(shù)據(jù)得到更大限度的利用,所以當光緒二十年,正籌措出版此書的同時,他又利用白話的形式,將類似乃至同樣的數(shù)據(jù),寫入自傳小說《海上塵天影》中。
小說的第十四章至十六章,描寫主角韓秋鶴在自己效命的經(jīng)略因病亡故后,痛失知己,大哭而歸,“雄心灰冷”,③鄒弢:《海上塵天影》第十四章,第200頁。韓秋鶴就是作者鄒弢的化身。書中偶爾出現(xiàn)的“酒丐”之名,實即鄒弢的別號。見王學鈞《鄒弢〈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138頁。隨即展開了一段浪跡天涯的旅程。訪問的國家除了前述的歐洲、俄國外,還包括美國及日本,時間則約略從光緒十七年到十九年(一八九一-一八九三)。原來在《萬國近政考略》中,用精扼的文言敘述的地輿、沿革、軍政和洋務考,如今透過親身見聞的旅游形式,借著主角和海外華僑的對話,用更淺白延展的語言重新演繹一次。除了前述的炮臺分布和彈道知識外,這里可以小說中對美國、日本的描繪,做更進一步的說明。
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三月,秋鶴坐的輪船抵達美國 “嘉厘豐尼亞省,在三佛昔司克登岸”。借住在友人蕭云處。蕭云的父親原來在舊金山販運金沙,后因美國禁止華工,生意清淡,所以在日本開了一家新聞紙館。秋鶴就靠著這層關系,分別在舊金山和長崎有了落腳的處所:
是夕與蕭云抵足談心,論美國商務國政。蕭云道:“此國自華盛頓民主以來,國勢蒸蒸日上。商務以制造、耕種兩項為大宗。向來織布,往往用印度棉花,近五十年來,棉花反可運到列國。英吉利的織廠,大半購買美國的棉花呢!上年棉花出口,值價五千萬元,你想國中富不富?”秋鶴道:“弟向聞美國種田多用機器。糞壅之法,說用格致家的物料,又從秘魯運來一種鳥糞,曰爪諾,所以一人可種數(shù)頃之田,或麥或棉,獲利甚巨。前曾考究美國地輿志,說有四十二部,今看這等富庶,大約各處盡行開墾了?!笔捲频溃骸皡s不盡確,美國自乾隆四十一年七月初四叛英自立之后,只有十三部,曰浮及尼,曰曼歲去塞……此后又漸增行部。至公歷一千八百六十一年,又因擁奴一節(jié),林肯為總統(tǒng),南北交戰(zhàn),格蘭脫平亂,更推廣疆域?!雹芡鯇W鈞:《鄒弢 〈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201頁。
接下來,蕭云歷數(shù)美國各州的州名,加在一起,正好是《萬國近政考略》中的四十三部,而非小說中為了強化效果所說的四十二部。各州的名稱,不論是烹碎而浮尼或矮烏鴉、美恩、浮夢、牛海姆駭,則仍然如山海經(jīng)中的地名一樣荒誕、遙遠。對火藥、礦石等西方藝學獨有所衷的秋鶴,并趁機炫耀了一下自己在這方面專門、古奧的知識。
這年年底,秋鶴從美國搭了一艘兵船回到香港,略事逗留,隨即轉(zhuǎn)往日本橫濱、長崎等地。抵達橫濱后,鄒弢借著讓秋鶴閱讀《日本地輿形勢考》的安排,對日本的地理分布,元朝人對日本的攻戰(zhàn),以及日本和朝鮮的交涉、和戰(zhàn),借題發(fā)揮了一番。
光緒十九年,秋鶴一行人從歐洲束裝返國。此時因為日本出兵朝鮮,秋鶴的友人欲前往南洋籌餉招兵,秋鶴以中國進兵到日本的地圖相贈。圖中詳細載明了日本的地理險要,“連一屋一門一樹一石一澗一橋都記在上邊”,由中國到日本的水陸各道亦都注出。接下來六七百字的敘述,雖然簡要,卻有了一絲英國人寫作《中國江海險要圖說》的意味。而秋鶴于江邊送別友人的贈言,和日本沿革考的結(jié)語,相互呼應,反映出作者鄒弢從未中斷過的經(jīng)世之心和對時局的關注:
弟此番已是倦游,就要回到家中,不再遠出了。你去須見機而作,能夠獨當一面最好,切不可受人的節(jié)制?,F(xiàn)今日本學習洋人的法子,實心整頓,比中國可強數(shù)倍,不可以輕敵的,況且他不過與高麗為難,我們只好同他合保高麗,立一個私約,保全亞洲的大局。若必要同他失和,勝敗也不定呢。①王學鈞:《鄒弢 〈海上塵天影〉的中西比較意識》,第238-241頁。
王韜說此書“頗有經(jīng)世實學寓乎其中”,“徒以說部視之,亦淺之乎測生也”,證諸前引各項關于西法、新學的描述,可說是對本書的微言大義,作了最同情的辯解。小說與百科全書兩種文類互相參照的現(xiàn)象,既說明了清末百科全書在文類疆界上的開放、彈性,也反襯出西學知識的無孔不入和作者的經(jīng)世之心。
從上文的討論和鐘少華在 《人類知識的新工具》一書中臚列的數(shù)據(jù)來看,一八九五年左右的政治局勢,顯然和百科全書這一新型態(tài)的知識類型的出現(xiàn)有根本性的關聯(lián)。一九○○年代以后,百科全書的出版更達到高潮。但更進一步分析,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一新型態(tài)的知識類型的出現(xiàn),固然和甲午戰(zhàn)爭以后政局的演變有密切關系,卻不是甲午戰(zhàn)后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全新發(fā)展,而實與鴉片戰(zhàn)爭后,上層士大夫開始關注、引進西學有著不絕如縷的傳承關系。華格納教授(Rudolf Wagner)根據(jù)海德堡大學的百科全書數(shù)據(jù)庫所作的一份初步統(tǒng)計就顯示,從一八七二年以后,一些可以歸諸百科全書這個類別的著述已陸續(xù)出現(xiàn)。②Rudolf Wagner,“A Preliminary List of Early Modern Chinese Encyclopaedias,1894-1911.”未刊稿。我要特別謝謝華格納教授惠賜這份資料。我在本文中所分析的幾本著作,也顯示不少作者在出書前的洋務經(jīng)驗和他們在一九○○年代的出版有極大的關系。
像是錢恂,從一八九○年代隨薛福成訪歐期間,就已以公余之隙,采問各國的政俗。而在此之前,從一八八三年起,錢就已經(jīng)進入薛福成的幕府。③邱?。骸秴桥d錢氏家族研究》,第34頁。馬建忠在《藝學統(tǒng)纂》一書中對洋務和經(jīng)世之學的見解,則和他一八八○年后成為李鴻章的幕僚,實際參與洋務運動的經(jīng)歷有密切關系。
鄒弢的《萬國近政考略》,讓我們更進一步,將一八九五年以后的百科全書和一八四○年代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第一代介紹西學的論著,建立起系譜的關系。和陳季同、康有為一樣,鄒弢顯然是以《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作為立論和著述的參考點。
在《四洲志》、《海國圖志》與《萬國近政考略》這一條不絕如縷的西學譯介譜系外,由傳教士和清政府所創(chuàng)辦的學校、報紙、雜志,以及一些“混血性的機構(gòu)”──像是一八四三年創(chuàng)建的墨海書院、一八六五年創(chuàng)建的江南制造局以及一八七六年成立的上海格致書院──顯然也對一八九五年前西學在中國的深入、普及,有極大的影響。①Natascha Vittinghoff對此作了很精要的概述,見“Social Actors in 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Nineteenth Century China”,收于Michael Lackner&Natascha Vittinghoff主編的,Mapping Meanings: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Late Qing China,Brill:Leiden,2004。鄒弢和葉瀚、葉瀾兄弟就是很好的例子。前文曾提到,《萬國近政考略》的資料來自三個渠道:師承、教士和翻譯。鄒弢既是王韜的學生,又對教士之說和翻譯文章相當熟悉,我們可以合理地猜測,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每年定期出刊的雜志 《西國近事匯編》和格致書院出版的《格致匯編》,都可能是他的數(shù)據(jù)來源。②根據(jù)Natascha Vittinghoff的綜述,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在1868-1912年存在期間,大概有十位包括傅蘭雅(John Fryer)在內(nèi)的教員,及二十位包括華蘅芳等人在內(nèi)的譯員,翻譯部門則負責出版《西國近事匯編》。這份雜志只登錄譯自世界各地,特別是倫敦泰晤士報的新聞,是中國士大夫獲知世界重大事件的主要參考來源,康有為、梁啟超,都是其讀者。格致書院則是以倫敦工藝技術學院(Polytechnical Institution)為其楷模。格致書院的英文洋名“Shanghai Polytechnic Institution and Reading Room”,就充分反映了其間的關聯(lián)。書院內(nèi)有教室、圖書館和展覽廳,定期出版《格致匯編》,是有志西學者的重要社交俱樂部,見Natascha Vittinghoff,“Social Actors in 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Nineteenth Century China”,pp.93-96。葉瀚、葉瀾的經(jīng)歷、著作,更具體說明了格致書院在甲午戰(zhàn)爭前,已對轉(zhuǎn)型期的知識分子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一八九五年之前,近半個世紀累積的西學知識,對此后大量出現(xiàn)的百科全書的影響,還可以從一八六○年代以后不斷出現(xiàn)的西洋游記著作中一窺端倪。這些著作──從斌椿于同治五年(一八六○)奉派游歐的《乘槎筆記》開始,到同文館出身的張德彝從同治五年起,在多次隨行、出使途中,陸陸續(xù)續(xù)寫成的《航海述奇》、《歐美環(huán)游記》③這些游記,包括林針的《西海紀游草》,斌椿的《乘槎筆記》,志剛的《初使泰西記》,張德彝的《航海述奇》、《歐美環(huán)游記》,都收在鐘叔河主編的《走向世界叢書》中。這套書第一輯共有十冊,此處所收集的是第一冊(長沙:岳麓出版社,1985),鐘叔河也分別為這些書寫了導言。──雖然著述體例多以日記形式出之,與日后百科全書的體裁不同,但其中記載的各種地理知識、新興事務、風土人情和典章制度、日用民生、城市景觀,在內(nèi)容上,已和日后的百科全書有許多類同之處。
在這個從一八六○年開始的西洋游記類型中,袁祖志的《談瀛錄》和王韜的《漫游隨錄》特別值得稍作分析,原因是這兩人混雜著江南文人和轉(zhuǎn)型期知識分子的經(jīng)歷及其著作,都和本文所討論的鄒弢類似。兩人又都以上海為主要的社交、著述場所,也都和鄒弢有著或師或友的個人關系。
如前所述,鄒弢西學知識的三個來源之一──得自師承──指的就是王韜。而王韜以同治九年至十二年(一八六七-一八七○)的游歐經(jīng)驗寫成的《漫游隨錄》,從光緒十三年(一八八七)開始,在《點石齋畫報》上陸續(xù)連載了兩年,引起極大的反響。在此之前,王韜更在同治十五年出版了《普法戰(zhàn)紀》一書,成為介紹西方政治情勢的第一批中文著作。④見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中外文學》第34卷,2006第9期,第7-9頁。
這些著作,或是帶有游記的性質(zhì),或是對西方的文化與政治發(fā)展有全面的介紹,和鄒弢同時兼顧文學與西學的特色一致,也難怪王韜在為《海上塵天影》寫序時,對全書的宗旨多所闡述。以出書的年代先后,和兩人對師生關系的強調(diào)來推斷,我們不難想象王對鄒的影響,并可進一步推想王韜所代表的一八七○及一八八○年代的同光西學或西方認知,對一八九○、一九○○年代百科全書的編纂所產(chǎn)生的影響。
和王韜的《漫游隨錄》相比,袁祖志的《談瀛錄》似乎未受到學者太多的重視。但不論就作者還是論著來看,都有值得一提之處。袁祖志是袁枚的孫子,咸豐時曾官至縣令、同知,后寓居上海。一八七六年出任上海第一份官方報紙 《新報》的主筆,和以《申報》為中心的滬上文人何桂笙、錢昕伯等人交誼甚篤。⑤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第67頁,注2。光緒九年(一八八三)三月,上海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奉李鴻章之命,前往歐洲各國考察招商局業(yè)務,袁祖志奉命同行,前后十個月內(nèi),考察了十一個國家?;貒蟛痪?,將考察筆記結(jié)集成書,在光緒十年交由上海同文書局出版。①見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第7頁,唐廷樞《談瀛錄》序,及序后題詞。在十個月的海外旅游中,袁祖志常常寫詩題贈給滬上的政商名流和文化界名人,鄒弢也赫然在列。②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第7、19、19-20頁。
從鄒弢和葛元照、錢昕伯、何桂笙同列袁祖志的贈詩名單中,可以想象兩人的交誼顯非泛泛。但過去對鄒弢上海交游圈的討論,對此或是一筆帶過,或是略而不提。事實上,從《談瀛錄》中的資料來判斷,鄒弢和袁祖志的交誼大概還超過過去的了解?!墩勫洝饭卜至?。除了前四卷是海外見聞雜記外,第五卷《海外吟》,收集了前述袁祖志出洋考察途中題贈國內(nèi)友人的詩作,大多數(shù)和域外景物并無太多干系,純粹是感懷之作。③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第7、19、19-20頁。第六卷《海上吟》,則更和十個月的出洋考察全無關系,而是此前以上海冶游、逸樂為主題的記事詩,卷前有葛元照等人的題詞,題詞前復有兩篇序文,其中第一篇序文,即是鄒弢所寫。這篇序?qū)懹诠饩w七年,全文古奧雕琢,頗符合鄒弢“瘦鶴詞人”的舊式文人風格。④見《談瀛錄》第六卷,《海上吟》序,光緒十年,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我這里用的是中研院近史所圖書館的藏本。在這個一八八○年代,由上海報人/文人組成的社交圈中,袁祖志大概是少數(shù)既有科名,又有實際仕宦經(jīng)歷的功成名就者。他會請鄒弢為自己的上海記事詩寫序,既可能顯示了兩人交誼的深厚,也可能是因為鄒弢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確實已贏得同儕文人的肯定。但無論如何,以兩人的交誼關系,我們可以合理推論,兩個人可能也同時在對時務實學的關注上,互相影響。
《談瀛錄》于光緒十年出版,比《萬國近政考略》早了十幾年。該書出版后,似乎成為當時上海文化圈的一件大事,文人賦詩歌詠者不斷。三年之后,另一家上海的書局“管可壽齋”重印此書。⑤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第7、19、19-20頁。出版的盛況,和《萬國近政考略》可前后媲美。
在《申報》上刊登的這些文人唱和之作,固然增加了這本游記的能見度,并達到促銷的目的,但作品內(nèi)容的引人入勝,可能是讓這本書受到歡迎的主要原因。和前述諸游記以日記體為主的形式不同,《談瀛錄》的某些章節(jié)已經(jīng)有了以專題敘事的取向,雖然體例各章不一,而無法做到《萬國近政考略》和其他一八九○、一九○○年代的百科全書那種綱舉目張的程度,但每個標題以幾百字,乃至一千字上下不等的篇幅,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其精神已與日后的百科全書相仿佛。而對異國風俗和各國城市、生活的介紹,趣味盎然,又深深具備游旅文學敘事引人入勝的特長。
以卷一《瀛海采問》為例,分別介紹了英、法、德、荷等西方列強。每個國家先對其都城做概論的綜覽,然后分為政令、民俗、武備、物產(chǎn)等各項做簡要的介紹。在“法都巴黎”項下,作者如此描述:
法蘭西之京師也,介居英德荷義之間,東西南朔,平壤居多,無甚高山大川,幅員不廣,而稱強海外,久樹一幟。民生繁庶,土地肥沃,以首善之區(qū)而論,氣局宏闊,市肆繁華,誠可首屈一指。然政令煩苛,物價昂貴,居大不易之嘆,恐有甚于長安也。⑥《談瀛錄》第一卷,《瀛海采問》,第8a頁。
政令項下,則以簡扼的敘述,切中政體的核心:
本為君王之國,自經(jīng)德國挫敗之后,改為民主之國。其主四年一更,由民間公推,稱為伯理璽天德。虛擁高位,毫無權柄,一切國政,皆歸議政院主持,議既成,但請伯理璽天德畫諸而已。一既退位,遂與齊民無異。⑦《談瀛錄》第一卷,《瀛海采問》,第8a頁。
如此簡潔的敘述,和葉瀾、汪榮寶在一九○三年編的《新爾雅》一書中類似條目的呈現(xiàn)相類似,但卻多了一份游客和文人的悠游之趣。
文學性西方游記和一八九○與一九○○年代的百科全書的關系,顯然是我們在討論十九世紀下半葉的西學譜系時,不能忽略的課題。
在時間上,百科全書的大量出現(xiàn),和此前的西學論述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代表了西學知識的深入和普及。從林則徐、魏源、徐繼畬等開風氣之先的上層士大夫,向下擴及到許多在仕途上受挫的外交官、擁有最低科名或沒有任何科名的新型文人,以及像葉瀚、葉瀾兄弟一樣,由生員轉(zhuǎn)向留學生的知識分子。就空間分布而言,百科全書的作者,從我在前文中約略的討論中初步統(tǒng)計,多集中在江蘇(馬建忠、汪榮寶、鄒弢、丁福保、丁祖蔭、徐念慈等)、浙江(錢恂、董鴻袆、葉瀾),少數(shù)人像陳壽彭則來自福建。這份名單雖然不全面,但和Natascha對一八六○-一九一一年間,上百位廣義的科學家、翻譯者和新聞工作人員所做的出生地分析,大致吻合。這些被Natascha Vittinghoff稱為進步或有影響力的新學傳遞者,多數(shù)來自沿岸及江南各省。這些地區(qū)──像是浙江、江蘇、湖廣──由于和通商口岸相連結(jié),所以容易受到新思想的影響。①Natascha Vittinghoff.,Social Actors in the Field of New Learning in Nineteenth Century China,p.104.
這些來自同一區(qū)域的百科全書家,或是彼此相識,或是從事類似的文化事業(yè),往往互相援引,在家鄉(xiāng)或上海結(jié)成網(wǎng)絡。有些人──像錢恂、董鴻袆──更因為血緣、姻親關系,而先后致力于啟蒙的事業(yè)。另外一些人──像葉瀾、董鴻袆、汪榮寶──則因為留學日本,而建立了一個以早稻田大學為據(jù)點的激進革命基地。
就像我在這篇文章一開頭所說的,從十九世紀初葉到一八九五年間為止,西學的輸入,有著一個從邊緣到中央的演變過程。一八九○、一九○○年代的百科全書熱潮,顯然是過去將近一個世紀西學輸入成果的總驗收。過去的研究,一方面忽略了鴉片戰(zhàn)爭之前,西方思想在中國邊緣地區(qū)的傳播;一方面也忽略了鴉片戰(zhàn)爭之后,甲午戰(zhàn)爭之前,半個世紀間,西學在中國內(nèi)地逐漸傳衍、流布的過程和影響。從百科全書這個據(jù)點切入,顯然有助于我們對后面這個問題重新省思。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過去幾十年間,學界對洋務運動的研究,或是集中于上層,或是集中于個別的建構(gòu)、機制,對上層官僚士大夫的指導理念,如何透過江南制造局、格致書院、報紙、雜志、翻譯書刊等建構(gòu)、機制向下傳布的流動過程,缺少關注。本文所分析的幾個范疇的百科全書作者──外交官、維新派、留日學生、新型文人──恰好可以彌補這個西學傳遞、流通、綿延過程中的空缺。
和林則徐、魏源等人相比,這些百科全書的制作、編撰者的一個最大共同特色,就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被摒棄于傳統(tǒng)的科舉仕進之途之外,在通過秀才這一個基本關口后,就被迫轉(zhuǎn)向時務和西學所提供的另一條看起來也充滿了可能性的晉身之階。和鴉片戰(zhàn)爭前絕大多數(shù)無法在科舉仕進之途攀爬的下層文人不同的是,他們可以不必只以塾師、地方儀式專家、教派領袖、幕友或戲曲、小說及淫詞小曲的撰寫者為主要的出路,而在出使、駐外、留學、新興的啟蒙事業(yè)或上海文化圈,找到另外一個性質(zhì)迥然不同于傳統(tǒng)文人的洞天。
就像百科全書在發(fā)展階段,格式、內(nèi)容游移而難以精確統(tǒng)一界定一樣,百科全書的作者在這個轉(zhuǎn)向新的晉身之階或謀生之道的過程中,對新的身份認同或自我感覺,也沒有一致、統(tǒng)一的傾向。不論是從包天笑的夫子自道或Natascha Vittinghoff的分析當中,我們都不能說這些在科舉仕進之路上受挫敗的文人士大夫,是十九世紀下半葉中國社會的邊緣人。但另一方面,我們確實又看到像鄒弢這樣為貧窮所困,在新/舊、文學/時務、傳統(tǒng)/現(xiàn)代中游移、擺蕩的文人。相對于包天笑在上海所獲得的聲名和實質(zhì)利益,鄒弢的擺蕩、游移,讓我們在同一個新型文人的范疇下,看到更多的光影。這些大體上在傳統(tǒng)舉業(yè)受到挫敗的士人,因為不同的際遇,而以不同的方式切進西學。切進西學的不同路徑,也使得他們編纂的百科全書,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貌。錢恂因為長期出使各國的經(jīng)驗,讓他的作品比其他根據(jù)口耳之傳或數(shù)據(jù)編纂所成的作品,既多了許多實時、生動的細節(jié)信息,也多了一份盱衡全貌的能力。馬建忠長期投身洋務運動的經(jīng)驗,則讓他在編纂《藝學通纂》時,更加注意堅船利炮和厚生、稼穡之學的技術性知識。相較之下,鄒弢這位對傳統(tǒng)詞章、冶游和文學更多迷戀的江南文人,在向時務、實學轉(zhuǎn)進的同時,則多了一份落魄文人、駢麗詩文和艷情小說給人的俗艷之感。在整體取向上,更近乎《點石齋畫報》新舊交雜的詩文、圖像所營造出來的混雜氣息。
這些人雖然在政治信念、專業(yè)訓練和立身謀生的技能上各自不同,卻共同為晚清的知識分子開辟了一片嶄新而醒目的新疆域,并借著一套新的書寫類型,為近代中國建立了另一種可能的啟蒙之道。他們充分掌握了時代動向和市場需求,一方面總結(jié)了此前的西學知識,一方面也為五四時代的科學、民主、男女平權,和西方物質(zhì)文明的優(yōu)越性等新思潮,做了發(fā)凡奠基和潛移默化的工作。(本文續(xù)完)
李孝悌,美國哈佛大學博士,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兼任教授。主要著作有 《戀戀紅塵:中國的城市、欲望與生活》、《中國的城市生活》、《清末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一九○一-一九一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