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璐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自古以來被解讀為一首思婦詩,是一位苦待久役在外的丈夫而憔悴悲痛的女性的哀歌。錢鐘書先生曾指出:“‘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按猶徐幹《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或杜甫《新婚別》:‘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秆运疾?,甘心首疾!’按王國維論柳永《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詾榧础恫狻反苏轮z意,是也。”[1]錢先生將《伯兮》稱為后世眾多閨怨詩之遺章,可見其對后世產(chǎn)生的影響是極深刻的。但細讀徐幹、杜甫和柳永詩歌,可明顯感覺到《伯兮》具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口吻和氣質(zhì)。這縱然與詩歌發(fā)展的歷程中種種因素引發(fā)的流變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是,《伯兮》完全是以一個女性的角度去率真熱烈的歌詠愛情,同時又那么真實深入的描繪出女性的復雜情感。
《毛詩序》說:“《伯兮》刺時也。言君子行役,為土前驅(qū),過時而不返焉。”詩中的確有對于丈夫行軍在外、過時不歸的幽怨甚至是憤懣?!白圆畺|,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正是一種埋怨式的自問自答。但此詩是否專為“刺時”而作卻是可商榷的。“我難道是沒有沐浴的香膏么?(你不在)我為誰而梳妝!”這確是一個女子的口吻,而且是一位性格直率、情真意切的女子。“首如飛蓬”這一句歷來被作為《伯兮》出自女性詩人之手的有力證據(jù)。因為作為男性的文人視角,是無法忍受所描寫所想象的深閨怨女是發(fā)如蓬草、憔悴不堪的形象的,“首如飛蓬”的思婦形象似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以男子代言的閨怨作品都對主人公的審美集中在外表,而不在于其感情內(nèi)涵的豐富與否,感情成大一種點綴,尤其不敢也不愿寫女性的丑和俗來進行審美冒險。如上文錢鐘書先生所引的例子,徐幹的《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的確是不適膏沐的化用,但較之“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又多么婉約幽雅,又哪里是一個女子情到深處的吶喊呢?而杜甫的《鳳棲梧》:“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又更加的工整凄婉,又是別樣的韻味。再說柳永的《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庇滞耆且桓卑г蛊嗝赖男∨畠鹤藨B(tài),雖然也有倔強的“不悔”,甘為愛人憔悴隕的決絕,但審美上終究是符合了全體男性世界的認同,即美麗的、嬌俏的佳人形象。這些后世文人墨客都是以男人的視角去描繪、揣度女兒的心態(tài),有時更是借描寫女性去抒發(fā)男性對愛情的感嘆甚至描寫君臣關(guān)系,像《伯兮》這樣直抒女兒胸臆的詩更是鮮有。這首詩沖破了一種壓抑的、含蓄的、幽雅的中國古典情調(diào),回歸了質(zhì)樸、本真的人類天性。
既然《伯兮》的作者或者說主要創(chuàng)作群體為女性,而我們又希望以區(qū)別于男性的慣常思維去理解把握這首詩,那么借由西方20世紀女性主義批評理論中的某些觀點來闡釋《伯兮》似乎是可行之徑。
1.女性主義批評的概況和特色
在西方,女性主義(Feminism)是一種由來已久、以爭取男女平等為主旨的政治性社會思潮。女性主義理論早在18世紀就已產(chǎn)生,而女性主義批評是20世紀下半葉女權(quán)運動的二度興盛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文藝思潮?!罢衽苏既祟惗种灰粯樱x開了女性主義批評,20世紀文論史就是非常不完整的。20世紀下半葉的西方文論史,女性主義占據(jù)重要地位。自解構(gòu)批評后的西方文論尤其是影響較大的批評流派,女性主義者全有涉足,而且成為重要力量,令任何批評家哪怕是有性別歧視的批評家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嘆為觀止”。[2]女性主義批評在擁有一批人數(shù)眾多、知識淵博、思想深邃、伶牙俐齒、妙筆生花的研究隊伍的同時,也由于它的觀點林立而歧義叢生。本文就女性寫作與女性閱讀兩方面來嘗試解讀《伯兮》。
2.女性寫作
女性主義關(guān)注題材的選擇和關(guān)注的視角。通常作家愿意去寫親身感受到的情感或情緒,女性作家也如此。所以女性更多表現(xiàn)女性題材:戀愛,婚姻,與男性和世界的微妙復雜的關(guān)系,等等。李清照雖也有《夏日絕句》里“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那樣鏗鏘有力,以家國天下、大杰大義為主題的詩篇,但其他詞作還是典雅溫婉的女子情志。而《伯兮》里卻是交融著驕傲、崇敬、傾慕、迷戀、幽怨、思念、悲痛等女性特有的情感,讓讀者即便透過千年的蛛網(wǎng),仍能真切地見到一個奔放的、熾烈的、血肉豐滿的、被愛折磨得幾近瘋狂的女性形象。
女性主義批評同樣關(guān)注女性形象的歷史研究。正如上文分析《伯兮》不會是出自男性詩人之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詩中描繪的女性形象是首如飛蓬、不施膏沐的,與傳統(tǒng)意義上詩歌中描繪的優(yōu)雅婉約的女性形象完全背道而馳。美國猶太裔后現(xiàn)代主義批評家萊斯利·菲德勒(1917—2003)在其著作《美國小說中的愛與死》中說:美國小說中的婦女形象一般可歸為“羅絲(Rose)”和“莉莉(Lily)”兩種類型。Rose和Lily都是雙關(guān)語,Rose代表了一種帶刺的玫瑰式的敏感又獨立的性格,而Lily則代表了一種美麗而脆弱、純潔又奉獻的性格特征。這是美國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大體分類,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女性形象恐怕比這里的兩種類型更為平面化。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詩歌本身是詩意與畫境結(jié)合的好詩,但對于這“不知愁”的少婦,多少是帶有諷刺輕蔑態(tài)度的,詩中少婦是美麗卻幼稚膚淺的。與之同調(diào)的溫庭綺的《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頻洲?!北M管這里移植了人們共通的“過盡千帆皆不是”這種等待的感情體驗,感情深沉一些了,但詩歌因此標榜“腸斷”還是顯得夸張,經(jīng)歷著斷腸這種沉重感情折磨的女性如何有心思梳洗打扮?這充分暴露了代言者無法擺脫以觀賞的態(tài)度來表現(xiàn)女性的那種男性固有的性別視角。
法國女權(quán)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蘇(Helene Cixous,1938—)在《美杜莎的笑聲》中說:“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必須自己寫,必須寫婦女?!鼻皟删湮沂鞘仲澩?,但“必須寫婦女”卻并不一定是必然。男性自古也在描繪女性,在思考女性,在探索女性,而表現(xiàn)出來的卻更多是自我,是自己眼中的感性世界。西蘇甚至提出了“描寫軀體”的口號,在美國也有學者稱:“女人的創(chuàng)作由肉體開始,性差異也就是我們的源泉?!睘榱思庇谄睬迮c男性的相同性,直接轉(zhuǎn)向了生物直覺;把性差異作為寫作材料甚至目的,抹殺了女性與男性同樣擁有的理性力量,思考的深刻程度,以及其他人類靈性。也許這也是一種自衛(wèi)、不自信、甚至自卑的反照。
3.女性閱讀
女性主義閱讀注重從女性自己的視野出發(fā)閱讀文學作品,旨在揭示男性文本中性別壓破的歷史真相,批判其中的男性中心主義。《伯兮》因為它非男性視角的女性形象刻畫而對于兩性讀者有著不同的吸引力。對男性而言的“首如飛蓬”的不美恰恰是吸引和感動女性讀者的魅力所在。她以真實代替了矯飾,以奔放代替了隱忍,打破了男性對于女性必須以美麗內(nèi)斂的形象出現(xiàn)在閨怨詩中的牢籠,她是一個被還原了的真實的女性,一個活生生存在的為愛癡狂的女子。
《伯兮》雖為女性作者創(chuàng)作,但其中對性別的壓迫并無明顯的表現(xiàn)。這其中的原因追溯到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中也許可以找到答案?!恫狻樊a(chǎn)生于私有制已確立的奴隸制末期的周代,那時私有制已牢固確立。“原來,愛情,以及反映它的情歌只能產(chǎn)生于原始社會走向瓦解和私有制產(chǎn)生的歷史條件下,因為愛情作為兩性個體之間的持久穩(wěn)定的愛慕之情,它的產(chǎn)生只能以一夫一妻制得婚姻,以及人的個性和自我觀念的發(fā)展為前提”,[3]而“一夫一妻制的產(chǎn)生是由于大量財富集中于一人之手,并且是男子之手,要將這種財產(chǎn)傳給這一男子的子女,而不是傳給其他任何人的子女”。(馬克思語)這樣看來,女性的不平等地位是伴隨私有制產(chǎn)生就確立了?!逗蛉烁琛繁徽J為是作于原始社會向奴隸制社會過渡時期的第一首情詩,那時男性就已經(jīng)確立了不可動搖的社會強勢地位。但是那時女性還未受封建禮教三從四德的禁錮,還帶有活潑的天然的原始特性,今天女性身上這種強大的、千百年來歷史沉淀的壓迫感還沒有落在她們的肩上。這壓迫的形成由來是歷時的過程,我國上古時期伏羲女媧的傳說,并沒有顯露出男尊女卑的苗頭,一切是和諧平均、各司其職又交纏不離的。伏羲和女媧在古代神話中是人類始祖,人面而蛇身。聞一多在《伏羲考》中說:“直至近世,一些畫像被發(fā)現(xiàn)與研究后,這說才稍得確定。這些圖像均作人首蛇身的男女二人兩尾相交之狀,據(jù)清代及近代中外諸考古學者的考證,確即伏羲女媧,兩尾相交正是夫婦的象征?!保?]而古書中常二龍、二皇、二神等并稱,并無高低貴賤之別。由社會職能的改變私有財產(chǎn)的逐步增加和男性中心主義的逐步膨脹,這種平等的概念在人們腦中才越來越淡薄。
《詩經(jīng)》之所以經(jīng)歷千年還能讓我們?yōu)橹畠A倒迷醉,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它孩童般的天真質(zhì)樸、渾然無矯飾?!恫狻犯且运恼鎿绰手?、深情奔放吸引著無數(shù)讀者。它被多少原始先民中的婦女流傳詠唱,如今已無從考證,但可以想象它在被女子歌唱的時候是多么強烈地感動著歌者。我們仿佛能穿越千年聽得見她們在空谷、在山野、在棚舍、在高閣一唱三嘆的歌聲。女性寫作、閱讀、感受世界,有著與男性完全不同卻同樣有重量有深度的地位和視界,我們不能去走“肉體寫作”的極端,也不用去顛覆一切男性批評理論而犯“泛反”的過失。女性應正視自己,正視兩性本是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也許尋找到那種有差別無歧視、互相補充融合的平衡關(guān)系還要走很長的路,但希望世界可以回歸到中國古典的世界宇宙觀所堅信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語)的狀態(tài)。
[1]錢鐘書.錢鐘書集·管錐編[M].三聯(lián)書店,2007:169.
[2]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90.
[3]趙沛霖.興的源起——歷史積淀與詩歌藝術(shù)[M].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161.
[4]聞一多.神話與詩[M].上海人民出版,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