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川平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語言文學研究所,河北 石家莊 050051)
“虐戀”作為社會學術(shù)語源自潘光旦的譯法,據(jù)李銀河在《虐戀亞文化》一書中的介紹,“虐戀”這個詞英文為sadomasochism,有時又簡寫為SM、S-M、S/M或S&M。她對“虐戀”的定義是這樣的:“它是一種將快感與痛感聯(lián)系在一起的性活動,或者說是一種通過痛感獲得快感的性活動。”[1]6“是痛感與快感的結(jié)合”,痛感不僅指“肉體的痛苦”,也包括羞辱等引起的精神痛苦。社會學視域中的虐戀活動又被稱為“成年人的游戲”,參與者有日漸增多的趨勢(不排除潛在參與者不斷曝光的因素),發(fā)展成為一種“神秘”而“有趣”的社會現(xiàn)象,它大大豐富了社會生活中人際關系的可能性和多樣性。正如李銀河所言:“虐戀作為一種特殊的人類性傾向,對于理解人類的性本質(zhì)與性活動、對于理解和建立親密而強烈的人際關系、對于理解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權(quán)力關系、對于理解一般人性及人的肉體和精神狀況,都頗具啟發(fā)性。”[1]2這雖是一種社會學的界定和判斷,但對于理解文學作品中的相關描寫不無裨益,比如,有關“虐”的敘事,是僅僅圍繞“性”還是最終指向“人”,是基于生理本能和自我選擇的“性傾向”,還是被迫就范的“生存方式”,等等,就是有待我們仔細辨析的核心問題。
王小波小說中充滿了具有明顯“虐戀”特征的身體敘事,那些“導致心理與肉體痛苦的行為”的“虐戀”表相深隱內(nèi)蘊著“統(tǒng)治與屈從關系”,作為“虐戀”活動最常見的兩種形式——“捆綁”和“鞭打”——在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成為人物的生存常態(tài),也是令讀者應接不暇的視覺常景。
“捆綁”幾乎是所有被囚被虐人物都會遭遇的肉體受懲科目?!饵S金時代》出席“批斗會”的陳清揚、王二要被繩捆索綁(“繩子捆在她身上,好像一件緊身衣”)且被人“駕駛”著亮相?!?015》中的“小舅”先是被綁緊——“綁得像十字架上的基督——兩手平伸,兩腿并緊,左腳墊在右腳下”[2]180(這一造型是對“受難耶穌”的模擬和戲仿)——送去測智商,后又戴著手銬、腳鐐押赴堿場勞動改造,在“習藝所”時為防他亂說亂動,給他嘴上貼上膏藥,穿上緊身衣,自習室的桌上都帶有“鎖頸枷”,保證學員以統(tǒng)一的姿勢和角度“躬腰面對桌面”。《大學四年級》、《黑鐵公寓》和《黑鐵時代》的房客每日戴著手銬上班、下班,定時放風、散步,公寓管理人員為免等待的麻煩,還會把他們鎖銬在班車站點的鐵柱上?!栋足y時代》中主人公永遠也無法改好的小說《師生戀》里不斷出現(xiàn)綁吊受刑的場景,在熱力學老師的眼里,“我永遠是寫在墻上的一個符號‘X’。……在痛苦中拼命地伸展開來?!保?]12而在克利奧佩屈拉統(tǒng)治的沙漠里,“我”亦呈X形被“綁在四個鐵環(huán)上”?!毒司饲槿恕分械呐\鎖鏈加身,成為捕頭任意處置的獵物,類似的情節(jié)在劇本《東宮·西宮》中演變?yōu)椤昂谝卵靡邸薄ⅰ皠W邮帧迸c“女賊”的關系,“捆綁”的描寫更為直觀和感性:“那條閃亮的鏈子扣在她脖子上,冷冰冰、沉甸甸,緊貼在肉上。然后它經(jīng)過了敞開的領口,垂到了腰際,又緊緊地纏在她的手腕上。經(jīng)過雙手以后,繃緊了?!保?]211《東宮·西宮》是一部同性戀題材的劇本,但人物的性傾向和性經(jīng)歷中有著明顯的虐戀色彩,“捆綁”情節(jié)不斷出現(xiàn)在受虐者身上,如“公共汽車”戴著手銬被押上警車,警察小史審訊阿蘭時給他戴上“背銬”。一種更加古老、也更具形式的“美感”的刑具——木枷,更是肉體被縛、精神受辱的古代囚徒出場時的必備道具,王小波常常將它們與柔弱的女囚之軀聯(lián)在一起,而且木枷一經(jīng)加身,便如孫悟空頭上的金箍一樣,萬難去除,深植于肉體,生死相隨,同步腐爛。戴枷過程的詳細描摹仍發(fā)生在“女賊”身上,她的脖子、手和腳在施虐者的眼里都是“美麗的”,所以,要把它們“釘死在木枷里”。這樣的情景也發(fā)生在《尋找無雙》中的魚玄機身上。此外,《萬壽寺》中有模仿“捕獵婚姻”習俗的情節(jié)——薛嵩對紅線實施捆綁式搶婚并癡迷于打造關押紅線的“木枷”和“囚籠”,《紅拂夜奔》中大隋朝的歌妓們遵照“領導上”的指示,“戴上手枷”“養(yǎng)指甲”,喝肥皂水催吐以鞏固“纏細腰”的成果,忍受折斷腳骨的痛苦來“纏小腳”,用訓練出來的類似踩住雞脖子的“啾啾”聲說話,都是各式各樣的“捆綁”變形,另外,還有《尋找無雙》中的無雙被縛高臺,公開發(fā)賣,等等,這些都屬顯性的“捆綁”。
在顯性“捆綁”的敘事中,“捆綁”工具十分引人注目,五花八門的工具衍生了、決定著“捆綁”造型的具體呈現(xiàn),就種類而言,有緊身衣、繩索、鐵鏈、手銬、腳鐐、頸枷、手枷、木籠等;就材質(zhì)而言,有木材、鋼鐵、球墨鑄鐵、鋁合金,繩索有皮革、纖維、尼龍、麂皮等;就職能而言,這些工具都對“被縛者”造成了實質(zhì)性的肉體傷害,也即,工具制造的痛感突破并深深嵌入受虐者的肉體,形成有形無形的創(chuàng)傷,再難拔除和愈合。相對于受虐一方而言,這是一種于不期然間強行闖入的傷害,非預先經(jīng)過準備并渴望承受的肉體施虐,雖然,痛感在很多情況下也會轉(zhuǎn)化或伴生著肉體的快感,比如,《2015》中的“小舅”伴隨“智商測試器”的“電刑”一同襲來的是表現(xiàn)劇烈的“性高潮”,但這種生理反應并不能相應改變和削減精神上的屈辱感,當作家以高蹈的超越的筆觸和姿態(tài)賦予受虐者“渾不吝”和“不在乎”的應對痛感和痛苦的策略時,其所產(chǎn)生的輕松、幽默的敘事效果,也不能改寫和抵消痛感本身(作家的意圖亦非如此)。痛感這一執(zhí)著而鮮明、尖銳且實在的肉體烙印昭示了“捆綁”工具的性質(zhì)——它是施虐的刑具而非“虐戀游戲”中的玩具、道具。
除了顯性的“捆綁”,還有一種看不到繩索和鐐銬的隱性“捆綁”,主要來自心理和精神的鉗制,形成了諸多鮮明的肉體捆綁造型。比如,《似水流年》中的李先生在彌天漫地的塵沙以及塵沙樣的懵懂包裹中,只有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以酷似胎兒的睡姿,才能偷得片刻安眠。這是經(jīng)歷“文革”時期人情世故洗禮之后的自省和自覺,以自我“捆綁”、主動受虐滿足施虐狂們的暴力宣泄?!陡锩鼤r期的愛情》中受“幫教”的王二把自己擰成麻花樣、團成拳頭狀,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柔韌性”變換著身體的形狀以適應幫教者X海鷹的捏塑要求,而在X海鷹的家里,在完成了被X海鷹想象成階級敵人的“強奸”考驗的性交后,王二的身體仍然保持著一種秩序井然、不敢懈怠的疲憊,呈現(xiàn)一種無法釋然的內(nèi)在緊張。與之相反,當王二還處于“叉開了雙腿,挺胸收腹”“雄赳赳的像只小叭狗”的自由狀態(tài)時,另一種“捆綁”狀做愛姿勢給他留下的惡劣印象,使業(yè)已集結(jié)的性能量瞬間渙散,與女大學生的交往始終止步于“無性的性愛”,那惡劣印象來自米開朗琪羅的著名雕像《夜》的中國“爐筒子”版——女的背抵爐壁,“艱難地蹺起腿來”,男的取“狗撒尿”式,近在咫尺的是一團“野屎”。這樣的做愛場景早已攫住了王二的感知系統(tǒng)和神經(jīng)中樞,與“凄慘”的心理反應相伴而來的是條件反射般的生理上的“早泄”,隱形“捆綁”導致了反向呈現(xiàn)的懈怠的身體病態(tài)。
“捆綁”的極端是將人塞入一個狹小密閉的容器內(nèi),使之便于攜帶和運輸。這種受虐方式有主動和被動兩種情況,即,將自我物化和自我被物化?!稏|宮·西宮》中阿蘭對其心儀的男同學有一種完全交托出去的渴望,這是一種典型的具有受虐傾向的自我表達,也訴諸于身體的捆綁式獻祭:“我可以鉆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團,甚至可以折疊起來,隨身攜帶……”[3]206當阿蘭真正落入這樣的境地并意識到“我不過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東西罷了”時,他正因自我的“物化”而確證了生命的存在,從而產(chǎn)生一種悲欣交集的狂喜。阿蘭選擇放棄自我,將肉體置于極端酷虐的境地,透露出深刻而扭曲的自戀,“自戀主義的受虐傾向在面臨不可避免的挫折時,當事人會通過表達控制能力來補救自我評價。他做不到對周圍環(huán)境的控制,但是他可以做到使自己受苦,他可以通過受苦使自己從被動地位轉(zhuǎn)到主動地位,他對自己說:‘沒有人能摧毀我的意志,我自己摧毀自己,因為我喜歡這樣做?!惺芘皟A向的人因為自己能控制為自己制造痛苦的能力感到自豪,這是‘失敗中的勝利’?!保?]186阿蘭想象中的自我捆綁正是這種自戀心理的外現(xiàn)。
需要說明的是,《東宮·西宮》的敘事重心和主旨在于探究阿蘭的自虐心理和受虐傾向的社會成因,而非孤立討論同性戀和虐戀的生理和心理成因?qū)僬_€是病態(tài),應該進行醫(yī)學矯正和刑事處罰還是應該獲得承認和起碼尊重的問題,因此,它突破了單純的性取向和性嗜好的范疇,而深入到自我確證、自我評價的主體疆域。也即,王小波在追究阿蘭的同性戀性取向和受虐傾向的成因時是有所區(qū)分的,他根據(jù)對同性戀的調(diào)查和研究,認為同性戀性取向是一種客觀的先天的存在,它不是畸形和病態(tài),所以無矯正的必要,需要改變的是社會對這一客觀存在的丑化和敵視、歧視、漠視。相對于前者的不可選擇,虐戀以及虐戀中的受虐傾向則是一種可選擇和被選擇的生活方式,“虐戀不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而是一種以文化為根源的現(xiàn)象,這一文化是在統(tǒng)治與屈從的基礎上運作的。”[1]157這里突出了自愿原則和選擇的自由,統(tǒng)治/屈從的關系框架是虐戀雙方尋求快樂的借助途徑,由雙方認可和約定,且角色可以交換,總之,虐戀是一種游戲和戲劇演出,而阿蘭的受虐傾向源于長期掙扎卻無望得到承認甚或被剝奪了平等相待的權(quán)利,于是心理發(fā)生逆轉(zhuǎn),他將自我物化的主動選擇根植于無法改變的被迫境遇,成長經(jīng)歷積聚的焦慮感、恐懼感及負罪感迫使他主動尋求痛苦和懲罰,并將肉體承擔的消極后果視為享受和幸福。阿蘭的經(jīng)歷很有典型意義,它清晰展示出社會一步步“造就”“受虐狂”的必要因素和不斷施壓的過程,最終,“受虐”成為“受虐狂”自認的天定命運,并深刻依戀施虐者,將肉體受懲和精神受辱的遭遇視為“愛”,警察小史稱這種常人看來極度扭曲的心理是與生俱來、不可救藥的“賤”,顯然,二人關于“賤”與“愛”的爭論主要圍繞阿蘭的“受虐”嗜好而非同性戀嗜好,兩種嗜好的本質(zhì)差別在于前者是可供“選擇”的選項之一,卻在環(huán)境的圍剿壓力下變成了不得不如此的唯一宿命。劇本的主旨及其人物形象的深刻性在于它呈現(xiàn)了一個事實:較之人們對客觀存在的同性性取向的偏見,社會和他者的剛性壓迫和束縛造成的視“虐”為“愛”的畸形心理和受虐現(xiàn)象的常態(tài)泛濫,是更嚴重的問題。在阿蘭自行閉鎖于“箱子”以供他人任意處置之前,來自身外的一股更形柔韌和強勢的合力已先行將之綁緊并牢牢置于那樣的被動境地。
《大學四年級》中的“禿頭”一次次被裝入“寄人的集裝箱”發(fā)往天南海北時,作為“郵寄物品”,他已不再擁有“人”的感覺了,在此封閉裝置中的身體不便只是作為“貨物”的被寄者自己的事情,“郵寄業(yè)務”并不包括為之解除種種“不便”,郵寄者亦無此慮,他們之間的例行手續(xù)皆在于郵寄品的“安全”送達,使雙方在這樁“生意”中得到滿意的收益,所以,類似于警方運送交接犯人,不僅“填單子”、“打手印”、“照相片”、“留血樣”,還要“用30天不褪色的熒光粉料在他額頭、手背、前胸等部位蓋了章,上面寫著:‘郵寄物品,交回有獎,藏匿有罪?!痹诖饲閯菹?,“自我被物化”的“禿頭”較之“將自我物化”的阿蘭,在更真切地體驗到“容器”施之于身體的有形“擠壓”之外,更有永難擺脫的無形的束縛和捆綁。
就其實質(zhì)而言,“寄人的集裝箱”是縮微的“黑鐵公寓”,而且,對知識分子來說最為無奈的是“生在黑鐵時代,不住在黑鐵公寓,還想住在哪里”?因為某人一旦“被判定為專門人才,是國家的寶貴財富”,他就“必須搬入一家領有執(zhí)照的公寓,享受保護性的居住”,而之所以有這樣的“必須”規(guī)定,皆因“他們太聰明”。這與《未來世界》里“訓導員”的邏輯如出一轍:“知識分子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任重而道遠”,故而“需要好好改造思想”,而“這將是個痛苦的過程”,王小波以“受虐”的“痛感”來模擬和再現(xiàn)此“過程”的實質(zhì)?!笆芘啊笔恰昂阼F時代”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宿命,由特殊的“身份政治”決定,此間的等級差異表現(xiàn)在與“虐”相關的“特殊待遇”上,“受虐”程度隨“施虐”工具的“尊貴”與“華麗”不斷升級。比如,《大學四年級》中那位35歲即獲得信息科學最高獎項“圖林獎”的“學長”,她所戴的是“一副銬人猿泰山都不過分、亮晶晶、黃燦燦的大手銬”,外鍍“24K 金”,鐫著四個大字——“國之瑰寶”,并注明“三部一局(指公安部、人事部、勞動部、技術(shù)監(jiān)督局)監(jiān)造”,這標示了戴手銬者的“政治待遇”。但所有的雕飾都無改于其作為“捆綁”之“刑具”的本質(zhì)用途,這手銬唯一的特點就是無與倫比、無堅可摧的禁錮效果。《大學四年級》有這樣的敘述:“據(jù)介紹,這手銬里還裹了貧化鈾的芯子,這可是做穿甲彈的材料。萬一鑰匙丟了,用電焊氣焊都打不開,用等離子束才能割開;或者到醫(yī)院里去,先截肢,把手銬取下來,然后斷手再植。鈾的比重很大,所以那副手銬有20公斤重?!保?]277這一最高級別的“待遇”和“禁錮”落實于“身體”便引發(fā)或潛伏著血肉模糊的肢解危險。除此之外,“黑鐵公寓”的所有房客身上都蓋滿歸屬之“章”,這種無形卻鏤刻于身心深處的“烙印”是最有力的繩索,甚至使其產(chǎn)生一種被馴化的溫順,一種至為頑固的自我禁忌、自我監(jiān)管的潛意識,使之由內(nèi)到外、從身到心時刻保持標準的“捆綁”造型。
“虐戀”的另一形式“鞭打”在王小波的小說中也十分常見。如果說,《黃金時代》中王二被擊中腰部、痛得背過氣去,《尋找無雙》中的無雙被“官媒”“掌嘴”,《似水流年》中的“李先生”遭造反派拳毆、在下放地被“偷糞”的農(nóng)民用扁擔痛毆等,尚屬偶爾涉及的“非典型”“鞭打”,那么,在“青銅時代”、“白銀時代”和“黑鐵時代”的系列小說中,“鞭打”成為人物受虐的一種常態(tài),“施虐/受虐”關系是“權(quán)力關系”的主要呈現(xiàn)方式,“受虐”是權(quán)力政治施之于“在下者”的規(guī)訓科目,“黑鐵公寓”中設有對房客執(zhí)行“鞭刑”的專用房間,且設備專業(yè)、先進、齊全,由此觀之,“身體”——或更直截稱之為“肉體”——已成為雙方關注和爭奪的一大焦點。
為了達到精神羞辱和征服的目的,“裸露”的“鞭打”成為屢見不鮮的小說場景,《未來世界》、《2010》、《大學四年級》中的“鞭刑”都是在(部分)裸露私處的前提下進行的,作家直白的書寫、不動聲色的實錄,把一幅幅難堪的身體特寫推至讀者眼前,充滿了令人驚聳、厭惡的不雅和尷尬,然而,“執(zhí)刑者”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對他們而言,掄鞭抽人是件不輕的體力活,除了體力的消耗,他們唯余一份“職業(yè)”積累的漠然。所以,面對“禿頭趴到板凳上,把胯部橫擔在凳面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把浴巾解開,好像對方是個肛門科大夫”的場景,負責“打板子”的女孩確乎有一種醫(yī)生的細致和鎮(zhèn)定,在開始盡顯“敬業(yè)”的“噼噼啪啪”之前,吐出一句“衷告”:“用手把陰囊兜住,別打壞了?!保?]275她的“作業(yè)”標準是將“禿頭”的屁股打成一枚“蘋果”的顏色。在《未來世界》中“掌刑”的“唐山女孩”也有類似的職業(yè)經(jīng)驗,她的刑前“動員”自具不容質(zhì)疑的威嚴和事不關己的超脫,隨著“誰先受幫助呀?”的質(zhì)問到“照老規(guī)矩,女先男后”的建議再到“快點兒吧!你們后面還有別人哪!再說,早完了早回家呀!”的催促,“F”之一“背朝著我,脫下了制服裙子,露出了泡泡紗那種料子的內(nèi)褲、寬廣的臀部,還有兩條粗壯的腿”,繼而“M”之一“把白夏布的大褲衩脫到膝蓋上,露出了半勃起的陰莖——那東西黑不溜秋,像個車軸”,直到呼嘯的“藤條”向“我”抽來,留下“八道疼痛,道道分明”?!奥懵丁钡摹氨薮颉卑选靶呷琛焙汀疤弁础鄙钌钪踩搿叭恕边@一“身心共同體”,標出了(被“施”和所“受”之)“虐”的醒目刻度。
除此消極的側(cè)面,在王小波筆下,“鞭打”也曾充當建構(gòu)主體自覺的特殊途徑,他主要借助“鞭打”帶來的尖銳“痛感”來對抗“白銀時代”一潭死水的麻木。對“我”這個患有抑郁癥的人而言,“痛感”尤為珍貴,它是“我”還活著的一個佐證,但絕對均質(zhì)的“銀色”世界最大限度地消殺了“痛感”的來源,就連公共的“虛構(gòu)”文本也至為“健康”、“清潔”,“我”只有轉(zhuǎn)而致力于秘密寫作,在作為私人秘籍的《師生戀》稿本中加入大量捆綁、鞭笞、吊打的場景,并進而展開更新奇怪異的制造“痛感”的想象,比如,《師生戀》中的“我”幻想經(jīng)歷“螞蟻噬咬”、“駱駝舔食”等酷刑,并被訓練有素的“行刑隊”“處決”,“我”渴望“大粒的平頭鉛子彈帶著火辣辣的疼痛,像飛翔的屎殼螂迎面而來”,視“挨上一下”為“愜意”的享受?!栋足y時代》中的“我”所設計的《師生戀》中的“我”之死依然不脫“鞭打”的想象——“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接受致命的最后一鞭——那顆利釘——之前,女王克利奧佩屈拉用“春蠶似的手指”給“我”“被曬得紅腫的皮膚上帶來了一道道的劇痛”。與之相比,設計這一切的“我”在“白銀時代”的現(xiàn)實中所獲得的“痛感”,除了可以期許的“槍斃”下屬文稿后承受對方的重重一“踩”之外,尚有唯一一次不可期許的“吃痛”經(jīng)歷,那就是幾個中學女生劫掠他的內(nèi)褲時,刀尖很輕淺地扎到了他的大腿內(nèi)側(cè)。顯然,最高級別的“痛感”只存在于“虛構(gòu)中的虛構(gòu)”人物的幻想世界,次之的“痛感”在虛構(gòu)文本中成為“現(xiàn)實”,最小的“痛感”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偶一閃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他賦予“故事”的“寓意”卻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里好得多”。由此推測,當“痛感”成為主體渴望確證自我的標志和克服“白銀世界”死氣沉沉的靜寂的手段時,制造“痛感”的外界力量——包括“鞭打”——便不再是“施虐”的方式,而是促動主體更生的積極因素。這不同于“虐戀”活動中充當獲取“(性)快感”媒介的“痛感”,它是激活個體生命的一劑良藥,是主體意志“活著”的佐證。
總之,王小波的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捆綁”和“鞭打”等“施虐”場景,特別是其間對身體不能承受之重的極限體驗的描摹,與“虐戀”活動和“虐戀”文學中“肉體”負重的種種情形極具直觀上的相似性,不獨如此,王小波在人物關系設置上,也暗合“虐戀”角色扮演的常見模式,如主人/奴隸、教師/學生、警察/囚犯等,《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王二像一條狗一樣被迫從屬、服侍、追隨X海鷹的情節(jié),與“虐戀”中的主奴關系相較,便有幾近亂真之效?!?015》中從如“電刑機”般的“智商測試器”里出來的“小舅”大叫“被電打很煽情”,他“在那個匣子里精液狂噴”的經(jīng)驗,酷似“虐戀”游戲中“受虐”一方借助“痛感”獲取“快感”的典型效果,但是,二者的側(cè)重點大為不同,“小舅”的逆轉(zhuǎn)“痛感”為“快感”是反抗并戰(zhàn)勝“施虐”者的途徑和手段,以一種不屈服的姿態(tài)使“施虐”者的目的無以得逞從而將與其所施之“虐”引發(fā)的尖銳“痛感”很是相稱的深刻的挫折感轉(zhuǎn)嫁給對方,而自身并無以此種方式獲取“快感”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與嗜好,“虐戀”中的“受虐者”恰恰相反,他們以身體承受壓迫和折磨作為喚起“性快感”的必要條件,通常表現(xiàn)為“無比的溫順,馴服地接受所有加在自己身上的懲罰,從而證明其無效,通過謙卑的途徑達到自己隱秘的目標”。[1]207顯然,“小舅”的表面“馴服”,是對權(quán)力施諸的刑罰的蔑視,背后隱含著無窮的逆反張力。
王小波的文學作品中,施虐、受虐的場景隨處可見,堪稱一部集合了諸般“虐戀”表象和形式要素的交響樂,但卻不是以表現(xiàn)“虐戀”為主旨的“色情作品”,而是以與“虐戀”游戲非常相似的狂歡化的寫作心態(tài),揭示現(xiàn)實權(quán)力關系架構(gòu)和運作中施暴一方強加于受害一方的肉體痛苦和精神屈辱。
“施虐/受虐”關系與“虐戀”關系本質(zhì)的不同,在于它不符合后者的一系列“共同特征”,其中最重要的一點,“虐戀”是基于特殊的身體和心理嗜好而在同好者之間展開的娛樂活動,有的將之發(fā)展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參與者是自愿的。這就是真正的暴力及其施暴者、受害者與虐戀關系的根本區(qū)別之所在?!保?]16“虐戀”遵循“事先約定”的原則,是以娛樂為目的的“成年人的游戲”,是有“劇本”作為規(guī)約和指導的“戲劇演出”,參與者有選擇角色和更改所扮演的角色(通常情況下是角色互換)的自由,而且,“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是由接受者(有受虐傾向者)而不是由施予者(有施虐傾向者)來安排和控制活動的內(nèi)容和程度?!保?]18也即,“受虐”一方掌握主動,“是受虐者在控制著施虐者的手”,雙方角色可以互換,但因“受虐”一方受益最大,是真正的“消費者”,故而,在有“虐戀”嗜好的人群中,“受虐者”明顯多于扮演“服務方”的“施虐者”。最后,“虐戀”是建立在雙方“極端親密、了解和信賴”基礎上的二人交往,它往往提供、構(gòu)建了主體之間從肉體到情感到思想的深度交流的渠道,是一種自主和雙贏的個人選擇,表面看來,似乎屬“性心理”極度扭曲、畸形的邊緣、另類人群,但就其本質(zhì)而言,“虐戀”是獲得高度民主、自由的現(xiàn)代人才會有的交往方式和享樂方式,是富于建設性和積極意義的“人際關系”拓展途徑。
顯然,王小波所寫不同于此,他筆下呈現(xiàn)的是與這些特征完全相反的真正的暴力施虐,它排除了“受虐”一方的一切選擇和逃避的自由。但是,在“施虐/受虐”角色被權(quán)力格局派定和鎖定的前提下,在彼此之間深刻的思想隔膜和仇恨情緒隨肉體折磨而無限加劇的總體氛圍中,王小波在展現(xiàn)主體“受虐”困境時,依然借助了“虐戀”的一些要素,比如,以幻想延伸或重構(gòu)現(xiàn)實、狂歡化的激情表演、多重象征意味的呈現(xiàn)、儀式化的場景再現(xiàn)(主要是種種“刑罰”,包括“死刑”的場面)、“懸吊”內(nèi)蘊的充滿未知的懸念和目標實現(xiàn)的一再延宕,等等,這些具有“審美現(xiàn)代性”特征的精神體驗通過身體語言表征出來,是王小波援引的解構(gòu)權(quán)力規(guī)訓和暴力壓迫的有力武器。他的身體敘事洋溢著自我救贖和爭取普遍自由的激情,在肉體的煉獄中噴吐著沛然莫御的精神欣快,這或可稱為特殊的“虐戀”快感,肉體之“虐”成為權(quán)力規(guī)訓和個體自我各自征服和利用的對象,它最終化為后者獲取精神自由的特殊而有效的介質(zhì)。
“施虐/受虐”關系常常被誤解為“忠誠”和“愛”,特別是在這種關系建立的初始階段,隨著“忠誠”與“愛”無限升級,跨過了“理性”辨析的限度,“虐”的實質(zhì)便愈加明顯地暴露出來。“受虐現(xiàn)象尤其被視為表達愛的一種方式。為了另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并把自己的權(quán)利與主張完全交給他,這被視為‘偉大的愛’的典型,為人所頌揚。似乎除犧牲和為所愛的人欣然放棄自我外再沒有能證明‘愛’的更好證據(jù)了?!保?]110這里的“他”可以指特定的人,也可是人格化的集體、國家、信仰及其代理人等等,所謂“忠誠”與“愛”并不限于兩性和兩人的關系,而是一種更寬泛和更抽象的人際關系和主體交往的概括,但人們往往以兩性之愛來對此做具體描述和分析,這種將論述對象“窄化”的做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有效性,但也產(chǎn)生了一些誤解,比如,以“虐戀”指稱所有的“施虐/受虐”關系。
“施虐/受虐”關系中的“忠誠”乃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習慣成自然的“臣服”,而“愛”則是“施虐狂”的統(tǒng)治沖動與“受虐狂”的受虐依賴彼此糾結(jié)共構(gòu)的假象,因為它缺乏“愛”所要求的平等和自由的基礎,既非“熱烈地肯定某個人的本質(zhì),積極主動地與之建立關系”,也非兩者“在各自獨立與完整基礎上的結(jié)合”,而是“以其中一方的臣服與完整性的喪失為基礎”,所以,以“愛”命名“施虐/受虐”關系是一種偽裝,它忽視或掩飾了強權(quán)在其中所起的主導作用,將“施虐/受虐”的問題僅僅置于特殊的愛欲心理導致的人格建構(gòu)的畸化和倒錯等視域而單純援引心理分析的模式加以解釋是遠遠不夠的。
王小波分別在雜文《弗洛伊德和受虐狂》和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中提到弗洛伊德對“受虐狂”成因的解釋,即:“人若落入一種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就會把這種痛苦看做是幸福,用這種方式來尋求解脫——這樣一來,他的價值觀就被逆轉(zhuǎn)過來了?!保?]132這種“受虐狂”“起碼是在表面上,不喜歡快樂,而喜歡痛苦,不喜歡體面和尊嚴,喜歡奴役與屈辱”。[5]132這是典型的受虐沖動,它的幾種表現(xiàn)——“貶低自己”、“臣服于外在力量”、“傷害自己使自己受苦的傾向”——在王小波的小說中得到了印證,受虐沖動將主體導向一種“逃避自由的機制”,即“放棄個人自我的獨立傾向,欲使自我與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為一體,以便獲得個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4]97-98
與受虐沖動相互依存、相輔相成的是施虐傾向,弗羅姆總結(jié)了糾纏在一起的“三種施虐傾向”:“一是讓別人依賴自己,以絕對無限的權(quán)力統(tǒng)治他們,以便讓他們僅僅成為自己手中的工具,像‘陶工手中的泥土’。二是不但有以這種絕對方式統(tǒng)治別人的沖動,而且還要剝削、利用、偷竊、蠶食別人,把別人吸凈榨干,不但包括物質(zhì),而且還包括情感與智慧之類的精神方面。第三種施虐傾向是希望使別人受磨難,或看別人受磨難。磨難也可能是肉體上的,但多數(shù)是精神上的折磨。其目的是主動傷害、羞辱他們,讓他們難堪,要看他們狼狽不堪的窘相。”[4]99據(jù)此觀之,王小波揭示了一個事實:專制、特別是極權(quán)專制的實質(zhì)是具有極端和綜合施虐傾向的統(tǒng)治者向被統(tǒng)治者釋放不斷爆發(fā)和升級的施虐沖動的過程,在受虐群體中,知識分子是身心受到摧殘最為酷烈的一個階層,也是最具自我救贖和拯救他人能力的一個階層,在受虐境遇中,他們首先質(zhì)疑了作為受虐者的“依賴欲”和“受苦欲”,這導致他們針對施虐者的身心兩方面的逃遁與抗爭,因之,被專制者視為死敵和勁敵。從這個角度而言,王小波專注于書寫知識分子的受虐和抗爭對于探討主體建構(gòu)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
王小波描述、分析了“施虐狂”和“受虐狂”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依賴和共生的關系,他特別指出,“受虐狂”的“無限雌伏”、“無限諂媚”的精神和徹底交出自己的無限被動的做派,直接造就了“施虐狂”,助長了施虐行為的無限升級。他在《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特別舉了幾個被“受虐狂”“招出來”的施虐例子:不加防護的俄國戰(zhàn)艦、“被剃了大禿瓢,胸口戴著黃三角”的猶太人、被剃了“陰陽頭”的“牛鬼蛇神”、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等等,其被動挨打的可欺和柔順對“施虐狂”們的施虐、施暴秉性形成一種挑逗和誘惑,在此,他強調(diào),正是受虐者的無條件屈從,召喚、鞏固并加強了施虐者的施虐行為,受虐者“除掉自我”、“交托自我”等主動摧毀主體意識的消極做法恰恰應和了“施虐者欲把施虐對象變成手中一個無意志的工具”的主宰沖動。受虐者任人宰制、放棄反抗的應對態(tài)度對形成和維護這種不平等關系負有一定責任。當然,滋生并保障“施虐/受虐”關系秩序的力量不僅僅取決于或說不主要取決于受虐者的反應,文化形態(tài)、社會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等共同造就了這種關系的生成機制,并充當其保護傘,所以,王小波將“施虐/受虐”的成因解釋為:“假如某人總中負彩,他就會變成受虐狂。假如某人總中正彩,他就會變成施虐狂。其他解釋純屬多余。”[6]從量的積累到身份認同的漸趨穩(wěn)定再到受虐自我本質(zhì)化的結(jié)果,既包含了客觀條件的設定和強化作用,也無法排除主體向角色的傾斜直至皈依。王小波甚至將中國的文化、歷史和現(xiàn)實環(huán)境比作一座“S/M”的“密室”,因為兩者之間有驚人的“形似”:“在密室里,有些masochist把自己叫做奴才,把sadist叫做主人。中國有把自己叫賤人、奴婢的,有把對方叫老爺?shù)模馑疾畈欢?。有些M在密室里說自己是條蟲子,稱對方是太陽——中國人不說蟲子,但有說自己是磚頭和螺絲釘?shù)?,至于只說對方是太陽,那就太不夠味兒,還要加上最紅最紅的前綴?!保?]91不僅“形似”,更兼“神似”,他借用辜鴻銘的說法加以描述:“華夏文化的精神,在于一種良民宗教,在于每個婦人都無私地絕對地忠誠其丈夫,忠誠的含義包括幫他納妾;每個男人都無私地絕對地忠于其君主、國王或皇帝,無私的含義包括奉獻出自己的屁股?!保?]91因此,這個解釋不僅有助于弄清王小波小說中很多人物的關系實質(zhì),而且可以證之以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秩序中的“在上者”與“在下者”的主奴關系的生成和演化。
綜合觀之,在王小波所描述的主體受控狀態(tài)中,身體敘事最為直接和直觀地呈現(xiàn)了權(quán)力宰制的程序、特點、程度等,它印證了??碌恼撌?“規(guī)訓權(quán)力具有一種生命權(quán)力的形態(tài),更多占領的是肉體而非心靈,它使肉體臣服于一種規(guī)范化強制?!保?]333“長恨此身非我有”、“身不由己”、“身心分離”、“心腦沖突”等體現(xiàn)了“身體政治”的一般規(guī)則,“生命不能承受的肉身之重和肉身之痛”、“身比心先老、心比身先死”等則是這些一般規(guī)則屢經(jīng)變幻制造出的駭人景觀。??掠嘘P“權(quán)力關系”落實于“肉體”的一些發(fā)現(xiàn),比如:“權(quán)力關系中存在著充滿規(guī)范內(nèi)容的不對稱性,而且,主要還不在于權(quán)力意志與強迫服從之間,而是在于權(quán)力過程與卷入這一過程的肉體之間。遭到虐待的總是肉體,肉體成了主權(quán)復仇的舞臺;肉體受到規(guī)訓,遭到機械力量的分解并被操縱……肉體的欲望既受到刺激,同時又遭到壓制?!保?]335在王小波的筆下有一系列形象化的延展,在爭奪“身體”主權(quán)的斗爭中,主體的自主意愿和自由意志與肉體一起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但在作家的主觀意識中,這一斗志永不消歇、永難磨滅!
[1]李銀河.虐戀亞文化[M].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8.
[2]王小波.白銀時代[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
[3]王小波.東宮·西宮——調(diào)查報告與未竟稿精品集[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4]埃里?!じチ_姆.逃避自由[M].劉林海,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
[5]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shù)[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
[6]王小波.黃金時代[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7]于爾根·哈貝馬斯.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M].曹衛(wèi)東,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