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作玲

（三峽大學(xué)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湖北 宜昌443002）

趨向動詞是具有內(nèi)在方向性的移動動詞。在對非賓格動詞的研究中，這一類動詞被認為是典型的非賓格動詞語義類，它們沒有外在論元，“與動詞描述的經(jīng)歷了直接變化的實體相對應(yīng)的動詞論元是直接內(nèi)在論元”［1］（P146），處所是間接內(nèi)在論元；而及物動詞和非作格動詞是具有外在論元的動詞。

在一些語言中，趨向動詞具有典型非賓格動詞的句法行為。如在意大利語中andare（go）、venire（come）、entrare（enter）、partire（leave）等動詞用的是非賓格助動詞essere（be），巴茨克語（Basque）中etorri（come）、joan（go）同樣用的是非賓格助動詞izan（be）。英語中這一類動詞不能帶同源賓語（例1例2），不能出現(xiàn)在X′s way結(jié)構(gòu)（例3例4）中，這些句法表現(xiàn)正與非賓格動詞相同。

（1）＊She arrived a glamorous arrival．

（2）＊The apples fell a smooth fall．

（3）＊The apples fell their way into the crates．

（4）＊She arrived her way to the front of the line．

但從先秦漢語中趨向動詞的句法行為來看，這一類動詞并不能無條件地視作是典型的非賓格動詞語義類，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一、先秦趨向動詞的分類

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認為趨向動詞是一個封閉的語義類，語義上表示移動趨向，主要有兩種用法，一是作為獨立的動詞使用，二是在動詞后作補語。其中，單音節(jié)的趨向動詞共10個，為“來”“去”“上”“下”“進”“出”“回”“開”“過”“起”，由它們構(gòu)成的雙音節(jié)趨向動詞有15個，在普通話中沒有“起去”。從范圍上，先秦漢語的趨向動詞要廣于現(xiàn)代漢語，因為現(xiàn)有的研究表明，從古至今，趨向動詞是逐漸封閉化的，先秦時期的趨向動詞開放性還比較強，從而難以完全確定數(shù)目。本文探討的“趨向動詞”為具有方向性和位移性、趨向意義是其全部語義的動詞。這一限定一方面排除了一部分具有方向性的行為動詞，這些動詞的趨向意義是附屬于動作語義，如“左執(zhí)之，右拔戟，以成一隊”（《左傳·襄公十年》）中的動詞“拔”，雖然具有從內(nèi)到外的方向性，但這一方向義從屬于“拔”的動作義；另一方面也涵蓋了一部分與現(xiàn)代漢語中所理解的趨向動詞差別較大的動詞，如“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中“遷”表示“向高處的遷移”，應(yīng)視作趨向動詞。在兼顧系統(tǒng)性和可比性的同時，為了研究的方便，本文擬以典型的趨向動詞為例來探討。

王媛［2］（P36）根據(jù)方向類型給出了方向性動詞“從中心到邊緣”的連續(xù)統(tǒng)：定向空間方向＞不定向空間方向＞過程性方向＞位移主體為受事的關(guān)系化方向＞位移主體為施事的關(guān)系化方向＞施受同移的關(guān)系化方向，居前的成員在典型性上要高于居后的成員。

筆者的分類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修改，總體說來，是處于這一連續(xù)統(tǒng)上“過程性方向”往前的動詞，另外再加上在語言里基本的指示方向動詞“來”和“去”。這樣，先秦的趨向動詞先分為指示方向動詞和非指示方向動詞，非指示方向動詞再根據(jù)內(nèi)在方向的不同及語義的側(cè)重點進行再分類（結(jié)果見表1）。

表1 先秦趨向動詞的分類

在句法行為上，先秦趨向動詞在兩個方面存在比較大的差異性：一是是否必須帶處所賓語，或者說處所論元是否必須實現(xiàn)為表層賓語；二是是否有使動交替形式。根據(jù)這兩方面的表現(xiàn)，先秦趨向動詞中有的與非賓格動詞相同，存在使動交替形式；一部分與及物動詞類似，處所論元實現(xiàn)為表層賓語；還有一些又與非作格動詞相同，處所論元一般不實現(xiàn)為表層賓語，同時也不存在使動交替形式。具體說來，可以歸為非賓格動詞類的主要是指示方向類、里向類、外向類、后向類、集中性不定向類和散開性不定向類?？梢詺w為及物動詞類的是經(jīng)過類、四周類動詞。前向類到達義動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至”和“往”是非作格動詞，而“如”“之”“逝”“徂”和“適”則要歸為及物動詞；下向類動詞中的“落”“隕”“墜”“墮”屬于非賓格動詞，而“降”兼屬非作格動詞和非賓格動詞；上向類動詞則既可歸入非作格動詞，也可歸入及物動詞，即在沒有明顯的限制條件下，既可帶處所賓語。也可不帶處所賓語。比如用例最多的“登”，不帶處所賓語19例，帶處所賓語40例。

二、趨向動詞非賓格性的表現(xiàn)

楊作玲［3］（P178－186）提出了可以根據(jù)4條標(biāo)準(zhǔn)來判斷先秦動詞的非賓格性：一是單論元動詞的最小成句為NPV，NP是V的直接內(nèi)在論元，語義自足；二是有對應(yīng)的使動句法交替形式，后者的賓語可以轉(zhuǎn)化為前者的主語而承擔(dān)的語義角色相同；三是形容詞化作定語時，相當(dāng)于英語中的過去分詞形式，具有“完成”或“被動”義；四是可以形成領(lǐng)主屬賓句。其中第一條和第二條是合取關(guān)系的核心判斷式，能夠通過這兩條測試即為非賓格動詞。具有非賓格性的趨向動詞都有相應(yīng)的使動句法交替形式。下面例5至9中的“來”“去”“散”“聚”“披”在a中構(gòu)成的是自動句，而在b中構(gòu)成的是使動句，使動句中的賓語是自動句中的主語，二者的語義角色相同。以例5來說，“來遠”是使遠者來，“遠者”在5a“遠者來”中是主語，在5b“來遠”中是賓語，但在語義角色上保持不變，都是進行移動的客體，其它幾例均是如此。

（5a）子曰：“近者說，遠者來?！保ā墩撜Z·子路第十三》）

（5b）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保ā俄n非子·難三》）

（6a）太子去，齊無辭，必不倍於王也。（《戰(zhàn)國策·齊三》）

（6b）今已得地而求不止者，以太子權(quán)王也。故臣能去太子。（《戰(zhàn)國策·齊三》）

（7a）散其黨，收其余，閉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韓非子·主道》）

（7b）公私分，則朋黨散；朋黨散，則無外障距內(nèi)比周之患。（《韓非子·難三》）

（8a）百日之內(nèi)，天下之兵未聚，奢已即著燕矣。（《戰(zhàn)國策·趙四》）

（8b）今荊人收亡國，聚散民，立社主，置宗廟（《戰(zhàn)國策·秦一》）

（9a）木數(shù)披，黨與乃離。掘其根本，木乃不神。（《韓非子·揚權(quán)》）

（9b）為人君者，數(shù)披其木，毋使木枝扶疏。（《韓非子·揚權(quán)》）

具有非賓格性的趨向動詞的另一共性是最小成句為NPV，處所論元可以不在表層句法出現(xiàn)。NP可以是有生性的也可以是無生性的。如：

（10）宣子曰：“我欲得齊，而遠其寵，寵將來乎？”（《左傳·昭公三年》）

（11）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孟子·離婁上》）

（12）齊聞而伐之，民散，城不守。（《戰(zhàn)國策·宋衛(wèi)》）

例10至12中“寵將來乎”、“貨財不聚”、“民散”都是NPV形式的單句，處所論元沒有出現(xiàn)，例10和例11中的NP“寵”和“貨財”是無生客體，例12中的“民”是有生客體。

極少數(shù)趨向動詞有形容詞化作定語和構(gòu)成領(lǐng)主屬賓句的例子。其時，趨向動詞的語義特征弱化，接近狀態(tài)義或存現(xiàn)義。形容詞化作定語的例子如：

（13）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

（14）自取一，則毋墮壑之累。（《韓非子·八經(jīng)》）

（15）冬十月，隕霜殺菽。（《左傳·定公元年》）

上面例子中的“出日”是“出現(xiàn)的太陽”，“墮壑”是“落入深溝”，“隕霜”是“落下的霜”，均作定語，在語義上與英語動詞的過去分詞義相當(dāng)，表示“被動”或“完成”，突顯的不再是“出”從里到外、“墮”、“隕”從上到下的位移義。

構(gòu)成領(lǐng)主屬賓結(jié)構(gòu)的例子如：

（16）公泫然出涕曰：“不亦悲乎！寡人有國而田成氏有之，今為之奈何？”（《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17）吏請其罪，公隕涕而憂。（同上）

“出”和“隕”在方向上前者是從里到外，后者是從上到下，但“出涕”和“隕涕”的語義趨同，既可以是“流出眼淚”，也可以是“流下眼淚”，強調(diào)的是出現(xiàn)了流淚這一情狀。

三、影響非賓格性的主要因素

在歸類上可以兩屬的動詞是討論影響非賓格性因素的最好例子。兼屬非作格動詞和及物動詞不存在矛盾，因為它們都是施事動詞，而先秦時期非作格動詞可以通過施用化構(gòu)成及物結(jié)構(gòu)，所以上向類動詞既可歸入非作格動詞，也可歸入及物動詞；前向類的“至”和“往”是非作格動詞，而其它成員則是及物動詞，其句法行為的不同則另有原因（將另文詳加討論）。非賓格動詞是受事動詞，一個動詞如果兼屬非賓格動詞和非作格動詞則存在矛盾，下向類中“降”的恰好是這種情況。細加辨析，“降”的當(dāng)事主語為無生名詞時具有非賓格動詞的核心句法特征：最小成句是NPV，主語是深層語義的受事（例18和例19），能夠形成自動和使動交替的句法形式（例20）。

（18）水潦方降，疾瘧方起，中山不服，棄盟取怨，無損於楚，而失中山，不如辭蔡侯。（《左傳·定公四年》）

（19）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十日一御。（《荀子·大略篇》）

（20a）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保ā蹲髠鳌でf公八年》）

（20b）天降滔德，女 興 是 力。（《詩 經(jīng) · 大雅·蕩》）

而有生名詞作主語時，可以有與之相對的雙及物結(jié)構(gòu)，但單論元結(jié)構(gòu)中的當(dāng)事主語對應(yīng)的是雙及物結(jié)構(gòu)中的間接賓語，不是其直接內(nèi)在論元，也就是說不能形成自動和使動交替的句法形式。下面例23的“降之罰”中“降”帶雙賓語，其中人稱代詞“之”是間接賓語，抽象名詞“罰”是直接賓語，與例21“晉侯降”和例22“罪人以罪降”中的主語“晉侯”“罪人”在語義角色上相對應(yīng)的是間接賓語“之”。

（21）晉侯降，辭。《左傳·文公三年》

（22）子產(chǎn)曰：“君之羈臣，茍得容以逃死，何位之敢擇，卿違，從大夫之位；罪人以其罪降，古之制也。”（《左傳·昭公七年》）

（23）楚王方侈，天或者欲逞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未可知也。（《左傳·昭公四年》）

因此，“降”在內(nèi)在論元為無生名詞時具有非賓格動詞的句法行為，當(dāng)主語為意愿性較強的有生名詞時，與之對應(yīng)的雙及物結(jié)構(gòu)并不同于相應(yīng)的使動交替形式，這說明影響趨向動詞非賓格性的主要因素是施事的典型與否。下向類的非賓格動詞“落”“隕”“墮”“墜”多用無生名詞作主語。如：

（24）水深而回，樹落則糞本，弟子通利則思師。（《荀子·致士篇》）

（25）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左傳·莊公七年》）

（26）則夫人行年七十有二，齳然而齒墮矣。（《荀子·君道篇》）

（27）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論語·子張》）

很多趨向動詞的主語既可以是有生名詞，也可以是無生名詞，從文本中逐個辨別趨向動詞客體論元（主語）的意愿性或控制性有難度，但據(jù)對下向類趨向動詞的分析可以認為，雖然發(fā)生移動的客體總是會具有一定的施事性，但對于先秦時期具有非賓格性的趨向動詞來說，即使客體是有生名詞，也由于其操控性或意愿性不強，不是典型的施事，從而可以指派外部致使論元，形成與之交替的使動句。

綜上所述，先秦趨向動詞在句法行為上有比較大的差異性，一部分與非賓格動詞相同，一部分與及物動詞類似，有的又與非作格動詞相同，有的動詞還可以兩屬。因此，不能一概歸為典型的非賓格動詞語義類，影響趨向動詞非賓格性的主要因素是客體論元更接近施事還是接近受事。

［1］ Levin B，Rappaport HM．Unaccusativity：At the Syntax－lexical Semantics Interface ［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95．

［2］ 王媛．現(xiàn)代漢語單音節(jié)動作動詞的方向性研究［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7．

［3］ 楊作玲．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9．

［4］ 呂海霞．漢語“適往”詞的歷時演變研究［M］．蘇州：蘇州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