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死了。
　　2011年10月20日，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NTC）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賈布里勒在新聞發(fā)布會上宣布，利比亞前領導人卡扎菲在當天執(zhí)政當局武裝攻占蘇爾特的戰(zhàn)斗中被抓獲，隨后因傷重不治身亡。
　　一個時代就此終結。“除掉卡扎菲是利比亞執(zhí)政當局迄今為止最輝煌的時刻，這使得卡扎菲的黨羽失去了核心力量，其殘余力量在利比亞長期抵抗的可能性完全消失。” 牛津大學非洲政治學教授戴維德·安德森（David Anderson）在接受《財經(jīng)》記者采訪時這樣表示。
　　賈布里勒則呼吁：“利比亞人民應該認識到，現(xiàn)在是塑造一個新利比亞的時候了，一個團結的利比亞：同一個民族，同一個未來。”
　　在今天世界的眼中，死去的卡扎菲是一個被擊斃的獨裁者。諷刺的是，42年前，作為“利比亞自由軍官組織”領袖的卡扎菲是高喊著“自由、社會主義和統(tǒng)一”的口號上臺的。1969年“九月革命”期間，卡扎菲公開表示，“是相信自由、社會主義和統(tǒng)一的民眾，鼓舞著軍隊成為革命的先鋒，而軍隊用武力將這些原則強加給民眾的敵人?！?br/>　　在反對派武裝的狂歡聲浪中，把革命者轉變?yōu)楠毑谜叩耐寥酪廊混o靜地橫亙在那里，卡扎菲的幽靈會在這片土地上飄蕩多久仍是一個未知數(shù)；未來的利比亞政府是否會重蹈卡扎菲政權國家建設的失敗覆轍，也仍是一個未知數(shù)。
　　美國丹佛大學政治學教授趙穗生對《財經(jīng)》記者表示，后卡扎菲時代的利比亞是否能夠浴火重生，民主是否能在利比亞生根，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盡管卡扎菲之死意味著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但距離真正值得人們歡呼雀躍的時刻十分遙遠。
　　
　　政治自由難題
　　“九月革命”呼喚的“自由”只是針對此前的君主制度而言。
　　1969年9月1日，以卡扎菲為首的“自由軍官組織”發(fā)動政變，突然占領了利比亞電臺，宣布伊德里斯王朝壽終正寢，利比亞共和國誕生。由自由軍官組織的12名中央委員會成員成立了革命指揮委員會（Revolutionary Command Council），這一組織自此掌握著利比亞最高權力。聲稱要給予民眾自由的卡扎菲政權，卻從一開始就禁止民眾成立自治政黨組織。
　　卡扎菲的正式頭銜是利比亞“革命導師和兄弟領袖”。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一名提問的埃及記者曾稱他為“總統(tǒng)”，卡扎菲立刻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是總統(tǒng)。如果我是總統(tǒng)，我就不得不面對四年一次的選舉?！?br/>　　1975年出版的《綠皮書》中，卡扎菲解釋說現(xiàn)代政黨政治將使民眾屈從于利益集團，而成為“現(xiàn)代獨裁政府的工具”?？ㄔ乒拇档氖侵苯用裰髦贫?，然而即使在卡扎菲政權初期，所謂的“直接民主”也無法作用于利比亞革命體系。
　　1973年，為了在部族林立的利比亞掃除君主制時代的地方勢力，卡扎菲政權發(fā)起了“民眾革命”，利用地方直接選舉出的民眾委員會破壞傳統(tǒng)官僚體系。但民眾委員會根本無法影響革命指揮委員會、政府內閣和安全部門的人事任命。
　　“當民眾自由行動時，我熱愛民眾的自由，沒有比自由更好的主宰者。然而，我是多么懼怕他們！我熱愛民眾又懼怕民眾，正如我既熱愛父親又懼怕父親一樣。”卡扎菲在1998年出版的《逃向地獄》一書中這樣描述自己早年的矛盾心態(tài)。
　　1977年以后，卡扎菲政權對民眾的不信任，明顯與其對昔日同僚的提防和地方勢力膨脹的憂慮結合在了一起。
　　當年3月，卡扎菲發(fā)表《人民權力宣言》，宣布成立“人民威權政府”，利比亞由此進入所謂“人民直接掌握政權的民眾時代”。各級政府隨之被取消，并在地方民眾委員會的基礎上，成立了總人民大會（General People’s Congress）和各級人民委員會（People’s Authority），分司中央地方行政。在隨后的幾年里，總人民大會不斷被重組，而對卡扎菲的忠誠是各級人民委員會選舉中的重要因素。
　　美國的利比亞問題專家羅納德·圣約翰（Ronald St. John）認為，所謂的“人民威權”不過是卡扎菲鞏固個人權威，將自身凌駕于革命指揮委員會其他成員之上的手段。
　　更糟糕的是，1977年以后利比亞政府和社會中廣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Revolutionary Committee）。委員會直接向領袖負責，并很快被賦予逮捕反革命分子的權力，最終成為卡扎菲政權進行警察統(tǒng)治的工具。
　　1988年，總人民大會通過《人權綠色大憲章》，試圖反思革命委員會的活動，宣布賦予人民政治集會、出版、言論自由等權利，但最終并未落到實處。
　　自1991年起，卡扎菲政權將全國分成1500個自治公社，以削弱地方人民委員會的實力，確保自身統(tǒng)治的安全。而1994年9月，卡扎菲政權成立了清洗與凈化委員會（cleaning and purification committee），再度以打擊反革命分子為理由，限制地方勢力的膨脹。
　　卡扎菲政權在42年里逐步否認其當初歡呼過的“自由”理念，終于使自己從當年的“革命者”蛻變成了今日的“獨裁者”。除去卡扎菲個人的政治野心，這一蛻變也有著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
　　美國學者吉爾伯特（Erik Gilbert）和雷諾茲（Jonathan Reynolds）指出，“二戰(zhàn)”后有不少非洲政治家認為西方多黨制人既制造了非洲社會分裂，使國家貧弱，又在客觀上支持了部落主義和地方主義，削弱了民族國家認同的形成。
　　利比亞有120多個部族，在1951年獨立以前還分為互不統(tǒng)屬的三塊領地。以民主、自由之名推翻卡扎菲政權的利比亞執(zhí)政當局，即使有意愿，也很難克服民族國家建設和民主制度建設之間的矛盾。
　　上海國際問題研究所中東研究室主任李偉健告訴《財經(jīng)》記者，在未來兩年到三年的時間里，利比亞都可能無法建立起現(xiàn)代選舉制度。趙穗生則表示，利比亞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民與不同部落之間矛盾非常激烈，暴君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因素造成，而一個暴君的消亡也并不意味著今后不會再有暴君出現(xiàn)。
　　
　　權力尋租難題
　　追逐絕對權力的卡扎菲，也不免重蹈“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的覆轍，最終丟掉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成果。
　　卡扎菲的“社會主義”試驗是其重新配置國內資源、再分配財富的重要手段。這一試驗在早期為卡扎菲政權贏得了不少支持者，卻也因由此產生的腐敗和經(jīng)濟結構問題，埋下了今日利比亞經(jīng)濟失敗的根基。
　　“九月革命”后，革命指揮委員會很快就控制了利比亞的支柱產業(yè)——石油、天然氣工業(yè)，并要求主導油氣開采的美歐國家公司讓渡高額利潤。1974年，利比亞政府要求享有石油利潤的85%。
　　上世紀70年代，油價高漲，卡扎菲政權得以大幅增加在醫(yī)療、教育、住房、衛(wèi)生事業(yè)上的投入，改善民眾生活。利比亞人均年收入也從1969年的2200美元飆升至1979年的1萬美元。
　　然而，過度依賴油氣產業(yè)，使得利比亞經(jīng)濟隨國際油價上下震蕩。在油價低迷的上世紀80年代，政府收入銳減，卡扎菲政權無法再度以物質條件換取民眾對其統(tǒng)治的支持?？ㄔ普鄬?jīng)濟部門的高度控制，又在同時滋生了腐敗。正是在那個十年，反對卡扎菲政權的勢力開始激增。
　　過度依賴油氣產業(yè)的另一個后果是利比亞其他經(jīng)濟部門萎縮。值得注意的是，世界銀行2006年數(shù)據(jù)顯示，雖然油氣部門貢獻了利比亞GDP的75%、政府收入的93%，但只不過吸納利比亞勞動力的3%。兩項疊加，造成了利比亞嚴重的就業(yè)問題。
　　腐敗和失業(yè)正是本輪中東北非政治動蕩的直接導火索和重要原因。
　　雖然利比亞執(zhí)政當局借助內戰(zhàn)掃除了控制著油氣產業(yè)的舊日權貴，但他們無法在一夜間改變利比亞高度依賴油氣產業(yè)的租賃型經(jīng)濟特質。未來的利比亞政府同樣需要在控制油氣產業(yè)時，克服權力尋租的沖動。
　　此外，有分析人士認為，對執(zhí)政當局而言，如何妥善分配好油氣收入或許是一個更復雜的考驗：一方面，歐美國家在推翻卡扎菲的內戰(zhàn)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執(zhí)政當局必須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維護利比亞在油氣利潤中的份額；另一方面，利比亞石油資源集中在東部地區(qū)，但卡扎菲卻有意將大量利潤截留在西部，自東部班加西起事的執(zhí)政當局必須抑制住沖動，較為公平地再分配石油收入，才能避免東西分裂。
　　位于華盛頓的智庫歐亞集團（Eurasia Group）研究部主任戈登（David F. Gordon）在接受《財經(jīng)》記者采訪時則表示，腐敗幾乎是所有非洲國家領導人無法逃避的命運，即便如卡扎菲這般在位初期廣受愛戴的領導人，一旦戀棧日久，放縱家人和親信，也不免蛻變?yōu)楦瘮Ｖ频莫毑谜摺?br/>　　他進而表示，暴君之死雖然并不意味著利比亞原已存在的問題將迎刃而解，不過倒也提供了一個歷史機遇，讓新政府可以放手朝著民眾所盼望的方向去做。新政府必須試圖消弭原來導致國家嚴重分化的鴻溝，努力在政治與經(jīng)濟上為民眾提供希望與機會，并維持國家的穩(wěn)定。盡管路途遙遠曲折，但這是一條希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