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納粹德國的六年占領，傳統(tǒng)波蘭社會遭到摧毀，它需要重建。然而解放者不是戰(zhàn)前的政府，是來自另一種制度文化的蘇聯。這個文化宣稱是世界性的，對波蘭人來說卻是異質的。普通波蘭人或許還不知道卡廷事件的真相，卻記得“祖國軍”發(fā)動華沙起義時，隔岸的蘇聯紅軍袖手旁觀，任由納粹黨衛(wèi)軍將整個華沙城毀滅。為自由而戰(zhàn)的波蘭人迎來的是為權力而戰(zhàn)的新統(tǒng)治者。
　　自19世紀以來，波蘭知識界就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那就是知識分子承擔著維護民族精神和文化，反抗政治權力的使命。因此，當新政權命令所有作家都必須遵循“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時，20世紀波蘭最杰出的詩人米沃什選擇自我流放，遠走他鄉(xiāng)，赫伯特則在很長時間拒絕發(fā)表作品，后來又參與了幾次公開簽名，要求拓寬自由。這種波蘭傳統(tǒng)是一個理想的自我定義：觀念先于現實和意識決定存在。上世紀70年代，從這個傳統(tǒng)中產生出“as if”（如同）原則：在失去自由的狀態(tài)下，一個人應當如同生活在一個自由國家那樣去生活。正如詩人克瑞尼契克獻給米奇尼克的一首詩：“生活在這兒/你必須想象自己生活在別處和別的時代/充其量，透過云的鐵幕與死者作戰(zhàn)。”
　　米奇尼克是“如同”原則的提出者，因為抗議蘇聯入侵捷克而成為一名反對派。70年代中期，波蘭誕生了第一份薩米亞特（samizbb515fba7da7696f293ca2a59ff16de74aca022ba0e9144a9f7df3405545cc1edat）雜志《記錄》，米奇尼克在上面發(fā)表文章，提出“為一個美好的今天而非美好的明天而奮斗”，主張通過漸進的方式，建立一個獨立于國家的公民社會。由于國家對社會的全面統(tǒng)治，當時波蘭社會大多數人對觀念與理想采取一種犬儒主義態(tài)度，生活的目的就是官方所提供的：追求物質的改善和私人的快樂。因此，這個公民社會首先是文化意義上的，它不追求任何權力，而是要爭取人的尊嚴。
　　在這個意義上，薩米亞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公民社會的體現。80年代初，團結工會的誕生印證了米奇尼克等人的看法，不是財富而是內心才能最終改變人的生存狀況。奴役心理消失了，人們突然發(fā)現，一個人原來可以不需要過雙重生活，可以在公眾場合說真話，討論大家關心的公共話題，像一個公民那樣去爭取自己的權利。
　　1981年底，雅魯澤爾斯基政權實行軍管，試圖取消社會的自治，抹去人們對尊嚴生活的希望。但波蘭社會沒有屈服。詩人赫伯特此時從國外回來，擔任了《記錄》的編輯。在1983年發(fā)表的《來自圍城的報告》中，他寫道：
　　公墓越來越大抵抗者越來越少/但抵抗會繼續(xù)它會繼續(xù)到最后/如果城市陷落但一個人逃出去/他將帶著城市走上流亡之路/他將成為這座城市
　　詩歌在無望與希望的均衡中，體現出高貴的尊嚴。這首詩被薩米亞特不斷轉載，其寓意也被廣泛解讀。當時在華沙，就出現了1600多種薩米亞特期刊。最杰出的作家通過它發(fā)表作品，最優(yōu)秀的記者為它而寫報道，最出色的學者在校外舉辦講座。在波蘭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天主教會也加入到抗爭的行列。自從波蘭人卡羅爾·沃伊蒂瓦當選為教皇（保羅二世）后，波蘭天主教會越來越表現出反極權姿態(tài)。教堂成了學校、音樂廳和美術館，年輕人在那里熱情地學習波蘭的歷史、音樂和美術，把自己看做“祖國軍”的繼承者。在大學里也能聽到關于極權主義的講座，大學生們通過薩米亞特讀著阿倫特、奧維爾和哈耶克的著作。這是一個獨立的社會，它的交換是思想，方式是詞語。
　　波蘭畢竟不同于蘇聯，它的制度是繼發(fā)性的，不是原發(fā)性的。根深蒂固的民族情緒、舶來的意識形態(tài)、貧困的計劃經濟導致螺絲必然松動，結果在國家與社會之間達成了一種暫時的平衡。盡管不時仍有人被捕，被開除公職，堅持獨立精神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只能去開出租車，當郵遞員，甚至發(fā)生了比耶烏什科神父被警察謀害的事件，但各種抗議活動還是能夠半公開舉行。波蘭人民沒有屈服，他們想要決定自己生活的愿望是不可阻擋的。波蘭已經建立起來的公民社會不但沒被根除，反而擴大了。極權國家依然存在，但再也不能以極權方式去控制社會。這個社會已經在思想上獨立，就“如同”它是一個自由的社會。
　　走過半個多世紀的路程，波蘭人最終重建了社會。如果說現代國家從宗教中獨立出來是人類歷史的一次進步，那么現代社會從國家中獨立出來則是人類歷史的又一次進步，也許是更大的進步。
　　作者為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