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世界上最后一家生產(chǎn)打字機的工廠在印度孟買關(guān)閉。這一消息沒有受到太多的關(guān)注，仿佛這個20世紀的書寫工具早該被送入墳?zāi)埂Ｓ行┐蜃謾C，由于主人聲名顯赫，或可在博物館里找到棲身之地。但就生死問題而言，博物館與垃圾場并無不同，前者仿佛八寶山，后者是亂葬崗，所收納的無不是已死之士。
　　1992年，我買過一臺打字機。那時我在海南島，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一臺老式的搖頭電扇必須徹夜工作。我赤膊枯坐，汗流浹背，香煙夾在左手，看著這個漂亮的玩意兒，不知道要用另一種語言寫些什么。眼前出現(xiàn)了《巴頓·芬克》中的場景，火焰升騰，仿佛天空在燃燒。
　　我打下了第一行字：Dear Piig。Piig是我在大學里的舍友，此時正在另一個城市繼續(xù)求學。
　　我用英文通信的嘗試很快就結(jié)束了。Piig給我回信，手寫的，用中文，很有禮貌地告知了他的近況，同時毫不客氣地指出我無數(shù)的語法錯誤。羞愧之余，我決定采用更安全的方式使用打字機。對著一本翻印的卡倫·布利克森的《走出非洲》，通過抄打，繼續(xù)享受乒乒乓乓的快樂：我有一座農(nóng)場在非洲，在恩貢山腳下……
　　那時已是打字機時代的末日。離開學校前，我便已經(jīng)竊用電子系的286電腦打出了我的畢業(yè)論文。在當時，這是一件足以自傲的大成就。大一那年，我還用過中文的機械打字機，以一整夜的時間，炮制出了一篇狂熱的檄文。巨大而沉重的字盤，整齊地盛裝著幾千個鉛鑄的漢字，生手如我，必須對照字表，操縱一個機械手臂，從字盤中提起漢字，空運到打印區(qū)上方，再用它敲擊滾筒上的蠟紙。
　　不會有人否認，打字機的死亡是必然的。相較于電腦，它最大的問題在于難以修改，更沒有拼寫檢查一類的輔助功能。一個細心的、愛整潔的作家在交出書稿前，往往要反復(fù)謄打手稿。但這未嘗不是其優(yōu)點所在。它逼迫作者在鍵盤前胸有成竹，亦可使天才作家的即興之作成為后人膜拜的圣物。
　　杰克·卡魯亞克是個熟練的打字工——用哈姆雷特的話說，“快得像思想一樣”——因此寫作中途換紙就成了讓他無法忍受的事。寫《在路上》的時候，他把紙一頁頁粘在一起，裁成能放進打字機的形狀，然后開始瘋狂地工作。這本書幾乎一氣呵成，現(xiàn)存手稿為一幅卷軸，長達36.5米，從頭到尾不分頁，已經(jīng)成為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具象征意味的“文物”，一度在全美各地巡回展出。
　　塞林格參軍時，還是文學青年，他背著一臺打字機上戰(zhàn)場。如果他帶的是筆記本電腦又會怎樣？他也許只能成為一個觀者甚眾的戰(zhàn)地Twitter作者。話說回來，在突出部戰(zhàn)役的冰天雪地中，青年塞翁去哪里給電腦充電呢？
　　打字機作為一個整體固然已經(jīng)死了，某些器官卻得以在無數(shù)其他的輸入設(shè)備上留存。它最大的遺產(chǎn)便是鍵盤。就連如今觸摸屏設(shè)備所用的軟鍵盤，采用的也是最原始的按鍵排列，即QWERTY布局。
　　從1874年第一款取得商業(yè)成功的雷明頓打字機開始，這種將常用字母組合遠遠隔開的排列便再未改變。其目的是為了逼使打字者放慢速度，以免字桿卡住。即使技術(shù)改進解決了卡殼問題，鍵序卻因習慣沿用至今。它的好處在21世紀的今天再度顯現(xiàn)，某些手持設(shè)備上的鍵盤不足半個巴掌大，如果不是按照QWERTY排列，大拇指按大拇指的卡殼問題必會復(fù)現(xiàn)。
　　打字機也是危險的。在某些專制國家，打字機要實名登記，而且出廠前在字母上做過標記。電影《他人的生活》（《竊聽風暴》）的主人公便不敢用國產(chǎn)打字機，于是走私了一臺西德貨?？烁癫J入索爾仁尼琴屋內(nèi)抄家，不僅抱走了打字機，連色帶也要沒收?，F(xiàn)在的秘密警察要省事得多，直接抄走電腦就行了，硬盤里的罪證絕對比打字機多得多。
　　我女兒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爬上我的書架，尋找她心愛的《死刑的文化史》，卻在最頂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積滿灰塵的黑匣子。我?guī)退阉∠?，打開頂蓋。里面躺著一個乳白色的“大面包”，正是我那臺冬眠十幾年的打字機。
　　我抓著女兒的小手，用力按下一個“A”鍵，舊色帶竟然還能用，字跡清晰。走到行末時，那“當”的一聲鈴響，仍然如此清脆好聽，余音裊裊，久久繞梁。
　　作者為書評人